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国会请愿同志会意见书

吾国今日怵于内忧外患之纷乘,魂梦彷徨,泪血涔渍。上则伏阙陈书,下则缔群置社。佥谓为救亡之第一策略者,非速开国会乎。夫速开国会之可以救亡,稍明政治学者,类能言之。但明哲能相喻以心,庸众或未能相说以解,则吾侪不能不将此事之利害,缀为绪论,宣示海内,齐大众之聪明才力,群趋重于此一途。凡人之欲缔造一事业也,必其利害之识解既明,心力乃能坚定。筹画之精神既淬,规模始克久持。后海先河,始简毕巨。此各省要求速开国会者,有同志会之设,而意见书所由刊布也。虽然,同志会者,为政治结社,而与政党相近似者也。此等结社,在东西各国,其灏气英光,激越于朝野上下,人人视之,觉其与国家之关系,有如人生与菽粟水火之不可一日离。若在吾国,则知之者尚鲜。兹者,同人无似,乃欲吸纳欧风,普被吾国。任重道远,力薄势孤,非共矢血忱,广征声气,斯道无由光熙。呜呼,国步艰难,靡所底止,卭须我友,黾勉同心。倘国人果能一旦挽回天厄,感动君心,国会即开,人心大定,前途荣幸,何以加兹?是在同志之乘时奋勉而已。爰揭三大论纲,而叙述于后。

一曰吾国若能速开国会,可革一切贫弱之根源。夫吾国贫弱之原因虽多,然其大要,可约为三:一在君民情感不通;一在官僚不负责任;一在财政困窘。而万事丛脞,悉由此起。倘能速开国会,则以上数弊,皆可免除。或者谓各立宪国,不能聚国人议政于一堂,何以开国会而君民即不隔阂?国会非行政部院,何以开国会而官僚即能恪恭将事?国会非生利事业,何以开国会而财政即能丰裕?以上疑问,人多茫然,谨以次辩明如下。

首论吾国若能速开国会,即无君民隔阂之弊也。吾国近来上下隔阂之弊,虽较前稍轻,然与各国相衡,则迥有文野通塞之异。秉政者,因循鄙陋,事事足以隳败朝廷励精图治之盛心,激动人民赴火蹈汤之狂热,以致怨毒积于人心,忠爱郁为孤愤。故抱道自重之儒,多不欲为朝廷用,破格拔擢,亦归无灵。而恢奇磊落之彦,更回翔排荡,欲别树势力于一途。流风所播,故各省士绅,争路、争矿、争立宪、争外交权利,几乎日有所闻。奔走呼号,群情惶骇,若皆有儳焉不可终日之概。且各省或兵变或匪乱或饥民煽动,亦时露挺而走险之机。此种情形,各国谓之惶恐时期,为颁布紧急命令豫备戒严之时期,最足以扰成变乱者也。而吾国则日日有此危象,当道反熟视若无睹焉。吾侪偶一思及,毛骨竦然。夫吾国之所以酿成此乱象者,岂君有暴政耶?抑官民之无良耶?实由于有司擅虐,君恩壅于下宣,民情阻于上达,有以使之然也。窃谓吾国若欲消弥君民之隔阂与官吏之压制,而收拾已去之人心,除速立宪外无他法焉。盖专制政治,皆主独裁,其执行政务者,惟官吏,人民则全退处于俯承命令之地。是君主与官吏有关系,与人民无关系,其官吏能擅威福宜也。若立宪国则有三种分立之机关,其最要机关,即为国会,其下院议员,即选自民间者,与行政部同立于君主统治之下,各有宪法之护持。例如君主发布命令,则交议院公认,议院编纂法律,则呈君主裁可,是君民常相接洽。且议院对于君主,有上奏建议之权,对于人民,有受理请愿之责,尤为上下交泰之符。夫议员者,人民之代表也。议员与君主既如此之联属,即全国人民与君主息息相通。此立宪国根本结合之坚,与专制国大异者也。吾国速开国会,士民既有议政之权,忠爱油然发生,自当受国法之检束,断不至东奔西突逸出范围,以倡横议;而全国人民,亦觉既有代表参与政治,彼亦各安职守,不至出位代谋。是国会一开,四海归心,国是大定,人人沐宪政之福矣。故吾国召集国会,早一日,即早收一日之人心;迟一日,即增一日之荆棘。且即为保存君权一事起见,亦当速应人民之要求。考各国宪政演进之前史,即可知之。日本于民气未甚决裂之时,而能早布宪政,故君权独尊于各国,藩阀政治,保存至今。英国人民要求国会,前后亘三百年,王权民权,互相搏击,国王屡革弑,议会屡解散,而始确定宪法,致君权大被削夺,其政治流为议院政治,内阁流为议院内阁。法人要求立宪亦数百年,而为君主贵族所钳制,激成屡次大革命,其后国民议会,竟废去王位,而行民主政治。综观以上三国,其应人民国会之要求,惟日本最早,故君权最尊;英国较迟,故君权甚微;法国更迟,故人民一跃而掌握国权,而竟废去君主。追维往史,得失了然。夫吾国民性本极纯良,而朝廷之深仁厚泽,又足以覆育之,似不至如欧美人民有暴起之事。但国会早开一日,则民气更早平静一日,君权更早确定一日。寥寥数十条宪法,即可纳民于轨物中,又何必迁延不决,必欲民情破裂之后,而始图挽救乎?若既经破裂,则颁布宪法时,或即大起纷争。需为事贼,时不我留。此吾侪所以为当道深虑之。

次论吾国若速开国会,即无官僚不负责任之弊也。夫立宪国之所谓责任内阁者,指内阁对国会负责任而言。若徒云对于君主负责任,则官吏赏罚黜陟之权,固皆操自君主,不患其对于君主不负责任。如此又何必创此责任内阁之一新名词耶?既云对国会负责任,然则无国会之国家,即为内阁不负责任之国家。全国政务无所统一,质言之,即无人负责任之国家。此非官僚尽非贤明,不欲负责任也。实因各部政务之权限,既不分明,又无一人绾连带责任之纽,故不知各部责任如何负起,全内阁责任如何负起也。若立宪国,则国会为监督,内阁负责任之法定机关,其官僚若不得国会之拥护,即无组织内阁之资格。虽云组织内阁,其名义出于君主之任命,然必其人为一党派之领袖,然后各部大臣能极一时之选;必其人能树势力于议院,然后行政不至受人之掣肘。君主虽欲私其爱憎,不可得也。盖完美之立宪国,其总理大臣组织内阁时,即须提出政纲、政见,宣示议院,求表同情,中间又须受议院之质问、诘责。若果有失政,又不能不受议院之弹劾,甚或因不能得议院多数人之信用,一议案之不能通过,一责任之不能解除,其内阁即动摇,或竟须辞职让贤。有此强大之监督机关,纠之于其旁,故内阁非纯粹负全国之责任不可,其大臣非确有才识资望不能当国,此立宪政体晶莹坚粹之特质也。或者谓议会权力如此之大,不免妨碍君权之神圣。曰:不然。立宪国之议院与内阁,同为受君主之支配,掌理其国权之一部,有何厚薄轩轾于其中?倘议院与内阁有纷争,君主或欲解散议院,或欲解散内阁,皆可审度时势,衡量是非,以行其志。议院既不能直接进退内阁,尤不能要挟君主命总理大臣辞职。然则议院之权力纵大,仍是起伏于君权作用之中,何能妨害君主之神圣耶?且大臣如能通权达变,不难投身党中,收为己用。例如英、美内阁大臣与议院之联为一党,何尝易起衅端?故吾国若速开国会,既有节制议院权力之法,复可督促官僚之负责任。全国政务灵活敏捷,如身使臂,臂使指,恢恢乎有整齐利导之余地。舍此则别无使官僚负责任之道。欧美各国研究政治亘数百千年,学者殚精竭虑,人民杀身流血,始得此国会监督内阁负责任之一法制。周行示我,入圣出狂,愿国人毋徘徊却虑焉。

次论吾国如速开国会,即无财政困窘之弊也。夫天下无论经营何事,必恃有财源以资接济。私人之生存如此,国家尤甚。倘国家财政紊乱,则万事悉隳阻于冥冥中,内忧外患,相逼而来,国其不国。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吾国前代之重视财政,典册具在。今世各国,其萃全国之聪明才力以谋整理者,即此财政。或以军备握世界之霸权,或以实业左右世界之大势者,皆此国内财政磅礴郁积使之然也。吾国承历代之弊,财政紊乱,不可究诘,此国家贫弱之大原因也。近来朝廷知财政之关系国家荣枯,极为密切,乃正度支部之名称,厘正部内各科之职守。近来又曾奏派监理财政官,分往各省清理财政,以次又将清理盐务,此皆前此未有之创举。夫欲整理财政,若不先察本国财政积弊,则无论采用何国之完美财政制度,皆无所适。故吾国清理各省财政,为最得先后缓急之别者也。虽然,清理云者,不过为整理财政之创始,若日后实行整理,则节目浩繁,万非今日智识有限之监理官所能尽识。例如划分中央财政与地方财政,制定国家公法收入与私法收入,收回税权,厘正税则,定币制,募公债。荦荦数大端,皆非由国会议决,酌别取舍,编为法规,不能浃于民情,埀诸久远。况欲整顿财政,则必增收租税,如此则互相关系之问题极多,皆须同时解决,尤非官僚一派人所能运用其机轴。是非速开国会,聚全国代表而共讨论之不可。盖租税者,人民之膏血也。欲多立名目,吸取人民膏血,非得人民之同意,决无其他苛敛之方。倘苛敛则大乱即蜂起,危及国本矣。欧美各国,于前代征收租税时,曾屡激成变乱,故特召集国会,畀以监督财政权。按监督财政权,其必规定宪法不可缺少者有三种:一为豫算案之决议;二为决算案之承认;三为额外支出之追认是也。如能实行此三种监督之法,则国费必用之于国利民福之一途,无甚枉滥。人民信用既深,故踊跃输将,无所于吝。且既得国法之保护与奖励,则人民生财之途大辟,国内国外,皆其竞争经济之市场,生利事业,欣欣向荣。故国家虽以大负担加于其身,亦足以挹彼注兹,此立宪国授国会以监督财权之妙用也。且吾国清理财政章程,原期以三年蒇事,今期限已去其半,再历年余,清理告终,即须将全国财政困窘实情,公布天下。若无国会,将凭何种机关以完公布之手续乎?倘徒云由朝廷降旨宣布,似难激发人民以急公赴义之血忱也。夫费数年清理之力,而不能使人民洞悉其中利弊,以整理国家财政,然则其清理之宗旨安在,殊所不解。考埃及、印度之亡,由于财政穷蹙,法国革命之起,由于财政紊乱,而深为吾国前途股栗焉。窃恐迟日召集国会时,议员对于财政一事,即将轩然波起,不复可平。况各国监督财政之耗,或竟成为不祥之孽乎?

二曰吾国事实上,有决可速开国会之理由。夫吾国官僚,反对速开国会,其昌言于朝,足以淆人听闻者,有三种言论:一谓资政院与国会相似;一谓人民程度不及;一谓豫备各事,尚未完全。而速开国会之机为之摧挫,似是而非,不可不辩白焉。

首论吾国资政院,与各国国会,其性质绝不相同。或有谓此事无须剖辩者。此自名为资政院,彼自名为国会。一为专制政体之议政机关,一为立宪体之监督机关。今日人民之所以请愿速开国会者,正欲易专制政体为立宪政体,而要求其早日实行,餍天下臣民之望。岂不知资政院与国会,截然二物者,奚辩为?然吾国近来主持宪政之大臣,所挟为反对速开国会之论据者,不有曰“资政院可以代国会乎”?不为剖辩明析,转恐足以隳要求速开国会者之心志,而淆乱吾国民之耳目。此所谓就问题而作答案也,且非徒论列两物之异同而已,并剖辩两物与国家相关之利害,或可使当道瞿然惊悟,而亦藉以为鞭策吾国民之一助焉。阅者深察下文剖辩之内容可也。

按立宪国国会之所以能监督行政,而不被蹂躏者,首在君主不负责任,纯以国会与内阁相对待也。故君主对于国会,只有不裁可所议之事之权,绝无强迫以遵命议事之权。盖国会所以能实行监督政府者,虽恃有积极之权力,而尤恃有消极之效力焉。例如法律案之否决,豫算案之削减,超过豫算之决算案之否认,凡国会所不协赞者,政府即不得而施行之。故当国会与政府有极端冲突万难调和之时,君主或命其停会,使之反省,或因而解散之。不然,则听大臣辞职,从未有指定办法,强国会以必从者。虽日本宪法所规定,有“天皇裁可”之条,然亦谓裁可其已通过之案,非能强否决之案而亦裁可之使施行也。今吾国资政院则不然,按其章程第十五条,有“请旨交议”之文,是议案之提出,全以君主之命令行之。而其第十八条所规定,至有大臣不以资政院所议之事为然,则分别具奏,恭候圣裁。夫曰“候圣裁”,则是行政官已逸出责任外,而以君主当其冲矣。吾恐各部大臣,虽如何溺职,议员虽如何攻击,而行政官仍可径行其志,而资政院将等于具文。万一圣裁之后,议员陈述异义,则章程第五十三条之效力生,谓资政院为有轻蔑朝廷情形,而谕令解散矣。资政院易于解散,而大臣地位益巩如磐石,然则资政院惟有仰伺大臣之颦笑而已,奚用是扰扰为?且夫立宪国君主之所以圣神不可侵犯者,非以其不亲政务,有大臣代负责任代分劳怨乎?今以资政院章程观之,直以君主代大臣负责任,代大臣分劳怨耳,则何其颠倒错谬,与立宪国家适成矛盾乎?夫臣民之最当爱戴者,厥为君父。今稍遇危难,而即退处于原被地位,而以君主为之裁判。幸而裁判悉当,固颂天王圣明;不幸百密之际,偶有一疏,或一徇政府之请,而抑资政院,则国民必移其不信任政府之心,而丛怨于君主。怨毒之积于人心者日益深,上下暌离,而国本动摇矣,其危及于国家之前途者何如也。此资政院性质与国会正义相反者,一也。

又各立宪大国,其国会皆采二院制。惟德意志帝国无两院之形式,然有联邦议会以调和之,足以隐收两院制之妙用。况联邦组织与寻常国家原异,吾国万难援以为例。此外惟德意志之各小联邦,有采用一院制者,因其国小而行之无弊也。又如近来学者及英国政治家,虽有主持一院制之说,然其意欲汰去贵族院之一阶级,非谓混合两院为一院,此不可不细绎也。吾国将来之国会,如有主张一院制,而不承认上院者,吾侪谁不欢忭?若如今日混合上下两院为一院,则又远不如采各立宪大国二院制之为得也。夫各国何以皆采二院制耶?其第一理由,即欲两院各表见其本来之精神,不相牵杂。若吾国资政院,则性质极晦。以全部议员论,则为官民混合;以民选一部议员论,则为地方代表。意志不浃,识解各殊。因官民混合之故,则将来院中豫备议案,将两不相谋。问议时,不知赞成者为何派人,反对者为何派人;议决时,必难得正确之解决。因地方代表之故,则彼此所研究之利害,多重地方而轻中央。非谓议员本有代表地方之性质也,因彼初自田间来,不能详悉各省之情势,而又无统一之党派,使之投身研究,故其流弊必至有代表地方之现象也。夫各国议员之所以有统系的智识,知以全国利害为的者,因有政党之训练故,因多有以政党为本位,而后被选为议员故。今资政院中民选一派议员,既以各省咨议局为本位,则无政党发生之余地,其议员不知注重全国利害,明矣。虽然,研究至此,政府或反幸资政院之可以打破民党,而自喜其用计之工。然抑思政党者,议会之产物也。主张资政院办法者,纵能制中央政党之发生,然各省既有咨议局,其能挫地方党派之锋乎?地方党派之贻害于国,当于本书后节论之,不知当道亦有所会悟否?且即代官吏派议员筹之,亦极有害。盖资政院混合官民于一团,意见既难一致,则接触益多,感情益裂,朝野两派,将从此各树敌帜,政府中将无人可以维系民党者。立宪国之大患在此。故当道即为保护官吏计,亦当速开国会以遏朝野两党决裂之机。倘必糅而合之,纷争其有豸乎?资政院与国会正义大相反者,又一也。

又各立宪国国会之议长,系就议院选出之数人中而敕任之,是议长本煦育于议员之中,体制毫无轩轾,且多有即为一党派中之领袖者,故议长与议员,情感相通,政见相同。今资政院之议长副议长,即系原有之总裁、副总裁,论其地位,则纯由特旨简放,论其品级,则为王公大臣及三品以上之大员,与议员阶级悬殊,不相接洽,若行政部院之有堂属者然。倘议员与行政官有辩驳时,彼以纯系官僚之故,必与行政官气求声应,而使议员之权力不伸。考各国议院,如上奏君主时,原以议长为总代,全体议员,无从叩谒堂陛。今资政院之议长如此,是下情不能上达,虽云天王明圣,断难尽悉隐微。议员其有幸乎?此资政院与国会正义大相反者,又一也。

合观以上所辩各节,则资政院之设,非徒人民所不满志,且不利于国家全局,不利于君上,不利于官僚,必演成他日种种破裂,恐为主办资政院与编订资政院章程者意料之所不及,非吾侪之好为危言也。其余章程中之误谬处极多,兹不详辩。

次论吾国人民无程度不足之虑。按吾国政府反对速开国会者,多持人民程度不足之说。此中亦分公私两派心理。其存私心者,不必究论。若其存公心者,因耸于各立宪国之名义,以为吾民程度,猝难运用此种政治,与其欲速而不达,无宁循序以图功。此派心理,固非徒限于官僚,即在野士绅,亦多有之。夫此派人为今日朝野所倚重之人,或即为他日党派所拥戴之人,凝重光明,最足启人敬爱,特其识解稍囿,吾侪当有以匡告之,度亦贤明者之所乐闻乎。盖人民程度之足与不足,非可虚揣臆测,必当有一物以为准绳,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理固然也。今谓人民程度不足者,不知以何物为权,何物为度。若持欧美人民之程度以衡吾民之程度耶,则吾国之国会非以之监督欧美政府者,所谓不成比例。且返叩吾国官僚之程度,与欧美政治家之程度又如何乎?若持吾国官僚程度,以律吾民之程度耶,则吾侪纵不有意抑官而伸民,然既同为一国之臣民,同受一国历史地理政教风俗之感化,未有朝皆俊杰,野无贤才也。且吾国素非贵族政治,公卿皆出于韦布,衮衮诸公,当其未释褐以前,及既解组以后,固纯系等诸齐民。前后犹是人也,岂即入圣出狂,入主出奴耶?此固极平心静气之理论也。若稍持人民程度与政府挈论长短,则万言难罄矣。兹择其概括者言之,则吾国之风气,原皆启发于地方,而养成于士夫。十年前主张变法维新,启沃君心,浚发民智,开今日宪政之幕者,伊何人?十年来主持全国风气,矫正舆论,发扬国光,以维持国家权利者,伊何人?吸纳世界智识,研求专门学问,吐宪政之菁华,握改革之枢纽者,伊何人?此固事实之炳若日星,不待辩说而自明者。若谓其所谓人民者,指一般不识不知之人民言。然国会中之议员,固由人民所选举之代表,遵守国家法令,限有一定之程度者,非人民皆可为议员。且选举议员之人亦有法令上之限制,非人民皆可选举议员。两重限制,皆极严明。梦梦者流纵不知各国有所谓限制选举之制度,然岂未闻现今各省咨议局,及城镇乡地方自治之有选举章程乎?又岂未目击今日资政院议员之选举亦有定章乎?夫既于千万人民中择其少数之有程度者,畀以选举权,又于千万人民中择其少数有程度者,畀以被选权,然则又何有人民程度不足之虑耶?按士为四民之秀,为吾国之恒言。今议员即四民之秀者,何独至今日即等诸不足齿数之列?此真淆乱国是之妄言也。且即就与国会性质相类之事证之,如各省咨议局议员,自筹办咨议局,以讫咨议局开会闭会,其所办理之各事,皆吾国日前未有之创举。然而各省议员,处之裕如,各有条不紊,亦足以表示人民程度之足。夫一省议员既能运用一省之议会,而谓一国议员,不能运用一国之议会,吾不知其界限何在。虽然此种辩驳,吾侪曾屡著论,宣之国中,不须备述。今固只择其荦荦大端言之耳,惟冀当道祛其反对宪政之锢疾,反省其己身之才学智识,则必有豁然贯通之一日,而不复敢轻论国家大政也。

次论筹备宪政各事,无所谓不完全之虑。按筹备未完全之说,亦反对速开国会者之一种口实。吾侪诚不知其所指者为何事,然就九年筹备案内所列各事观之,其与召集国会,有密切关系。非纂备完全,不能开国会者,不过数事。且此数事,并无必须长时之筹备者。例如宪法者为国会权力之渊源,应颁布于开国会之前,固也。然吾国将来无论其欲采钦定宪法,抑欲采协定宪法编订,皆易从事。盖宪法者,根本法也,固定法也,与一切单独法特别法手续法,大有繁简之不同。荦荦数十条成文,即可确定君主之体制与权力,即可规划臣民之权利义务,与各种机关之权限职务,其余细目皆可列之于他种法律中。公法学者,谓宪法最贵浑简,最贵有伸缩力,此深明宪法与各种法规之区别者也。况今日一般舆论,多有主持采用协定宪法者,推其用意,以为宪法若纯由钦定,则将来人民,必常倡改正之议,反以牵动国本,故不如采协定宪法之可埀诸久远。协定者,由政府起草,交议院协赞之谓也。倘政府果能采纳此说,则吾国一面召集国会,一面编订宪法,更易着手。余故曰:无论采照钦定宪法与协定宪法,编订皆易从事。

次如议院法者,为规定议院一切组织,与省议员之职务权限之一种法规也。诚哉当颁布于开国会之前。然议院法者,实质法也,性质明了,作用简单,无学理之可研究,按照议院之各事实,随手即可编成。若搜集各国议院法,而参互考证,则可更增完备矣。次如选举法者,为规定选举区选举权被选权,及一切选举事务与秩序之法规也,其当颁布于开国会之前,与议院法同。若其划分选举区域,调查选举资格,举行选举手续,性质极杂,办理极难。且每次施行,须有多数官吏管理,扰动全国耳目,造端宏大,若一事未臻妥洽,则编订选举法者,无所凭藉。诚哉不易从事,非议院法之比,此吾侪不能不承认者。然而吾国于此问题,亦有绝大之机会。因各省咨议局已于去年开办,如调查选举资格,规画选举区域,举行选举手续等事,全国已大具规模。且人民已有选举上之知识与经验,纵云其中各节,未能悉臻周洽,然凡事创始极难,改良极易,既有各省咨议局为之先河,则国会选举事半功倍。倘吾国未曾先开各省咨议局,而一旦欲开国会,诚非二三年不能豫备就绪。今何幸各省热心志士,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而中央按辙循涂,坐收后效。倘当道诸公,犹谓国会难于速开,夺海内殷殷望治之魄,非惟理之所不顺,抑亦情之所难安也。

次如豫算案者,为政府对于国会所首先提出之重要议案,诚哉应豫备于开国会之前。夫以吾国财政如此紊乱,而各省清理财政,又未告竣,此豫算案似极难于编制。然而亦无难也。盖清理财政,与编造豫算案,其精神上虽有密切之关系,其性质与事务实划分而不相淆。因吾国清理财政者,以稽核现款,截清旧案为要图。编造豫算案者,以推算次年全国岁出入总数为主义。一为改革财政根本之计划,一为审筹国用短时之出入,原属两物,不能因财政清理未终,遂谓豫算案无从编成也。况清理财政,照部章所定,距今不过年余,即可蒇事,度支部即可据各省报告分册,汇成全国财政总编,决非难事。且查度支部奏遵拟清理财政章程折中有云:分之为各省者,合之即为全国之岁出入,条理井然,而全国之豫算案乃成。绎此奏章,则清理财政告终之日,即全国豫算案告成之日,度支部固已承认矣。然则国会何以不能召集于一二年之内乎?若谓清理财政,未臻周洽,则度支部于奏请截清旧案中有云:尘牍山集,纷如乱丝。如此则虽延至宣统八年,恐清理亦无周洽之日。夫国会议员,亦只求今后之岁出入不紊乱而已,决不至吹求旧案,责难当局,以负部臣开诚布公之初心也。按以上系为开导政府之疑难立论,因恐其心有误会,而坚拒国会之速开。若自法律言之,则无论国会速开与否,政府于今日,始终当编造豫算案也。盖资政院章程第三条,曾订明资政院有议决国家岁出入豫算决算之权,岂度支部能不遵此定章耶?又岂将此事具奏上陈恭候圣裁,不提出豫算案,使君上之政令自相矛盾耶?由前说言之,则豫算案无难提出;由后说言之,则纵不速开国会,豫算案亦当实行。此国人所当注意研究者也。

以上四节,所谓宪法议院法选举法豫算案者,皆可从速筹办于开国会之前者,文中已详言之矣。若夫此外各事,皆可举办于开国会之后,且非开国会,则各事无可举办,稍明治理者,皆能详悉焉。倘果能举办得宜耶,则国家大政由政府诸公主持足矣,何必再开国会耶?世界各国又何必创此立宪政治耶?愿国人深长思之。

三曰吾国人若欲速开国会,当有政党之豫备。今世各国,无不趋重立宪,立宪国家,无不倚重政党,人多知之。夫政党之发育也,大率有两时期:或在国家将立宪之时,或在国家既立宪之后。因将立宪之国家,必渐洗除专制之毒政府,显认人民以参与政治之权,人民亦勃生集会结社之志,而政党乃得应运而兴。此谓为将立宪时之政党。若夫其国家既立宪之后,则政党之发育更大,功用尤宏。国会为政党所操纵之物,固不待言。其甚焉者,则国中政治,蔚成政党,政治内阁,蔚为政党内阁,人才悉辐辏于其中,互起伏以当政局。如英如美,其最显著者;如奥如意,其次焉者。此谓为既立宪后之政党。按前之政党,亦可谓为养成宪政之政党;后之政党,亦可谓为被宪政养成之政党。

综观以上两种党派,虽后之政党,声势磅礴,可以显握国权,建树伟大。然使无前之政党,艰难卓绝,开其先导,则将并宪政而亦不能成立,何有于以后政党发育之余地。水源木本,功不可诬。况政党者,最贵历史久长,根蒂深厚,以训练党人之智识与经验,及吸收国人之信用者也。使一党既成立之后,内不破裂,外无大敌,则绵延无已,可与国运相终始,以继续掌握其政权。较之崛起新建之党派,其声光之大,迥不相侔,固非谓立宪前之党,与立宪后之党,必划分为两物,而不可缵承其绪业也。例如英国之统一自由两大党,发源于三百年以前;美国民主共和两大党,成立于各州宣布独立之初;日本政友进步两大党,一由于自由党所改造,一由于改进党所改造,亦创始于明治初年。观各国大政党,能以党帜组织内阁,与占议院之多数者,皆有历史上之根据,非偶然结合者所能比拟。故各国先觉之士,于国家将立宪之时,无不争先标立党派,以一面督促宪政之成就,以一面养成党内之丕基,真卓识远见也。

夫吾国今日,固为将立宪之国家。吾侪处此时期,理当仿效各国之先达名贤,谋立政党。虽然,政党之地位,与其精神,固非一蹴所能几者,理当组织其类似之机关。故吾侪在各省既陆续组织国会请愿同志会,而今日更在都中组织国会请愿同志会总会也。夫既标明为国会请愿同志会矣,则俟吾国召集国会之时,吾侪即当改变此会而作他图,故今日不敢谓此会为纯粹之政党。揆之党派之定义,此可名之为政团,然与政党之性质,亦相去不远矣。故深愿国中同志,共集于此会中,而宏济大业。虽然政党一事,在东西各国视为庸言庸行,凡抱政治思想者,无智愚贵贱,莫不投身从事。若吾国人之对于此事,则虽贤达之彦,亦皆疑信相参,萦心于利害之两说,而不能决然尽力。此由于吾国人未目击宪政之实用,故并此与宪政相倚伏之政党,而亦不能深知,理固然也。兹者同人学识谫陋,虽难道其精奥,然就吾国今日之实情,发明政党关系之重大,以与国人共讨论之可也。其他理论,则有各国之国法学、政治学、国会史、政党史在,非此书所能侈陈焉。

夫吾国人欲速开国会,何以必须有政党之豫备耶?盖立宪政治,号称多数政治,则督促此宪政之实行也,亦当以多数人为依归。然徒云多数,势甚涣漫,则必需有一结合之机关。政党者,即结合多人督促宪政之机关也。故政党成立后,宪政乃能从速实行。且宪政者,大抵为官僚所不慊,若无政党表示其热心毅力,以盾其后,则虽云政府已承认立宪,仍将出以迁就敷衍,久之而专制余威,将翕辟开张,反污立宪之成命,如俄土即其例也。然此系就政府一面言之耳,若夫人民之一面,其必需有政党之处尤多。试就吾国人民情形约言之于后。

——吾国今日若有政党,可以集合多省人士以扩充请愿之声势也。考日本人民要求国会之时,国中九十余团体,联合而为总要求,常驻东京之代表,类数十百人,各地请愿书达于元老院者,凡七十余通。全国靡然从风,政党满布国内,而日本之宪政乃始成立。今吾国之土广民众,十倍于彼,乃请愿书之达于都察院者,不过数通,加入请愿之团体,不过二三。以此视彼,判若霄壤。此虽由于吾国交通梗塞,人民政治思想薄弱,然使吾侪能激发血忱,组织政党于中央,以为号召,复有多数同志,专往各省极力开导,使之共晓然于国会与国家存亡之关系,则积诚所感,全国人亦将风起水涌,以为后援。请愿书亦可增至数十百通,总要求之团体,亦可以数十百计,非至难之事也。例如日本,当时主持请愿之领袖,亦不过十余人为最有力,其主持请愿之机关,亦不过一二大政团为最有力,此外皆系被动者。今返观吾国,则何省皆有咨议局与教育会、商会之成立。近来吾侪在各省又渐设有同志会,而国中之小政团,亦必逐渐林立。合而计之,即数十百机关也,皆可各举代表上书请愿。又安见吾国人要求国会之声援,不能与他国媲美耶?是惟在吾同志会中人之奋勉何如耳。况日本当时,其君主贵族,原不欲立宪,故人民之要求也,非有极大之声势不可。若今日吾国,则朝廷久已颁布立宪之诏旨矣,吾侪所续求者,惟在时期之缩短,收效甚易,原不必胶执日本之陈迹,谓必鼓动全国,然后能得朝廷之俞允也,倘可以和平从事,则以不伤朝野之感情为最幸。此同志会成立之理由一也。

——吾国今日若有政党,可以养成他日大党之精神与其基业。夫政党最贵有根蒂深厚之历史,文中已略言之矣。然所谓根蒂深厚者,非必以一党名与主义,贯注终始,即中途而有改变党名,改变党纲之时,亦无所妨碍其历史。例如英国之所谓保守自由两大党者,其前日之分合变迁,亦极复碎。在十八世纪中,或此党分裂而成他党,或他党中之一派别,而加入彼党,数见不鲜,然皆始终能成两大党之精神与其基业。又如日本明治初年,有所谓爱国公党、爱国社、国会期成同盟者,后曲折蜿蜒,改为自由党,今又改为政友会。又有所谓嘤鸣社、东洋议政社、鸥渡会者,后曲折蜿蜒改为改进党,今又改为进步党。虽其中屡兴屡仆,参伍错综,而始终亦能成两大党之精神与其基业。就此观之,则同志会变迁之前途,纵不能逆料,然使能吸纳多数人物于其中,互相渐摩砥砺,更以培养后起之人才,则日后主持国中各党者,必多为吾侪感情惬洽之人;则吾国中党争,始终不至过于激烈,且惬洽既深,政见一致,多数人即可长为一党之行动。而同志会或即可养成一大党之历史,后日可与他之大党,互相提携,如英美之有两大政党者然,而吾国乃无小党分裂,阻碍宪政进行之患。此同志会成立之理由二也。

——吾国今日若有政党,可以消弭地方党派之弊害。按吾国因幅员寥阔交通阻隔之故,各省人视本省之利害,较为密切,多置全国利害于后图。况现今各省咨议局成立之后,而地方党派,更有潜滋暗长之势。良以国会未开,无结合全国党派之事实,故各省人民只好退处地方谋立党派,以图省治之整理,此固有必至之符者。今吾侪既于一面要求速开国会,一面又组织此会,则树厥风声,各省人士,必破其狭小之制度,而共襄此远大之规模,以消弭前途无穷之祸。盖地方党派,其为害之最大者,可使国势分崩离析,盘旋沦落于外人之权力中,主权一去不复回。外人均势之问题起,全国或即因而瓦解。其害之小者,亦必各地方各分握国家主权之一部,尾大不掉,中央政府将退处于无权。今吾国情形,实有此趋势。倘国人欲巩固国权之统一,则必先图政党之统一。此同志会成立之理由三也。

——吾国今日若有政党,可以矫正国中一切不正当之舆论。按吾国近来之舆论淆乱极矣,非驰于偏激,鼓动风波,即瞀于远图,吹求细故,积非胜是,伐异党同,而恬不为怪。虽其中亦有特达之士,欲以真解决纷难,然以一二人力量孤危之故,不敢显树敌帜,犯群疑众谤之冲,趑趄嗫嚅,久之而即安于默退。盖纵欲不顾浮言,力持正论,然既明知不能挽此狂澜,又何必批一时之逆鳞,致失一生对于社会之信用?此所以正人君子,一转念间,而皆不愿主持清议也。此种情形,则岂仅非国家之福,抑亦私人言论不自由之隐痛。故国中往往一极小之事,因不能即时解决,而浸成大忧。虽有贤才,无以善后,此固屡见而不一见者也。今若有一政党之发生,则可以渐矫正一切舆论不正当之弊。盖集合多数人,平日研究既密,临事又以一党派之势力,腾布公议于国中,力量大,壁垒坚,一切浮言,自不足以淆乱社会之观听。且党中尤可设立言论机关,逐次祛除国人之蒙蔽,久之则舆论自可共趋于正轨,国家大事,皆迎刃而解。此同志会成立之理由四也。

按以上所举四大理由,皆系就吾国今日之应预备政党而言。若夫政党关于国家之一切利益,与夫吾国立宪后政党之一切作用,今皆不暇置词,恐陈论肤泛,反使吾侪设立同志会意志,不能发明故耳。或者谓吾国衰弱情形之应速开国会,与事实之能速开,及吾民督促速开之法,诚如此意见书中三大纲之所云矣。但今日政府虽不显持反对国会之论,然未有以国家大事介怀者,枢府中未有力负责任,能表率群僚者。

监国纵云贤明,而环顾盈廷,将恃何人以决大计乎?恐国会虽开,终成画饼耳。曰此不足虑也。盖专制政治之末运,大抵如此,非独吾国为然。倘此种国家之官僚,果能长此有人力负责任,则人民要求立宪之心,必不坚定矣。例如英国历代王权最盛,及至意惹米斯时代,则君权式微,政界凌乱不堪,而人民要求之宪政,乃成立于是时。法国前代专制亦极盛,及至路易十六,暗懦无能,大权不振,而法人理想之民主政治,亦成立于是时。夫国家之权力,不在朝则在野。倘在朝者,果常有非常之人物;则在野者,必屈伏而不伸。世界学者,皆谓立宪政治,为专制君主所激成。余则谓专制时代,不过激成人民,以希望宪政心理,至如宪政之确定,则必在专制日久,而一旦不能保守专制之时期。然则吾国今日正此时期也。吾侪更当乘此时鼓舞,以要求立宪,何尚反引为病乎?况吾国官僚,亦未必绝无贤明者,以京内外大僚观之,其能忠贞体国正色立朝者,亦有人;其能略知治理,与世界大势者,亦有人,惟今日混处于政务纷乱之时,则无由表见耳。倘吾民果能要求从速立宪,法律既严明,机关既完备,职务既分划,则官僚若犹不负责任,即不能安于其位,不肖者日被淘汰,贤明者日以超迁,又何能逆料当道诸公,即无一二可为异日民党所信任者耶?倘人民既一面欲参与政权,而一面又欲官僚之能巩固政权,非惟思想之矛盾,亦非吾侪能力所能办到者。呜呼!吾民惟有确守一定之界线,冒艰难困苦以努力前进而已。盖吾国从速立宪之机,日益发动,若任此机之逸去,则转瞬风云勃起,外侮纷乘,举目河山,将不胜今昔之感矣。呜呼,吾民!尚何回翔审顾,欲蹈违天不祥之辙乎?此同志会之所披肝沥胆,欲与邦人诸友共念此乱也。

(本篇选自《国风报》第1年第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