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生不灭与人生之无我

在谭嗣同的哲学中,不生不灭是“仁之体”,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生不灭对作为仁之派生物的天地万物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这种与生俱来对于人而言也不例外。这就是说,不生不灭是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本相,人之存在与万物一样处于不生不灭之中。他将人之存在和人生的这种不生不灭状态称为无我,无我由此成为谭嗣同基于不生不灭对人之存在状态、生命真谛和人生追求的哲学表达,也凝聚了他的人生观。

对于人之存在和生命本相,谭嗣同描述并判断为无我。对此,他论证并解释说:

今夫我何以知有今日也?比于过去、未来而知之。然而去者则已去,来者又未来,又何以知有今日?迨乎我知有今日,则固已逝之今日也。过去独无今日乎?乃谓之曰过去。未来独无今日乎?乃谓之曰未来。今日宜为今日矣,乃阅明日,则不谓今日为今日。阅又明日,又不谓明日为今日。日析为时,时析为刻,刻析为分,分析为秒忽,秒忽随生而随灭,确指某秒某忽为今日,某秒某忽为今日之秒忽,不能也。昨日之天地,物我据之以为生,今日则皆灭;今日之天地,物我据之以为生,明日则又灭。不得据今日为生,即不得据今日为灭,故曰:生灭即不生不灭也。抑尝有悟于梦矣,一夕而已,而梦中所阅历者,或数日,或数月,或数年,或数十年。夫一夕而已,何以能容此?此而能容,当不复醒矣。及其既醒,而数日、数月、数年、数十年者,即又何往?庸讵知千万年前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庸讵知千万年后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佛故名之曰:“三世一时”。三世一时,则无可知也。自以为知有今日,逝者而已矣。今夫我又何以知有我也?比于非我而知之。然而非我既已非我矣,又何以知有我?迨乎我知有我,则固已逝之我也。……我之饮食呼吸也,将取乎精英以补我之气与血。然养气也旋化而为炭气,红血也旋变而为紫血;或由九窍而出之,为气,为唾涕,为泗洟,为矢溺,为凝结之物;或由毛孔而出之,为热气,为湿气,为汗,为油,为垢腻;或为须发之脱,或为爪甲之断落。方气血之为用也,曾不容秒忽而旋即谢去,确指某气缕之出入为我,某血轮之流动为我,不能也。以生为我,而我倏灭;以灭为我,而我固生。可云我在生中,亦可云我在灭中。故曰:不生不灭,即生灭也。【203】

透过这段引文看到,谭嗣同之所以判断人生无我,是基于“生灭即不生不灭”的思维逻辑。循着这一逻辑,人的生存与天地万物一样“旋生旋灭,即灭即生”。人的“旋生旋灭,即灭即生”表明,人无我,人的存在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更有甚者,与天地万物相比,人的活动性和人之知不仅没有使人摆脱无我的宿命,反而加剧了人之不生不灭,使人的不生不灭、不断不常、不一不异、不来不去表现得最为充分,也使人成为宇宙万有中无我最典型的形态:第一,人存在于时间之中,构成时间的过去与未来、今日与明日是不确定的。正如日分解为小时,小时分解为刻,刻分解为分一样,分亦可以分解为秒忽。问题的关键是,秒忽随生随灭,不能确指某一秒忽为今日之秒忽。作为时间基本单位的秒忽的不确定性使时间的确定性化为乌有,随之而来的便是今日的无法确定,更遑论确定今日之我了。在人自以为“今日”时,今日已经变成“昨日”了。第二,人之知不仅不能破解诸如时间无法确指何时为今日之类的难题,反而加剧了这一困惑。其中最大的困惑在于,人会做梦,做梦的时间最长不过一夕,而梦中经历却可以容纳数日、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一夕与数日、数十年之间的时间差距表明,人之阅历“三世一时”;人之所谓知,其实是因为“无可知也”。第三,人之所以确信“有”我,是与“非我”相比较而言的。吊诡的是,既然“非我”已经“非”了我,又何以知道“有”我呢?更何况我与天地万物一样处于“旋生旋灭,即灭即生”中,瞬息万变的生存状况表明,等到我知有我时,我已经成为“已逝之我”了。第四,我时时从外部摄取营养,又时时向外界排泄废物。我之存在与外界不可分割,“融化为一”。人的新陈代谢表明,我即倏灭即固生——“以生为我,而我倏灭;以灭为我,而我固生”。一言以蔽之,人生的这种不生不灭状态就是无我。

进而言之,在将不生不灭贯彻到人生领域时,谭嗣同不仅以之解读人之生,而且以之解读人之死,并且从中推出了如下结论:“然原质犹有六十四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谓以太即性,可也;无性可言也。”【204】由此可见,他从不生不灭出发,推出了关于人生的两个结论:第一,“不生故不得言有”;第二,“不灭故不得言无”。在谭嗣同的哲学中,有无与生灭既相互关联,又不可混淆。生灭是就有之存在方式或状态而言的,正如生并不等于有一样,灭也并不意味着无。在这个前提下,他借助生灭即不生不灭着重说明了人生之无我状态。尽管这种无我状态凸显了人之存在的不确定性,然而,谭嗣同却没有因为人生之无我而否认人之存在之“有”。在由生灭向有无的转化中,谭嗣同将生灭直接与人之状态联系起来,由讲抽象之人过渡到个体之人,并以生灭来阐释人之生命。至此,生对应生存,灭对应死亡。就对人生意义的解读来说,“不生故不得言有”对应人之肉体,表明人之肉体为虚幻;“不灭故不得言无”对应人之灵魂,表明人之灵魂不死。

一方面,谭嗣同极力渲染人之肉体生命的虚幻不实。他写道:“体貌颜色,日日代变,晨起而观,人无一日同也。骨肉之亲,聚处数十年,不觉其异,然回忆数十年前之情景,宛若两人也。则日日生者,实日日死也。天曰生生,性曰存存。继继承承,运以不停。孰不欲攀援而从之哉?而势终处于不及。世人妄逐既逝之荣辱得丧,执之以为哀乐。过驹不留,而堕甑犹顾;前者未忘,而后者沓至。终其身接应不暇,而卒于无一能应,不亦悲乎!”【205】可以看到,谭嗣同对于人之容貌每天都在发生改变的说法与王夫之的说法颇为相似。尽管如此,谭嗣同更多地运用化学、解剖学和生理学等西方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把人的生命或肉体存在说成是各种元素的凑合、堆积。他指出:“所以第一当知人是永不死之物。所谓死者,躯壳变化耳,性灵无可死也。且躯壳之质料,亦分毫不失。西人以蜡烛譬之,既焚完后,若以化学法收其被焚之炭气、养气与蜡泪、蜡煤等,仍与原蜡烛等重,毫无损失,何况人为至灵乎?”【206】谭嗣同对人之肉体和生命虚幻的论证源自“不生故不得言有”,同时加入了各种自然科学的实证成果。正是由于有了以元素说为首的各种格致之学的实证依据,谭嗣同对人之肉体为虚幻深信不疑,并从不同角度反复予以论证和说明。总体来说,他对人之肉体存在是轻视乃至蔑视的,对人之生命的态度颇为豁达。

另一方面,对于人之生命中与肉体相对应的精神、灵魂,谭嗣同赋予了新的理解,在“不灭故不得言无”中,突出人之灵魂、精神的不灭。在他看来,好生与恶死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洞彻了“不生故不得言有”的道理,明白了人之肉体的虚幻不实和人生并无哀乐的真相,也就解决了恶死的一半。于是,谭嗣同声称:“好生而恶死也,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方更于人祸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快慰焉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夫目力所得而谛观审视者,不出寻丈,顾谓此寻丈遂足以极天下之所至,无复能有余,而一切因以自画,则鲜不谓之大愚。何独于其生也,乃谓止此卒卒数十年而已,于是心光之所注射,虽万变百迁,终不出乎饮食男女货利名位之外?则彼苍之生人,徒以供玩弄,而旋即毁之矣乎?呜呼,悲矣!孔曰:‘未知生,焉知死。’欲明乎死,试与论生。生何自?而生能记忆前生者,往往有之。借曰生无自也,则无往而不生矣。知不生,亦当知不灭。匪直其精灵然也,即体魄之至粗,为筋骨血肉之属,兼化学之医学家则知,凡得铁若干,余金类若干,木类若干,磷若干,炭若干,小粉若干,糖若干,盐若干,油若干,水若干,余杂质若干,气质若干,皆用天地固有之质点粘合而成人。及其既敝而散,仍各还其质点之故,复他有所粘合而成新人新物。生固非生,灭亦非灭。又况体魄中之精灵,固无从睹其生灭者乎?”【207】

在此基础上,谭嗣同借助“不灭故不得言无”进一步论证了人之灵魂的不死,以期彻底杜绝人之好生恶死问题。为了通过灵魂不死引导人克服贪生畏死观念,他甚至将灵魂不死奉为一切宗教的圭臬。对此,谭嗣同一而再再而三地断言:

生固非生,灭亦非灭。……此言最为学道入圣之始基。由是张横渠有“太和”之说,王船山有“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之说。其在耶,则曰“灵魂”,曰“永生”;在佛则曰“轮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无此,夫《系易》固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何为不言乎!……不言慈悲、灵魂,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灵魂,教而不足以行。言灵魂不极荒诞,又不足行于愚冥顽梗之域。且荒诞云者,自世俗名之云尔,佛眼观之,何荒诞之非精微也?【208】

然不论何教,皆有相同之公理二:一曰慈悲,吾儒所谓“仁”也;一曰灵魂,《易》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也。言慈悲而不言灵魂,止能教贤智而无以化愚顽;言灵魂而不极其诞谬,又不足以化异域之愚顽。吾儒鄙外教之诞谬,外教亦不喜吾儒之无其诞谬,二者必无相从之势也。惟佛教精微者极精微,诞谬者极诞谬。佛之精微,实与吾儒无异。偶观佛书,见其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往往与船山之学宗旨密合,知必得力于此。若夫诸儒所辟之佛,乃佛家末流之失,非其真也。【209】

谭嗣同将言灵魂视为构成宗教的要件,并且强调宗教言灵魂必至于极其荒诞而不可。而他之所以发出如此断语,就是为了“化愚顽”;所谓“愚顽”,指的是不谙灵魂不死而沉迷于好生恶死的芸芸众生。

至此可见,谭嗣同对人之生灭的阐释沿着肉体与灵魂两个不同的方向展开,却共同指向了一个主题:体魄之虚、无与灵魂之实、有。随之而来的是,他在人生观、生死观上轻体魄而重灵魂。轻体魄是因为体魄原本就是虚幻不实的,不可固执为有;重灵魂是因为灵魂是不死恒常的,原本为有。由此,轻体魄而重灵魂成为谭嗣同对待人生的基本原则,并被贯彻到诸多领域之中:在形神观中,轻体魄而重灵魂便是“超出体魄之上而独任灵魂”;在知行观中,轻体魄而重灵魂则演绎为贵知而不贵行。

谭嗣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从各个角度论证不生不灭,主要目的是因循不生不灭的思维方式和价值旨趣,洞彻人之生存的本相,树立无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正因为如此,他对不生不灭的诠释既透视了人生之本相,也指明了人在洞彻人生这一本相之后理应达到的觉解境界。在这方面,谭嗣同将肉体之我归为无、将灵魂之我归为有的无我说则是最直接也最集中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