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亚里士多德

此文两年前以英文撰成,专为一般西洋人说法,曾登美国Bookman杂志一九三一年三月号。《国风》杂志编者以九月二十八日为孔子诞日,拟出特刊。驰书嘱将此文译成中文,以饷国人。作者前曾有新孔学运动之讲演,深信昌明孔学,为起衰救弊之惟一方法。一年来外患虽深,而民族精神,反日趋消沉。国人迷途忘返,语以东西圣哲立身立国之根本大道,莫不掩耳疾走,以为迂远不合时宜。今逢圣诞,执笔译此旧作。惓怀往史,默念未来,不觉涕泗之横流也。

本文主旨,在指出孔子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说中之重要相似点。昔西历纪元初年,侨寓亚历山大城之犹太学者,著书无数,以证明希腊哲学家之剽窃,以为希腊哲学家学说之有价值者,皆窃取之于犹太人,柏拉图不过一雅典摩西而已。兹篇之作,非欲学步此曹犹太人,而思与之媲美也。苟有人焉,一心欲证明亚里士多德之伦理学,乃根据四书而作,亚里士多德不过一雅典孔子,则此人非愚即妄。虽然,当此学术界中,历史的相对主义盛行之时,研究比较文化者,往往于各文化反常奇特之点,津津乐道,而于各种真正文化中之有普遍性、永久性之共通诸点,反漠然不稍措意。则兹篇所述,于孔子及亚氏学说,详其同而略其异,稍矫时弊,毋亦不可以已乎?抑孔子与亚氏之伦理学说,确有其相似之点,非由牵强附会而成。其学说之相似,实由于其人生观之相似,盖皆能以稳健平实之态度,观察人生之全体。视人为人,不视人为仙佛,亦不视人为禽兽。西洋思想,超自然主义与自然主义迭相起伏,各趋极端。如欲在二者之外,别求一康庄大道,则研究孔子与亚氏健全深刻之遗训,其事盖不容缓。世人每訾两家学说平淡无奇,不能使人高超,实则高超与趋奇走怪有别,讨论此等问题,最不可高自位置,自欺欺人,俯视此数千年来颠扑不破之学说也。

孔子与亚氏对于人性有同一之见解。耶教中所谓“原始罪恶”“完全堕落”诸说,皆所不言。夫使人性本恶,至于不能自拔,则种种道德上之努力,皆属徒然。人不能自增其道德之高度,犹之不能自增其身体之高度。其惟一补救方法,势必乞灵神权,求之于本身之外,此在孔子与亚氏视之,未免离奇,且不可能也。孔子于人性善恶问题,非如孟子之有明确之表示。然儒家正统学说每视人为善。《论语》中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一语。根据此语,《三字经》(昔日中国学童所必须熟读之书)开端有“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之句。此正统派儒家对于人性之见解,不可与西洋卢骚派对于人性之见解相混。卢骚派之人性本善说,以为人性天生是善,不须学养。儒家之所谓人性本善,乃人性有为善之可能,实现此可能性,则必有俟乎学养。此说既增加人类之尊严,且使人类对于道德之责任心,愈益深刻。儒家教育制度,即建筑于此见解上。儒家教育,最重人格训练,而人格训练,以养成良好习惯为最要。一人之善恶,每视其积习之善恶而定。“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即是此意。此与卢骚派“儿童所应养成之惟一习惯,即是无习惯”之谬说,大相径庭。关于此点,亚氏与孔子同一意见,其言曰:“吾人之有道德,固非顺乎自然,亦非违反自然,但吾人自然能接受道德。至完全发展,则有待于习惯之养成。”亚氏指出希腊字éthos(品格)一字,从ëthos(习惯)一字变出。品格与习惯关系之密切,从可知矣。

养成习惯,仅系达到作道德选择目的之一种方法。养成习惯,不过使作道德选择时稍有把握,非剥夺自由也,实则养成习惯即含有自由意志之意。意志苟不自由,则养成习惯即为多事,且不可能。亚氏关于意志自由之意见,与儒家之说颇相似。“不论何事,苟其成因在我,则其事亦在我,即为我之意志所左右”。儒家每言知命,人不能逾越命之范围,然在此范围内,固绝端自由意志在我,他人不能侵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欲仁,斯仁至矣”。此皆言志有相当之自由也。

人既有作道德选择之自由,当问何者为选择之对象。关于此问题,孔子与亚氏之答案均为“中庸”。中庸之道,为无论何种真正人文主义之基本学说,其在东方,推阐此理者为孔子;其在西方,则为亚氏。中庸之说,由来已久,非孔子、亚氏所创,实古代中华、希腊两民族所积累之民族智慧也。尧禅位于舜,戒之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皋陶教禹以九德之目,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孔子以前,知政治与凡事不可趋极端者,已甚多。然中庸之说,至孔子始发扬光大之。孔子作彖象,见中者百余,见时者四十余。《中庸》一书,发挥中道最为透澈。然其精义,固不出乎《论语》中“过犹不及”一语。其在古代希腊,纪元前八世纪诗人希宵德即已歌颂中和之行为。德尔斐格言“凡事不宜太过”七智者时代(纪元前六世纪)已有之。“我愿为一国之中等人”乃纪元前六世纪诗人福克雷底之语。此等语中所含之哲学意义,毕塔戈拉学者加以研讨。分有限与无限,以有限为善,无限为恶。柏拉图采取其意,以成其法度之说。亚里士多德之中庸论实由柏氏法度之说中脱胎而出。然至亚氏于中庸之道,始加以有系统及完备之说明,成为西方思想史上有名之学说。

孔子与亚氏所称道之中庸,与平庸大异。中庸非教人因陋就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学说也。此学说与《圣经》上布道者所称“为人不必过直,更不必过智,何必精进,以自丧其身乎”之旨,根本不侔。中庸之道,在求至善,实一极端。亚氏有言:“道德之逻辑的定义,必为中庸。然自至善及尽其力之所能及之观点言之,则此中庸,即是极端。”中庸有如一修短合度之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欲求凡事合乎中庸,至不易易。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就久矣。”又曰:“人皆曰予智,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又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常人每以中庸为消极之学说,此大误也。中庸实为一积极求完善之学说。中庸不特指量言,更指质言。司徒德氏所谓“中庸者,乃品质上适当之量也。”此品质上适当之量,非中庸所能自定,必有待乎客观之标准。此标准亚氏名之曰“理”(logos),孔子名之曰“道”。

亚氏之意,以为吾人之嗜欲情感,必受理智之节制,方有匀称比例与谐和诸美德。嗜欲情感,本身非恶,善用之可增进精神上之福利。若任其自然,则放僻邪侈,其害无穷。亚氏云:“道德之所以产生,与其所以消灭,其原料与方法一也。”亚氏与孔子,均主调节,不主压抑,更不主放纵。儒家之道,与道家带神秘色彩高谈宇宙之道迥异。儒家之道,乃一种主张秩序与和谐之道德律。平易近情,切近人事。“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即人之道,既非仙佛之道,亦非禽兽之道。一日为人,即一日不可违反此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儒家人文哲学,下节言之,甚为明显。“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然亚氏之理,孔子之道,究系抽象标准。人类喜具体而恶抽象。此具体表示或为理想人物,或为历史上或当时之人物。亚氏于其道德之定义中,既云“中庸当依理智而定”之后,随加“或依贤人而定”。即此可见亚氏之卓识。亚氏并云:“惟贤人为能论事不谬。彼对于一事之见解,即此一事之真理。彼犹规矩准绳也。”孔子之喜具体更甚亚氏。亚氏对于道德本身,加以科学的分析,孔子则注重描叙有道德之人。此有道德之人,孔子称之为君子,即理想人物也。亚氏伦理学书中之“庄严之人”(spoudaios)与“心胸伟大之人”(megalopsuxos)约略相似。所不同者,“庄严之人”“心胸伟大之人”不能将亚氏人生哲学完全表出。“君子”则颇能将孔子之人生哲学表出耳。下列一节,乃描叙“君子”之文之一。“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与君子有关之一义,即为模仿。君子乃理想人物,应为吾人之模范。儒家所称之尧舜,乃历史上人物之近于此理想者。此种人物之重要,不仅在其历史上之关系,而在其为儒家理想之所寄托。若专以历史人物视尧舜,未免所见之不广矣。模仿为人类天性,所急应研究者,非吾人应否模仿之问题,乃何者应为吾人模仿之典型。盘克(Burke)云:“典型为人类惟一之教师。”孔子因知模仿之重要,故极重视领袖人物之人格,以为必有好模范,然后社会政治各种问题,始能解决。“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皆此意也。亚氏于其《政治学》一书中,亦云:“苟一国之领袖,视某事为荣者,则通国之人皆效法之矣。”亚氏之道德论与艺术论中,均极注重模仿理想之说。在《诗学》一书中,亚氏主张艺术家应模仿事物之当然,不应模仿事物之已然。夫道德较任何美术为美,则从事道德之人,较从事艺术之人之更应模仿理想,可不言而喻矣。然亚氏之伦理理想,终不免为一理想。至于孔子之伦理理想,则已完全人格化,而成为君子矣。

君子所最应备之德曰“仁”,仁亦可称为诸道德之总和。仁从二从人,仁即人与人相处之道。与亚氏《伦理学》书中第八章、第九章所论之广义的友谊颇相似。“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与下列《伦理学》书中一段,无甚大异。“友谊源于亲与子女之相爱,及同种族之人之相爱。”

仁有等差,与兼爱不同。亚氏云:“友谊有等差,名分因之而异。父子间之名分与兄弟间之名分不同。同伴间之名分,又与同国人间之名分不同。其他名分,亦以其间关系之不同而生等差焉。”亲疏贤愚相待,各如其分,实礼之所由起,“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孔子欲礼寓诸风俗习惯之中。亚氏较为客观,欲礼寓诸法律与宪法之中。

孔子与亚氏所最一致主张者,乃在自修,或自爱。亚氏之意,以为一己乃最佳之友,而最佳之友谊,即是自爱。人应自爱,操行纯洁,则利己而兼利人矣。此即儒家以修身为本推而至于治平之意也。

贤人所爱之我,非不合理性排斥他人之我,乃合乎理性与人为善之我。前者力求扩张,损人以利己,后者则与约翰生所谓“普遍性之庄严”及安诺德所谓“力趋正义之永久非我”相通。愈加修养,则非特与人无争,且可得更充实伟大之人生。吾人内心之和谐,乃待人和平之源泉。实则所谓友谊,即自我完成之别名。个人与社会实际无真正之冲突。高尚之自利,即是利他。《中庸》云:“成己仁也。”必先成己,乃能成物。易言之,即必先修己,然后广义之友谊,始可得而言。仁非煦煦之仁,不加选择,漫无标准之同情心。真正之仁,从修养中得来。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真自爱者,必不自私,宁牺牲生命以保存其人格。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亚氏有言:“贤人将敝屣金钱名誉,以求行其所志。……彼舍身救人,盖亦以比。彼固为己择其大者远者耳。”

孔子与亚氏,虽重个人之修养,然皆知人不能离政治社会而生存。孔子每从伦常关系上视人,而不视人为一孤独之隐士。人之正当活动范围,即是人群。必与他人往还,始得完成其自我。由孔子与亚氏观之,个人与国家,有同一道德目的。个人之善与国家之善,其区别只在程度而不在性质道德家之理想,亦即政治家之理想,儒家理论以为惟道德家始能作真正之政治家,而真正之政治家,必须是道德家伦理学与政治学不可分离者也。

以上所述,乃孔子与亚氏伦理学说中之重要相似点。然吾人固不可因此而忽视其异点。孔子之伟大,在其品格,亚氏之伟大,在其智慧。由亚氏观之,道德之为物,所以供吾人之研究探讨。由孔子观之,道德之为物,所以供吾人之躬行实践。亚氏之人格,不必若何之伟大。至孔子则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可称为有最伟大之人格者也。孔子以君子教人,其自身即是君子,即是最高之理想人物。孔子非蔑视智识者,其重视智识,几与亚氏相埒。所不同者,亚氏欲由善以求智,孔子则欲由智以求善耳。从此点言,则孔子较近释迦。孔子虽自始至终为一人文主义者,然其对于超自然界之态度,至谦至恭,惟其至谦至恭,故对于人类智慧经验所不能了解之事理,宁略而不言,而不敢妄骋臆说,师心自用。亚氏尚有一种哲学的骄傲,孔子则无之。此种异点,大都由于种族习性与历史之不同而起,然其伦理学说,固如出一辙也。陆象山云:“东海有圣人焉,西海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其孔子与亚里士多德之谓欤?

(《国风半月刊》193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