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北大的日子

刘兴诗[2]

1950年,我从重庆南开中学毕业。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正好遇着重建新中国的热潮和朝鲜战争。当时所有的人都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情来面对这一切。同年级230多名同学中,三分之一报名参军参干。他们全都是高才生,可以成为未来的专家教授,却没有一个人考虑自己。一个个或是慷慨悲歌参军,走上烽火连天的战场,一些牺牲在异国他乡;或是响应号召参干,直接投身到社会激流中去工作,默默无闻在穷乡僻壤度过一辈子。还有三分之一,由于家长坚决不准在战争中远离家庭,只能留在四川。剩下的三分之一中,有50~60个考上了北大、清华,占出省报考率的一大半以上。记得当时北上报到的同学有好几批,其中人数最多的一批,就是由杨训伍和我带队,从重庆上船,经过汉口换车到北京。

为什么当时南开有这样高的录取率?说起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南开中学的水平本来就不错,抗战时期在大后方一枝独秀,以后也远远超过其他学校,居于前列。二是当时基础教育还不普及,哪有今天这么多的中学?虽然高校也不多。以北京来说,也只有北大、清华、燕京、辅仁等几个著名的大学而已,全国也寥寥无几。符合条件的高水准生源远远不足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们才只消一报名,基本上都能录取。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运气的确太好。

在那样的时代大转变的时刻,大家报考的专业,往往并非原来的向往。我自幼梦想当作家,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还可能去做渺小的作家梦吗?那样似乎有些太卑鄙了。1949大转变的前夕,我回绝了海外亲属力劝,没有到美国、日本读大学,留下来迎接新中国。想也没有多想,选择了地质专业。因为国家建设首先需要矿产,地质工作最艰苦,最危险。我们不干,谁干!我义无反顾填写了报考大学的志愿:地质!地质!

为什么我填写两个地质志愿?因为当时没有全国统一招考,一些省区联考和一些学校自主招生同时并举,如果谁想多考几个学校,完全没有问题。我报考了华北区联考的北京大学地质系。为了保险,又报考了重庆大学地质系。

我们第一天的“课程”,就是在城内沙滩北大地质馆里,接受中央地质指导委员会(地质部的前身)代表的欢迎,他热情洋溢地说:“旧中国留下的地质工作者,只有一百多人。今天你们在座的新同学也有一百多人。中国的地质队伍一下子就翻了一倍。”

这真好呀!我们禁不住高声欢呼,决心要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国家最需要的地质事业,巴不得明天就走进山野,为我们最最亲爱的祖国,从前那个饱受帝国主义欺侮的古老的中国,全心全意做出自己的贡献,百死而不悔。

遗憾的是,不久我就因病休学,直到1952年才复学。因为院系调整,地质系合并到北京地质学院,我只好转入西郊海淀,原来燕京大学旧址的新北大,进入地质地理系自然地理专业从头学起。

北大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不消说,首先就是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胸襟,自由平等的传统。还有“五四”运动以来的民主精神,深沉浓烈的爱国主义情结,严格认真的学术作风,宽松自由的学习环境。加上许多博大精深、谦逊和蔼的师长以及种种优良的科研、教学设备,无数可以接触高深层次学习研究的机会。能够有幸接受南开基础教育,又走进北大学习,最后进入另一个“大学”,深深“泡”在山野和群众中,直接经受吾土吾民的感染,真是我一生最大的造化。

北大的学习环境真宽松自由,让我说印象特深的几点吧。

一是录取看考试成绩,似乎也不全看考试成绩。以我来说,在南开就是有名的“跛脚鸭”,数学瘟得出奇,只会做行列式。可是文科却又特别突出,常常在期末考试开设“补习班”,给同学们补课。所以高考那9门课根本就不用温习,天天玩着等候考试就是了。打开数学考卷一看,碰巧有一个小题是行列式,仅仅得了5分(百分制),居然也考上了堂堂北京大学。没准儿是其他学科发挥不错,有什么所谓的“闪光点”,被慧眼相识吧。当然,当时生源不足也是一个原因。其实这也是北大的传统,没有什么好说的。试看当年钱钟书先生数学15分,朱自清先生、罗家伦先生、吴晗先生、张充和先生、叶曼先生都0分。季羡林先生投考清华数学系,居然也只有7分而已。如果在今天,这些大师级的老先生和小人我等,可能还有别的一些同学,肯定不得其门而入了。

说来很惭愧,大学的高等数学、微积分那一套,居然又得了五分制的5分,真是时来运转,交了狗屎运了。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一旦基础不好,就总也不行。换了微积分那一套,认真对待,就没有什么不能过的关了。

二是考不上没有关系,只要两个教授联名推荐,就能办理试读生身份。一年后经过考试合格就可以取得正式学籍。我们班的孙鼎新一心一意想进北大,却意外失常没有考上。干脆破釜沉舟跟随我们北上,希图找一个门缝钻进去。为此,我硬着头皮找久已仰慕的金克木先生帮忙,居然一口应承,帮助他取得试读生资格。只是不久他报名参军离开,才没有继续读下去。

三是不管是否本校学生,谁都可以自由进入学校听课。教室常常挤得满满的,却有相当大一部分不是北大学生。据说,有一位老先生在考试前,布置有关事宜,下面竟没有任何反应。这位老先生恍然大悟,客气地问一声:“不知在座的有多少北大学生?”大家依旧端坐不动。他连忙抱拳作揖致礼:“多谢诸君捧场。”整个教室顿时哄堂大笑,他也笑呵呵卷起讲稿离开教室。

四是允许自由听课,鼓励跨学科学习。我一次次溜进别的教室,老老实实坐在后排听讲,偷学了不少技艺。后来学习苏联教学“正规化”就不行了。最后一次偷听季镇淮先生的《中国文学史》,被中文系的班长发现,在众目睽睽下把我赶出教室,真伤心极了。想不到后来我和季先生一同被编入《中国文学家辞典》,我这个被赶走的旁听生,居然僭越老师列入前面一个分册,真是惭愧万分。

不能旁听就自学吧。好在北大图书馆拥有浩如烟海的存书,包括无数珍贵古籍,仅仅次于北京图书馆,谁都可以借阅,或在馆内阅读抄写。身边还有许多和蔼可亲的老师可以登门求教。只要有决心,多学几门“手艺”完全不成问题。开课老师水平也高,与现在一些高校把名师配备在大四甚至研究生阶段,统统用青年教师打头阵不同。当时北大特别注重抓大一入门教育,不输在起跑线。这种教师配置办法,比现在一些高校不知高明多少倍。进入的学生素质本来就很高,一开始就得到名师指点,往后不断“接力”。这样四年培养出来,自然个个不同凡响,水准非一般所可比拟。以我们班来说,先后的名师就不少。杨振宁、李政道以及“两弹一星”功臣中的13位功勋科学家等的恩师,号称“中国物理学宗师”的叶企孙先生,居然亲自给我们开普通物理。其他各门也不乏学部委员(院士),包括沙滩北大地质系时代,仔细算来也将近10人。请注意,我们地质地理系是一个非重点的小系,远远不能和其他大系相比。甚至在1952年三校(北大、清华、燕京)调整合并的庆典大会上,竟忘记了我们这个“少数部落”,没有安排宴席位置,弄得非常狼狈。迁入燕京后,大一期间的宿舍在备斋(就是今天的什么红四楼,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三楼,光线黯淡的阁楼(请大家注意看,才、德、均、备四个“斋”的画栋下面还有一排很不起眼的窗子,那就是三楼了)。就是这样的“弱系”,师资力量也如此配备,其他重点大系可想而知。我很想就此向我们的成都理工大学领导建议,是否应该把最坚强的“防线”,布置在入门的大一阶段。教授必须走上教学第一线,不能只在最后带研究生。

备斋以后,我住过“棉花地”15斋。这是一大片草草建筑的宿舍。现在的学生大概不知道“棉花地”这个名字吧。这是在燕南园旁边,大致从今天的东南门以南,包括今天的二教、三教、四教、农园食堂、25楼、26楼,直至五四体育场和南墙根的资源东楼、西楼等,一大片原本属于中官村(这原本是号称“中官”的太监、宫女墓地,以后由于“中官”不雅,才改名叫中关村)一部分的棉花田,修建了15幢简陋的两层宿舍,还有一大片运动场。以后先后住过19、18、16、21斋。最后两个是我在小助教时代居住的。记得刚刚毕业,和南京大学分配来的杨景春同住一室。开玩笑共同谱写了一首“十三等文官进行曲”。因为最低一级助教是教学十二级,我们还有半年转正,当然就是“十三等文官”了。其中包括月初怎么的,月底吃一分钱的咸菜,等等。整个歌词不便发表,大家去问杨景春吧。

北大的一些老先生真好啊。他们都是学贯古今的大学问家,名驰中外的第一流学者,却一个个生活朴实,待人平和,没有半点架子。我请教过朱光潜、冯至、何其芳等先生,许多从小就仰慕的大老师,没有一个拒绝我,认真解答问题。特别使我感动的是花白头发的张政烺老师,我向他请教和讨论有关古代神话问题,整整对坐侃了大半个夜晚。为了查实一个僻见的资料,第二天他竟专门来到我的宿舍,留下一封用毛笔工整楷书的信,把资料抄写得十分详细,后面恭恭敬敬写上“弟张政烺敬上”。惭愧得我不由沁出了泪花。还有一次,我请教天文学戴文赛老师。师母轻声告诉我,他正患重病卧倒在床。我正要退出门,戴先生听见了,把我唤到床前,仔细对我讲解,表现得比我还认真。我真恨不得使劲抽自己两个嘴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扰生病的戴老师呢。

这样令人尊敬的老师,不仅学贯中西,跨越文理多个学科领域,知识十分渊博深厚,简直一下子说不出他们到底是哪一门学科的“专家”,真实体现了一个“博”字,是名副其实的“博导”。他们又往往都谦逊和蔼,体恤基层,目光朝下不朝上,有傲骨而无傲气。和现在许多学问不一定很大,却傲气十足、摆出“大专家”架子的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学识姑且不论,人品高下顿时可分。

其实,博大之下,方有精深。钻牛角尖的专家,不识学科之间相互联系,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博导。自身不博,何以导别人?

我懂得了,什么是大师?不仅学高一筹,各学科融汇一体,运乎一心,还必须谦恭谨慎,平易近人;更加重要的是具有一种敢于奉献牺牲,深深明白“吾土吾民”至高至上的爱国情怀,这才能为人楷模,够得上“大师”这样沉重的两个字。古人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就是这样逾越小儿女之爱的人生“大爱”。

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除了继承民族世代相传的一个“士”的风范,可能还和那一代学人经历了特殊的民族苦难,历尽人世沧桑有密切关系。一个特殊时期,造就一个特殊坚毅的民族,也造就了一代深深爱恋国家、民族、人民的人们。

这不仅是北大的传统,也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富于家国人民观念的“士”的传统。继承历史,一代代薪火相传,永不熄灭,应该是我们的责任。

不消说,蔡元培先生就是一个典型,永远留存人间,令人崇敬。近年来,我一次次返校,仅仅2014年就有6次。每次停留一个多星期。行程十分简单,就是首都机场到北大,北大到首都机场。谁要来找我,就到这里来,或者开车接我出去一下,基本上不出燕园一步。每次必到蔡元培先生塑像前注目鞠躬怀念。我注意到,不管春夏秋冬,春花烂漫、夏日浓荫、秋天黄叶遍地、冬日白雪皑皑,不管什么季节,蔡先生塑像前总是摆满了鲜花。校园内别的众多塑像和纪念碑前,基本上没有见到一花一叶的供奉。特别是2015年9月中旬,蔡先生的整个像座周围,几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篮和花束,没有人动一下。我告诉陪伴我散步,一直想参观北大校园,却因北大门禁严格,不得其门而入的几个北漂的成都理工毕业生:这就是人心,这就是民意。这就是大师之所以受人尊敬、一个往昔时代受人尊重,最好的体现。

我敬仰当年在人口论上,敢于坚持真理不屈的咱们的马校长;也敬佩敢于进言,保护北京古城墙的清华大学梁思成先生;不顾自身安危,敢于在三门峡、三峡问题,坚持进言的黄万里先生。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师!不仅因为他们有渊博深厚的学识,还心系家国,继承发扬了中国特有的真正的“士”的精神与情怀。

我的导师王乃樑先生,也是学习的楷模。他总是一丝不苟布置任务,严格要求,十分开明听取意见。这种严谨认真又民主开明的治学作风,对我的影响之大,思想震动之深。记得当时北大接受了一项华北平原考察任务,他放手叫我去完成,真的十分感激。那时候,我在两个教研室担任过小助教和班主任,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小卒而已。

让我再举例说明华罗庚先生的随和谦逊吧。早在南开中学时期,战后一次世界桥牌比赛,意大利队竟爆出冷门战胜呼声极高的美国队。我研究了意大利队的全部牌谱,破解了其中的秘密,悟出桥牌叫牌的精髓是“以最小的空间,表现最大的内容”,也创造了一种办法。后来我成为北大校队队员,我们打遍北京无敌手。有一次和数学研究所比赛,我和物理系气象专业陶祖文联手,与华罗庚先生对垒大获全胜,出于年少气盛,竟逼着华先生签名认输。华先生乐呵呵地答应,丝毫也不觉得丢了面子,反倒使我们惭愧万分。老师们给予知识,更加重要还给予了科学的思维方法,谦虚认真的学习态度;考虑问题绝不死钻牛角尖,绝不“单打一”;时时反思,认真检查承认错误,不给自己一点面子,这在以后受用无穷。

1951年,父亲中风瘫痪,断绝了经济来源。我是全系最穷的贫困生。学校给我每月四元的甲等助学金。我觉得这是人民的血汗,惭愧不能接受,只要了每月两元的丙等助学金,生活自然俭朴得不能再俭朴。5分钱一根的冰棍,几年内吃过几根,记得一清二楚。电影自然是不能看的。后来每个星期六晚上,班上的文娱委员傅雪珍就塞给我一张白色的免费票,才能跟在同学们的后面去看一场电影。偶尔进一次城,只能借同学的自行车,早上在食堂多拿两个馒头,夹一块咸菜。在王府井、西单大街边坐下慢慢啃,对身边洋溢出阵阵香味的餐厅、小食摊,看也不看一眼。口渴了就找一个自来水管咕噜噜喝几口,经常饿着肚皮挺一天,也是常有的事。那样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这样的情况下,不管什么暑假、寒假,当然不可能回家,只能拜托其他同学路过重庆去看看家人。要节约邮票,又不能不给父母写信安慰,总是写得厚厚的,到邮局称重,刚好达到不加费的标准才寄出。那时候不能打工,我没有一点收入,还得想法从这两元里节约一部分,攒下来到同仁堂买活络丹之类的药寄回去。虽然明知这不能给父亲治病,却也是给老人的心理安慰,使我这远方的穷儿子心里好受些。

我还记得首次面对一大床被子要洗,感到非常困难的情形。不洗是不行的,也没有别人帮助我。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洗脸盆,怎么把它洗掉呢?我想,一床被子有什么了不起,就当它是一百张手绢吧。我可以洗一张手绢,难道不能洗一百张吗?脑筋这样一转弯,别说是区区一床被子,哪怕是一座大山,我也可以咬紧牙关把它拿下来了。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后来在长期的野外地质工作和别的困难面前,就用这种“洗被子”的精神,把天大的困难化解为一个个简单的环节,咬紧牙关勇敢面对,这样就再也没有什么难关可以阻挡了。有一次在青藏高原东部一个高山峡谷里,由于洪水季节封渡,过河的铁索桥暂时抽掉木板,只剩下光溜溜的铁索。可是由于工作任务,我们必须接连穿过两个这样在强劲山风、咆哮洪水威胁下的光铁索桥,再一一走回来。我是带队的,就和一个队友,背着沉重的地质背囊,脚踩摇摇晃晃的铁索,手抓住作为扶栏的另一根铁索。用这种化解困难为简单环节的办法。一开始别想那么多,只要能完成一步步简单的挪动,最终就能来回走过四次光铁索桥,胜利完成任务了。

贫穷不是耻辱,没有志气才是最大的耻辱。艰苦生活的磨炼,是一笔珍贵的财富。真要感谢那段贫困生的生涯。

因为没有钱,寒暑假不能回家,就整天泡图书馆,不管什么书都看。特别是许多别处不能接触的珍贵古籍以及不同学科、不同观点的文章,倒也苦读了不少,这对我以后工作中触类旁通有很大的作用。如今有人说我是什么“博物学家”,这个称呼不敢当。但是如果有一知半解,就是南开和北大的赐予。北大的“一塔湖图”,这个“图”的赐予,实在太多、太多了。

其实我在学生时代,学习时间比别的同学少得多。由于长期担任班长,后来又调到学生会宣传部,担任美工组升级版的美术社社长,同时还兼本班班长,工作异常忙碌。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画画,是调去干“行政工作”的。因为我是有名的拼命三郎,负责每年国庆节和“五一”节的游行仪仗的制作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全校集会工作。那是最艰苦的任务,经常打硬仗。特别在节前、节后的工作中常常缺课,天不亮就悄悄起来,晚上熄灯很久才摸上床,几乎一天也无法和班上同学见上一面,不止一次累得生病。可是我的补偿也是丰厚的。节日游行,北大方队总是走在所有学校的前面。作为游行指挥之一,我又常常走在北大队伍的前面,仿佛觉得挺着胸膛走在全国学生的最前列,感到无比自豪。当我们走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眼见的一切,是祖国幸福强大的象征,觉得真幸福极了,一切疲劳和困苦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让我再细细说一说当时的流程。为了赶制仪仗,常常在节日前就苦战一个个通宵。临到节日前夕,我又常常带领化学系的同学,在王府井附近的大甜水井小学灌制气球,那又是整整一个通宵。

那时候,北京能灌制特大气球的,只有中央气象局、空军和北大。所以我一贯打“空战”这块牌。当时使用大气球拖带大标语,就是我力主发挥自身优势,是我们首先干出来的。不要将北大的宣传口号和标语,淹没在其他单位的“平面”仪仗的海洋里,必须突出空中优势。进入天安门广场就突然升起几幅带标语的大气球,十分引人注目,后来风行了全国。记得有一次,我们还比照天安门城楼的灯笼,制作了4个特大“红灯笼”,分别写着“庆祝国庆”四个大字,凌空放飞。为了考察飞行距离,附上一封信,希望拾得者寄回北大。其中一个从河北怀来县山区寄回,获得了珍贵的飞行距离和风向的资料。因此当时的几位“战友”,送我一个绰号叫“空军司令”。如今这个大气球拖大标语的办法风靡全国,对此,我可有最早的专利权。哈哈!

在大甜水井小学一夜灌制气球完毕后,第二天拂晓我们就等待在王府井南口。北大队伍一来,立刻参加进去。走过了广场,我们的队伍总是在西单西面的女三中休息,等待学校派车接大队同学回去。这时候我才能抓紧时间,倒在地上美美睡几个小时。非常感谢至今也不知名的哪一位同学,十分体恤我。总是轻轻解开我的衣领纽扣,松开我的领带,让我躺在地板上美美休息一会儿。晚上火热的战斗依旧,还要带一批预先选定的同学,参加天安门广场的联欢。我们的场地总是安排在天安门下的正前方,有接待外宾的任务,外事部门把一批批外宾直接带进我们的“圈子”。所以入选的同学,常常以西语系、东语系和俄语系的为主。其实其他入选的同学口语也不差,不管什么语种,都能应付自如。这一天大家除了在女三中地板上打一个盹,几乎24小时没有睡觉。还要继续打起精神,满面笑容接受这个任务,还真不太好担当。这样一直狂欢到子夜以后,才能集中上车返校。真累、真苦、真甜,真正幸福啊!

此外,还有一些重大集会工作,包括周总理在内的一些重要人物来访,也有团委和学生会宣传部的任务。团委书记胡启立、副书记石幼珊,学生会主席徐某、宣传部长侯德彭打头阵,我们几个小萝卜头紧跟在后面,也忙得屁颠屁颠的。作为美术社社长,当然少不了和许多大师级的画家打交道。请他们来北大演讲,或者带一帮同学登门拜访。曾经厚着脸皮顺便讨要过几幅画,或者一些未完成的草稿,可惜后来在“文革”期间,统统被抄家劫掠一空了。

那时候,北大派出一支支老中青结合的队伍,分赴全国各地新建院校。曾经教过我们“植物生态学”的学部委员李济侗先生,也领队到内蒙古大学担任副校长。我就是这样和另一个低一级的留校同学,一起到了武汉,完成建立专业的任务后,我去了当时的成都地质学院。她跟随男友辗转新疆后,最终在南京落脚。至今再次握手,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了。

感谢北大招生网,2000年起,接连好几年把我列入“北大人物”“北大文坛”对外宣传,我被列为小说家,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居然与林纾、胡适、鲁迅、茅盾、林语堂、徐志摩、刘半农、郁达夫、梁实秋、沈从文、朱自清、俞平伯、孙伏园、冯至、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闻一多等大师排在一起,实在太惭愧了,惶恐得不知该往什么地缝里钻才好。不过这个名单中,还把1978年后一些青年学子也排列进去。当然还有毛泽东。充分表现出北大包容一切、一视同仁的民主精神。煌煌北大,我算得了什么?小小的沙粒,居然得到这样的殊荣,不过写了一些不像样的作品而已。直到2013年,还没有忘记小小的我,被评为“优秀校友”。2014年城环学院校友分会又聘请我为理事,还不断回校开设学术讲座,和一些教师讨论科研课题,真是万分惭愧。其实这都是离开北大后的结果。如果还留在北大,肯定一脑袋钻进专业,绝对不会当作家,也就不可能进入这个系列,绝对“优秀”不起来,不可能再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北大了。

是啊!天地无限广阔,何必非得窝在鸽子笼似的小小燕园。

北大的回忆实在太多,那么深刻、那么复杂,简直终生难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每次到北京,任何宾馆都不住,总要住进燕园的难解心结。

噢,难忘的燕园。每次我重新走进西门,一幅熟悉的风光扑面而来,就会禁不住浮泛起《静静的顿河》,记不清第几卷的最后一页,失落的葛利高里重新回乡的那一段心境描写:“那扇木门打开,熟悉得心疼的咯吱咯吱声音”,就会在我的心里轻轻响起来,回忆起过去所有的一切。包括安静的书斋、火热的学生会工作,以及人迹罕至的鸣鹤园、镜春园、朗润园的一些秘密角落,一些月光下幽静的小径……

这是曾经属于我的,我曾经属于这里,却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回复了。

我能忘记城内的沙滩、海淀的燕园吗?

是呀,沙滩。只有真正的老北大人,才能真正体会那样的生活。沙滩北大只有一圈不大的围墙,围住红楼、灰楼和民主广场。连西门外夹道里的地质馆也没法围进去,却比有围墙的燕园更加博大深沉。且不说红楼、灰楼和景山东街的西斋、东斋故事,也不谈那些长袍先生的倜傥往事。只是看看北大学生的活动范围就可知一般。当时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和农学院的一部分在沙滩,医学院在西城,一些男生宿舍甚至就住在西单附近的石驸马胡同,女生在背阴胡同。工学院在东城,学生当然也就在那里。有的甚至在宣武门附近,今天新华社所在的遥远角落。一个看似不大的北大,竟散布在整个北京城圈子里,完全融合进整个古城。我们的学生生活,也就和这个古城融合在一起了。加以那时候的“蔡元培精神”贯彻得更好,所以我说沙滩北大比燕园北大更加博大深沉,就是这个原因。

就在我们住的西斋,时时刻刻可以听见胡同小贩的吆喝。一会儿拖着声音长长的,喊一声:“烤白薯噢……”,一会儿又传来“萝卜……赛过梨”“冰棍……败火”,特别是夜来的“硬面……饽饽……”的苍凉声音,在空荡荡的胡同里飘散,那个味儿简直难以形容。我爱东单、西单,东四、西四的牌楼,爱从东单到哈德门(崇文门)路东的那一片空场上各种各样的小货摊。1950年我到北京的冬装——一件纯羊毛夹克,就是在那里以19万旧币(相当于现在人民币的19元)买的。顺便说一下,这儿在1948年北平围城期间,傅作义还曾经作为临时机场,可能许多人不知道了吧?不信,问一问今天的的哥,到昔日内城圈子里的机场去,准会瞪大了眼睛。所有这一切,我最爱的是西直门城楼,高高的城楼上有数不清的窗眼,活像是千眼佛的眼睛,看起来真雄伟极了!扶着砖砌的箭垛子往下看,城墙根下躺卧着一串串张家口或是别的地方运货来的大骆驼。遗憾的是这一切景物统统消逝,不复存在了。现在经过徒有其名的西直门、东直门,不由黯然神伤。

老北大和新北大是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相互“交棒”的。记得那一次三校合并典礼在燕京举行。我们城内的老北大师生,在西直门车站上火车,穿过一望无边的苞米地,来到清华园车站,接受清华、燕京师生欢迎。我们地质系已经统统搬到北京地质学院。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打着地质系旗子下车。迎接的是清华地学系的十几个人。加上燕京的光杆司令侯仁之先生,就是全伙人马了。

我能忘记前面所说的一切,那些看似悠闲、那些激动人心的一幕幕场景以及1957年那个火热的夏天,几乎使人灭顶的风波吗?

我能忘记当时的许多同学、师长和早已逝去的你吗?

唯有北大,唯有青春焕发的北大时代。

噢,北大的回忆,真是复杂、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