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医学和修辞学的夹缝中

历史学与医学相伴而生。西方“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和“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都是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他们都从过去发生的事件、现象中学习了很多。历史学家是对往昔的事件展开考量，医生则是对曾经鲜活的人进行解剖，根据尸体情况做进一步的判断。

但历史学家和医生又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医学会面临非常急切的情况。当病人在医生眼前痛苦挣扎的时候，医生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必须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采取适当的措施。所以，对医学最基本的要求是正确。

与医学相比，历史学没有这种急迫感。比如，我们试想一下最近引起争论的日本“宪法第九条”问题。人类的历史已经明确告诉我们诉诸武力解决争端的愚蠢，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甚至可以说，“放弃战争”业已成为必然的选择。但是否应该坚持“放弃自卫权”，则需回顾历史，即人类的经验，来仔细思考。而当我们重新审视历史时，就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国家”，或者说“祖国”，是无可替代、至关重要的吗？

此时，历史学就会需要另一个伙伴。这位伙伴关系着解释事态的方式。诚然，如果是面对一个患者的话，医生肯定要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是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大多数民众，他们必须要做的，则是根据人类的经验和世界形势，做出无悔的判断。

人们这时如果要倾听历史学家的意见，就需要历史学家具备说服、劝导别人的智慧。所以，历史学家应该再有一个伙伴，这就是修辞学。因此，20世纪古代史学家代表人物莫米利亚诺说：“历史学是在医学和修辞学的夹缝中诞生的。”

承载人类全部经验的罗马史

在这部“兴亡的世界史”系列中，罗马帝国是我最关心的国家或文明。战后日本知识分子的代表、政治思想史学家丸山真男在某次对谈时跟我说：“罗马帝国的历史承载了人类全部的经验。”

公元前8世纪中叶的罗马，只是一个小村落，后来却迅速发展成一座城邦，进而并吞邻国，成为意大利的霸主。此后，罗马又进一步把势力向地中海东、西两边扩张。公元前2世纪中叶，罗马已是地中海一带无可匹敌的世界性帝国。罗马是如何取得这般成就的？即便是生活在同时代的古人，对此也非常惊异。

不仅如此，如此庞大的霸权还维持了数个世纪之久，“罗马和平”（Pax Romana）时期的罗马，更是享受着安宁与繁荣。不知能否这样比较，但20世纪诞生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仅存在了七十年，还没到下个世纪就消失了。标榜“自由”的罗马人可以保持其势力达数百年之久，而高举“平等”旗帜的社会主义国家仅存在数十年就瓦解了。这里面的“自由”和“平等”引人遐想，其中可用来思考人类前途命运的素材数不胜数。换句话说，这是古代史与现代史的对话。

尽管如此，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也难逃衰落的命运。近来围绕古代末期展开的争论，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世界史，但关于罗马这个国家或这个文明的形态，我们并没有改变原来的看法。人们会从罗马人一千两百年的兴亡史中，生发出什么感想呢？罗马史恢宏绵延，这本书只有区区三百多页，自然难以尽述，很多事情都未能言及，更别说引导读者了。史料的取舍、抉择，全凭执笔者的意图和喜好。不过，关于这一点，也不该辩解吧。

日本人关注的兴衰

进入21世纪，对罗马史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作家盐野七生写成的全15卷本《罗马人的故事》在日本很受欢迎，这一现象背后，或许隐藏了现代日本所面临的问题。

战后六十多年来，日本人历经了各种况味。且让我们梳理一下记忆，战败以后，日本备尝艰辛，之后迎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但这个泡沫经济很快就崩溃了，现在的日本身处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却面临国际竞争力不足的问题，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从幕府时代末期、明治维新开始，日本一直在追赶并试图超越欧美列强，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这个理想遭受严重挫折。其后，为了再次追欧赶美，日本拼命发展，到昭和末期，这个国家几乎站在了世界的顶峰。只是这次，世间的和平还在，可繁荣景象还是如肥皂泡般破灭了。

日本人两度以欧美社会为榜样，但两次都遭到挫折。所以，欧美国家不再值得仿效，古罗马或许就是作为替代品而登场的。罗马历史，有兴盛时，有衰落时，经历过战争，也享有过和平，遭受过苦难，也拥有过繁荣。哪里还有如此跌宕起伏、饱满完整的历史世界呢？当我们怀着这样的感慨回顾过去时，大概会觉得，罗马帝国兴亡史这个热门题材，其实跟我们是切身相关的。

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或许就不必对历史深入思考到那种程度了吧？无论怎样，倘若这个罗马人的历史故事能让读者感到愉悦—尽管只是些小趣味—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