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格致之用

谭嗣同对格致之学的热情、关注是始终如一的,对不同概念、学说或学科的具体侧重却相去甚远。在他的后期哲学中,不仅没有因为从早期物学(气学)转向心学(仁学)而轻视格致之学,反而利用格致之学论证心学,使格致之学成为仁学和以太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谭嗣同的这种做法既印证了他本人关于格致之学是为学之基的观点,又使格致之学的作用得以充分发挥。就后期哲学而言,他的代表作是《仁学》和《以太说》。对于《仁学》,谭嗣同明言声称:“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147】这表明,以太对于仁学不可或缺,甚至是解读仁学的金钥匙。秘密在于,《仁学》是借助以太和以太说为首的众多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和学说完成的。这就是说,尽管以太对于谭嗣同的哲学至关重要,然而,他在《仁学》中吸收、利用的格致之学并非仅限于以太说。翻开《仁学》可以看到,元素说、牛顿力学、电学、声学、光学、解剖学、脑科学、神经学、细菌学、细胞学、地质学和考古学等一应俱全,几乎囊括了当时传入中国的所有格致之学。至于《以太说》,一目了然,其中少不了发源于西方物理学的以太说,此外还有元素说、牛顿力学和天体运行学领域的相关知识。事实上,谭嗣同不仅借助格致之学论证仁学,而且阐释由脑主宰的认识过程和途径、破对待的通而平等和先“逆三世”后“顺三世”的历史演化。这使格致之学参与到他的本体哲学、认识哲学、启蒙哲学和历史哲学之中,甚至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与将格致之学视为学术之基的定位相一致,谭嗣同力图将自己的哲学奠基在尽可能多的格致之学的基础上,故而将名目繁多的格致之学纳入自己的哲学之中。正是这一做法使形形色色的格致学概念和学说作为理论来源乃至思想内容在他的哲学中拥有一席之地,甚至成为其哲学思想的一部分。

一、以太、电、力与仁和平等的地位

仁学是谭嗣同哲学的标识,他后期的哲学和启蒙思想都可以笼统地称为仁学。这不仅是因为这些思想集中表现在《仁学》中,而且因为他所有的思想都是沿着仁是世界万物本原的思路出发的,归根结底都与仁密切相关。具体地说,谭嗣同奉仁为世界本原,并且宣称仁的基本内涵是通,通的主要表现是平等。借此,他旨在强调平等具有世界本原的意蕴,以便将平等说成是通行宇宙的普遍法则。在此过程中,谭嗣同证明仁是宇宙本原以及平等是仁的题中应有之义的证据便是以太、电、力等各种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和学说。

对于谭嗣同来说,“仁以通为第一义……通之象为平等”【148】。这表明,平等是作为世界本原的仁的基本内涵和特征。就概念出处来说,仁发源于中国古代的儒家,平等则是西方近代启蒙思想的核心理念。一目了然,谭嗣同所讲的仁—通—平等是中西思想的和合,作为西学出现的则是以脑、以太、电、力等为代表的格致之学的概念和学说。正是借助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脑、以太、电、力等概念和学说,他展开对仁之概念的界定和诠释,进而赋予仁通而平等的内涵。可以看到,谭嗣同习惯于将仁与脑、以太、电、力等概念及学说联系起来,后者作为理论武器被用来界定仁的基本内涵,并且论证仁的本质特征是平等。

首先,从概念的运用上看,谭嗣同对脑、以太、电、力等东渐的西方格致之学概念津津乐道,并利用它们来比附、说明仁。这种做法在为他的哲学添加令人目不暇接的新概念、新范畴的同时,也使仁拥有了诸多前所未有的新名称。在这方面,谭嗣同不止一次地断言:

夫吸力即爱力之异名也。【149】

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150】

这就是说,吸力、爱力、以太等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与仁异名而同实,实际所指是一样的。除此之外,谭嗣同尽可能地将仁与自己所接触到的名目繁多的源自西方格致之学的概念——电、脑、力和元素等相联系,以便使形形色色的格致之学“物尽其用”。例如,他所讲的仁之所以不生不灭,与化学对元素的界定——用化合或分解的方法所得到的不可再分的最小单位——密切相关,并且杂糅了物质不灭与守恒定律的思想要素。正是利用以化学元素说为主体的诸多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研究成果和要素,谭嗣同论证了世界的不生不灭。于是,他写道:“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矿学之取金类也,不能取于非金类之矿;医学之御疵疠也,不能使疵疠绝于天壤之间。本为不生不灭,乌从生之灭之?譬于水加热则渐涸,非水灭也,化为轻气、养气也。使收其轻气、养气,重与原水等,且热去而仍化为水,无少减也。譬于烛久爇则尽跋,非烛灭也,化为气质、流质、定质也。使收其所发之炭气,所流之蜡泪,所余之蜡煤,重与原烛等,且诸质散而滋育他物,无少弃也。”【151】

与此同时,谭嗣同在论证仁为世界本原和仁之平等内涵的过程中,试图将仁与形形色色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和学说相对接,其中,用得最多的还是以太、电、力等源自西方近代物理学领域的新发现和新成果。在他的论证中,不止一次地把仁与以太、电、力等概念相提并论。在《仁学》中,仁更是与以太、电、力如影随形,以至于以太、电、力这些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成为仁的内在规定。于是,以太、电、力被写进“仁学界说”的第一条和第二条。“界说”的英文是definition,现译为定义,是用来规定概念内涵的。谭嗣同对《仁学》的这种界定透露出仁与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以太、电、力等概念和学说的密切相关。

其次,从思想的论证上看,以太、电、力等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概念和学说在谭嗣同那里被用来论证、说明仁是何以相互感通而臻于平等的。早在“北游访学”期间,谭嗣同在上海见到傅兰雅初识以太时,就立即被以太深深吸引,并由以太产生丰富联想,进而将以太与仁的无所不在、彼此沟通混为一谈。这奠定了谭嗣同借助以太论证仁—通—平等的基本思路,也催生了他通过仁与以太的相互诠释,断言作为以太之微生灭的不生不灭是“仁之体”。这是《仁学》的基本内容,也成为他的主要哲学观点。

《仁学》的主旨是论证仁的通而平等,谭嗣同在“仁学界说”中明确将以太定义为“所以通之具”。“所以通”是仁,“所以通之具”也就是论证仁之所以平等的工具。他将以太视为“所以通之具”,明确界定了以太的身份是工具。作为一种工具,以太在谭嗣同论证仁的相互感通而臻于平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以太的无所不在——特别是“胶粘”“贯洽”“管络”作用使其承担起慈悲之心的传递和沟通,通过人与人之间善念的相互感通、感化而臻于“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的绝对平等境界。对于以太的这种神奇作用和功能,谭嗣同进行了如下解释和说明:当人心发出一善念时,此一善念传入空气而使空气中的质点产生震荡;这种震荡便通过以太的作用传递给众人的“脑气筋”,使众人能够接收这一善念——人与人之间善念的发出、传递和接收就像拍电报一样丝毫不忒。他强调说,由以太传递的人心与人心的感通是没有界限、跨越时空的,纵然是其间阻挠重重,也遏制不住这种感通。基于这种认识,谭嗣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信宣布:

天下人之脑气筋皆相连者也。此发一善念,彼必有应之者,如寄电信然,万里无阻也。【152】

我之心力,能感人使与我同念。【153】

当函丈焚香告天时,一心之力量早已传于空气,使质点大震荡,而入乎众人之脑气筋。虽多端阻挠,而终不能不皈依于座下。【154】

最后,利用生理学、解剖学和神经学知识,谭嗣同把以太、电与脑联系起来,借助脑尤其是遍布周身的神经(他称之为“脑气筋”,并且视为脑的一部分)进一步论证仁—通—平等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谭嗣同不止一次地宣称:

脑为有形质之电,是电必为无形质之脑。人知脑气筋通五官百骸为一身,即当知电气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也。……夫固言脑即电矣,则脑气筋之周布即电线之四达,大脑、小脑之盘结即电线之总汇。一有所切,电线即传信于脑,而知为触、为痒、为痛。其机极灵,其行极速。惟病麻木萎痹,则不知之,如电线已摧坏,不复能传信至脑,虽一身如异域然,如医家谓麻木萎痹为不仁。……通者如电线四达,无远弗届,异域如一身也。【155】

以太之用之至灵而可征者,于人身为脑。……于虚空则为电,而电不止寄于虚空。盖无物不弥纶贯澈。脑其一端,电之有形质者也。……学者又当认明电气即脑,无往非电,即无往非我,妄有彼我之辨,时乃不仁。虽然,电与脑犹以太之表著于一端者也;至于以太,尤不容有差别,而电与脑之名亦不立。【156】

谭嗣同认为,“脑气筋”作为脑的一部分,将人的四肢、五官和百骸连为一体,使人成为一架精妙绝伦的机器。其实,“脑气筋”的作用远不止这些,人与人的感通是脑的作用,脑可以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相互感通。这是因为,脑就是有形质之电,与电通过电网遍布宇宙、借助电线传递电流一样,人脑能够将天地万物与我通为一身。脑与电以及二者的关系共同证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感通是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就个人来说,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由脑和遍布周身的“脑气筋”支配的,人周身的“脑气筋”又是彼此相连的;一根手指受伤,“脑气筋”便会将这种痛感传递给人脑,人就会感觉全身不适。就人我来说,所有人的“脑气筋”都是相连的,因为它们同出一源。对此,谭嗣同反复声称:

盖天下人之脑气筋皆相连者也。【157】

然心源非己之源也,一切众生之源也。【158】

正因为天下人的“脑气筋”皆相连,天下人之心同出一源,所以,人与我相互感通,犹如一个人的身体各部分由“脑气筋”连为一体、相互感通一样。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天地万物与我的“脑气筋”是相通的,甚至原本就是一体的,那么,人便不应该对它们妄生分别,而应该相互感通、不分人我: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是麻木不仁;如果相互感通,消除彼此、人我之对待,便是平等。

基于上述分析和论证,谭嗣同得出结论,借助以太、电、力和脑的辩护、论证,充分发挥仁的作用,通过心力的相互感通和善念的感化,人与人之间完全可以破除畛域而不分人我。这种境界是“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的无我状态,也是“洞澈彼此,一尘不隔”【159】的绝对平等境界。

谭嗣同所讲的仁—通—平等与中国近代哲学的中西和合、视界圆融一脉相承,具有无与伦比的兼容性和汇通性,汇聚了古今中外各种思想学说。尽管如此,他对五花八门的格致之学是有选择和侧重的。上述内容显示,谭嗣同把以太、电、力、脑与仁直接联系起来,在中西贯通的和合中创建了独特的仁学样式和形态。这使他的仁学不仅拥有古代仁学无法比拟的兼容性和汇通性,而且在近代哲学中个性张扬,特色鲜明。这集中表现在对仁是宇宙法则以及仁何以平等的论证上,谭嗣同的主要工具是以太、电、力和脑等源自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五花八门的概念和学说。

二、地质学、考古学、力学与历史演化和大同社会

谭嗣同提倡平等不仅是因为他将中国救亡图存的希望寄托于此,而且是因为近代社会严重不平等的现实。依据谭嗣同的剖析,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改变当时中国社会上下相隔的不平等状况而实现平等,于是才有了本体哲学领域对平等地位的提升,最终推演出仁—通—平等的仁学体系。在此过程中,他在本体领域为平等提供辩护,进而将平等提升到了形而上学的高度。一方面,谭嗣同的这一做法将平等的权威性、至上性和普适性推向了极致,无论是宣扬平等的高度还是力度都使他成为中国近代宣扬平等的代言人。另一方面,谭嗣同的做法也引发了一系列新的疑问:既然作为宇宙法则的仁已经证明了平等是世界法则,那么,平等便应该放之四海而皆准,并且无时无地不平等。既然如此,现实社会为什么还会存在诸多严重的不平等?特别是中国——正如谭嗣同本人所揭露的那样——为什么处处充斥着严重的不平等现象?反过来说也一样,既然现实社会到处充斥着各种不平等现象,为什么说平等是世界法则?人们凭什么相信平等是必然的?纵然当下不能实现,而将来平等一定会实现?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更好地论证平等的必然到来,他断言人类社会是不断演化的,演化的轨迹和结果便是从不平等到平等。具体地说,人类历史按照先“逆三世”、后“顺三世”的程序演进,在这个进程中,太平世是社会历史的最高阶段,而太平世就是一个彻底铲除了一切差异的、人人平等的世界。为了阐明这个问题,谭嗣同找到了地质学、考古学、力学等多种格致之学作为思想武器。

首先,谭嗣同依托地质学、考古学和力学,论证了人类社会的演化,以此证明平等彻底实现的必然到来。他之所以认定人类社会是不断演化的,是因为一系列格致之学的新成果、新发现激发了他的灵感,使谭嗣同认识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无时无刻不处于演化之中。就人类社会来说,无时无刻不在的演化使平等作为人类社会的未来趋势而拥有了某种程度的现实性和毋庸置疑的必然性。

依据所能接触到的地质学、考古学、力学的新成果和新发现,谭嗣同猛然意识到,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化之中,变化是宇宙间无所逃遁的普遍法则。不仅如此,“地学者”“考察僵石”的研究成果使他从中领悟出生物演化的阶梯,由此形成了有关天地演化和生物进化的认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谭嗣同一再宣称:

万年前之僵石,有植物、动物痕迹存其中,大要与今异。天地以日新,生物无一瞬不新也。今日之神奇,明日即已腐臭。【160】

究天地生物之序,盖莫先螺蛤之属,而鱼属次之,蛇龟之属又次之,鸟兽之属又次之,而人其最后焉者也。【161】

在此基础上,谭嗣同进而强调,自然界的生物在演化,人和人组成的人类社会也在演化。就人类社会的演化而言,遵循从“逆三世”到“顺三世”的先后顺序。所谓“逆三世”,是指人类社会由太平世退化到升平世再由升平世退化到据乱世的演化:太平世是指洪荒太古之时,“无教主亦无君主”;升平世指后来“渐有教主、君主矣”,这一时期相当于中国的三皇五帝时代;据乱世指“君主始横肆”。所谓“顺三世”,是指人类社会由据乱世进化到升平世再由升平世进化到太平世:据乱世指漫长的君主横肆时代,这一时期相当于中国的“孔子之时至于今日”;升平世指将来全球出现“大一统”的局面,“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太平世指全球遍地为民主,人类进入绝对平等状态——“人人可有教主之德,而教主废;人人可有君主之权,而君主废”。这个阶段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162】在谭嗣同看来,到了太平世,全世界进入绝对平等的社会状态。

其次,各种格致之学为谭嗣同建造的平等乐园提供了灵感来源和技术支持。在凭借名目繁多的格致之学论证从不平等到平等是人类历史的演化法则,借此强化平等实现的必然性和可行性的基础上,他进一步借助格致之学描述平等蓝图,畅想彻底实现平等的理想境界。对于这方面的问题,谭嗣同的具体论证分两步走:第一步,将平等与大同社会直接勾连在一起,进而宣称绝对平等、民主的大同社会就是人类历史演化的结果,也就是最高、最后阶段。对于大同社会的平等景象,他如是说:“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殆仿佛《礼运》大同之象焉。”【163】由此可见,在谭嗣同的想象中,大同社会取消了国界,也就消除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不平等;大同社会还消除了一切等级和差异,人与人之间没有上下、尊卑,甚至没有人我之分,故而人人平等。第二步,用格致之学描绘、装扮大同社会。他所讲的大同社会离不开格致之学,正如谭嗣同对大同社会的论证是借助林林总总的格致之学推演出来的结果一样,格致之学对于大同社会成为平等乐园起到了决定作用。在这方面,西方近代格致之学的新成果、新方法共同支持了大同社会的平等和美好。例如,他的大同建构秉持全球文化一体化的世界主义、大同主义立场,主张大同社会使用同一语言文字。这一提法是谭嗣同的进化理念在语言文字领域中的贯彻,而他的进化理念则是众多格致之学共同推动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谭嗣同提出的同化语言文字的方法和措施加入了必不可少的格致之学的要素。在他那里,无论是为何同化语言文字还是如何同化语言文字,归根结底都离不开格致之学的参与。就如何同化语言文字而言,谭嗣同不止一次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贯彻始终的则是由繁入简的进化原则。对此,他反复强调:

文化之消长,每与日用起居之繁简得同式之比例。……教化极盛之国,其言者必简而轻灵,出于唇齿者为多,舌次之,牙又次之,喉为寡,深喉则几绝焉。发音甚便利,而成言也不劳;所操甚约,而错综可至于无极。教化之深浅,咸率是以为差。【164】

是故地球公理,其文明愈进者,其所事必愈简捷。……又如一文字然,吾尚形义,经时累月,诵不盈帙;西人废象形,任谐声,终朝可辨矣,是年之不耗于识字也。【165】

依据谭嗣同的说法,语言文字是进化的,进化的法则是由繁杂到简捷。难认、难写、难学的中国象形文字在西方的字母(“谐声”)文字面前相形见绌,也使简化中国的语言文字具有了必要性和急切性。

总之,在谭嗣同对人类社会历史演化和理想境界的描述中,地质学、考古学以及力学等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格致之学成为进化的前提。更为重要的是,他凭借众多格致之学的新成果、新发现或受格致之学的启发,对人类未来的图景予以憧憬,形成了关于大同社会的构想。谭嗣同对大同社会的理解和描述与格致之学关系密切,林林总总的格致之学更是浸透在饮食、服饰、生活日用、交游、文化等各个领域和方面。

三、人种学、营养学、解剖学、生理学与实现平等的途径

在谭嗣同看来,平等是世界本原——仁的题中应有之义,这意味着平等的地位和价值作为宇宙公理是至高无上的;平等是人类社会的最高境界,这意味着平等的实现作为社会进化的必然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既然平等必然到来,而现实社会却处处充斥着不平等,那么,如何从当下的不平等而通往平等呢?面对这一现实而又略显尖锐的问题,谭嗣同与先前一样想到了格致之学。在他借助格致之学铺就平等途径的过程中,人种学、营养学、解剖学和生理学等既成为谭嗣同平等思想的理论来源,又架起了通往平等的桥梁。

首先,在规划、设置平等实现的途径时,谭嗣同将人种平等视为实现平等的必经之路,甚至说成是通往平等的前提。这使人种平等对于平等的实现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而他的人种平等依赖人种同一,人种同一则依赖格致之学。谭嗣同确信,人种是不断进化的,世代进化后的“新人种”是全球同一的平等人种。对于这种毫无差异、全球同一的新人种,他的具体描述和大胆想象是这样的:“必别生种人,纯用智,不用力,纯有灵魂,不有体魄……可以住水,可以住火,可以住风,可以住空气,可以飞行往来于诸星诸日,虽地球全毁,无所损害。”【166】谭嗣同所设计的新人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同时也极具超前性和科幻性:第一,就时代特征而言,与中国近代的价值理念特别是平等诉求相映成趣,新人种提供了平等的前提,本身就是没有差异的全球同一的人种。在这个意义上,新人种消除了种族歧视和民族压迫,从人种的角度推进了平等。第二,就超前性和科幻性而言,新人种是借助格致之学想象的产物——不仅距离现实很远,而且带有明显的乌托邦色彩。在谭嗣同那里,全球同一的新人种之所以会出现,之所以如此美好、自由和平等——甚至连同其出现本身,全拜格致之学的恩赐。透过他设想的人种进化和同一的过程不难发现,除了依赖人种学的帮助,营养学、脑科学、神经学、生物学、农学、地理学、化学、力学和光学等众多学科同样功不可没。

谭嗣同想象、期待进化出只有精神而没有形体的新人种,看似天马行空、突发奇想,实则奠定在格致之基础上。取之不尽的格致之学不仅给了他灵感,而且给了他具体步骤和方法,成为谭嗣同用之不竭的思想资源。对于以格致之学改进人种的具体思路,谭嗣同反复思考,最终提出了如下论证和解释:“斯农之所以贵有学也。地学审形势,水学御旱潦,动植学辨物性,化学察品质,汽机学济人力,光学论光色,电学助光热。有学之农,获数十倍于无学之农。然竭尽地球之力,则尤不止于此数。使地球之力,竭尽无余,而犹不足以供人之食用,则必别有他法,考食用之物,为某原质配成,将用各原质化合为物,而不全恃乎农。使原质又不足以供,必将取于空气,配成质料,而不全恃乎实物。且将精其医学,详考人之脏腹肢体所以必需食用之故,而渐改其性,求与空气合宜,如道家辟谷服气之法,至可不用世间之物,而无不给矣。又使人满至于极尽,即不用一物,而地球上骈肩重足犹不足以容,又必进思一法,如今之电学,能无线传力传热,能照见筋骨肝肺,又能测验脑气体用,久之必能去其重质,留其轻质,损其体魄,益其灵魂,兼讲进种之学,使一代胜于一代,万化而不已。”【167】

透过这段设想可以发现,由于意识到了营养、饮食与人的形体之间的密切关系,谭嗣同用繁多的格致之学前来助阵,从农学、地学、水学、动物学、植物学、化学、汽机学、光学到电学,足以让人目不暇接。不过,其中最震撼的还是他关于人食用空气的奇思妙想。依据谭嗣同的设想,将来科学发达了,人完全可以“取于空气”供人食用。到那时,人通过“喝西北风”而“去其重质,留其轻质”,完全可以达到“损其体魄,益其灵魂”的效果。沿着这个思路,他设计的理想人最终成了没有形体、状貌、长短而只有灵魂的“隐形人”。看似荒诞、离奇的结论却源自人呼吸空气(氧气)引发的灵感,并且依据各种格致之学的新成果推演而来。格致之学的加入使谭嗣同的这套设想变得顺理成章,在逻辑上甚至都显得合情合理。

其次,谭嗣同不仅凭借形形色色的格致之学改良人种、推出全球同一的平等人种,而且兼采各种格致之学来铺设通往平等之路。在这其中,他对化学、生理学、解剖学的借鉴和利用尤为引人注目。

事实上,与“别生种人”需要借助名目繁多的格致之学共同参与才能完成一样,离开了以太说以及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等众多格致之学,谭嗣同所设想的平等的实现是难以想象的。按照他的分析,现实社会不平等的根源是妄生分别,消除不平等而推进平等的方法是破除人我、彼此之对待,从根本上铲除、弥合一切分别。进而言之,人们之所以妄生分别、彼此和对待,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体魄所限。谭嗣同认为,“亲疏者,体魄乃有之”,人与人不平等是由于“泥于体魄”而彼此有亲疏、有分别。循着这个逻辑,若要消除不平等而实现平等,就要“超出体魄之上而独任灵魂”,因为“不能超体魄而生亲疏,亲疏生分别”【168】。于是,他设想:“通则必尊灵魂,平等则体魄可为灵魂。”【169】这就是说,如果人人都轻体魄、重灵魂,则借“损其体魄,益其灵魂”最终必然泯灭人的一切形体差异而“别生种人”;也只有这种没有形体而只有灵魂的人才可能自由自在,彼此之间不分亲疏而绝对平等。第二,神经动法不同。谭嗣同指出,人们之所以有分别、彼此和对待,根源在于人有意识,而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各不相同。人们之所以具有不同观念,根源在于“脑气筋”的动法各不相同。依据这个剖析,他对症下药,最终将平等的实现寄托于改变人之“脑气筋”的动法。

需要说明的是,与“超出体魄之上而独任灵魂”得益于格致之学支持的“别生种人”一样,谭嗣同改变人之“脑气筋”动法的灵感来源于解剖学、生理学等近代西方格致之学对人脑的了解。具体地说,谭嗣同将平等的方案归结为“改其脑气之动法”具有深层的认识根源,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源于对人脑的了解和认定人脑是电。谭嗣同是中国近代最早也是最系统地对人脑进行形上思考和哲学探究的戊戌启蒙思想家。他依据当时东渐的西方近代解剖学、生理学的最新成果,对人脑给予了较为实证的探究,具体而详细地描述并剖析了人脑的颜色、形状、结构、分布和生理机能。例如,关于人脑的颜色和形状,谭嗣同形象而生动地写道:“剖脑而察之,其色灰败,其质脂,其形洼隆不平,如核桃仁。”【170】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明确描绘了人脑的结构分布,把人脑分为六个部分,并且把人周身的神经(“脑气筋”)网络也说成是人脑的组成部分。这便是:“其(指人脑——引者注)别有六:曰大脑,曰小脑,曰脑蒂,曰脑桥,曰脊脑,其分布于四肢周身之皮肤曰脑气筋。”【171】

基于这种认识,谭嗣同认定人脑是思维器官,提出了知“必出于脑”【172】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的所有思维、认识和视听言动都是人脑在操纵,人脑而非心脏才是真正的主宰:大脑主管认识,是人的思维器官;小脑主管记忆,人的一切视听言动都是人脑的功劳。谭嗣同强调,人的一切感觉都离不开脑的参与和主宰:以视觉为例,当人与外界事物接触时,外界事物会把它的形状、大小和颜色等信息传递给人的眼睛,眼睛便通过“眼帘”描绘出这一事物的图像,然后把自己所描绘的这一图像传递给人脑,于是形成了视觉;再以听觉为例,当人与外界事物接触时,外界事物的声音会刺激人的耳朵,“耳鼓”便会模仿这一事物的声音,然后把自己所模仿的声音传递给人脑,于是形成了听觉。【173】

基于对人脑的认识和对人的认识活动的反思,谭嗣同坚信脑主宰人的一切认识,同时确信脑即电,以此证明人脑发出的善念可以相互感通,并且可以像电一样被分析和认识。于是,他这样写道:“吾每于静中自观,见脑气之动,其色甚白,其光璨烂,其微如丝,其体纡曲缭绕。其动法:长短多寡有无,屡变不定,而疾速不可名言,如云中之电,无几微之不肖。信乎脑即电也。”【174】

正是借助对人脑的了解,谭嗣同将对神经(“脑气筋”)的惊奇惊叹运用到推进平等的设想中,借此设计了一套通往平等的具体方案,那就是:通过切除“脑气筋”而断绝人的意识,从意识深处铲除一切分别。对于这套办法,他解释说:“原夫人我所以不通之故,脑气之动法各异也。……今求通之,必断意识;欲断意识,必自改其脑气之动法。……意识断,则我相除;我相除,则异同泯;异同泯,则平等出。”【175】在这里,谭嗣同依据对人脑尤其是对“脑气筋”的了解,提出了改变“脑气之动法”的大胆设想。他之所以有如此极端而前卫的想法,缘于人与人“脑气筋”动法各异而妄生分别,由此导致人的麻木不仁和人与人之间的塞而不通。针对这种情况,他将实现平等的希望寄托于改变人之“脑气筋”的动法。

分析至此可以发现,谭嗣同通往平等的道路是由众多的格致之学铺就的。在此过程中,他对人种学、营养学津津乐道,同时对其他格致之学各取所需,生理学、解剖学、脑科学和以电学为主的物理学等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总之,谭嗣同的哲学与格致之学密不可分,其中包含、运用的格致概念和成果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从以太、电、力、元素为首的概念到电学、光学、力学、解剖学、生理学、营养学、天文学、地质学、考古学、人种学、物理学、化学、农学等领域和学科,可谓是琳琅满目,斑驳繁多。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格致之学,谭嗣同的哲学会是另一番景象;特别是离开了西方传入的众多格致之学,谭嗣同以仁学、以太说为代表的本体哲学,以脑为主宰的认识哲学,以平等为核心的启蒙哲学,以“两三世”为主体的历史哲学都将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