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之埃提论(Plato's Doctrine of Ideas)

希腊文中“idea”一字,字根为“id”,训“见”,与“eidos”之字根相同。柏拉图集中“idea”与“eidos”通用,两字犹考老之为转注也。“idea”之字根既训“见”,所见必有“形”,故“idea”训形(form),形之相似者,每合为一种,故又训“种”(kind)。以上二训,皆寻常语中所有,柏氏文中沿用之,非有哲学术语之意义也。idea用为术语时,有时训“律”(law),有时训“因”(cause),有时训“用”(use),有时训“性质”(quality),有时训“范畴”(category),有时训“楷模”(pattern),涵义甚多,译成中文如(1)方式(2)观念(3)原型等,皆仅得其一义,有顾此失彼之弊。“idea”一字,与程朱所言事事物物皆有理可格之“理”字最相似。故如欲译“idea”为中文,当译“理”字。然两字各有历史与背景,各有不同之联想,强为比附,易滋误会。且柏拉图非如后世之哲学家,有严密之术语,字有定义,始终不稍改变。其用“idea”一字,犹孔子之言仁言礼,涵义随时而变。雷格(James Legge)译“仁”必为benevolence,译“礼”必为rules of propriety,以偏概全,胶柱鼓瑟,通人皆深讥之。近人有译“idea”为“理型”,比较最为恰当。然“理型”二字,只得“idea”之最专门之一部,不能包举其他诸义。不得已,惟有采取音译,作为一种符号,视前后文之不同,附以适当之意译,此法似较忠实。本文译“idea”为“埃提”即本此旨,非好为立异也。

柏拉图埃提论,可分为逻辑之部与心理之部两大部。逻辑之部可称为科学方法论,所谓埃提即自然律。心理之部可称为道德生活论(此道德生活,为广义的,包括宗教生活与艺术生活)。所谓埃提乃道德想象之产物,若可望若可即,庄严灿烂,长留宇宙间。逻辑之部,注重推理,不涉情感。一事有一事之埃提,一物有一物之埃提,无所轩轾,皆宜穷究。心理之部,注重体验,不尚口说,埃提有高下贵贱之分。约言之,逻辑之部,目的在明了宇宙间一切之埃提。心理之部,目的在获得若干之埃提,以为一身受用也。

柏氏之埃提论,实包含此两部。然柏氏学说,散见其所著各对话篇中,随缘立说,前后参差,所述之埃提,忽而为科学方法中之原则,忽而为道德生活之对象,令人不易捉摸。柏氏之埃提论,因是遂为后世所误解。新柏拉图学者,如伯洛太纳(Plotinus)等,以及后世之剑桥柏拉图学者,如克特威斯(Cudworth)、穆亚(More)、斯密士(John Smith)等,传柏氏心理之部,蔑视推理,侧重神秘经验,流入虚玄,迷而忘返。至后之哲学家与考据家,则又以柏氏之埃提论,仅仅为科学方法论,于心理之部,不稍措意,甚且视为柏氏哲学之玷,以为柏氏推理至不能自圆其说时,则假托寓言,乞灵神话,以自掩饰。亚里士多德即为误解柏拉图之第一人,其所著《玄学》(又称《形而上学》)一书中,驳诘埃提论,至再至三。然由今观之,亚氏毕竟为科学家,偏重理性,于柏氏持论之全体,实有未喻,惟觉其师说之不可通而已。后世批评柏氏埃提论者,每以亚氏之批评为依据,通常所称柏拉图之埃提论乃亚里士多德曲解之埃提论耳。

攻击柏氏埃提论者,每谓柏氏承认埃提有客观之存在。易言之,即承认埃提为离(chorista)现象而存在之物。吾人所亟欲问者,即柏氏果有此种承认否耶。曰柏氏于逻辑之部,实无此种承认,心理之部,则诚有之。由道德生活之经验言埃提,确为离现象而存在之物。玄想时,若或遇之,由科学方法言,则埃提者,乃现象之解释,而非被解释的现象之本身。离现象则有之非离现象而存在之物也。

兹根据柏氏原著,先探求埃提论逻辑之部之真谛。

由科学方法观点言之,埃提者,实即吾人解释现象时所用之概念而已。概念非由外铄,乃内心所自创之工具,以应付环境者也。此种埃提论,于柏氏最初所著之对话篇,如《由塞弗洛》(Euthyphro)、《克利陀》(Crito)、《查密迪斯》(Charmides)、《拉乞斯》(Laches)、《米诺》(Meno)、《克雷都拉》(Cratylus)诸篇内述之最为明显。

(一)《由塞弗洛篇》 本篇目的,在求敬(to hosion)之埃提,以为判断个别行为是否有敬意之标准,此之埃提,即概念也。


【苏格拉底】请君识之。吾欲求君告我者,非二三敬行,乃使敬行所以为敬行之埃提。前不云乎,敬之所以为敬,不敬之所以为不敬,皆一埃提为之乎。

【由塞弗洛】吾当识之。

【苏格拉底】请告我以此埃提之性质,然后吾得以此而衡量世人之行为,曰若者为敬,若者为不敬。(《由塞弗洛篇》六〇六E)


(二)《克利陀篇》 本篇目的在求义(dikaiosune)之埃提,即义之概念。苏格拉底以为事之义与不义,非常人所能定,必有赖乎专家,于此有甚深之研究者,此即苏氏所谓道德即智识之旨也。


【苏格拉底】义之与不义,光明之与卑鄙,善之与恶,岂将猥随众人之见而畏之乎,抑唯聪明睿智之士是从乎?(《克利陀篇》四十六O)


(三)《查密迪斯篇》 本篇目的,在求节制(sophrosune)之埃提,即节制之概念。此篇于节制之概念,虽未求得,然自埃提论观点言之,此篇之贡献,即在证明善(agathon)之重要。所谓敬也,义也,节制也,皆善之一部,不知善之概念,但就所谓敬的行为之中求敬之概念,就所谓义的行为之中求义之概念,就所谓节制的行为之中求节制之概念,枝枝节节而为之,则数者之概念,终不可得也。

(四)《拉乞斯篇》 本篇目的,在求勇(andreia)之埃提,即勇之概念。结论与前数篇所得者相同,即不知善无以知勇。所谓知善,乃知永恒不变之理,非知倏起倏灭之现象。智识之对象,超脱时间,不在过去,亦不在现今与将来也。


【苏格拉底】智识一而已矣,包举过去现在将来者也。(《拉乞斯篇》一九八D)


(五)《普罗塔果拉篇》(Protagoras) 本篇研究道德可否传授之问题,普罗塔果拉氏以为道德可以传授,但不认道德即是智识。苏格拉底以为道德即是智识,但不认道德可以传授。最后苏氏谓欲知道德之可否传授,应先知道德之埃提,推苏氏之意,盖谓惟真智识始可传授,真道德即是真智识,故亦可传授。若普罗塔果拉氏辈之智识,乃诡辨家之智识,仅凭臆见,毫无条理。则其所谓道德者,又安可传授乎?

(六)《米诺篇》 本篇所研究者,仍为道德可否传授之问题。此篇结论,谓道德即是智识固矣,然智识有两种,有外铄者,有反求诸己由回忆(anamnesis)而得者。使道德而为外铄之智识,则不可传授;使道德而为由内回忆而得之智识,则可传授。所谓由内回忆而得之智识,乃慎思明辨,由一己探索出来之智识。与道听途说,得之于传闻者迥异。柏拉图回忆论,颇似中土之复性说。柏氏回忆在复埃提,此埃提非物,乃研究一物时所采之观点。由科学方法论言之,柏氏之埃提,即后人所称之概念,用为研究事物之工具。所不同者,在柏氏以为此种概念的工具,永久不变,惟一无二,后人则以为此种工具为假设的应用的,随时可改而已。然视埃提与概念为研究事物之工具,则柏拉图与近代哲学家,初无二致也。此篇后半(九八A以下)说明智识(episteme)与意见(doxa)之不同。此之智识,乃真智识,有因果可寻。意见乃假智识,无因果可寻。凡务寻因果之推理(九八A)即为回忆。探索一事一物之前因后果,即是探索一事一物之埃提也。

(七)《高其亚篇》(Gorgias) 此篇研究道德之埃提。结论谓道德即是智识,即是关于善之智识。然则何谓善,善之定义,自消极方面言之,善与快乐不同,自积极方面言之,善即是有条理。


能使每事为善者,赖有寓于每事中之条理而已。(《高其亚篇》五〇六)


柏拉图深恶当时之诡辨家,竞夸浮辞,但求胜人,不重真理,故竭力提倡慎思明辨,作有条理之思想。以为有条理之思想,方得谓之为哲学,为科学。无条理之思想,只得谓之为经验。彼诡辨之士,对于事理,不能作有系统之观察,所得不过零星断片之经验而已。

(八)《克雷都拉篇》 本篇因论个别事物与埃提之关系,进而论及名与实之关系。名为工具,工具在乎有用。工具之功用,即工具所以为工具之理,即工具之埃提。名之功用,在表明所指之实之性质(实之性质,即实之埃提)。易言之,名之埃提,即在表明所指之实之埃提也。惟明辨之士,于名实皆有研究者,为能正名,为能使名实相副。然明辨之士,不可多见,而世之用名不正者,比比皆是。学者苟欲不为流俗所用之名所欺,安可不于其名所指之实之埃提三致意乎(四三九B)。埃提之为有,毫无疑问。苟无埃提,何来智识?宇宙间有永恒不变之美,永恒不变之善(四四〇B)。一人之美貌可变,美则不变。美而可变,则人安得而思之,安得而名之耶。(四三九D)

(九)《斐都篇》(Phaedo) 本篇所讨论之问题。通常每谓系灵魂之不朽,实则此篇于个人灵魂之不朽,并未能证明,至多只能证明宇宙灵魂之不朽而已。然此篇于埃提论之逻辑的方面,贡献甚多。

六五至六八 此段言由感官所得之智识,每不准确。欲知真象,赖乎心之努力。此非谓摒弃感官,乃谓准确科学,必运用抽象概念,非徒恃耳目所能奏功也。

七二至七七 此段大意,谓欲得智识,在反求诸心,在复吾心之所固有。吾人见相等之物,而回忆“相等”。在见相等之物以前,心中已有“相等”之概念。柏氏所谓回忆的埃提,实即思想行为之先验的条件而已。此诸条件如数理范畴(相等,较大,较小等)、道德范畴(美、善、公、敬等)、逻辑范畴(同、异等)等,与生俱来,在内界,非在外界也。

七八至八四 本体有两种(七九A)即可感觉的,与可理解的。此与《莎斐斯德篇》(Sophistes)内之二四八以下及二五四D与《泰米斯篇》(Timaeus)内之五一及二七两段同一承认可感觉界为一种本体。可感觉界,最初仅为现象,既经理解整理后,即自有其真实性也。

九六至一〇七 此段分基本的判断,与经验的判断。基本的判断之最要者,为世界是善,世界是有条理的,有秩序的,世间诸律即是埃提。善即是此诸埃提之总系统。所谓个别事物参与(methexis)埃提之说,自逻辑方面言之,即个别事物与律例间之关系而已。

本篇最后结论,谓本体有两种,一为可感觉的,一为可理解的。吾人由可理解的本体,以知可感觉的本体。两者互相为用,不可划分。柏拉图之埃提,犹康德之范畴,苟无感觉,则皆空无所有耳。故从逻辑观点言之,埃提仅为人类理知解释世界时所由之途径。此世界即可感觉的世界,非别有一世界也。

(十)《理想国篇》(Republic) 埃提论之见于本篇者,以卷五之四七六A至卷六之四八六及卷六之五〇七B两处为最明显。埃提乃研究个别事物时所采之观点。此观点与事物自是分离。然此仅为逻辑的分离,非此观点分离后,犹个别事物之另为一物也。第六卷五〇二至第七卷五一八之间,柏拉图于叙述理想国中监护者所应受之教育时,论及善之埃提。善之埃提,与普通埃提不同,实为一切埃提之本原,一切埃提之埃提,一切法则之法则。自柏氏观之,宇宙为一极有条理之组织。所以致此者,善之埃提为之也。此善之埃提,有视为上帝者,实则非是。此篇中之善之埃提,为一种原理,为科学之最终理想,非有宗教意味,视善之埃提为一人格也。

本篇第十章内五九六以下,于埃提论述之颇详,有三点应加注意。(1)埃提之模型观。柏氏因论艺术教育而涉及埃提论。柏氏以为埃提乃一种元型,个别事物不过埃提之摹本。如具体之床,不过床之埃提之摹本。柏氏据是以攻击艺术,以为具体之床,已是床之埃提之摹本。而画师所画之床,更为摹本之摹本,其为无价值可知。通常根据此节,谓柏氏反对艺术。实则柏氏所反对者,乃伪艺术,乃摹仿个别事物之艺术。至仿造埃提表现埃提之艺术,柏氏固未尝反对也。(2)人造物亦有埃提。如上文所论之床,虽为人造物,亦有埃提。总之无论何物,苟可加以科学解释者,皆有埃提。(3)柏氏不承认埃提为物。用第三人法以证其说。以为苟床之埃提为一物者,则此埃提与床之后,必更有一埃提以统一之。由此后推,以至无穷。此与《巴门奈底篇》(Parmenides)同为柏氏反对以埃提为物之证。

(十一)《塞阿德都篇》(Theaetetus) 本篇讨论智识之由来。大意谓智识由来之主因,不在感官,而在心之本身之活动。感官所得印象,仅为一种材料,必经过心之基本概念或范畴(koina)认识后,方得成为智识。有与无,似与不似,同与异,一与多,奇与偶,美与丑,善与恶等,皆是范畴(《塞阿德都篇》一八〇五A至一八六〇)。范畴可分为道德的、艺术的、逻辑的、数理的四种。要皆与生俱来,非感官经验之产物。各种范畴,属于一般的、心所自有、无待外求,可谓之为普通埃提。若勇、公、牛、床等之埃提,为一部分相同事物之解释,可谓之为特别埃提。求智之事,即在运用普通埃提以求得特别埃提而已。

(十二)《巴门奈底篇》 自来学者,颇有疑本篇为伪作,以为柏氏于篇内,不应自毁其素所主张之埃提论。又有以篇内所述之埃提论,为其晚年之定论,与早年主张,迥乎不侔,不惜以今日之柏拉图,攻击昨日之柏拉图者,要之皆非也。此篇之巴门奈底氏,实代表柏拉图,至少年苏格拉底及亚里士多德,则代表亚氏门弟子辈误解埃提论者。柏氏早年与晚年学说,始终一贯,畸轻畸重则有之,自相矛盾则无之也。篇内少年苏格拉底以埃提为一物,巴门奈底用第三人法以破之。夫柏氏自始即不认埃提为物,《理想国篇》第十章中之埃提论,言之至明。如以第三人法攻击柏氏,直可谓无的放矢。然则少年苏格拉底之非柏氏代表,从可知矣。

篇内少年苏格拉底为巴门奈底所逼,因谓凡可加以科学解释者,即有埃提(《巴门奈底篇》一三〇)。通常根据此节,以为柏氏自认埃提论之不可通。实则凡可加以科学解释者皆有埃提一语,非特可通,且为柏氏埃提论逻辑部分之真正主张也。

篇内述埃提有五种:(1)逻辑的埃提,如似与非似,一与多,静与动等范畴;(2)伦理的埃提,如美、善、公等之概念;(3)生物的埃提,如人、马等之概念;(4)原素的埃提,如火、空气、水、土等之概念;(5)混合物的埃提,如发、泥、秽物等之概念。

本篇结论,谓可理解界与可感觉界不能分开。苟无可感觉界,则埃提为毫无意义之抽象名词。柏拉图始终不认两世界可完全划分。事物世界至能为智识之对象时,即为埃提世界。知乎此,则一埃提可寓于数物内之说,与一埃提与数物发生关系时仍能保持其单一性之说,不难了然矣。盖所谓物者,不过若干共相即若干埃提之一总系统而已,非有他也。

(十三)《斐里勃篇》(Philebus) 本篇研究善与快乐及善与智识之关系。欲明此中关系,柏氏因分本体为四种:(1)无限X,(2)有限A,(3)混合体X是A,(4)原因X,所以是A之原因。此第四项“原因”,即是善之埃提。诸法则之法则,与《理想国篇》五一七〇所述善之埃提,为一切本体与现象之原因,同一意义。此第一原因之各种运用方法,即是埃提。此种运用方法,可用算学方式表出之,此即此篇中最足令人注意之点也。

(十四)《泰米斯篇》 本篇中之上帝,创造世界,“因彼是善,故创此世”(《泰米斯篇》二七D至三〇B)。亚丹氏(J.Adam)以为此之上帝,即《理想国篇》第六章中之善之埃提。上帝者,善之埃提之人格化而已。雷德氏(H.Raeder)则又谓上帝与善之埃提不同,上帝乃从善之埃提中产出,实则上帝与善之埃提,各有所指,非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当柏拉图采取科学态度时,则标明善之埃提。至为宗教情绪所感动时,则称上帝。科学的态度与宗教的态度,虽不必冲突,然实大异。本篇中之上帝,与善之埃提之关系既如此,上帝与诸埃提之关系,则何如乎?此篇中之埃提,不依傍上帝,埃提乃一种模范,上帝仿效之以创造可感觉的事物。《理想国》第十章中,有时以上帝代善之埃提。此之上帝,为诸埃提之创造者,而本篇中之上帝,则以独立之埃提为模范,以创造可感觉界而已。埃提乃模型,上帝乃一建筑师,按照模型以创造可感觉界者也。

以上诸对话篇中埃提论之有贡献于科学方法者,已加阐述。要而言之,柏氏所谓埃提,即科学家苦心钻研所欲发见之自然法则。然与生俱来之各种思想范畴,柏氏亦称之为埃提,且视为诸埃提中之最重要者。(《莎斐斯德篇》三五四〇)

柏氏之埃提论,有逻辑的方面,有心理的方面,此文开端,即已言之。由逻辑的方面而论,埃提实非存在于另一世界之物,而仅为一观点。吾人采取之,以了解可感觉界者也。埃提有似工具,舍为吾人应用外,其本身无甚大意义。此理柏氏于《巴门奈底篇》及其他对话篇中发挥尽致,不容犹疑。然自心理方面言之,柏拉图之埃提为玄想之对象,则又确为事物。逻辑思想之对象为质,玄想之对象为物。此物不受时空之拘束,独往独来,四无挂碍,自成一个体。盖玄想之对象之特点,即为个体。玄想最紧张时,则此个体容光焕发,成为美丽之物。其所以如此者,想象力为之也。

柏氏埃提论之见于《筵话篇》(Symposium)及《斐德罗篇》(Phaedrus)中者,与见于其他诸篇中者不同。此二篇中所述之埃提,实是极强想象力之产物。欲同此种埃提,当用心理学上所谓出神(ecstasy)与集中(concentration)以解释之。此类埃提为玄想之对象,而非论辩之对象。此之玄想,犹佛家所谓禅定,当玄想时,各种埃提,成为庄严华美之物。玄想者,仰望想象,与之冥合。此与视埃提为观点为自然法则者,完全不同。仅仅以理智方法解释埃提论,必扞格不通,以为埃提既为自然法则,何以又为独立存在之物乎。柏拉图之埃提论,其影响西洋思想者,反以心理部分为大。如新柏拉图学者,及剑桥柏拉图学者等,传柏氏埃提论心理之部,而为之推波助澜者也。

柏拉图主张埃提论,其动机大半为伦理的,而非逻辑的。其逻辑的部分,实为其伦理部分(即心理部分)之副产物,虽附庸蔚为大国,然伦理倾向,始终显然。《理想国篇》第五章末尾数节,述其主张埃提论之动机,颇为明显。柏氏以为道德基乎智识,然智识之可能与否,视埃提之有无以为断。埃提永恒不变,故能产生智识。若个别现象,倏起倏灭,随时变迁,只能产生意见,不能产生智识。柏氏因求道德之根据,故竭全力以证明埃提之必有。苟无终古不变之埃提,则道德可随时随地,任人摧毁,乾坤亦几乎息矣。

柏氏回忆(anamnesis)之说,实为埃提论之中坚。氏于其早年所作之《米诺篇》及晚年所作之《泰米斯篇》内,于回忆说,均有阐发。至《斐都篇》及《斐德罗篇》内,回忆说亦占甚重要之地位。回忆有两种:(1)经验的回忆。更分二种。(甲)回忆相似之个别事物,如见一松树,而忆及在他处所见相似之松树是。依《米诺篇》(一八)所论,此种回忆,枝枝节节,只是意见而已。(乙)由智识所成之回忆。所忆者非个别事物,而为共相。所谓回忆,即竭力思索一物之前因后果,而得一原则。此二种记忆,虽稍有别,但皆在理性的研究范围之内,只得称为经验的回忆。(2)更有一种回忆,与经验的回忆,大相径庭,可称为超越的回忆。《米诺篇》中,仅启其端,至《斐德罗篇》内则有较详之叙述。


患此狂者,当其见此世之美,即回想及于真美,欢欣鼓舞于不自知,思奋飞远适,而有所不能,鼓翼仰望,秽其尘容,人皆目之为狂。此所谓狂,实至高无上之感兴,必有此狂,始得谓之爱美者。盖有如前言,人之灵魂,必曾见真如,否则不能有人形也。然前生之事,未必尽能记忆。所见之时,或不甚久,或不幸入世之后,习俗易人,竟忘其昔之所见,其能牢记者,实不多觏。故当其偶见前世之影像,则惊讶莫名,无真知灼见故也。公平节制,以及一切灵魂所视为宝贵之德,其此世之摹本,皆无光辉,与原本较,仅得其仿佛耳。能于影像中见真相者盖寡,即有之,其事亦至不易也。(《斐德罗篇》二五〇)


此所回忆,既非肉眼所见之物,亦非一原理、一观点,乃动人情感,使人忻慕之埃提,为道德行为之原型,精神生活之归宿者也。柏拉图之哲学,不特启发理智,且足引动情感。情感之事,非尽可言说,惟有修养经验,身历其境者,始得体味之耳。

凡有此种超越的回忆之经验者,喜游心天庭,周览本体,俯视下界之乐,有如土苴。柏氏于《筵话篇》内即描写此种经验。所谓天王星神之爱,即人性中向上之力。此与但求尘世快乐之流俗之爱不同。《筵话篇》内,发挥此理颇精,且饶诗意。篇中苏格拉底谓闻之于女巫第沃马氏曰,爱非神,亦非人,乃介乎人神之间之一巨灵。惟爱为能使人渴求智慧,神则既智,无事更求,下愚侈然自足,不知求智,此其所以为下愚也。此所谓爱,爱智也,爱理想也,爱埃提也,此皆哲学家所有事。真正之哲学家,不能忘情当初天游时所见之埃提妙境,身在人寰,心系上界,劳神焦思,以求复睹光明。动静语默,一以埃提为依归,不愿或违。爱慕埃提至极,于肉体之爱,不复措意。《斐德罗》及《筵话》两篇中,有数段形容肉体之美,动人绮思,然柏氏着眼在精神之美,肉体之美只是一种阶梯,当层累而上,以至于埃提世界之美。此埃提世界之美,方得谓之为至美谓之为至善也。


士之率循正道,以至于爱者,应以尘世之美,为其阶梯。由此层累而上,由一美形以及二美形,更及其他之美形,由美形以及美行,由美行以及美念,由美念以至于至美,如此可谓知美之真谛矣。苏格拉底乎,若此默思至美之生活,固士之所宜有。此至美也,苟能见之,则黄金华衮、俊童少艾,今之所未有,而思有之以为快者,皆将掉首不顾,弃之如遗矣。人苟能见此神圣之美,纯洁无疵,不染尘垢,仰望想象,与之冥合,以孕育真正之德业,其所得为何如乎?夫观美以心,然后得美之真,而非美之伪,然后得立德以配天,而垂无穷,诚欲求不朽者,必由是道矣。(《筵话篇》二一一)


理想国篇第五章中论埃提时,包含丑与恶之埃提。夫上节所述,哲学家既为爱埃提之人,安有哲学家而爱丑与恶之理乎?此其解释,在知柏氏立论时所采观点之不同。依伦理观点言,丑与恶不能谓之为埃提,只能谓之为埃提之无有。无美之埃提故丑,无善之埃提故恶。然依逻辑观点言,则美善丑恶皆为埃提,皆可作研究之对象。故凡柏氏采科学家态度时,各种埃提,等量齐观。丑恶大小之埃提,与美善之埃提,一视同仁,毫无轩轾。及至讨论埃提之价值,及其需要时,则各种逻辑的埃提,即不复述及,隐受排斥焉。

柏氏对话篇中,美与善自始至终相提并论。此非谓柏氏无往而不主美即善善即美之说也,亦非如裴德(Walter Pater)所臆测,以为柏氏所重,在乎美而不在乎善也。柏氏于《法制篇》(Laws)内(七二七D),于唯美主义者,深加抨击。推柏氏之意,以为在埃提境界内,美善合一。然埃提的美,与美之表现于实际者,则断然有别。实际之美,仅为能与吾人以快乐之物之一种,其去取当视快乐种类之高下而定。如快乐同为一类,则快乐愈多,自愈可贵。如不同类,则不能以快乐之多寡而定去取。易言之,即美学必须受伦理学相当之支配。柏氏于《理想国篇》内至驱诗人艺术家于国外。夫柏氏富艺术之天才,安有不知艺术之重要。其所以反对者,实因艺术有时不特使人注重当前快乐,流连忘返,且足使人远离埃提世界。艺术作品,只是埃提摹本之摹本。其去埃提有二重之间隔,以伪乱真,为害实大。然柏氏所反对之艺术,乃摹仿个别现象之艺术。至真正之艺术,能利用幻境,以表示埃提世界者,柏氏方称颂之不暇,安肯贬斥之乎?

自心理方面言之,柏氏之埃提,实即道德观念之具体化而已。其所以能具体化者,全恃想象。道德观念,人类所共有。道德之应用,可随时地而改变。道德之原理,则天经地义,终古如斯。然所谓观念,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虚无缥缈,不可捉摸,肉眼所不能见,如欲见之,则必以心眼。(《筵话篇》二一九)此心眼即是想象,非干枯呆板之理性也。运用想象之力,使道德观念,成为华美庄严独立存在之个体。无形者使之若有形,无声者使之若有声,不可捉摸者使之若可捉摸。道德观念,经想象力具体化之后,其所得结果,即柏氏所称之埃提也。今有万金于此,可以取,可以无取,熟思默察之后,觉取之伤廉。因深知乎廉之埃提,故决不取此逻辑也。然既深知廉之埃提后,渐觉廉之埃提,如玉之洁,如冰之清,其为可爱,迥非金钱所可比拟,此想象也。由逻辑言,廉之埃提,是一理也。由想象言,廉之埃提,是一物也。廉之埃提如此,其他各道德之埃提如此,最终之善之埃提亦如此。要之,柏氏之埃提,是理亦是物。彼以柏氏之埃提论为自相矛盾,以为埃提既为理,即不可为物者,盖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知有逻辑之部,而不知有心理之部也。

(《柏拉图五大对话集》,国立编译馆,19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