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派中医内科丁甘仁流派系列丛书:章次公学术经验集
- 王羲明
- 4360字
- 2020-08-29 06:39:04
论中国医学的形式与内容——从张仲景与叶天士的学说到中国医学的形式与内容
中国医家主要的有两大派系,其主角一为经方派之张仲景,一为时方派之叶天士。这二人在一般中医心目中,觉得绝对不能调和的,今天我把他们放在一起,好像陶岳谢寇莱公书中所说韩非与老子同传似的,不免引起人家不伦不类之感。
其实他们二人的学说,原则上并无异致,只因有清中叶以来,天士之说盛行南北,又以其方药多取平淡之药,好似与仲景方截然两样,因而存着一种成见,天士之说是不足道的,然事实上却多沿用天士之方。
实际上,他们都不曾研究两家根本学说之故,仲景 《伤寒论》中所用的药,除少数的一二种药外,天士的 《临证指南》中亦莫不用之,而且天士在其方案中,引用仲景的话怕亦不少于自号为经方派的医家。
再说他们两家所用的治法,多合科学的 “逻辑”的。我们知道,一切基本的科学方法,不外 “观察”“实验”“比较”“分类”“演绎”“证实”等六种。这六种方法,简单合并起来,却又仅有两种,即除演绎外,其余的五种,并是归纳法。中国医学缺少的,只有证实这一项,至实验的方法,亦不完全,这都是时代所限的缘故。
中医看病,传统的只有望闻问切,仲景书上这样说,天士书上也这样说。这是属于 “观察”方面的科学方法,其次便是治法了。我们用以治病的是服药、针灸等,但没有像现在用物理及化学等等的方法为人工的尝试。至于 “比较”,即是辨证的方法,中医在这方面,是非常注意的,但在工具方面,却又非常欠缺,他们几乎仅能做到理论上的文章。由这类辨证所得的结果,即分做各类的病候,这恰合于分类法。更由是推断何病,那便是演绎之法了,至于将这 “观察”“实验”“比较”“演绎”四项的工作,反复推敲到千百次,以求其无误,这在中医可说是很少的,就是有的话,也仅是形式的,而缺少科学的内容。因为仅靠目察、耳闻、口诘、指按,是很难推断出绝对无误的实证。但这些在形式上却又不能说它是非科学的。
然而中国的经方家,参考推演、归纳这两种方法,在西汉时已经建立起来,并且还把它应用了,这里可以用到班固 《汉书·艺文志》中的话为证:“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味六辛,致水火之齐,通闭解结,返之于平。”
上面的话是经方家视病处方的大经大法,也是当时医家共守的运用经验方剂的组织纲领。当然他们那时已经习用医经家言为运用这方法之基础了。班氏这话是完全根据刘向及其子歆的 《七略》的,其说与今日逻辑的方法顺序,多所倒置,根据逻辑的解释,我们可以这样说:量疾病的深浅的量,是较量,它的前提已经有了观察、比较、分类三类程序,并含有演绎的形式在内——因其中已有推断何病的意义了。至于 “假药味之滋”以下诸说,则含有实验证实的方法,这可说都是归纳法。(这种归纳演绎法,依今日时代眼光来估计,是不够精密的)
“辨痉湿暍脉证”都本班志中所说的量字,因为有了观察疾病的症状,脉候的浮沉,以辨所病属于哪一型的,《伤寒论》中即用此类方法,分为六经,就是六种大症候群,复以此六种症候群析为三百九十七种小症候群,这三百九十七种的小症候群,每种都有方剂以治之,因疾病有深浅轻重,所以每方多用加减的方法,故 《伤寒论》中亦有同型类的方子,就是一百十三方。
用作为辨证分类的书,有金大定三年(1163年即南宋隆兴元年)宋云公 《伤寒论证》三卷,就是把三百九十七法,归并为五十门。在方剂方面的,则有清乾隆时徐大椿的 《伤寒类方》,他是把 《伤寒论》中的一百一十三方,归为十二类,就是桂枝汤类、麻黄汤类、葛根汤类、柴胡汤类、栀子汤类、承气汤类、泻心汤类、白虎汤类、五苓汤类、四逆汤类、杂方类等(实际仅十一类,各分类方外又不止十二类)。宋徐二人所分类方法,虽然还有问题,但是很科学的。我们读这两部书,很容易能够领悟许许多多的新方法出来,并且可以印证汉志中的话,因为仲景的经方,虽只有十二类,而见证用药,将它演为一百一十三方,又将五十一类的病型,演为三百七十九种,这是全合于归纳与推演工作的。
仲景的 《伤寒论》,固然是这样,而他的 《金匮要略》是专讲杂病的,譬如风病,医书上认为是一种千变万化之证,很繁杂的,但他却把这类原因繁杂的风病,分为三类,就是一为内因,二为外因,三为不内外因。其说曰:“千般灾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他不但指风病可以用这三因解释之,而且还总结其说有曰:“以此详之,病由都尽。”就是说一切的疾病,都可适用此三种分类法的。到了宋代,陈言的 《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便是根据此书而来的(说见 《四库全书》提要),同时采用归纳的方法。
仲景书中最能具体表示经方家的家法的,可以用 《金匮要略》中的治未病说为例:
问曰:上工治未病何也?师曰: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王不受邪,即勿补之。中工不晓相传,见肝之病,不解实脾,惟治肝也。夫肝之病,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调之。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伤肾,肾气微弱,则水不行,水不行则心气盛,心火气盛,则伤肺,肺被伤,则金气不行,金气不行,则肝气盛,故实脾则肝愈。此治肝补脾之要妙也……
这是用演绎法,就是推断的方法,仲景所凭借的是当时的法宝——五行生克说,它的内容是虚玄的非科学的,但形式都是近科学的,中国的医学在学理上,只有哲学的内容,科学的形式,但缺少科学的内容,其故在于自然科学之不发达,即只有科学的方法,而没有科学的工具。我们现在已有科学的工具,再去校正它的内容,或扩充它的内容,那么如果要使中医接近科学,未尝不可作为初步的准备。
叶天士之思想,很难有正确的推定。因为他很少有可靠的著述。不过《临证指南医案》和 《种福堂公选良方》两书,虽属后来门弟子所为,但这二书不妨视作叶氏的中心思想。《指南》与 《公选》两书,时时引用仲景的话,当然金元以来的学说,也是他主要的思想来源,因为他也崇拜 《内》《难》诸经,这因为金元以后的经方家,多尊重 《内》《难》诸经之故。
但我们侥幸得很,现在居然得到很正确的文献,证明一般人所怀疑 《温热论》这一书,实出叶氏之手的。因为今年五月间,范君行准在坊间购到日人宇田治 《医学辩害》一书,喜而示余,序后有叶天士的亲笔题跋,今将他的跋语录后:
“余幼从先君学习医术,闻先君子与王晋三先生言,吾祖父紫帆公曾见东人着有 《医学辩害》一书,于心包、三焦之理推阐至微,发中土前人所未发,惜此土抄流传本,予年十四先君子见背,困苦精究,心识弗忘。雍正癸卯八月有朝鲜进士许君德树者,闻予名,踵门求诊,予为之处方十数剂,疗其沈痼,许君略知道,行箧携有此书,因以见贻,予欣得异书,喜而不寝,书中文词芜冗,不无可訾,而理境甚深,非贯彻于周秦古书不能具此心眼,后取心包、三焦诸篇读之,信吾祖所言。予所著 《温热论》实多窃取其义,爰将得书缘起,书付弈章、龙章两儿保存之,香岩老人漫识。”范君说:据香岩此字迹而言,知他平日临习钟繇 《宣示表》的。
攻讦叶氏 《温热病》最丑恶的,要算陆九芝了。他在 《世补斋医书》中,根据唐大烈 《吴医汇讲》中的 《温证论治》小引中说,确信其门人顾景文,随叶氏在洞庭湖船中所语的笔录,便以为是顾氏所伪托,这真是厚诬古人。近来研究叶天士学说的人,都不相信这话,但研究叶学的仅看到唐大烈修改易题的 《温证论治》,都不去检阅载在华南田 《种福堂公选良方》的第一卷的 《温热论》;《温证论治》的题目是唐大烈所僭改的(案自陆九芝以下诸人虽皆提到 《种福堂公选良方》,却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便是叶氏的原文),于是章虚谷之流皆据 《汇讲》之文随易题目,或称为 《外感温热》,王孟英改为 《外感温热病篇》等,惟周学海仍其旧名。徐灵胎却以为叶氏此文洁净明达,时文家不能望其万一,这或是讥责批尾家当如唐大烈之流,师心自用而谓。其实徐氏这话,是很公平的。总之,我们根据叶氏所手跋 《医学辩害》的文词,已确可证明叶氏的 《温热论》是他自己做的,唐大烈的话,或出于传闻。
叶氏跋文中所说窃取其义,是指 《辩害》卷四 “心包”“三焦”两篇文字而言。这两篇文字,多据 《内》《难》及元明以来医家的话的。叶氏的《临证指南》中没有伤寒这一门,大概他和他的门人是谋以温热之说夺仲景的 《伤寒论》之席的。《温热论》中的开宗明义便说: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胞,肺主气属卫,心主血属营,辨营卫气血虽与伤寒同,论治法,则与伤寒大异。盖伤寒之邪,留恋在表,然后化热入里,温热则热势最速,未传心胞,邪尚在肺,肺主气,其合皮毛……”(《公选良方》卷一)。
这话是天士中心思想,但确从 《医学辩害》中的三焦、心胞诸篇中悟出的。叶氏此说,其义重在辨温热与伤寒两病的病原之异,本此精神,所以接下文说:
“在表初用辛凉轻剂,夹风则加入薄荷、牛蒡之属,夹湿加芦根、滑石之流……其病有类伤寒;验之之法,伤寒多有变症,温热虽久在一经不移,以此为辨。”
又云:“前言辛凉散风,甘淡驱湿,若病仍不解,是渐欲入营也,营分受热则血液受劫,心神不安,其夜甚无寐,或斑点隐隐,即撤去气药……”(同上)
好了,我们不必多举例案,在今天知道法定传染病的人,都知叶氏所推测的病原是可笑的,但在旧说却有根据,他是据 《内》《难》诸经及金元以来诸家之说的,如营卫气血、三焦等都出于 《内》《难》诸经,三焦之说,叶氏自云出于刘河间,其实是从 《辩害》三焦说中引河间的话而有所顿悟的。其辨证用药的形式,又与仲景辨析六经证象,以为损益离合汤药的方法全是相同的,这又可证明中医学说的内容是哲学的而不科学的,但他们推演却是合于逻辑的,就是近于科学的。在西洋医学传染病中,如其没有知道病菌时,或虽知病原菌而尚没有特效药治疗之前,他们也仅能对症疗法,他们对症疗法的标准,也全持推演,所以他们的结果也往往与中医同样不能奏效。过去如天痘、伤寒等是,其故即仅有科学的形式而没有科学的内容——不知病原或无特效疗法。如西医的推测天花为滤过菌作祟,与中医之由先天胎毒而来,是同一不准确。要之他们在诊断病情,如其出于现代科学所能达到的范围以外的话,其谬误的结果是与中医相同的,但他们能继续去研究,敢于推翻旧说,而中医却无此精神,因为中医死守本经,经方上或医经中没有的话,他们是不敢说的,他们仅能用生克之说以自圆。
我们知道由仲景的六经转入金元四大家的主火、主水、主脾胃及明人之重三焦,清代之重视营卫气血的话,其推演的形式虽同,但以为推演的主旨,却都已随时代的风气而不同了,独有他们所说虚玄的色彩却是相同的。
吾人应当努力学习科学的医学方法,以改变中医的形式,充实中医的内容,即以中医历世相承的积验方药如本草、针、灸等加以科学方法的研究和应用,使其渐渐溶解于中国独立的科学医学中,这样中医的血液可以永远在新的医学中流传。
(原载于 《新华医药》1950年第1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