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关于人的命运与西方文化奥秘的思想论战

第一节 当代法国思想的独创性

这本书所要论述的,是从20世纪中叶到21世纪初的50年内,法国思想的演变历程:它的思考主题、思维模式、论战过程、重构以及由此导出的各种带启发性的重要思想观点的形成及其实际效果。这50年内法国思想演变所隐含的重大历史意义及其对整个世界文明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当代法国思想,几乎成为了欧洲和整个西方文化(la culture occidentale)及其基本理论在当代所发生的一切重大变革的重要精神支柱和思想基础。如果说在近代资本主义社会和文化发展历史上,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曾经是整个欧洲思想革命的理论源泉和“哲学导论”(Engels,F.1886)的话,那么,在人类历史进入21世纪的关键时刻,当代法国思想又一次光荣地成为了西方文化彻底重构的主要动力来源和“哲学导论”。但是,发生于20世纪下半叶至世纪末的当代法国思想革命运动,不仅不是第一次启蒙运动的简单延续或翻版,而且,它的创造性和彻底性,简直就是一场真正的“反启蒙”(Anti-Lumières),是对第一次启蒙运动及其历史成果的严重挑战,甚至是从根本上试图颠覆前一次启蒙运动的一切成果。所以,我们又可以说,这是对第一次启蒙运动的历史审判,也是试图彻底扭转第一次启蒙运动的发展方向的“后启蒙”(Post-Lumières)。

当代法国思想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的伟大意义,是来自它本身所固有的深刻理论特点及其哲学基础。从近代文明产生起,法国思想就以其深刻的哲学基础而在世界文化宝库中独居其特殊地位。而通观近50年来当代法国思想的发展和演变进程,我们也同样发现:它的独创性,始终都使它成为当代整个世界文明及其理论思想发展的重要基础;而且,如同近代社会黎明时期一样,它的思想威力是与同时代法国哲学理论的高度创造精神紧密相连的。当代法国思想宝库中最核心的部分,仍然是它的哲学理论。当代法国哲学是西方文化宝库中最富有创造力的一个部分。当然,当代法国思想中的哲学理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因为它不但改变了哲学本身的性质、内容和基本方法,而且还使哲学进一步同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同人的日常生活和整个社会文化活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当代法国哲学中所进行的理论变革和自我批判,始终是整个法国思想界发生根本性重大变动和不断创新的基本出发点。法国哲学的优点,正是在于它不局限于传统的理论羁绊,而是永无止境地创新和进行自我超越(auto-transcendance)。从当代法国思想的发展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哲学的自我超越典型地显示出人的自我超越精神,也同样典型地显示出整个人类文化的自我超越性。人和人类文化(la culture humaine)的自我超越性,在当代法国思想中发展到极其典型的程度。当代法国哲学在其自我批判中,真正地跨越了传统学科和传统理论的界限,大胆地同各个学科对话(dialogue),并突破了理论的原有架构,将理论研究和精神创造活动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当代法国哲学不只是实现了同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交流,而且还同自然科学沟通穿梭。在当代科学技术进入科际整合、符号化及数码化的时代,法国哲学充分地估计了当代科学技术的特征,使哲学思考从当代科学技术的最新成果中吸取了最丰富的养料,从而实现了哲学本身的彻底改革。更重要的是,哲学还不只是实现了对话,而且还注意到各种社会文化实践和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实践,将近现代社会扭曲化的人及其生活世界,重新恢复其本来面目,找到其本身活生生的生命运动形式,并在具体实践活动和“实践智慧”中,吸取哲学改造的动力和养料,使哲学的重建获得了强大生命力,并带动了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研究的思维模式和风格的彻底改造,同时反过来又使社会生活和人的生活风格和生活实践模式,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在整个20世纪下半叶,法国哲学及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经历了曲折而复杂的重建过程。法国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论的变革,是当代法国思想家进行一切思想革命和观念改革的真正出发点。正因为这样,当代法国思想的一切成果,都是扎根于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论变更的基础上。当代法国思想的理论性、实践性和语言性,不仅是当代法国思想的特征,也是它呈现重要世界历史意义的内在根源。

总之,经历近50年的变革,当代法国哲学已经远远地脱离了传统哲学的形式、内容和范围,成为一个同多学科研究紧密相关的广阔理论创造的新天地,开辟了光明灿烂的自由创作视野。一切旧的传统都受到无情的质疑和批判(critique),新的创造在无拘无束和空前自由的情况下进行。哲学的革命和改造,引起了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重构,也促使各个学科实现彻底的理论和方法论的变革。同时,当代法国思想的重构和革新历程,又促进了整个社会文化以及人民生活方式、行动作风、思想风格、个人心态和思想感情的变动。正如许多法国思想家们所肯定的,近50年的思想变革不但改变了学术理论面貌,而且也改变了人民的生活风格和思想感情。当代法国思想同理论、同人民实际生活的紧密关系,为世界各国的思想革命创立了新的典范。哲学及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创造,归根究底,本来就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本身的一种反思活动。由于当代哲学和整个人文社会科学以及自然科学的创造活动同人民日常生活活动的紧密联系,人们更典型地看到了:当代法国人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传统日常生活的范畴(catégorie),人们看到在其中所隐含的丰富内容:它既是平凡的、琐碎的和重复的,但又是富有启发性和反思性,是最高尚的人类思想情感超越活动的真正基础。以往被认为远远脱离日常生活活动的艺术(l'art)、哲学(la philosophie)和科学(la science)创造活动,如今更频繁地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来。最高级的精神创造活动同最普通的肉体活动、日常生活的紧密结合,显示了当代法国文化的先进性和典范意义。

当人类刚刚跨入新的21世纪的时候,有必要从法国当代思想在近50年的“浴火重生”历程中吸取经验教训,以便为新世纪人类文化的创建和新生,提供有益的启发和思路。

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内所发生的思想革命,集中地显示了法国思想界精神创造活动的强大生命力及其独创性。当代法国思想的独创精神,首先来自思想家们的自由想象活动。想象(imagination)的本质就在于:(1)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挑战,真正做到“目空一切”。在思想理论的视野和视线范围内,是不存在足以阻挡想象的任何障碍的,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约束想象力的展现。思想者的视线,永远是空旷清晰的无边时空。(2)敢于打破一切禁忌,视一切现有规定和成果为“零”,大胆地进行冒险的开拓活动。(3)毫无顾忌地托出空前未有的新设计方案。当代法国思想家们将大胆怀疑同自由想象相结合,使他们始终不满足于现存的理论和方法,不拘泥于实际的规则和现有的成果,努力在未被发现的领域中施展自由的想象力。靠想象的力量,思想家们一方面敢于否定一切现存的事物和已有的各种观念、方案,而且也毫无顾忌地设想前所未有的各种新观念。正如萨特所说,只有靠自由想象力才能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同萨特几乎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1905—1995),也在他的思想历程中,反复进出和迂回于“乌托邦”的想象世界中。而福柯也同样强调,想象之为想象,实际上就是敢于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领域进行某种“逾越”(transgression)。从巴岱(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到福柯,这种“逾越”精神,在开创新视野、实行大胆的冒险及创立新观点方面,始终构成内在的主要推动力量。其次,当代法国思想的伟大成果,还来自对人的自由本质和人的尊严(la dignitéhumaine)的绝对肯定。思想创造活动本来就是人的自由本质的集中流露和集中表现。人的生命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始终在思想上无止境地追求自由。自由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冲破旧界限的自由(liberté)。自由在本质上就是寻求新的生活目标。人的自由的无止境性质,决定于它的人性根源。人作为人,永远试图超越。人的超越性决定了人的自由的无止境性质。当代法国思想家们对人的自由和个人尊严寄予最高的期望,并把发挥和发扬人的自由和尊严,当成其思想活动的轴心。在当代法国思想界的各种争论中,人的问题始终是其关怀的重点。第三,当代法国思想的伟大成果,也来自对于语言的批判(critique)和解构(déconstruction)。长期以来人们总是对语言表达思想和进行沟通(communication)的能力深信不疑,甚至对语言的准确性和可表达性加以崇拜,以为语言运用得越熟练,表达和沟通就越顺利。但人们忽视了语言运用中扭曲和改变思想感情的事实。当代法国思想家们总结法国和西方各国思想家对于语言的研究成果,从其自身的创作经验中探索了解构语言的可能性和途径。解构语言不但没有阻碍思想和沟通的表达,反而促进了创造活动本身。这是因为语言本来就隐含着丰富的人类历史经验,而且,语言原本就是人的生存的基础,是“存在的家”。

当代法国思想,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20世纪末期间,由一批卓越的法国思想家和优秀的法国知识分子所创造并不断充实和发展起来的集体思想产品。它既是由许多单个的杰出人物,以其各自独特的风格和特殊的逻辑思路所累积而形成的,又是这一时期各思想家之间相互争论、各持己见却又相互取长补短的时代精神(l'esprit de l'époque)结晶。它不是在一个孤立的历史时空中架构起来的单纯语言文字堆积,而是生生不息、一再创造、不断重建、充满张力的文化生命体;至今,当人类跨入21世纪的时候,它的精神威力仍无丝毫逊色。因此,当代法国思想是人类文化史和世界哲学史上罕有的珍贵文化宝库,可以说它真正地集中了西方文化和思想的精髓,值得我们不断深入研究和反复探索。

然而,这半个世纪丰硕的思想成果也并不是偶然的。除了自由想象以外,它还来自法国文化和哲学的深远历史传统,来自20世纪上半叶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激烈思想争论和思想家们的勤奋而严谨的理论研究态度。在属于20世纪初期的第一代哲学家中,包括了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布兰斯维克(Léon Brunschvicg,1869—1944)、阿兰(Alain,原名émile-Auguste Chartier,1868—1951)等人。因此,这本书在系统地探讨近半个世纪以来法国思想历程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与之相邻的历史时期内所发生的各种思想争论。这就使这本书所探讨的范围,在有的时候,不得不回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及其前后的一段社会文化历史。

当代法国思想所涉及的范围及领域,不但是多方面的,而且其主题也是不断变换和不断更新的。但是,深入探索西方文化的奥秘,并时时关怀人的命运(le destin humain),始终都是当代法国思想争论的焦点。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法国思想家们继承法国历史和整个西方社会文化传统,特别是20世纪以来法国的哲学与文化的最新成果,针对法国和整个西方世界所面对的基本问题,把关怀的重点集中指向人的命运、西方文化的基本结构及其核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