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中紫荆(1)

1991年初春,轰动的雷声惊醒了中国南方的港岛水居。

天色渐渐昏暗,突如其来的暖风吹尽了冬末的余寒,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灰色阴凉的气息在树枝杂叶间徘徊。

正午时分,官塘中心的闹市区里,飘扬的彩旗和心形花坛点缀着大街小巷,来往的双层巴士上人们高举着鲜花和气球大声欢呼,每个人的胸口都插着一株火红的玫瑰花,长街的每个角落都流动着欢悦的气氛,即使阴天或是下雨也丝毫不影响人们粉色的心情,因为今天是2月14号,一年中最甜美和丝滑的节日,情人节!

刚刚结工的工友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加快了推车的脚步,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中向着灰蒙蒙的九龙城驶去,车篮中是一支鲜艳的玫瑰花。放学的孩子们蹦着跳着走出校门,他们衣冠整洁一尘不染,像是一群活泼的小天使,钻进了开门相迎的豪华轿车里,可爱的小脑袋兴奋地从车窗探出望着天空,期盼着有雨落下让忙碌的大街更热闹点。

远方繁华的街区间,恢宏的摩天大楼下,几个正在等出租车的女孩们站在街头,向姐妹们炫耀着自己刚刚淘到的华丽时装,她们衣着时尚,开心地议论着彼此今夜晚会的舞伴。

幽暗的巷子深处,小混混们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叼着烟,蹲在石台上望着她们窈窕的背影兴奋地吹着口哨。街头老楼门店的店铺老板们或是发廊的师傅们神色疲倦地推销着刚上市的巧克力或是揽着客人,但当客人走近时总能挤出一个心悦的微笑,想来这个年头生意也不好做。

维多利亚港东海岸,零零散散的渔民们急匆匆地打捞起泡在水中的渔网,抱着刚捕获的肥美的石斑鱼准备收拾收拾回去陪妻子过节了。老旧的渔船的栏杆被风吹的咔咔作响,黑色的海浪不停地拍击着岸边的石柱,海水愈翻愈烈,靠在码头上的渔船此起彼伏。

随着官塘制造业日落西山,海岸的大量工厂空置,不少住宅大厦亦日趋老化,其中地下铁路也变得有些清冷。官塘东北侧的山下,坐落着一座人工湖,隔着密林隐约可见红砖砌成的楼房,楼房鳞次栉比建工精细,应该是某位富商建的私人宅院。

车站长街的尽头,人群星星点点散落着,他们背着书包三两结对,匆匆忙忙地穿过湖中的廊桥,跑到湖对岸或是花园的凉亭下准备躲避即将到来的雨。

湖对岸北侧的长亭中立着一块巨型的电子展板,像是一面公告墙,展板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社团招新,或是周末的花园派对,不过最令人瞩目的当是今晚的礼堂演唱会。

紫荆学院每到过节都会举办一些活动来带动师生兴致,展现学院的人道主义关怀。

在今年的情人节,文艺部利用每年院长特批的文化资金邀请了殿堂级Beyond摇滚乐队联谊香港大学,举办浪漫的“情人之夜演唱会”,再现1989伊利莎白体育馆的真的见证演唱会的辉煌。

学生们高昂的情绪丝毫没有因为天气而受到影响,演唱会的门票价格已经由最初的500港币上升到了恐怖的3800港币,而且还在继续攀升。

温莎湖的中心是一座高耸的气象塔,塔的四周坐落着一座水中花坛,高低错落的圆环结构像是一朵盛开的月季。学校用心地把环绕在最外围的一圈种满了玫瑰花,应景节日的氛围。火红的玫瑰在风中挥舞着花瓣,尽情的展露着耀眼的热情。

下课的女孩们抱着怀里的巧克力等待着男友摘上一朵玫瑰花而后一起共进浪漫的午餐,落单的男孩则等着平日的酒友们找上个孤独的馆子像往日一样喝个烂醉,想来即便下午上课时当着教师的面儿睡上一觉也无妨,想必教师也能够理解单身的苦衷。

远处的市民站在校门口望着远处湖对岸亮着灯的红砖白瓦高楼,心生向往。那是学院的中心楼,那是座有些年头的老古董了,建设于19世纪60年代,当时东洋的英国佬们刚登上香港岛,打着上帝的名义广纳华工为他们建设了这座颇为壮观的教堂,一百多年来的风雨飘摇,捧着圣经的教皇走了,十字架倒了,老房子却如旧堂皇,学生们静静地在风雨中跟着三尺讲台上的身影遨游未知的世界,窗外的人们远远望去,似乎那些灯下忙碌的身影就是他们等待的人。

学院中心区,紫荆花楼,学术授课厅。

这是紫荆学院最高规格的授课厅,高耸的金色穹顶上挂满了透明的白炽灯,一排排红色的落壁竖立在大厅两侧,金色的波斯地毯铺满了屋内的每个角落,踩上去像是走在柔软的草甸上,红木长桌规整地摆在长廊两侧,看起来就像欧洲名门的婚礼殿堂,寒冷的暴风雨拍打在大厅百叶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人心生一股家一般的惬意。

随着“咚咚咚咚”的上课钟声想起,投影仪将洁白的光撒在落地式的讲台荧屏上。

一旁的黑板的顶头写着“龙族谱系学”几个端庄大字,右侧用白色的繁体写着三个楷体的小字----沈峰堂,穹顶上的金色吊灯把名字映的闪闪发亮,像是圣书的落款,字里行间透着十足的力道。大屏幕上方是一组恢宏的古代物种进化论,下方是一张中规中矩的五行图,四周雕画着鬼魅的花纹,像是敦煌石窟中的壁画,只是这种东西出现在一个毫无像是个紧随现代化步伐的山顶道士在传授什么道教的风水学。

“情人节快乐,我亲爱的同学们!”沈峰堂教授操着一口地道的港腔登上了讲台,“把手上的东西放一放,现在开始上课,这节课我们讲解混血种的起源……”

“嗯,沈教授也单身快乐。”台下的人昏昏沉沉地低声逗趣,心说都过节了,怎么还不放学。

江洛冰倚着脑袋低声打鼾,另一只手里还捏着半株凋落的红玫瑰,薰红的花瓣静悄悄地落在那身藏青色的校服上,像是潺潺流水恋落花。

“我亲爱的师弟,醒一醒呦,杉钐师妹捧着一大束火红玫瑰和自制巧克力坐在温莎湖桥头等你呢!”一旁的远宝玉在江洛冰耳旁温声细语。

江洛冰像是听到了什么魔咒一样猛得惊醒了,随即赶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哈喇子,他眯着眼盯着正捂着肚子大笑的远宝玉,一脸怨气。

“师兄,你,你耍我呢!”江洛冰愣了愣神,叹了口气,烦躁地别过头去想继续睡。

“哈哈,你的口水都流到我裤子上了!我要是再不叫醒你,那一会打到你头上的就该是沈老的教鞭了!”身旁的远宝玉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嘿嘿,师弟,放轻松,不就是个情人节嘛,我陪你过!”

讲台上,沈峰堂正摆着一副刻板的脸扫视着台下的学生们,仿佛一挺机关枪巡视着犯人,胆敢有违纪者直接就地正法。

“嗯,上课了?我还以为放学了呢!喂等下,为什么是沈老的课啊?”江洛冰眼睛还没睁开,先拿手擦干净了嘴角流下来的口水以免影响形象,这几天他尤为地注重形象。

“你亲爱的柳靖导师外出执行公务去了,正好沈老替他代课,若是你谱系学再挂科,沈老让你留级也说不定哦!”

“师兄,你知道我这几天晚上一直没睡个好觉,昨天柳教员还催着我写研究格斗术的论文,你知道的啊,我没吃没喝连夜才写完。还以为这节课是他的课,我好堂而皇之地补补觉呢!”

“可不是嘛,你熬夜点灯写论文也就算了,还一边写一边摇头叹气,像个独守空房的怨妇,在宿舍来回折腾,害得我也神经衰弱了!我知道你怀恋你已故的丈夫,啊不,是留学他乡的情妇,可犹豫徘徊只会徒增烦恼,情妇还是情妇,变不成正妻。”远宝玉眉宇灵动。

“滚!”江洛冰愤愤地说,“我是喜欢她没错,可还没确定情侣关系……”

“我说你小子,考虑了这么多天,是不是也该下定决心了?”

十分钟前,随着一片片玫瑰花瓣的脱落露出干巴巴的花芯,江洛冰的心情犹如过山车般起伏和紧张,倒不是心疼这朵玫瑰,这是他上课前从校园里折来的。

令他心烦意乱是遭受了无数轮甜言蜜语的轰炸,已经动摇了他压在心底一直被动的情感。什么风情月意觅爱追欢,对于他这个感情领悟一穷二白的可怜家伙,还停留在一直在芳心难以启齿的面子问题上,托情人节的福,他已经好几晚没有睡个好觉了。

沈峰堂教授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衬衫长袖,随后慢慢拿起了粉笔开始在黑板上笔走龙蛇,就像是位高傲的绅士慢悠悠地品尝餐桌上的奶酪,似乎每个动作都是在享受生活。

“不愧是沈老,热情如朝阳,干劲依旧不减当年啊!”远宝玉嚼着细腻嫩滑的咖喱鱼蛋,兴冲冲地说,“振作起来师弟,或许你该去找沈老拜师学艺!”

“学什么?学怎么永葆单身么?”江洛冰无精打采地拿出了课本,顺手向远宝玉的抽屉里摸索鱼蛋。

“当然是心态啦!作为师兄,我可以负责人地告诉你,人生苦短,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你喜欢的人不一定是陪你私定终生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去找什么命中的另一半,沈老定会解开你纠结的恋爱情结,把心思放到学习和事业上!”远宝玉得意洋洋,作为师兄,他觉得辅佐师弟恋爱登神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还是算了吧,我还年轻,我们江家还等着我薪火相传呢!”江洛冰啪叽啪叽地嚼着鱼蛋冷笑,“还有啊师兄,你何德何能给我教授恋爱经验啊,你我现在就是单身狗对单身狗,能做的只有互舔伤口!”

“哈哈,开个玩笑给你提提精神,既然下定决心就别犹犹豫豫的像个男人一样!还有别再摧残学校里的玫瑰啦,原本种在校门口的野玫瑰这几天快被你摘光了,你还怎么收集99朵的花束表白?”

“夸张,明明还有很多呢!”江洛冰嗤之以鼻,不过他也不知道唐突的表白妥不妥当,所以才把感情的命运寄托在玫瑰上,多少让他的心不那么纠结。

“喂喂,你不会真的想拿野玫瑰做花束吧,玫瑰花怎么也得去花店买才有诚意啊,这样多少是有些草率了!”远宝玉捂脸,“你已经把节俭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好么?想来被表白的女孩也是会送你个鄙视的白眼!”

江洛冰沉默了,感情经验值为零的他确实不明白野有什么不妥,节俭浪漫心意也到了还想怎样啊?

“嗨,放心吧老弟,中午有时间的话,你的约会告白就交给我了!”远宝玉咧嘴一笑。

“肃静!远宝玉,江洛冰的脸是有什么独特的魅力吗?让你情有独钟地盯着他的脸足足三分钟?若是这是你的一厢情愿,还请不要打搅别的同学上课,若是两情相悦的话,那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沈峰堂沉声咳嗽,引得整个教室哄堂大笑,原本低沉的氛围瞬间被调动起来。

他的脸上粘着咖喱鱼蛋的残渣……远宝玉心说,姜果真是老的辣!

沈峰堂眯着眼睛,细细的斟酌着笔下每一个字,一丝不苟得像是个刚学写字的小学生,随后他侧身将黑板上的内容展示给台下学生们,激动的面容如春风般和煦,样子就像水族馆里顶皮球的小海豚在傲娇地冲着游客讨掌声。不过这也没办法,这是沈峰堂有生之年为数不多的几次登上学术授课厅的讲台授课,学院里的绝大多数教师还没有机会走上过这样的讲台,就像一个从政多年的政客第一次走进威斯敏斯特宫对着全英国的公民们激情演讲,台下的BBC记者们装腔作势地拿着话筒,眼神里满是临危受命的目光。

不过显然台下的观众并不能领悟沈峰堂活跃的心里活动。红木长桌上,一些学生动摇西顾,低声讨论着大厅的情人节风格布局的浪漫和奢华或是好奇地望着落地窗外的缥缈春雨,不过想来BBC的记者若是有幸进入圣诞节时的威斯敏斯特宫也是一样的惊奇。

“同学们,正如我们所知,混血种是有人类和龙类共同创造所诞生,简单地说,我们的诞生就是一个情理之中的意外……”沈峰堂手握教鞭,细心地讲解着荧屏上的物种进化论,像个意味深长的传教者。

黑色的巨龙和幼小的人类被一颗“逻辑树”相连,延伸出来的物种除了赤金色的眼睛外边和人类无异,一旁描述着血统、基因等诸多研究要素。

若是让外校的学生或是什么教育机构的领导旁听,要么是自己幻听了,要么这个老师就是个神经病,大概认为学校正在进行一场神区鬼奥的疯子讲座,调查学校是不是什么洗脑的邪教组织,会吊销学校的教育资格证也说不定。

不过大部分学生们貌似早已心知肚明,他们或是聚精会神地听讲或是呆呆地溜号,反正没有露出什么不可思议的表情,除了认为老师的讲课手法太神经质之外,没什么人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他们懒洋洋地靠在座子上,似乎他们也是组织的一份子。

初来乍到谱系学的学生却显得极其震惊,虽然知道自己的血统异于常人,但还是不由得惊奇,居然会牵扯到龙类那种不科学的东西。他们心驰神往的眼神凝聚在讲台上,就像是一群掉进深海里的画眉鱼,他们不曾见过大马哈鱼,所以极其在意老家伙所讲的历史知识。

“就喜欢看这群师弟师妹们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这群新来的家伙大概还不知道学院到底是个什么机构,以为教授在给他们讲动听的神话故事吧!”远宝玉饶有兴致地调侃着最前排的无知的一年级学弟学妹们。

“教授,听起来有些矛盾,什么是情理之中的意外?”前排一个漂亮的穿迷你裙的女孩起身举手提问,后座的男孩们低声起哄。

“嗯,众所周知,在很久以前呢,当时还是龙族统治着世界,它们掌握着先进的炼金技术和称作‘言灵’的圣言能力,要知道有些言灵甚至可以改变物理规则。”沈峰堂语重心长地说,“人类在当时还很弱小,一度将龙类供奉为神,所以啊,就会有一些智慧的先行者想要窃取神权……”

“所以混血种的诞生是因为那些人类的祖先窃取了神权?”提问的女孩显得越发的自豪。

“我真不明白,这家伙的自豪感是从哪冒出来的。”远宝玉嘟囔,“她不会认为混血种是神代后裔吧,这种想法也太神棍了点。”

“我一开始还怀疑过我老爹是条龙来着……”江洛冰回应说,混血种这种事情直到步入紫荆学院地大门,他才恍悟。作为一个混血种,他有着一位纯人类的老妈,原本流在身体里的龙血没有躁动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确实是窃取神权的行径,不过没有那么简单。”沈峰堂教授指着荧屏上的进化树说,“所谓情理之中所说的是窃取神权,古老的人类想要获得龙族的能力,他们在想能不能像人类繁衍后代一样和龙族融合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

“听起来像是一段跨种族的禁断恋情。”江洛冰听的津津有味。

“终于,在某个伟大的人类做了大胆的尝试,但结果出人意料,所繁衍的后代要不然是血统低级的幼龙,要不然就是人形的死侍,死侍就是没有思想的龙族侍从,空有人的形体却没有人的思想,相关知识大家可以在生物课上研究。”沈峰堂感慨万千,“因为龙族的基因实在过于强大,那种基因像是嗜血的怪物,在混血种的身体中一点点蚕食人类的基因,最终也没有正常的混血种后代留存下去。”

说到这学生们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故事不由得浑身发抖。

沈峰堂摆了摆手:“各位同学不必担心,想来之后的技术呢已经实现了,否则你们怎么会坐在我面前听我讲课呢!”

“所谓意外呢,就是在无数次尝试中呢,终于有后代打破了龙族嗜血基因的桎梏,成功长大了。他有着人类的自我思维,也身怀无与伦比的言灵能力,最终成为了人类的领袖,推翻了龙族的统治……”沈峰堂接着说,“目前所知,混血种或者说龙族的历史是建立在希腊神话的架构之下的,黑色的龙王尼德霍格陨落之后,便是混血种带领人类主导的时代,不过当时具体的历史也没有确切记录下来,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后排的贵族模样的学生们卸去浑身的倦意,像个皇帝一样懒懒地打量着台上进京赶考的老爷。前排的学生们瞪着大眼睛静静地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听着沈峰堂教授的激情讲座,从神话时代延展到工业革命,仿佛在倾听世界的秘密,窗外的雨啪嗒啪嗒地打在落地窗上,平静的维多利亚湖泛起朵朵涟漪,远处市区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映在雨幕中像是神话里若隐若现的魔都。

江洛冰默默地拿出了抽屉里的仅剩一半玫瑰花,低头轻轻地闻了闻,而后继续掰起了花瓣,心里却默默地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只食肉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