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变得白茫茫的,浓郁的雾气从林子里慢慢涌到了山顶,让人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零星的雪花伴随着梅花瓣在风中起舞,像流星像萤火,清凉中透着股朝朝暮暮的温馨。
屋里的气氛渐渐地暖和起来,江洛冰躺在那张老旧的红木沙发里,摆弄着从墙上取下来的一把老式猎枪打发时间,林瑶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家飞机模型,荣盈盈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看着屋内的各类陈设,老人在隔间的厨房里忙活着把猎到的野鹿处理干净,美好的火光随着一串叮叮当当的剁案声左右摇摆,老旧的留声机滚动着唱片播放着轻柔的舞曲《天鹅湖》,这种场景有种同堂天伦的幸福感。
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架不起眼的暗红色装饰柜,隐藏在帷幕下那一条条精美细腻的雕花纹路提起了荣盈盈的兴致,她轻轻抚摸着书柜早已露出白木的棱角,油灯的影子在柜门的玻璃上或明或暗,看样子这架像是沉寂已久的古董慢慢活了过来。
“Cтенка……”她的记忆力浮现出了这个词,Cтенка是一种俄式的装饰柜,散发的檀木香会无形地烘托出主人的淡雅和高贵,像这种艺术装饰品在一些苏联的有钱人家都是最普通的标配,权贵们会把这些极具美学的收藏或图案装饰在自己的庄园里,把建筑外形、阳台、梯子、飞檐等设计得奇形怪状,窗户样式不一,玻璃上带绘画,室内护墙板上涂着彩画,整个设计给人以突出个性自由的印象,每当举行晚会时就会向宾客们展示自己奢华冶艳的建筑风格和收藏的艺术品。
“Cтенка是什么意思啊?”江洛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荣盈盈身后。
“你要吓死我啊!”荣盈盈被江洛冰吓了一跳,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江洛冰的脑袋,“我一直有个疑问,看到那些木雕模型,这间屋子的装修风格,刺绣和木刻图案装饰的家具,画着金色太阳的落地窗,建这些都透着一种苏式的风格,让我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圣瓦西里学院一样,还有岳大叔,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位深居山林的老猎人居然有列夫·可尔贝尔级的着雕刻水准,这样的人才又何必隐居在这里过着清贫的生活呢?”
“呃,你是说岳大叔是个世外高人?就像姜子牙或是百里奚那样的,一直隐藏在深山里是在守望着什么……”江洛冰陷入了沉思,他突然联想到了那件惨绝人寰的“鄂伦春灭门事件”。
“以荆会的习惯,杨杰部长不可能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藏在北溟港这么多年。”荣盈盈说,“或许岳大叔本身就是荆会的人,呃,再或许是荆会刻意把他藏在这儿。”
江洛冰悄悄掀开了铺在上面的帷幔,装饰柜的中间放着一座破旧的玻璃铜钟,钟摆有节奏地左右摇摆着,仿佛减缓了时间的流逝。透过玻璃,里面整齐地摆列的旧时的相片引起了他的兴趣。
“看样子是按着时间顺序排列的。”一些是近几年的彩色影印,还有老旧的黑白照片,有的照片边角已经发黄,应该有几十年的历史,拿到外面去也算是古董了。
照片被火光映得时暗时亮,每张照片里的老人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从年轻的英姿到暮年的伟貌,没有一张流露着他一丝黯然,似乎他的人生永恒着骄傲。每张照片都包含不同的风格,有身着一袭西装的帅气小伙,站在高高的古塔上,摆出V型手势,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还有满脸和煦的牛仔裤老者,手提猎枪,一脚踩在一头已经被打死的黑熊身上,像是一个老道的火枪手;还有身着苏联陆军大衣的年轻人,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和威严,胸口挂着德式望远镜,仿佛出征的将军,挂披在身后迎风飞舞……他仿佛是20世纪人生的见证者,又像挑战世纪深渊的时光老人,孤独却傲然存在着,就算余华的《活着》也不及老人演绎的人生!
“没想到岳大叔曾经还真是苏联军人,我一直以为他是跟我吹牛来着!”江洛冰震惊了,他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那张身着苏式军装的黑白相片,原来老人曾说过当过兵没有骗他,但不是在中国,而是在苏联!
这时,老人推着一个木质餐车走了出来,半只香喷喷的烤野鹿可口流油,还有黑面包和盐巴,底层还摆着淡黄色的鱼子酱和红菜汤,看起来像是一位高级家庭主厨。
“孩子们饿坏了吧?午餐准备好了哦!”老人带着和煦的笑容,“这独门烤制的鹿肉,那是绝对的美味,外面都没得尝呢!”
“哇哦,好香啊大叔!”林瑶迫不及待地拿起片肉用的毛刀对着娇滴滴的鹿肉就是一顿猛扎,几刀下去,鹿肉没有片下来一片,滚烫的热油在肉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不是西式餐刀,不能这么用!”老人接过刀,耐心地教林瑶怎么拿,怎么用力,毛刀就像是画家手中的画笔,刀锋轻描淡写地划开了厚实的肉层,老人将肉片放到林瑶的托盘里,“尝尝,第一口永远是是最美味的,也带着烹饪者最好的祝福。”
说话之际,江洛冰早已拽下来最肥美的两条小鹿腿,把一条放到荣盈盈的盘子里,而后拿起另一条直接啃了起来,他捂着嘴,滚烫的肉不停地在嘴里翻腾,紧接着几根骨头经过舌头的腾转挪移吐了出来。
相比江洛冰野蛮的吃相,荣盈盈更显得沉稳端庄,握着刀叉将那只油淋淋的小鹿腿切成数块,而后用筷子把肉送进嘴里,动作慢条斯理,像是一位孤高的公主殿下。江洛冰挠了挠头,想来也对,毕竟荣盈盈也是荣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只不过用宫廷礼仪吃野味总感觉怪怪的。
“叔,你是不是用了特制的佐料啊?我怎么觉得今儿这烤肉比之前好吃很多!”之前江洛冰也吃过老人做的烤鹿肉,但今天他尝着却格外香,他觉得可能是因为今天心情好的关系。他用筷子捅了捅那块架子上的鹿肉。
“臭小子你还好意思说,每次做烤肉你们几个小伙子就跟饿急的狼似的盯着架子上的肉,肉还没熟就开始哄抢,今天的肉烤到了七成熟,外焦里嫩,这才是烤鹿肉的味道。”老人慢条斯理地给江洛冰又切了一块肉。
“那有什么办法,等熟了肉早就没了。那之前的肉是几分熟啊?”
“最多三分。”
“三分?难怪每次吃完都得闹肚子!”
“嘿,你小子还怪起我来了,今儿的火候正好,等小鹿的皮烤焦了,再剥去焦皮把味料放上去才拿出来让给你们吃的……”
四壁的灯火把烤肉映得通红,肉色看上去鲜美可口,屋内弥漫着醉醺醺地烤肉香。
“大叔,你这些照片不是是骗人的吧,总感觉你的阅历丰富得像是拍电影的!”江洛冰拿起照片问老人,他不刻意避讳就是想看看撕开老人伪装后的反应。
“哈哈,虽然很爱看电影,可我不是演员,那个年代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出乎江洛冰的意料,老人丝毫没有避讳或者隐瞒的意思,反而神色自豪,“曾经我可是一名西伯利亚战区的红军战士,我把我的一生和爱都献给了伟大的红色运动!”
林瑶注意到了几个人的谈论,也凑过来看照片,琳琅满目的古董照片让她这个本就热爱戎装的家伙兴奋不已,“哇,真英俊啊大叔!若果去演电影的话,估计已经和乔治·佩帕德齐名了大叔!”
“哈哈哈,瑶瑶的嘴很甜呦!”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一盘一盘地将每一道菜亲自端放在桌子上,“今天换了口味,我给你们准备了我拿手的俄国菜,还有前两天打到的小鹿,我先卤后烤的,软嫩可口,这些菜荣盈盈应该很熟悉。”
“岳大叔,您是在苏联当的兵吧?”荣盈盈试探着询问着老人的身世,从她第一眼见到老人时就有种感觉,老人并不是东北人,无论是有型的五官还是壮硕的身材都是典型的欧洲人的特征,当然也不排除是世代栖息在鄂伦春族。
“荣盈盈的洞察力很敏锐啊,我原以为这个秘密会陪着我一起埋藏到地下呢。”老人笑了笑说,“是啊,其实我不只是苏联士兵,而且来自苏联的克麦罗沃,是个彻头彻尾的俄罗斯人!”
荣盈盈有些惊讶,如今她心底的无数的疑虑和谜团都与苏联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知老人的身世让她不禁有些紧张,不过她没找到老人居然如此坦诚地公布了这个秘密,仿佛就是想刻意告诉她一样。
江洛冰更是惊愕,他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喂,大叔,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讲过啊?”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老人倾吐心声的“好兄弟”了,对方多少也会给自己讲讲如此辉煌的“前世今生”。
“你小子也没问我呀!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说是把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到了夏天也讲不完呢。”老人咳嗽了两声,“再说啦,经过这么久的军事化培训,却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还相当特工?难道警察办案的时候还需要嫌疑人在一旁给你提供线索吗?”
“大叔,那您来这里多少年了?”荣盈盈接着追问。
老人挠了挠头:“多少年了?我想想,大概快二十年了吧,记得刚来的时候还参加过公社呢!其实啊,那是我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了,第一次来我倒是记得清楚。”
“第二次?”三个人都很惊讶。
“是啊,第一次时间不长,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是1945年,当时我住在克麦罗沃的最大的汽修厂搬轮胎,那个年头一直在打仗,物资紧缺,我体格壮,老是吃不饱饭。后来厂里的人说体格壮的年轻人可以去参军,部队里能吃饱饭,然后我就跟着当时路过的近卫第五军稀里糊涂地来了东北,后来才知道说是要打日本人,那时候我也不会使枪,空有一身力气,就会搬轮胎,结果呢,刚打没几个月,日本就投降了。”
“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在这座山林里呆了这么多年,多少也会怀念过去的时光啊。”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满目深情地看着那张海报上的女孩,从橱柜里取来了葡萄酒和几盏高脚杯,慢慢地为他们斟上,暗红的酒液泛着晶莹的微光,“这是我珍藏的好酒,城里都买不着,今天难得两位小友过来,这酒也算实现了它的价值!”
“大叔,这些藏酒你平时可是碰都不让我们碰,今天居然这么大方!”江洛冰捧着酒瓶子一顿翻看。
“谢谢大叔款待。”林瑶笑脸相迎。
“是我得谢谢你们,下了雪山里清净得很,难得你们来让我热闹热闹的。”老人笑着说。
“大叔,给我讲讲你曾经的故事吧!”林瑶兴冲冲地说。江洛冰和荣盈盈也提起了兴致,他们很欣慰林瑶引起这个话题。
“想听故事呀?”老人仰在沙发里,笑容和善的像位宠溺孙女的爷爷,接着他从桌旁取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烟壶,熟练地滑着火柴,吐出幽蓝的雾气,神思悠远,身后的壁炉映出的火光衬托着他雄健的背影。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红军出兵攻打驻东北的关东军,我第一次来中国,这是个年轻的国家,胜利归国以后我很怀念这里。后来边境事故我回到了这里,就一直住下了。”
“大叔,那您有家人吗?”荣盈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哦,家人呐?”老人想了想,“那么多年了家里人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估计他早就以为我战死在中国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江洛冰狡黠一笑,“难不成大叔你在这里也有留有舍不得的恋情么?”
“呵呵,确实是有舍不得的情缘啊,可惜不是什么与大家闺秀的海誓别恋,而是我那些留在这里的兄弟们呢……”老人放下酒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讲起了故事,“1945年,我们接到命令来到中国攻打日本关东军,那时候的我还是个热气方刚的军人,大概和中国三国时候的孙策孙伯鲁差不多吧……
“我是一支队伍的小队长,我带着我的敢死队攻进了小兴安岭,那里的日军早已是孤军奋战,成了无畏的亡命之徒。我们的小队向着他们发动了猛烈的进攻,敌人也毫不示弱,凤凰坪高地的阵地不停的交管,丢失,占领,再丢失,再占领,几天下来双方死伤惨重。我的虽然最后高地被我们占领了,可我有些兄弟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我想我应该留下来守护他们的英灵……”老人重新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历史书,轻声地讲述着他当年的英年才俊和宏伟壮举,那些慷慨牺牲的战友们引诱敌人进入埋伏圈取得胜利,那慷慨激昂的语气透着满是无上的自豪和熏心的酒意。
江洛冰经历了一个月的军事化训练,越发地能理解老人的心境,他听着有些震撼,盯着那张黑白色的苏联军装照片看的出神。那张照片上,老人昂首傲然,像个年轻的将军,他虽然是一个人,而他却似乎看到了他身后那成群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