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雌天鹅觉得它听到身底下那些蛋发出叽叽的声音。就在天亮的那个小时,它断定它感到了它的胸口底下有轻微的动静,就像一个很小的身体在那里扭动。也许那些蛋终于孵化了。蛋当然是不会扭动的,因此雌天鹅断定,在它身体下面的已经不是蛋。它坐得完全纹丝不动,仔细倾听着,等待着。雄天鹅浮在附近,仔细守望着。
禁闭在蛋里的小天鹅要出来有一段艰苦的时间。如果大自然不提供它两样重要的东西,它就永远不能出来:一是有力的颈部肌肉,一是嘴尖上一只小尖牙。这牙很尖,天鹅娃娃就用它在蛋的硬壳上凿出一个洞。只要洞一凿出来,其余的事就好办。小天鹅现在能够呼吸了,它就是不断地扭,扭啊扭啊,直到从蛋壳里挣出来为止。
雄天鹅这时候正盼着随时成为父亲。做父亲的想法使它有一种诗意和自豪的感觉。它对它妻子说起话来了。
“我在这里照天鹅的样子游啊游的,”它说,“而大地沐浴在奇观和壮美之中。现在,一点一点地,白天的亮光来到我们的天空。迷雾低垂在池塘上。迷雾像水壶的蒸汽那样一点一点地升起,而我照天鹅的样子在游,蛋在孵化,小天鹅在来到世间。我游啊游啊。光越来越亮。空气越来越暖和。迷雾逐渐消散了。我照天鹅的样子游啊游。小鸟唱起它们的晨曲。叫了一夜的青蛙住了口,静下来了。我仍旧照天鹅的样子在不停地游。”
“你当然是照天鹅的样子游,”它的妻子说。“你还能照别的什么样子游呢?你不能照麋鹿的样子游,对吗?”
“对,不能。这话一点不假。谢谢你纠正我的话,我亲爱的。”雄天鹅听了它伴侣常识范围内的指点大吃一惊。它讲美丽的字句和漂亮的话讲得入了迷,喜欢想着自己照天鹅的样子游。它决定还是多游游,少讲话。
整个早晨,雌天鹅听着那些蛋壳叽叽响。它不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窝里它的身体下面扭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么许多许多天以来——一共三十五天——这些蛋都是安安静静的,可如今到了最后,它们却萌动了生命。它知道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坐着不动。
到了下午晚半晌,雌天鹅的耐心得到了报答。它低下头来看,只见一个小脑袋顶开了它的羽毛伸出来——这是第一个小宝宝,第一只小天鹅。它毛茸茸,软绵绵。不像它的父母,它是灰色的。它的脚和腿是暗黄色。它的眼睛很亮。它两腿颤颤抖抖,拼命挣扎,直到最后在它母亲身旁站了起来,东张西望地看它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它的母亲温柔地对它说话,它很高兴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蛋里关了那么久,它很高兴呼吸到空气。
雄天鹅紧张地观望了一整天,这时候看到了那小脑袋出现。它的心快活得蹦了起来。“一只小天鹅!”它叫道。“终于出来了一只小天鹅!我是爸爸了,有做爸爸的所有快活的任务和可怕的责任。噢,我亲爱的小儿子,这真是多么好啊:看到你的脸从你妈妈胸前保护着你的羽毛底下往外面看,在这美丽的天空下,这时池塘在下午长久的阳光里那么安静!”
“你怎么会想到它是一个儿子呢?”它的妻子问它。“你知道,它是个女儿。反正它是一只小天鹅,活着又健康。我还能感觉到我身体下面其他的小天鹅。我们也许会孵得顺利。我们甚至可能把全部五只都孵出来。到明天我们就知道了。”
“我完全相信我们会的,”雄天鹅说。
第二天一早,父亲还在睡觉,萨姆·比弗爬出了他的床。他穿好衣服,点上了炉子。他煎了几条熏肉,烤了两片面包,倒了一玻璃杯牛奶,就坐下来吃他的早饭。吃好了,他找了支铅笔和一张纸,写了个字条。
我去散步了。回来吃中饭。
萨姆把字条留在爸爸找得到的地方,接着拿了望远镜和指南针,把猎刀拴在皮带上,就动身穿过森林,经过沼泽地,到天鹅它们待着的池塘去。
他小心地来到池塘,望远镜挂在肩上。才七点过一点儿,太阳苍白,空气凛冽。早晨闻上去香香的。萨姆来到那根大木头边,坐下来调正他的望远镜。从望远镜看出去,窝里的雌天鹅只有几步远。它坐得很近,一动不动。雄天鹅在附近。两只天鹅都在倾听着,等待着。两只天鹅都看到了萨姆,但对他在那里毫不介意——事实上,它们十分高兴他在那里。不过它们对望远镜确实惊奇。
“那男孩今天好像有一双大眼睛,”雄天鹅悄悄说。“他那双眼睛像铜铃似的。”
“我想那双大眼睛实际上是一副望远镜,”雌天鹅回答说。“我说不准,不过人用望远镜看东西,一切就显得靠近和变大了。”
“那男孩的望远镜会使我显得比我实际上还大吗?”雄天鹅满怀希望说。
“我想是的,”雌天鹅说。
“噢,我喜欢这样,”雄天鹅说。“我太喜欢了。也许那男孩的望远镜不仅让我显得比实际上更大,而且让我显得比实际上更漂亮。你也这样想吗?”
“有可能,”它的妻子说,“不过不大会。你最好别变得太漂亮——它会冲昏你头脑的。你是只很爱虚荣的鸟。”
“所有天鹅都是爱虚荣的,”雄天鹅说。“天鹅觉得自豪,漂亮,这对天鹅来说是对的——天鹅活着就为了这个。”
萨姆想不出两只天鹅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在对话,光是听着它们对话就使他热血沸腾。在荒野中和这两只大鸟做伴使他感到满足。他百分之百地高兴。
上午在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萨姆又举起望远镜看天鹅的窝。他终于看到了他特地来看的东西:一个小脑袋钻出它妈妈的羽毛,一个吹号天鹅娃娃的小脑袋。这小天鹅爬到窝的边上。萨姆能够看到它的灰脑袋灰脖子,它的盖满柔软茸毛的身体,它的黄色的腿和脚,脚上有趾蹼,适宜于游水。很快又出来了一只小天鹅。接着又是一只。然后那第一只又钻到它妈妈的羽毛底下去取暖。接着有一只要爬到它妈妈的背上,可是妈妈的羽毛很滑,它滑了下来,只好待在它妈妈身边。雌天鹅只管坐着不动,欣赏它这些小宝宝,看它们学会使用它们的腿。
一个钟头过去。有一只小天鹅比其他小天鹅胆子大,离开窝,在小岛的岸上啪嗒啪嗒走来走去。这一下,天鹅妈妈站了起来。它断定带它那些孩子下水的时间已经到了。
“来吧!”它说。“大家待在一起!仔细看着我怎么做。然后你们照着做。游水是很容易的。”
“一,二,三,四,五,”萨姆一只一只数。“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小天鹅,跟我是活人一样错不了!”
雄天鹅一看见它的孩子们朝水边走,马上觉得它该做出爸爸的样子。它从发表演讲开始。
“欢迎到池塘和毗连的沼泽地来!”它说。“欢迎到这个世界来,它包括了这可爱的池塘,这呱呱叫的沼泽地,它们保持着大自然的风貌,没遭到过破坏!欢迎到阳光和阴影中来,风和雨中来!欢迎到水上来!水是天鹅的特别元素,你们很快就会发现的。对于一只天鹅来说,游泳丝毫不成问题。欢迎到危险中来,你必须时刻提防它——提防走路鬼鬼祟祟、尖牙利齿的恶棍狐狸,提防游到你们底下来要抓住你们腿的害人水獭,提防夜里出来觅食、混在阴影里的臭鼬,提防捕捉动物、大叫大嚷、比狐狸大的狼。小心猎人的枪留在所有池塘底下的铅弹。不要把它们吃下去——它们会毒死你们!要警惕,要强壮,要勇敢,要规规矩矩,要一直跟着我!我走在最前面,你们排成单行跟着我游,热爱你们的妈妈会殿后的。入水要安静,有信心!”
天鹅妈妈很高兴它这番长篇大论终于结束,踏进水里,招呼它那些小天鹅。那些小天鹅朝水看了一秒钟,接着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往水里一跳,都浮在水面上了。水的感觉真好。游水很简单——根本没事。水可以喝。每个小宝宝都啜了一大口。它们快活的爸爸在它们上面弓起漂亮的长脖子保护它们。接着它慢慢地游开,小天鹅们排成单行跟在它后面。它们的妈妈游在最后。
“多么好看啊!”萨姆心里说。“真是好看得没命!七只吹号天鹅排成一行,其中五只才刚出壳。这真是我一个幸运的日子。”他简直没注意到,在大木头上坐了那么久,他人都坐僵了。
像所有爸爸一样,这位雄天鹅也要把它那些孩子向谁炫耀一下。因此它把这些小天鹅带到萨姆坐着的地方。它们全都从水里踏出来,站在他面前——只除了天鹅妈妈。它留在后面。
“咯—嗬!”雄天鹅说。
“你们好!”萨姆说,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回事,连气都不敢透。
第一只小天鹅看着萨姆,说:“毕。”第二只小天鹅看着萨姆,说:“毕。”第三只小天鹅也用同样的方式和萨姆打招呼。第四只也一样。只有第五只不同。它张开了嘴,但一声也不响。它拼命要说“毕”,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于是它伸出了脖子,叼住萨姆的一根鞋带,用力一拉。它拉了一会儿鞋带。鞋带散开了。然后它放了口。这像是打招呼。萨姆咧开嘴笑了。
这时候雄天鹅看上去很担心。它把它的雪白长脖子拦在小天鹅们和这男孩之间,然后带领它那些小宝宝回到水上去,回到它们的妈妈那里。
“跟我来!”雄天鹅说。它带它们走了,一副神气的样子,非常自豪。
当天鹅妈妈觉得小天鹅们游够了,可能会冷的时候,它踏上沙岸,蹲下来叫它们。小天鹅们很快地跟着它离开池塘,钻到它的羽毛底下取暖。一下子,一只小天鹅也看不见了。
中午时候,萨姆站起来回营地去,满脑子想着他所看见的事情。
第二天,萨姆和他的爸爸听到了天上传来的飞机声,看到矮子的飞机飞来了。他们抓起他们的行李袋。“再见,帐篷!秋天见!”比弗先生说着关上帐篷门,还拍拍它。他和萨姆爬上飞机,很快就飞上天,回蒙大拿他们的家去了。比弗先生一点不知道他的儿子看见了一只雌的吹号天鹅生下了它那些小天鹅。萨姆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只让自己知道。
“我活到一百岁也忘记不了,”萨姆想,“我的鞋带让一只天鹅小宝宝解开是一种什么感觉。”
萨姆和他爸爸回到牧场他们的家已经很晚,尽管很晚,萨姆在晚上上床睡觉之前还是拿出他的日记本。他写道:
一共有五只小天鹅。它们都是一律脏兮兮的棕灰色,不过非常可爱。它们的腿是黄的,像芥末的颜色。雄的老天鹅把它们一直带到了我的面前。这一点我根本没想到,可是我保持冷静,一动不动。四只小宝宝对我说“毕”。第五只想说说不出。它叼着我的一根鞋带,好像它是条虫子似的,然后这小天鹅把鞋带拉啊拉,直到它散开了。我在想:我大起来会成个什么人呢?
他熄了灯,把被单拉过头,想着他大起来会成个什么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