(二)“形”的超越与味觉思想的历史递进

味觉思想在中国文化中的确立与对视觉的自觉抑制密切相关。这表现在,先秦儒道两家自觉批评、超越以目形为基本特征的形名家,从而走上了“形而上”的精神道路。魏晋玄学家王弼等人自觉批判、超越魏晋“新形名家”,而走上了“本体”之路。对形名家的两次自觉批判与超越,正是对视觉性思想的超越,味觉思想才在中国文化中被深度确立,并自觉广泛地渗透中国文化的各个维度。对味觉性的自觉守护则构成中国文化之经纬。

礼崩乐坏,诸子起而救世救心。《道德经》以道为本,重素朴生命而反对生命之分化与分裂,主大象无形而塞兑闭门,倡味无味而归于恬淡味觉活动的基本特征是物我距离之消弭,距离之消弭可使物我交融,但距离之消弭并不意味着彼此失去自身。对于老子,万物到来,我以柔待之,隐退自身而给万物提供其自由展开的空间。虽为零距离彼此交融,但我不加于物,同时不为物所加,物我各全其身,此即“味无味”。“味,无味”即对“味”以“无”净化之,拒绝以个人嗜好、品味为根据来味物,而是以道味物。以道味物首先是以“无”味物,即拒绝以个人欲望介入味的活动,而是让万物各自的味道自然涌现出来,依据万物各自的味道来了解万物。十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所谓“无疵之玄览”统而言之指心灵,具体言之则可指所有的官能,包括味觉活动中个人嗜好、欲望之涤除。涤除之、无之,而得纯净善感之品味。人的嗜好介入,遮蔽了物的本味,也就遮蔽了物之为物的本性。保持无味,对于人来说,则意味着自身感觉不被遮蔽与损害。老子说“五味令人口爽”,指以物之味多加于人,而致使人的味觉被移易,被改变。所以,“味,无味”乃是“味”的活动展开之理想方式。简单说,就是不以己味移易物味,不以物味移易己味。味的改变即是性德之改变,味不移易则己与物各全其性。王弼说“以恬淡为味”是指人在品味过程中,不以己味为先入之见,不以厚味为期待。无己味则远离以己味加于物味之危险,无厚味则亦远离取物味加于己味之虞。物味属于物,己味守于己,物来则可在口舌之中现之,以此知一物,以此含纳万物。“味,无味”以无味味物,而物不伤人,人不伤物;以无味味人,而人与人互不相伤。。以道观物,以天下观天下,物我各全其性,各正其味。孔子以仁充实礼,以此使富有视觉性的礼成为有意味、文质彬彬的存在。仁为礼之本,仁构成礼之意味的根基。文质两难,则取仁质。以礼视、以礼听,最终落实为以仁视、以仁听,视听皆消除了主客距离而成为味觉化活动。

形名家以“形”为“实在”,“形”与“目”对,形名家对“形”的自觉使视觉性得以突显。“形”具有确定的边界,“外在性”、“确定性”(“定”)、“分割性”(“分”)乃“形”的基本特征,也是植根于“形”之“名”的基本特征。为对事物外在性、确定性、客观性的思考打开了一条直面事物本身的思想道路。不过,外在性、确定性、客观性的“形”能否成为事物的本质,这引起了思想家们深深的疑虑与谨慎的探索。《庄子》“游心于淡”,将“淡”作为“万物之本”。(《庄子·天道》)基于此,《庄子》努力超越“形名比详”,而归于“形形者”“使其形者”。《系辞》则以“形而上者谓之道”超越了“形”。尽管被庄子(道家)、《系辞》(儒家)所超越,但形名家并未被扫荡,形名家对确定性的思想的伸张进一步启发了儒道两家,并由此开创了经由“形”而致思的“形而上”思想道路。东汉末年,由曹操集团的名法之治所激发起来的新的形名家再次兴起。相应地,王弼以自然、无为本,批驳“以形立物”“以形制物”“以形检物”思想,天才般地以“所以然”的“体”批驳、压倒“形”,从而在理论上较为彻底地超越了“形”。形名思想由此被超越,视觉被压抑,“感而遂通”之“感”被推崇为通达事物、通达大道的真正方法。“感”即“咸”(即“五味”之首的“咸”,作为动词,即尝味“咸”的范式),乃尝味的具体形态具体说,咸无心而感有心,无心之咸包括无心之物与物交合,也包括有心之人与无心之物的交合。人之感仅指后者,不过它可以区分为有我之感与无我之感。有私虑的为有我之感,无私虑的为无我之感。无私虑不即是无心,以公心感即是有心之感。咸涵盖天地人事,指万物中任意两存在者之间的往来不已的交互作用,感出于人,限于人,指两有心之人之间的相互往来。“咸”与“感”的意义并不等同。《彖》把“咸”解释为“感”,“咸”的意义限定在有心之感,从而突出了人在交互作用中的地位,使之具有认识论的意义。具体可参见贡华南:《味与味道》第三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它以人物之“合”为基本特征,故可说“感通”乃味觉思想的具体形态。与新的形名思想被超越相一致,“体”“味”逐步上升为普遍性方法。

对“体”的突显同样是经由“形”而推进的思想选择。从以外在性、确定性为特征的“形”深入以内在性、整全性为基本特征的“体”,视觉性不断弱化。“体”(如“一体”)以“分”的弥合为特征,它虽含蕴外在的“形”,但却以内在之质(如血、肉、骨)为根本,因其内在无形而拒绝了视觉之接近。“一体”之中诸要素为“分”之“体”,诸“体”对“一体”的重要性并不一致。依照其价值、功能之重要性,先有“大体”“小体”之分,继而有“体”之“本、末”之说。由此,对“体”的追问朝着事物存在之根据处不断推进。此根据既包含“物”的根据,也包含“事”及人的存在根据。“本体”范畴的确立标志着对根据追问达到最高峰。“以体体之”“体会”这种消除距离、直接进入“体”之内部的方法,被自觉选择与广泛使用。故对“体”范畴的自觉既是对“形”范畴的深入、推进与超越,也是对视觉性思想的扭转与超越。如果说“感通”主要指向由“形”之“分”而确立的“类”界限之消除,“体会”则直入其里,把握事物之内在本质(包括“然”与“所以然”),而成为味觉思想的更高形态。

由“形”到“体”是思想由外到内的推进,也是一个远离形式、深入实质的推进。“理”则是两者的进一步推进。“理”原指条理,进而指事物的内在秩序,及事物间的内在关联。如果说“形”重外在分际,“体”重内在根据,“理”则是“形”与“体”之“合”:内在根据之分际。宋儒以所以然与所当然来理解、规定“理”,并以“理一分殊”来解决一理与万理之间的关联,既解决了由“形”之“分”而带来的万物统一性问题,也解决了由“体”之“合”所带来的万物分际问题。由“形”到“体”到“理”所标识的乃是对事物认识由外在的分类(类)、事物内在的根据(故),到事物间内在秩序、内在关联及对人的意味(理),这个向事物深处不断推进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逐渐远离视觉,深度超越视觉而推进味觉思想的过程有意思的是,有学人以“体知”来概括中国传统思想特质,并试图以此开启中国哲学之未来;学界亦有以“身体”入手探究中国哲学新境者。这些努力无疑都注意到中国哲学的重“体”传统,不过更值得探究的是,一方面,重“体”传统乃是从形到体、从体到理大传统之一个环节;另一方面,主导这个大传统的乃是味觉思想。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孟子思想传统中,“心”为“大体”,“体会”“体知”首先表现为心会、心知,其次才有“身体之会”与“身体之知”。在《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中,“心”乃“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心之会乃是整个身体与外物之会,心之知乃是整个身体之知。考虑到《内经》“心,在窍为舌”之说,“体知”“身体之知”无疑乃是味觉思想之具体表现。因此,以“味”而非以“体”(包括身体,尽管身与体非一)更能彰显中国思想的特质。如我们所知,在古典语境下,“体(物、仁、道)”有个思想前提,即“(万物、家国)一体”观念,或者说,有“个”而无“体”。通过“体”,人在“一体”之中承担、展示位分,和我们一体之中的其他人、其他物,我们可以建立起认知的、情感的、道德的关联。在当代,我们已经没有“一体”的观念,我们每个人有“个”又有“体”。我们对着物、对着人、对着道,我们怎么才能说体知?“体知”已经变成单向的理智的考察。以此近代认识论传统谈“体知”,尽管可以发现中国传统的一些风格或者特性,但是也必然遗失掉更厚实的思想传统。。对作为所以然与所当然统一之“理”的接近相应被领会为“理会”,即以性理与物理相融合而彼此相契,共同敞开。对应于“感通”通达、弥合不同的“类”,“体会”深入并敞开事物之内在根据(所以然),“理会”相应深入并敞开事物间内在秩序、内在关联及对人的意味(事物之所以然与所当然)与“体会”“理会”相应的工夫论保证了“体会”“理会”的方向与内容。。在此意义上,“理会”乃味觉思想第三种形态。

由“形”到“体”与“理”而归于味觉思想,这表现在以“味”“体”“理”作为分类的标准,即作为“类”的根据;并进一步以“味”“体”“理”作为“故”(所以然)与“理”(所以然与所当然)的内容与实质。味觉思想范式的推进浸透、贯通于“思”与“想”的方方面面。在中国古典数学中,“端”“体”贯通,并主导“形”而发展出“体的数学”;画论、书论自觉由“形”而至“形而上”,终归于“心画”“韵味”;文论中“滋味说”“情味”说盛行;中医药中“性味”说绵延至今,中国古代诸学科分别完成了对视觉性“形”的超越与向味觉性“味”“象”的自觉追寻,这使味觉思想在形上、形下诸学中得以贯通,味觉思想之理论自觉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