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亡(二)

这天晚上,何韵宁他们都睡着了以后,只见林以筠点着一盏油灯,用她那有些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信。

写到一半的时候,刘妈在隔壁屋里听到了林以筠咳嗽的声音。她起身替林以筠倒了一杯水,并递到了林以筠的面前。

林以筠抬头看了看刘妈,声音沙哑地对她说道:“刘妈,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刘妈刚要阻止她说下去,林以筠却按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听自己把话说完:“我想给平宁的那位写一封信,好让这几个孩子在我死后能有一个依靠。我知道正南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他们几个的,到那个时候你就跟着和他们一起生活。我知道你还喜欢着他,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娶妻的话,那你就把你的心里话全都告诉他,到时候我相信他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的。”“不,太太~~~~”只见刘妈早已哭得是泣不成声,只听她一边哭,一边说道:“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大少爷来了以后,他一定会带来平宁最好的医生来给您医治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只听林以筠缓缓地开口道:“我这病,就算是华佗在世,恐怕也已经无力为天了。”

只见林以筠缓缓起身,随后只见她将自己枕头下面一封白天刚写好的信递到了刘妈手里,对她开口道:“明日你就把这封信给送出去,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月,正南就一定会找到这里来,我若撑不到那个时候,待我百日丧气已过,他自然会来接你们走,我相信他一定会好好对你们的。”

林以筠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只听到一旁的刘妈已经是哭的泣不成声。“刘妈,你先别哭,别哭。你先听完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这些话。”刘妈强忍着自己眼里的泪水,认真听着林以筠最后对她说的这番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何韵宁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两声汽车刹车时的声音。何韵宁不知道他们这个穷窄的巷子里为什么会传来汽笛的声音。随后只听到大门上的两扇木门处传来几下敲门的声音:“请问林以筠女士是住在这里吗?请问林以筠女士是住在这里吗?”

何韵宁因为不知道敲门的人是谁,所以一直呆呆地在那里站着,并没有上前开门。

外面又敲了几下之后,只见刘妈从里面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边上前开门,嘴里还一边说了一句:“来了!”刘妈来到门口之后,只见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了门。

当她看到外面所站的人之后,只听她微微开口叫了对方一声:“陆少爷!”

随后,何韵宁只见刘妈领着一个身穿一件黑色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礼帽,年龄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男子走进了母亲的屋里。

何韵宁并不认识那男子,只见他走进屋里之后,刘妈一出来就把母亲房间的屋门也一并给带上了。

何韵宁并不晓得这个男人进屋之后到底与母亲讲了什么。只记得刘妈走出去了以后,就来到了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坐在屋门外的一张长凳上。

何韵宁觉得刘妈和母亲应该都是认识的,但是那个男人究竟是谁?母亲与刘妈不说,自己也不好再多问。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屋内,陆正南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林以筠,只听他开口道:“我来之前让人向这里的大夫打探过你的病例,你这病分明是这些年来的操劳过度而造成的。”只听陆正南缓缓地开口道:“若是你能早早地来找我,或许你的身子就不会被拖累成这样。”“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了,我们俩个又何必去招惹这样的麻烦,给各自的家庭徒增烦恼?”林以筠说:“我十几年前,曾在一张平宁晚报的报纸上看到过,你早已经成家了,新娘就是云儿,我看到那张照片了,她和你在一块很般配。”“那只是个意外!”只听陆正南有些着急地解释着:“我和沈增他们几个在董城附近的护城河里找到了你的尸体,我们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陆正南越说越难过,只听他开口道:“我给你过完五七祭礼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回到家以后把碧云当成了你!”

原来如此,向碧云原本是自己的陪嫁丫鬟,林以筠早先的时候也知道碧云对陆正南有意,但她一直碍于她与自己的主仆情分一直不敢说破。倘若真如正南所说的那样,他们在一起真的只是纯属意外的话,林以筠倒是十分后悔自己没有去找他们当面去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就匆忙地另嫁他人。

或许这就是天意,陆正南与林以筠注定是那有缘无分的两个人。

林以筠和陆正南聊了大半夜,原本趴在外面的桌子上已经睡着了的何韵宁,突然被刘妈叫进了屋里。

何韵宁并不知道母亲要对自己讲什么,但看着白天母亲与陆正南在院子里聊了那么长时间的样子,感觉那个男的或许是母亲在平宁老家的一位故人。

自己刚一走进母亲屋里的时候,就看到母亲正斜躺着身子靠在床头上。

母亲看到她之后,只见她抬手向她招了招手,让她走进一些。

随后只听见母亲慈祥地对她开口道:“你从小到大,从未让娘为你操过心,娘也知道你懂事,但是现在娘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有些事情也是该让你知道了。”

然后只听母亲慢慢地向何韵宁讲起了母亲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原来母亲早些年曾经是易城茶庄的一位千金小姐,而今天所来的那位男子则是与她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名为陆正南。

两人原本在外人看来是门当户对的一对佳偶,两家的父母也很同意他们这门亲事。

直到有一天双方的父亲被清政府的人诬告私吞朝廷的粮饷被满门抄斩,危机之下,林以筠的母亲带着年幼的林以筠和陆正南侥幸逃脱。

林家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来到了外乡,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林家母亲原本想着等他们两个长大了以后就安排他们成亲,一家人过着平平静静、和和气气的日子。但陆正南却一直觉得这种日子过得憋屈,一直只想着想替两家死去的父亲鸣冤。

直到陆正南十五岁的那一年他突然留书出走,他在信里对林以筠说如果五年以后他回不来,就让母亲再嫁他人不必再等他了。

谁知母亲这一等,居然整整等了七年,在这七年之间,双方的母亲都以为陆正南已经回不来了,帮忙出去打听的邻居们也都说陆正南和叛党叛国,早就被区政府的人在乱枪之中打死了。

两位母亲甚至已经替他在家里立了衣冠冢。但只有林以筠一直坚信陆正南并没有死,外面来向她提亲的男人也不少,但林以筠却谁都不愿意嫁,她一直在告诉两位母亲,正南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直到有一天,陆正南真的回来了,他是穿着一身的戎装回来的,那个时候旧时的政府已经腐败,陆正南参加了反旧组织。旧政府破败了,陆正南在政局紊乱之时,占据了南方六省,成了六省的督军。

陆正南把两位母亲接走了之后,不日便与林以筠成了亲。

二人成婚后林以筠为陆正南生下一子,原本一家人本该和和睦睦地在一起过好日子。但陆正南每天几乎都在外面行军打仗,三百六十五天,根本就没几天在家里陪林以筠的,好早有两位母亲日日在身边陪伴。

对于这些,林以筠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心里只想一心一意地为陆正南守住他们的这个家。

谁知,好景不长,几年后陆正南去北山剿匪,当他把山头围得水泄不通,眼看着大队人马各自拿着手里的猎枪将他们一举歼灭的时候,那个山匪头子居然让人陆正南与林以筠的母亲还有他们不足三个月的儿子给带到了陆正南的面前。

陆正南不想因为儿子的原因,轻易地在敌人面前低头,一直在那里浪费唇舌和土匪周旋。本想看准时机,找到他们的软肋,好一举将他们歼灭。没想到那帮土匪看出了陆正南根本就没有和他们讲条件的诚意,压根就不想放过他们。一怒之下竟然将陆正南的儿子与岳母给杀了。

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陆正南悲痛万分下,下令烧了整座山头。

林以筠躺在床头上,她哭着对何韵宁讲道:“即使他把那些害死你外婆还有你哥哥的仇人全都杀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你的哥哥,还有你的外婆他们永远都回不到娘的身边来了。”

林以筠在讲述的时候,何韵宁能感觉得到她此刻的内心是多么地痛苦。

母亲与儿子死后,林以筠一直想要离开陆正南,她请陆正南能够休了自己,让自己回到乡下过平凡的日子,但陆正南坚决不肯。

直到林以筠再一次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才不得不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

听完母亲的讲述之后,陆韵宁不禁问母亲,为什么哥哥和外婆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离开陆正南,而是等到发现自己再次有了身孕才下决心离开他。

林以筠对何韵宁解释道,陆正南成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她害怕有一天相同的事情会再一次发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她没有这个勇气再去经历一次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所以她才选择了离开。

就这样母亲说她怀着身孕离开了陆正南,到了安湖乡下生下了自己。

自己一岁左右的时候,母亲又遇见了当时在安湖的渔船上以打渔为生的养父何岩谦。

当地的媒人来向母亲提亲的时候,她为了把过去彻底地放下,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天晚上,母亲对她讲了好多,全是她与陆正南之间发生的事情。

母亲说到差不多快要五更天的时候,她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何韵宁让她躺下来睡觉,结果她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何韵宁心里想着,母亲这一次大概是真的累了,那就让她好好地睡着吧!谁都不要来打扰她。

三天后,陆正南为林以筠置办了一口棺材,陆正南本想把她带回老家易承安葬,但林以筠生前却对陆正南说她生前已经在安湖生活了十几年,她留恋这个地方,不想再离开了。陆正南只好按照她生前所说,让她与她的丈夫和葬在何家的祖地。

在林以筠还未下葬的头七的一天夜里,何韵宁正在前厅里给母亲守孝,只见何韵萍突然哭着跑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二话没说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扑进她怀里放声痛苦着,一边哭着对她开口道:“姐,我刚刚听刘妈说,他说你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而是陆先生的女儿,你说妈妈去了,他今天到这里来,是不是打算把你接走了以后就不管我们了?”“不会的,”只见何韵宁宽慰着何韵萍道:“那天他在母亲的病床前发过誓,要照顾好我们几个,他既然已经在娘的临终前答应了,就不会抛下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管的,妈妈说过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们应该相信妈妈的话,不是吗?”

何韵萍对姐姐的话有些半信半疑,别说是何韵萍了,就连何韵宁自己对陆正南答应母亲的话也是半信半不信的。

这一天,是母亲丧仪过后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何韵宁正坐在梳妆台前摘掉头上的孝花,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韵宁,我可以进来吗?”听到是陆正南正站在外面,只见何韵宁低头沉思了,然后起身转身来到门口,给他打开了房门。

只见陆正南走进屋里之后,何韵宁一直低头不语,陆正南在屋里找了一把小椅子坐下来以后,对何韵宁开口讲道:“明日就要坐船离开这里去平宁了,你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的吗?”何韵宁摇摇头道:“并没有了。”陆正南一进来,何韵宁就闻到了一股男子身上所带的一股淡淡的烟草香的气味,何韵宁接触过的异性男子不多,养父何岩谦在世的时候从不抽烟。除了养父以外,何韵宁唯一接触过的男子也就只有沈晨旭一个人了。所以和陆正南说话的时候,何韵宁多少还有些害羞。

然后只听陆正南坐在何韵宁面前,对她开口道:“明日出发去平宁,等到了督军府,你恐怕也要改名姓陆了。”陆正南说这话很明显是在试探何韵宁的心意,但何韵宁仿佛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到惊慌。她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问了一句:“启安和韵萍他们也要跟着一起改吗?”这是何韵宁第一次开口和陆正南讲话,只听陆正南慈祥地回答着何韵宁的话:“他们来到督军府之后,我是以养子、养女的名义让他们住在督军府里的,按照道理来讲,他们也的确应该都改姓陆,但倘若他们不乐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他们的。”“不,他们愿意改!”陆正南的话音一落,只听何韵宁开口就对他讲道:“什么时候我进了督军府随您姓陆,他们什么时候就随我一起改姓。”陆正南听完何韵宁的话之后,他想了想开口又对何韵宁讲道:“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怕他们不会轻易答应的。”

陆正南的话刚一说完,就听到何韵宁立刻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讲道:“我有这个能力去顺服他们。”

谁知,第二天一早,何韵宁刚对二人讲起了改姓的事情,就一下遭到了何启安的反对。只听何启安义正言辞地说着他自己的理由:“我父亲姓何,我自幼也姓何,怎么就单单凭他的一句收养,我就要去做他的儿子了呢?”何启安的话音一落,就连一旁的何韵萍也跟着说起来:“哥哥说得对,我们从小就姓何,在何家长大,凭什么就要随他的姓了,再说了万一和他走了以后,他对我们不好,那我们这姓不就白改了吗?”

“你们两个还听不听姐姐的话了,”只听何韵宁又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解释道:“现如今满大街上饿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了,难道咱们头顶上的姓氏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还是说你们觉得你们只要继续姓何,咱们的那个叔叔和婶婶总有一天会为我们的诚孝感动,然后再把我们八抬大轿地给接回何家?”

何启安沉默着,不再说话。然后只见何韵宁双手搭在他的两个肩膀上,继续对他讲道:“醒醒吧!启安,现在能给我们带来安逸生活的人只有陆先生,不然妈妈为什么又会在临终前,写信把我们托付给他照顾?”

何启安似乎听进去了何韵宁的话,只见他双唇紧闭,盯着何韵宁看了一会之后,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只听他终于松口对姐姐何韵宁开口讲道:“好,我答应姐姐,我和韵萍跟你一起去平宁,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如果陆先生对我们不好的话,你就得带着我和韵萍回安湖。”

何韵宁看着何启安,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一边点头答应他道:“好,姐姐答应你,如果陆先生对你们不好的话,姐姐立马就带着你们回安湖。”何启安听完姐姐的话之后,立马扑进了她的怀里,撒娇一般地对何韵宁开口道:“姐姐最好了。”

随着火车汽笛声的响起,何韵宁姐弟三人跟随陆正南坐上了从安湖去往平宁的火车。

窗外的一排排的杨树和远处的村庄,像风一样地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他们这次坐着的是包厢。里面很宽敞,午饭的时候服务员送来一些水果和西洋奶油蛋糕。

安湖离平宁是有些远,三人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一开始坐上火车的时候,何启安与何韵萍二人还在咋咋呼呼地兴奋地在火车里左看右看的,过了一天以后,可能是因为累了的缘故,二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傍晚的时候,何韵宁躺在自己的卧铺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这盏吊灯是暗黄色的,外面包裹着的灯罩像一朵喇叭花一样垂在那里,照亮了整间包房的光亮。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平宁。

何韵宁透过车窗,看到火车站最前面的方向站着一列对的官兵,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皮肤有些黄,年龄看起来和陆正南差不多大小的男子。陆正南先下的火车,只见他一下车就看到为首的沈副官沈增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只见陆正南走上前去小声问了他一句:“我走的这些天,徐景辉那几个人有没有闹起来!”只见沈增来到陆正南面前,笑着对她小声说道:“督军,他要是不闹起来,那他还是他自个吗?只是蒋总司令又不是傻子,他那个性子,一得意起来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见沈增一边给陆正南点了一支烟,一边对他开口道:“督军放心,我一直让阿旭那小子看着他呢!只怕徐景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平时连一声屁都不敢出的小毛孩,居然会是督军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条狼。”

陆正南一边点头,一边看到督军府的车子已经到达火车站了,他先让何韵宁三人上车之后,他在车外笑着对沈增说道:“怪只能怪徐景辉迂腐,不会慧眼识人。”沈增一边笑着,一边接着陆正南的话开口道:“他不识人不要紧,但督军识,督军可不想将来让阿旭这么好的一块材料,将来成为别人手里来对付陆军的刀。”

沈增简直是陆正南肚子了的蛔虫,只见陆正南一边朝他微微一笑,一边吩咐司机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