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告诉叶轻昭,家里很不安生。
不是谁惹事,而是生病。
叶公馆病倒了三个人:三姨太、四姨太,以及叶柔。
“......三姨太,四太太和大小姐只怕是前日去码头送二少爷,受了点风寒,又相互传染,都发烧了。”二姨太道。
说着说着晨曦就从浅色浓流苏的纱窗里映进来,天已经亮了。
叶轻昭昨儿在船上睡了一整天,现在精神抖擞的。
她上楼洗澡、更衣,准备上学。
去阳台上拿鞋的时候,看到叶君尧的房间黑黢黢的,家具被搬到了一楼客房,空空荡荡的,门也没关,她心里倏然一阵窒闷。
生活的改变,总会让人在某个瞬间无所适从。
“不知道阿哥怎样了。”叶轻昭怔怔的想。
他一定很难过。
就在叶轻昭想着叶君尧的时候,叶君尧正躺在船舱里,盯着一张照片出神。
黑白相片上,叶轻昭的笑容璀璨明媚,青鸦鸦的长发,非常好看。从衣裳到笑容,每一样都精致无比。
叶君尧的眼泪,顺着眼眶滑落鬓角。
他很想家,很想昭昭。
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以前这个时候,他坐在窗台前的书案上做功课,就能瞧见隔壁淡淡的灯火,以及昭昭收拾床铺的身影。
温馨,宁静。
“我什么要去留学!”叶君尧恨不能从船上跳下去,游回北平。
而后,他听到了敲门声。
叶君尧没有动,装作睡着了。
敲门声却持续了很久,传来石小姐的声音:“叶少,我妈让我问你,要不要来打牌啊?”
叶君尧仍是没有回答。
石小姐好像恼了:“你这个人真讨厌,你哪怕睡了,现在也醒了吧?快起来啊!”
她很不懂事。
叶君尧睡了,凭什么为了她起来?她也知道把人吵醒了,为何还要使劲敲门?一点也不尊重别人。
叶君尧又想起了叶轻昭。
叶轻昭绝不会这么没眼色,也不会这么不懂事,任性妄为。
想到这里,叶君尧越发心酸难过。
他紧紧将叶轻昭的照片贴在胸口,就是不理石小姐。
转眼到了七月,叶轻昭,焦蔓茵,阮静初已经顺利毕业。
二姨太去找了四姨太。
叶家已经是一潭死水了,叶轻昭快要出嫁,叶文涛不安分,迟早要娶新的太太,二姨太没有孩子,没有奔头。
岑烟说“偷一笔钱跑”,突然给了二姨太一点光明。
二姨太也可以啊。
她今年不过三十五岁,保养得当,又天生的细皮嫩肉,拿到一笔钱去南洋,也许可以寻个穷一点的男人,做正头夫妻。
二姨太想跑。
在叶家的日子,无聊到了极点。没了戴玉蓉,二姨太连对手都没有,每天像行尸走肉。
“你不懂。我不像你,那么有钱。在叶家,没钱没本事很苦。”二姨太冷漠道。
自从叶文涛在女儿们面前露出卑怯的面容,二姨太看他,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男人的尊严。
当一个男人没了尊严,二姨太怎么看他都觉得恶心。
这点恶心,是二姨太坚持不下去的原因了。
“你要是想走,我巴不得。”岑烟笑道,“正好给我腾地方。你以为我愿意家里这么多的女人吗?”
二姨太猛然看着她,眼底生出了希望。
岑烟道,“我可以帮你逃走,甚至教你怎么偷钱。”
二姨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她迟疑了下,这是不是陷阱?
“我保证!”岑烟低声道,“我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男人。”
二姨太犹豫了两天。
岑烟取出来的“陪嫁”,一直放在叶文涛的书房。
叶家从未失窃过,所以叶文涛的东西,暂时只是锁在保险柜里,全是金条。
“现在下手,机会最恰当不过。”岑烟道,“你若是怕我出卖你,这样好了,你去码头等我,我拿了钱给你。钱我来偷,你不沾手。”
二姨太沉吟。
她犹豫了三天。
这三天里,二姨太彻夜的失眠。。
她是否有勇气,去寻找更美好的生活呢?
二姨太不傻,若是岑烟敢诈,她也有办法反击。
于是,二姨太半真半假的同意了。
七月二十八日,北平的码头没有半分月色,夜是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码头那点灯火,被黑幕笼罩,孤零零的收着光线,有飞蛾萦绕起舞。
海浪一阵阵的拍打着,低吟浅唱,点缀着夜的喧嚣。
二姨太缩在船里,直到岑烟进来,她才诧异看着。
“拿好,这是两根小黄鱼,一根大黄鱼,足够你去新加坡的路费,买房置地,,甚至一生吃喝的,那边的房产比较便宜!”岑烟道。
二姨太还是不敢置信。
她就要这么跑了?
做这个决定,好似有点匆忙;如今实现了,又好像有点仓促。但是,她的心却是飞扬而激动的。
“前路很难走,你保重!”岑烟道。
“你没有什么诡计吧?”二姨太道。
岑烟微笑。
直到邮轮开出了码头,逐渐远离了海岸,二姨太听着耳边的汽笛声,以及海水在船舱的窗外蹁跹,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打开了岑烟给她的行李,里面除了金条,还有她随身的衣裳、首饰、甚至她爱吃的糕点。
二姨太更加狐疑。
最后,她在行李包里,看到了一只镯子。
翠绿的镯子,像一汪碧泉,流淌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这是......”二姨太愣怔。
一瞬间如醍醐灌顶般,她全明白了。这是叶轻昭的镯子。
岑烟能顺利偷到东西,送二姨太离开,是叶轻昭的意思。
虽然二姨太不明白。
看到这个镯子,她就知道没有阴谋诡计了,叶轻昭送她离开,自然是安排了万全的后路。
二姨太即将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轻昭,我会好好过的,不辜负你!”二姨太捧住这镯子,忍不住哭了。身不由己活了三十多年,终于活明白了。
邮轮离开良久,码头停着的一辆汽车,才缓缓打亮了灯。
叶轻昭依靠着车门。
岑烟回来了。
“办妥了,小姐。”岑烟道。
叶轻昭颔首。
岑烟说:“您干嘛赶她走?她一个女人,去南洋活不成的,您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叶轻昭却摇摇头。
“她自己想要走的。”叶轻昭道,“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有时候无法实现。二姨太最大的优点,就是她这个人不盲目。你以为她只是临时起意要走的吗?她能迈出这一步,说明这个计划在她心中至少筹划了七八年。”
岑烟沉默。
在沉默中,岑烟点燃了一根烟。
“你还是挺善良的。”岑烟说叶轻昭。
叶轻昭回眸,淡淡对她微笑:“你若是表现得更好,我也会善待你,给你一个前途。”
岑烟立马露出几分慎重。
“叶小姐,这点你放心,我是戏子,没人比我更擅长演戏了。”岑烟道。
叶轻昭微笑。
上了汽车,叶轻昭和岑烟回到了舞厅。
今晚,这家舞厅的头牌歌女,被两个客人缠上了,只差打起来。岑烟豪气的甩了钱,又搬出军政府,把歌女给救了。
“你若是感激我,就陪我家老爷跳跳舞。”岑烟笑道。
叶文涛简直爱死了岑烟!
这女人,永远知道怎么讨好他!
趁着叶文涛被头牌歌女灌得昏呼呼的,东倒西歪的时候,叶轻昭和岑烟出去了趟。
现在她们回来了,叶文涛却问:“你们俩去了洗手间多久,怎么才回来?”
岑烟哈哈大笑:“老爷真醉了,我们没去多久。”
头牌歌女也说:“是啊,这不才半支舞的功夫吗?”
叶文涛就觉得,自己是喝醉了。
他现在醉得不清。
回到叶公馆,叶文涛睡了一夜。到了翌日下午,他才头昏脑涨去了政务部。
当天晚上,政务部又有饭局,叶文涛喝到烂醉,直接歇在外头。
等他想起二姨太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清晨,还没有到六点,阳光就从餐厅的窗帘里照进来,亚麻色的桌布掀起一角,随风摇曳。
又是炎热晴朗的一天,碧穹澄澈,万里无云。
叶文涛先下楼的。
等众人到齐了,叶轻昭突然问:“二姨太不吃早饭么?”
佣人道:“轻昭小姐,二姨太还没有回来。”
“什么?”叶轻昭拧眉,“她去哪里了?”
“二姨太说,出去听戏,有人送了她一张戏票,不能浪费。”佣人道。
叶文涛正在喝粥。
连续两天的醉酒,让叶文涛精神萎靡,头疼欲裂。
他瞪了眼佣人:“大清早去听戏,神经病!”
佣人立马不敢说了。
众人纷纷低头吃饭。
叶轻昭也不问。
叶文涛吃了早膳,上楼睡了片刻,中午醒过来时,才想起有点不对劲。
他去推了二姨太的房门。
房门是锁着的。
午饭时,叶文涛问佣人:“二姨太回来了吗?”
“没......”佣人敛声屏气。
叶文涛脸色微变:“看一上午戏啊?哪有人家是早上去看戏的?”
佣人这才明白,老爷根本没懂她的意思。
佣人战战兢兢道:“老爷,二姨太不是早上去听戏的,她是大前天晚上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叶文涛放下了筷子。
他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迟疑看着佣人,叶文涛脑袋中嗡嗡作响,酒精的麻痹并未全部消失,他怔愣愣问:“你说什么?”
正巧叶文涛、三姨太,四姨太,叶柔全部下楼。
佣人把事情重复了一遍。
那天晚上,叶轻昭和叶文涛、岑烟去了舞厅。
是岑烟非闹着要去。
“有位头牌今天登场,我想请轻昭小姐。以后轻昭小姐出嫁了,我想巴结你都没机会。”岑烟这般道。
叶轻昭却微笑:“你跟阿爸去吧,四太太,我就不凑热闹了。”
可岑烟非要叶轻昭一起。
叶文涛也说:“四太太有心请你,你就去吧,长辈赐不可辞。”
叶轻昭只得答应。
等他们走后,二姨太就说去听戏,而后一直没回来。
“快去找!”叶文涛一下子就清醒了,脑袋中仍嗡嗡作响。
两天三夜了!
他想了无数的可能。
二姨太跑了?
不至于。
叶家锦衣玉食的,她凭什么要跑?跟人私奔了,还是被人掳走了?
世道太乱了,老式的戏院,也不是头一回出事。
同时,叶文涛令人砸开了二姨太的房门。
二姨太的皮箱和随身衣物、首饰,全部不见了。
“她......她这是跑了?”叶文涛不敢相信。
这贱人,我对她那么重恩,她凭什么要跑?
这是勾搭了谁,给叶文涛戴了绿帽子?
叶文涛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眼睛顿时充血,气得呼吸急促,有口气喘不上来。
良久,这股子突如其来的愤怒被压下去之后,叶文涛咬牙切齿问:“你们谁放走了她?”
他指着三姨太和叶柔。
那天晚上,叶轻昭跟岑烟陪着叶文涛出去应酬,一晚上他们都在一起。他们出门的时候,二姨太还在门口送他们。
叶轻昭和叶文涛没有嫌疑,三姨太却是跑不掉,甚至还有叶柔的错。
“我跟二姨太从来就不对付,我怎会帮她逃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爸,不是我,不是我啊阿爸!”
这俩个人恨不能跪下,纷纷摘清自己。
叶文涛又骂佣人,又骂姨太太,家里鸡飞狗跳。
叶轻昭道:“阿爸,您也别生气了,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呢。好在家里没有损失什么,只是二姨太的首饰带走了,也不值什么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阿爸过些日子,还能再讨个更年轻漂亮的姨太太。”
她的话,叶文涛听进去了一小部分。
叶轻昭说,没损失什么......
叶文涛倏然想到,四姨太给的“陪嫁”,是很大的一笔钱,他放在保险柜里的。
二姨太为何在这个当口逃走?
从前不跑,怎么这个时候跑了?莫不是谋划已久?
叶文涛只感觉后背一阵阵的寒意,扩散到全身的四肢百骸。
他立马快步上楼,动作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