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全球化美学:西方美学转向和世界美学重建

西方全球化美学的成势,在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出现的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的强势崛起。生态型美学包含了三大领域:一是景观学科(包括美国的landscape architecture学科和欧洲的landscape ecology学科)中从生态的角度来研究景观,二是美学领域里因重新认识自然美而崛起的环境美学,三是把生态思想引入文学研究中的生态批评。三大领域各有自己的代表人物、论著、思想进路,而又汇为一条用生态的眼光来看待和思考美学的共同路向。日常美学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基础来重新筑构美学体系,这一理论话语由不同流派的学人所共汇,韦尔施、费瑟斯通、波德里亚、舒斯特曼、曼德卡五人的相关言说可为代表。韦尔施在其《重构美学》(1997)中主要讲了,日常美学的出现是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以来整个文化围绕着日常生活的全面审美化的结果,在这一基础上,由艺术美学而来的美学基本原则开始失效了,美学需要进行重新建构。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1970)、《仿真与拟象》(1981)等一系列论著中,描述了后现代时期生活审美化与生活仿真化的复杂关系,让文化的新变化触目惊心且耐人寻味。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1990)中则把这一后现代的日常美学追溯到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以来的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复杂演进过程中,艺术怎样打破艺术与生活的界隔而走进生活?生活怎样以多种方式进入和成为艺术?后现代的图像潮流和符号浪涛怎样把艺术与生活交汇起来,形成一种美学新质?对这些问题的阐释形成一种美学新质,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描绘了不同于艺术美学的新型审美经验怎样在现代都市文化中成长。舒斯特曼的《实用主义美学》(1992)则从理论的角度突出日常经验的重要性,把这一理论回溯到杜威,并通过实用主义美学和分析美学相对立的方式论述了日常美学与艺术美学的对立,从理论原则和学科演进的角度勾画了日常美学的主要特点,特别讲到了日常经验的完整性在美学原理的建构中的重要意义。曼德卡在《日常美学》(2007)中从美学体系的角度,逐条地批判了把美学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的传统美学预设,把美学全面地推向日常生活。五人中的每一位在讲理论时,都涉及众多的人物、论著、话语系列,这些不同的话语又呈现了共同的理论目标,即突出日常生活中的美在整个文化中的地位和意义。身体美学同样由多样的人物和理论所共汇。在本体论上,从由身体外决定着身体美的标准的笛卡儿的理论,到从身体本身生成出身体美的标准的尼采的理论,再到从身体与世界的互动中生成出身体美的标准的梅洛-庞蒂的理论,构成了身体美学的讨论基础。在现象论上,有福柯的理论,身体被外在的强力所规训和重塑;有布迪厄的理论,人通过自觉的努力形成身体理想,拥有身体资本;有拉康的理论,身体是镜像、幻象、理想的统一。呈现的既是人的自我,同时又是有异于自我的社会。而当人最满意的身体形象以镜像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时候,实在界、想象界、象征界已经结成了一个相互依存、相互混杂、相互斗争、相互换位、相互绞缠的具有多重张力的统一体。在现实维度上,有费瑟斯通、恩特维斯特尔、特纳、道格拉斯的理论话语,把身体与视觉文化、政治/管理/职场、消费社会、明星文化、广告文化关联起来。这些理论各不相同,但共同点都是把身体放置在美学和文化的中心,批判艺术美学对身体的忽视。

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批判西方自近代以来的区分型美学,而走向了与非西方美学同调的关联型美学。这里需要交代一下,什么是区分型美学,什么是关联型美学。

美学之所以在西方文化中形成一个学科,正是西方文化以区分的方式建立知识体系的结果。面对审美现象,西方文化一方面对主体进行知、情、意的区分:知是智慧,以求真为目的;意是意志,以求善为目的;情是情感和感性,以求美为目的。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对与主体相应的客体进行学科的划分,与求真相应的是逻辑型的科学与哲学,与求善相应的是伦理学和宗教,与求美相应的是美学和艺术。宇宙中的任一事物,都有外在形貌,从而都有感性的一面,对人而言都有一个美或不美或丑的问题,都可以成为审美对象。但在社会中和自然中,事物不仅有感性的外在形貌,同时还有功利性内容,因此在现实的社会上和自然中,人的美感是不纯粹的。人要获得美,只有在面对社会和自然的对象时,对其功利内容采取心理距离,以一种超越功利的静观态度去看,从而事物以一种纯形式的外貌向人呈现之时,人才会获得美感,事物才会显出美。由于在现实中人总是为日常意识所主宰,为功利计较所纠缠,很难采取距离的态度,很难有纯粹的静观,很难对事物的形貌进行纯美的欣赏,因此,人创造了艺术。艺术不是现实而是虚构,从而与功利性的现实世界拉开了距离。艺术因为是虚构从而成为纯粹的形式,因为是纯粹的形式从而使人要以静观的态度进行欣赏,因此,艺术成为纯粹的美的对象。这样,美的原则典型地体现在艺术上,艺术就是人为了美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美学就是艺术哲学,艺术的原则就是美的原则。因此,美学从近代的鲍姆加登和康德那里产生起,就是以艺术美学作为核心,以艺术的距离、形式、静观的原则作为美学的基本原则。这一原则是由区分而来的,因此可以称之为区分型美学。

与西方文化由区分而建立知识体系不同,各非西方文化都是以关联的综合交汇的方式建立知识体系。以中国文化为例,对于主体心理,中国人不是几何式地将之划分为知、情、意,而是看作一个相互关联和相互交汇的功能整体,主体的性、心、情、意、志是一个整体,程颐说:“心即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二程集·伊川先生语四》),又说:“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二程集·伊川先生语十一》)《诗大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与志互文见义。中国人不会把性、心、情、意、志区分开讲情,而是将之结合起来讲情。同样,中国人不把艺术看成是与现实不同,而将艺术与现实打成一片。一方面社会和自然中本身就有美,天地有大美,天之文——日月星,地之文——山河动植;谈社会,有典章制度之美;论人物,孔子讲“周公之才之美”(《论语·泰伯》);说文学,刘勰认为,六经是一切文学的核心,文学之美由之而出。整个艺术就是要反映天地之心、万物之情、时世风貌,以及人在天地之间、现实之中的真实感受。中国的诗、文、书、画、建筑、音乐,都强调直接反映现实和人在现实中的真实性情。中国美学在主体上的性、心、情、意、志不分和在客体上直面天地和现实,决定了中国美学在讲究艺术与现实区别的同时,更讲究艺术与现实的紧密联系和交汇一体。古代名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讲的正是现实、理论、美感的同一性和交汇性。中国美学,不像西方把色、声尊为高级感觉,与作为低级感觉的嗅、味、触区分开来,而是色、声、味并列,如孟子所讲的“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如荀子所说的“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荀子·性恶》)。审美的欣赏,如郑日奎《游钓台记》所说的“山既奇秀,境复幽茜……足不及游,而目游之。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飘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盖是陆羽所品十九泉也,则舌游之……返坐舟中,细绎其峰峦起止、径路出没之态,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蹬,如振衣最高处……盖神游之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中之景何若?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这里,是目、鼻、舌、耳、神并用,目游、鼻游、舌游、耳游、神游,整个欣赏是综合的、交汇的。中国美学是由世界的整体性原则和交汇性原则而产生出来的,因此可以称之为关联型美学。

当西方当代美学产生出了全球化面相,并在其具有代表性的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中展开了对西方自近代以来的区分型美学(用他们的话来说是艺术型美学)的批判而走向一种关联型美学的时候,正好与各非西方文化处在一种共同的基本原则上。从而,西方当代美学的全球化面相的出现,使西方美学发生了质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美学以艺术美学为主,体系地展开多面美学。这就是生态型美学主要面对自然现象,从自然原则提出美学原理;日常美学主要关注社会现象,从社会生活中推出美学原理;身体美学主要关注作为整体的人体,从身心一体中产生美学原理。这样西方美学展开为四大领域,即艺术、自然、社会、人体。关键在于以前这后面的三大领域不是被排斥在美学之外,就是被放到无足轻重的位置上。而现在这三种美学要入主核心,这就关系到西方当代美学质的变化的另一面,即由艺术美学所代表的、近代以来一种占据主要地位的区分型美学,在后现代/全球化时代,受到了由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所代表的关联型美学的挑战。起初看来,从艺术美学到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好像是一种区分型的拓展,但实际上,后三种美学都把艺术美学包含在其中,并且与之相互包含,因此,是在关联型的方式下成长起来的。从生态、日常、身体三大美学的成势来看,仿佛西方当代美学正在由区分型美学走向关联型美学。而且,从三大美学成势之后回头望去,在后现代美学的各派中,已经极大突出的美学与文化的关系呈现为一种关联型思维,但要把这一思维用在审美和艺术上,才称为后现代美学。因此还是显现为一种从区分型到关联型的过渡。突出全球化意义的后殖民美学和神学美学,前者(特别是霍米·巴巴讲西方与非西方的混杂)把美学与文化紧密地结合起来,后者(特别是海德格尔讲究天地神人在一种本然状态下的统一)把美学与上帝紧密地关联起来,虽然都有突出的关联型意蕴,但也还是要落实到具有区分型的审美和艺术上,因此,也只是算从区分型到关联型的居间状态。而当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在20世纪末崛起,在21世纪成势之后,一方面,三大美学在与艺术美学的理论斗争中,显示出西方美学自身的调整;另一方面,三大美学的关联型特征与各非西方美学的关联型特点,呈现出更大的美学共同点,暗示着全球化的互动浪潮在美学上的巨大回响。西方美学将在自身的调整中,以一种新的姿态进入全球美学的互动中去。因此,这三种美学的出现,不但意味着西方当代美学的新方向,同时暗喻着全球美学的新方向。还有宇宙形式美话语,也进入一种与中国的有无相生和印度的色空互换的会通点上。如此等等,都使全球美学对话进入一个关键的节点。西方当代美学中在新世纪强势涌出、茁壮成长的新流派——生态型美学、日常美学、身体美学——不但给西方当代美学的走向提出值得深思的问题,而且对整个世界美学的走向提出了值得深思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是在西方美学经过近代、现代、后现代的丰富积累和曲折演进之后提出来的,不但对西方美学自身是一个大问题,而且对一直追随西方美学演进、推进着西方与本土结合的其他非西方文化的美学也是一个大问题。

认识西方当代美学全球化面相,理解和体悟西方当代美学全球化面相提出的大问题,正是全球各个文化,特别是具有悠长历史而又阔步走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各大文化中的美学应当面对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