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聊】双刀

我们家原来有一副鲨鱼皮的月亮牌儿的双刀,那可是真家伙,开过刃的。那钢真好,窝成一个半圆儿,一撒手就弹直了。为什么叫月亮牌儿呢?它有俩半圆的牌儿,合在一块是圆的,往刀鞘里一插像一把刀,抽出来也像一把刀,双手一分,就变成了两把刀。

徐:之前咱们聊的是文,下面聊聊武。您父亲这一辈子都是好武术,练武,这是不是也跟山东的人文环境有关系?

李:对了,我们老家那儿男孩子从小就爱习武。

徐:他这习武是去聊城中学之前就习了,还是去之后才习的?

李:从小孩子们就爱撂跤,那是基本功,拳路子当时还没讲究。他印象很深,这撂跤还不是一般玩儿,家里大人还真拿旧的布做一个跟坎肩似的那个,那个好抓。

徐:褡裢。

李:弄个粗布带子绑到腰上,这是最重要的,没这人还不跟你玩儿。

徐:没个抓挠。

李:没抓挠。然后提拉个铁锹出去练去,干嘛提拉铁锹?到地里把土翻松了,在那儿练。俩人就练背挎,折腾,打。那地都砸瓷实了,再掘松了,再练。练完了之后一身的臭泥汗,好办,也不用到澡堂,在马颊河里一涮。从小身子骨好就是这个习武的功夫练出来的。所以我父亲到老年,人家访问他,说:“你老先生身体那么好,你怎么练的?”他说这练有两种练,一种是“阔练”,一种是“穷练”。什么是阔练?你说你瞧人家有钱的,穿一身运动装,穿一双回力牌胶鞋,好鞋,那得花钱。穷人第一不能花钱,第二不配得病。

徐:不配得病?

李:你得了病看不起!那靠什么?好身子骨。还有你吃饭靠什么?也是靠好身子骨。你给人家打长工、短工,人家先看你这体量,“叭叭”一拍膀子,一瞧不结实,人家不雇你了。那时候有一句话挺损的,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劳动力过剩,人家挑有劲的。你这练得身子骨好,你给人打工人家才要你。所以他说穷人全凭着好身子骨,一能干活,二不得病。所以从小男孩子就是这么穷练。后来慢慢大点儿了,练棍,练七节鞭。

徐:有句话有点儿不恭敬,说山东齐鲁大地,既出圣人也出响马。当年就有《水浒》的故事,宋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历史上有这个记载。

李:是这样。山东所处的战略位置重要,确实山东也出了文武两方面的人才。文的不说了,有圣人。武的方面,传奇故事流传最广的就是《水浒传》。你要真是开展《水浒》旅游的话,就不妨到我们老家那块地方去,那儿有很多关于《水浒》传说的一些文物、遗址。比如我们老家那儿有一块碑,二十五年前我回老家,我说:“这碑可别任它倒在地上,那人走来走去,字已经磨得有点儿浅了。”

李苦禅练武用具石钱(现藏于李苦禅纪念馆)

徐:那碑落在地上了?

李:那上面是宋徽宗写的瘦金书,旁边还有蔡京写的,这么俩名人写的,这是文物,赶快竖起来。当然后来收起来了,现在在高唐李苦禅艺术馆里边,在那儿收藏。还有不少其他石刻呢。

徐:原来这碑在哪儿?就铺在地上了?

李:哎呀你可不知道,相当一段时间“反封建”,这碑都拉倒了,在地上铺地。这铺地还算整的呢,还有的砸碎垫柏油路了。这段事就不提了。我们老家还有柴进柴大官人,现在还有“柴进花园”,你要到那儿去访问去,不妨到那儿去一下。真的是柴进的花园吗?地面部分当然已经都是仿古的建筑了,往地下挖,还真发现有一口井,从井里头还真出了一口铁刀,长锈了,那刀的制式,一看还真是宋朝的东西,所以那还真是柴进花园的旧址。

徐:一直故老相传那就是柴进花园?

李:对,柴进花园,一直都这么讲。还有武松当官的地方,阳谷县,山东快书里面常有这个。“闲言碎语不要讲,咱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景阳冈上打猛虎,阳谷县里都头当。”照例都有这段,那是他当都头的地方。

徐:都头就相当于现在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李:对。还有就是狮子楼,杀西门庆的地方。现在好像又照宋朝建筑恢复起来了,有好些人都到那儿打听去,没开展旅游的时候就有好些人都打听去。

李苦禅为狮子楼书

徐:其实本来没这个事,这个事是编的,这不是真事。

李:有没有?没有。但是演义要是演好了,那假的能成真的。就在那盖一狮子楼,生意就好,人家就到那儿喝酒去,到那儿吃去。说这是当年武松在这里,拎刀上楼,跟西门庆打,然后把西门庆给扔出去,扔到当街。为了再把这事说扎实点儿,我父亲老朋友李士钊先生让我父亲给题字。他是写我岳父画的《武训画传》脚本的这么一位,是老干部,但是因为扯到政治运动里头了,后来也没人提他了。他是到处“制造”文物,让我父亲给狮子楼题字,又给景阳冈题字,题完之后都镌刻在那个地方。现在我父亲题字的墨迹还在纪念馆呢。有关《水浒》的传说那地方太多了。

徐:戏应该也不少?

李:戏也有。有关《水浒》的戏、《三国》的戏,这在传统剧目里头,那都是占相当比例的。

徐:当时在当地的戏京剧不占主流吧?还得是山东那些地方戏吧?

李:对对,地方戏。这京剧也是大器晚成,它是好多地方戏聚在京城形成的,那是“四大徽班”进京之后的事情了,到同光年间才初步形成咱们现在印象里的京剧。那个时候一般地方上所谓唱的大戏就是梆子,叫梆子,但是这里分多少路咱就不说了。有的到这个地方没有做到入境问俗,这个地方……

徐:唱戏干嘛还入境问俗?

李:有的地方忌讳什么事,忌讳什么人,你到那儿得问。反正至少有这么两出戏不能在那儿演。一个《白逼宫》骂的是华歆,这段《三国》故事大家都知道,他让曹操把献帝那俩孩子给毒死的,在戏里是站在刘备的立场,站在正统立场,把他描写成是一个坏人。但是华歆是那地方人。

徐:华歆是高唐人?

李:是。后来劝曹氏篡位的功臣也是华歆,这个有汉碑为证。你演戏,你演《白逼宫》当然不行了,他有后人的,是不是?还有一个也不能演——《时迁偷鸡》。时迁的绰号叫“鼓上蚤”,轻功好,落地无声。凡是有偷了摸了的事、侦查的事都是他干。戏里演他都是武丑,开口跳。

徐:《时迁偷鸡》《时迁盗甲》,戏多了。

李:反正不是偷就是盗。虽然有人说了,这是为正义而偷,为正义而盗,但不管你怎么说,沾个偷、沾个盗不好听。所以你到那儿演《时迁偷鸡》,那不行,到那儿你也得改个名,不能叫时迁,你叫什么都行,不许叫时迁。就跟后来有人到某个地方演《秦香莲》似的,演着演着,不远地方一个村里人过来把这戏台子砸了,戏班被打伤不少人。那不是骂陈世美的戏嘛,那是陈家庄,陈世美是他们庄的人,而陈世美给他们庄办了不少好事,那是清官。正因为是清官,得罪俩哥们,那俩哥们跟他一块赶考,就他一人考上了,那俩落榜,落榜之后有什么事托他,企图让他以权谋私,人家是坚持原则,不给这俩办私事,这俩就恨上了。采取什么办法啊?艺术办法,这艺术能宣传,就利用民间都恨那种喜新厌旧、忘恩负义之人,就编了这么一个角儿,这个角儿叫陈世美。这个戏很得人心,成了包公戏里头的重头戏之一了。

徐:就因为这个把那戏班都打了?

李:这事一直闹到1949年后,好像我记得三十年前还打这官司,打到文化部去了。文化部说我们很体谅你们,但现在《秦香莲》这戏已经家喻户晓了,凭着我们文化部也不可能把它改过来了。这么着,你们编一个正剧好不好?还真编了个正剧《陈世美》,出版了录像带,那时候没有光盘。但就是流行不开,人都是先入为主。

可以讲,《水浒》的传说也是促使当地人习武的原因之一。正式习武,那是我父亲上了聊城中学以后。当时有一个屠老师,那个人多才多艺,文武双修。聊城中学不同于一般的中学,是一个新式中学,早上上军操,有军操课,那相当于体育课了,但是又不同于一般的体育课,教长拳,一路拳、二路拳。还有简单的器械,最主要就是棍。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事。他那时候还练过地躺拳,练拳讲究高架、矮架的是吧?地躺拳,有好多的架式都是在地上的。其中有名的一个招式叫“乌龙搅柱”,还有的写成“五龙搅柱”,躺在地上,两条腿那么编着。这个在实战中间很有威力,专打你下盘,但你够不着他。你别说够着他,一挨着他,他把着你的腿,能给你抡一大跟头,然后他自己来个“鲤鱼打挺儿”,就起来了!练那个是最苦,背都磨破了,我父亲是非得学不可。他说你得看对手,他善于打高盘的、中盘的,一瞧他的虚处是底盘,那使这个正好对付他。对付对方的弱点,要击其软肋嘛。

我父亲说武术比起舞台上的武打来说难看。舞台上讲究美,俩胳膊讲究举起来,真练武不行,俩胳膊举起来两肋全露外头了,那是找挨打呢!打架得先护两肋,但这姿势不美啊,得打对方的虚处,地躺拳就用处比较大。这个地躺拳京剧里也有,《打渔杀家》里头,萧恩把那教师爷一手指头捅一跟头,那教师爷说:“你小心我的地躺拳。”其实他没练过,当然这是讽刺了。

在聊城中学的时候,我父亲在小时候练武的基础上又更上一层楼。

李苦禅老年练武

徐:高唐这地方练武的历史故事很多,也有习武的传统,那当地人到底见没见过真正的打仗?真正说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

李:见过,还真见过。捻军,知道吧?清末的捻军,当然朝廷对他们鄙视,叫他们“捻匪”——奏折上是“捻匪”,口语是“捻子”,就出在这块地方。

徐:我们现在说就是农民起义。

李:对,农民起义,愣把大清国名将蒙古王爷曾格林沁给杀了。

徐:对,曾格林沁就是死于剿捻之战。那时候老乡怎么能看着军队打仗呢?不怕伤着吗?

李:伤不着。我们高唐是一个水城,有一个城圈,一般没有这样的城。它把整个我们高唐那个湖圈在城里头。怎么叫高唐呢?它原来是一个沼泽地,最高的那一块水漫不了,在那儿盖的民宅,四周都是水。然后水周围又是一圈城,有旱城门,还有水城门。那时候运输主要是靠船水运,水运成本低。

徐:这水是在城墙外边的还是城墙里头的?

李:城墙里头。

徐:不是护城河似的在城墙外头?

李:不是。外头也有个护城沟,但不是主要的,它是为了行船,水并不深。那船都是平底船,它不像海船底下是尖的。小船,运个粮食、物资,从水城门进来。到晚上关城门了,水城门有铁栅栏,也放下。陆上的城门也关上,那是为了防土匪。这老百姓能站在城上看外头。高唐那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在那儿有人能看着打仗,有看着土匪打的,也有看着官兵对所谓的匪的。

徐:看见的最大的一场仗是什么呢?

李:太平军大将李开芳,他建议天王一定要北伐,您别老在天京这待着。所谓天京就是南京,太平天国在那儿建都,然后就腐败了,极其腐败,不是一般的腐败,坏透了。洪秀全不听李开芳的。那时候封了一大堆王,谁也不听谁的,内讧,互相掐架,而且掐得还挺狠,一掐就把人家满门抄斩,真是鸡犬不留,就这么干。李开芳他就擅自行动,带着一支兵马北伐,打到哪儿呢?高唐。这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地,到这儿歇歇脚,再招兵买马。没后勤怎么办?到当地得抢点东西——太平军走哪儿抢哪儿,包括抢女人。所以大家都害怕,一听说李开芳带着“长毛贼”来了,可了不得,赶紧把水陆城门全都关了。而且城上也有自卫的军事组织,都拿抬子杆,就是土枪,凡是青壮男人都上城了,守着。所以这能看着战场。

这李开芳带着兵过来了。清朝政府派的谁呢?曾格林沁。

徐:蒙古王爷。

李:蒙古那是马背上的民族,他这王爷不是一般的王爷,他天天骑马、射箭。他骑的是蒙古马,我父亲说,蒙古马善于作战,徐悲鸿院长画的马是大洋马,那个在检阅的时候漂亮,但是真讲究作战还是蒙古马,耐性强。还有它跑起来,比较平,不是那么一颠一颠的。曾格林沁骑的就是蒙古马。现在好多打仗的画儿画得都不对,都是骑的大洋马。再一个他善使什么兵器?双刀。小双刀,轻便。咱过去练武讲,“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他本人个儿也不大,他用的是一个巧字。他们打仗,还真是像书上说的,先“来将通名”,再对骂,这边骂你“清妖”,那边骂你“长毛贼”。

曾格林沁是后发制人,他不先上去,等李开芳过来。李开芳使的什么?长兵刃。长把的大刀,那本身分量不得了,朝着曾格林沁的头上一刀就劈下去了,那要真劈着就劈两半了。结果就听“咔碴”一声,劈到马鞍子上了。怎么曾格林沁没了?这王爷的马鞍子可讲究,那不是一般的马鞍子,上头镶着一些白铜件,还镶着一些装饰品,“咔碴”切那上头去了,连马都没伤。可是长兵刃你出去了之后往回收,你可来不及。曾格林沁这马过来了,敢情他来个“镫里藏身”,借着马镫,在马肚子底下藏着呢,跟着冲着李开芳嗓子眼这一刀就抹过去了。这李开芳抽不回刀来,拿刀把挡,曾王的刀顺着刀把一溜,把李开芳大拇指切下来了,一下子兵刃就掉下来了。那没了兵刃你在马上不是废物吗?还往哪跑?跟着这些兵一看主将都这样了,哗,散了。这边清兵的挠钩都上去了,李开芳他不是有铠甲吗,这一钩上就生擒了,这么把李开芳押到菜市口处的斩。

后来的事是我父亲到北京以后听说的。处斩的时候,刽子手上来了,骂道:“长毛贼跪下!”李开芳瞪他一眼:“叫大爷我什么?”“你小子长毛贼。”李开芳一脚把他踹得吐白沫子,踹得半死。后来又上来一个刽子手,这人比较老练,说:“将军,咱们前世无仇,后世无冤,我让您不受罪,您让我利索点儿。您愿意站就站,您愿意跪就跪,由着您。”李开芳说:“这还像句人话。”他冲着南边跪着,说:“我跪的,不是你清妖,我跪的是我们天王。”这样一刀斩的,有这么一个传说。这个我父亲没看见,他没赶上。

我父亲什么都爱刨根问底,小孩嘛,大人讲故事,“那后来呢?那后来呢?”你小时候大概也这样。至于后来捻军怎么把曾格林沁给杀的,这没看着,那不在近处,近处看的就是他们俩打,就一回合。

徐:当时高唐的父老乡亲看见了,慢慢地就传了二三十年传到您父亲这儿?

李:可以这么说吧,女人不许上城,好好看着家,孩子只要稍微大点儿,不知生死大事,都看热闹,都上去。总而言之就是说这些方面的故事在老家有看见过的,流传下来的,还真是不少。

徐:那您父亲是哪年到的聊城中学?当时他是多大岁数?

李:我父亲当时进聊城中学,我看有16岁左右吧。他到聊城中学对他一生影响极大。

徐:这个中学是一个新式的中学?

李:新式的,中学这个称呼就带点新文化的味道。比如它那个科目里头,除了军操课以外,有时候还讲点儿时政。过去的学校不讲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管什么时政?这里还有时政课,还议论时政。还有外语,教点儿英语,当然都是基本的。还有历史、国文等等,课安排得比较全面。所以那儿的学生思想都比较新。这也促使了他后来关心国家命运,投入到爱国的行动、行列中间。聊城这个地方一度出过很多文化人,像傅斯年、季羡林,那都是文化大家。现在人们有些误解,好像一说山东话就有点儿“怯勺”,包括咱传统相声里头,一说怯口,就是学山东、河北的话,这是一种成见。

徐:什么时代这里出大知识分子呢?

李:在运河文化发达的时候,那真出大知识分子。后来北方运河文化一衰微下去,特别是一修铁路,整个情况就改变了。所以咱们相声里头一学知识分子都是带点儿江浙腔,好像文化高的都是江浙的,这是一种成见。那季羡林了得么?那傅斯年是敢在蒋介石面前发脾气的,有大学问才敢有大脾气,是不是?可以说,聊城文化遗风到现在还有,现在那地方的教育并不差,我去那儿讲过学,学生也挺欢迎。

那里现在还留着不少古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个古城楼,明朝的,一直保护得很好,叫光岳楼。我父亲他们这些学生经常登楼,人都愿意登高远望,凭栏远眺,发思古之幽情。还留下了一些古碑,到现在还保持完好,有的碑文我父亲都能背下来。他对光岳楼是很有感情的,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去,那些古迹可真值得一看。而且那地方也是北方少有的水城,只是它没把那水圈在城圈里头。它水域的大小比西湖略小一点。

聊城光岳楼

徐:那在北方就属于大片水面了。

李:一大片水面,特别湿润、干净。反正到那里刮多大风睁大眼都不会迷眼,真好。那地方历史上真出了不少人才,整个聊城地区的人文环境,对于少年时代的李苦禅,那是起到一种很了不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徐:那他在聊城中学念了多长时间?那会儿的学制是按初中、高中这么算的么?

李:它这种中学怎么说呢,不像现在这种建制。好像有三年吧。因为他到19岁就到北京来了,你想想中间没几年。对于我父亲这个年表,还是有好多人帮着查的,他自己也不记自己的这些年表,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后来是因为学生想祝寿,打听半天,幸好那时候我一个小姑姑还活着,她还记着。后来又有我们山东老乡历史学家张守常先生,他又经过一番考察,这才考察出来,戊戌年年尾,是1899年的年初,1月11号出生。张守常先生那是我们高唐人一个骄傲,他是历史学家!这个人很低调,不久前刚去世。他对于中国边界这些历史,研究得通透。我们国家外交部能跟苏联谈判的时候、跟俄罗斯谈判的时候凭什么?凭些历史资料。他在上头很有贡献。他本人也是一名老共产党员,跟启功先生是同事,我顺便提提。我们老家真出人才。

徐:刚才咱们聊到苦老一生练武,那您小时候,到北京住央美的宿舍以后,您父亲已经是中年人了,他还练武吗?

李:练!我父亲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他老说:“睡懒觉一辈子没出息!”每天早晨早早就起了,起来了就练武。我们家原来有一副鲨鱼皮的月亮牌儿的双刀,那可是真家伙,开过刃的。那钢真好,窝成一个半圆儿,一撒手就弹直了。为什么叫月亮牌儿呢?它有俩半圆的牌儿,合在一块是圆的,往刀鞘里一插像一把刀,抽出来也像一把刀,双手一分,就变成了两把刀。

徐:就是它刀盘子像月亮一样,合起来是圆的。不是商标是“月亮牌”的。

李:不是不是,那没有注册商标。鲨鱼皮一打亮儿特好看。

徐:那鲨鱼皮是真鲨鱼皮么?还是说刀鞘做出来效果像鲨鱼皮?

李:真鲨鱼皮,过去人们打鲨鱼不算什么。但那个不便宜,制作工艺相当复杂。有一个什么好处?坚固,结实极了;而且轻,因为那是实用的刀。他就挂在腰里,每天早上起来就练那个。要不我妈老劝,说别练那个了,那是开了刃的,万一蹭到哪里多危险。那刀快到什么程度?他到四川参加土改工作带回来的大蓖麻子,种在我家院里,长得跟手腕子那么粗,结完了果该去掉了,他拿那个练刀。一般劈干的木头都是斜着劈好劈,这还是湿的呢,还在地里长着呢,有韧性,横劈不好劈,他就横着劈。我亲眼见的,“噌噌”两刀,砍完了都不倒,慢慢慢慢地倒下去,你说多厉害!

李苦禅老年练武

徐:那刀过去了,那树还立着呢?

李:对,就那么快!收了刀之后就练他那个棍。从小我就知道他喜欢那棍,真藤子的棍,现在不好找了。要是真打起来的话藤子棍跟别的棍不一样,你只要会使,它能弹出去打人。别的材料的棍不能弹,你一弹棍就劈了。他那时候早上起来以后还练拳,后来到老了就改成打太极拳了,就不练长拳了。

李苦禅练武用具七节鞭(现藏于李苦禅纪念馆)

徐:年轻的时候练长拳?

李:有时候他性起了,还来一套七节鞭。现在棍还在,七节鞭“文革”期间被他的弟子李竹涵藏起来了,等“文革”过后又还到我们家,现在捐给纪念馆了。练的时候得拿多少层布包着枪头子练,要是不小心打到自己身上疼得不行。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的就在腰里头缠着。

这里有最难的一招鞭法。七节鞭它得在一定的距离的时候才能起作用,人家用贴身战术,绕你后头一个锁喉怎么办?有一手绝招,叫“豹子鞭尾”,叉开腿之后从裤裆里甩过来,从脑后打击敌人。那个劲儿得算计好了,长短也得算计好了,如果算得不好,这一下子正打到自己天灵盖,能要自己的命。要练这个,先把枪头子换成包木头的,外边再包上几层布,布外头沾上大白。练得过关没过关自己能看见,练完自个到那河边照照去就知道了。

徐:老年以后,他身体这么好,是不是也是早睡早起?

李:他可以讲晚上就来了劲儿就睡得很晚,睡得再晚早上也早起,成习惯了。他确实身体好。

徐:中午再补一觉?

李:中午觉睡不睡都另说。后来到老年了,我母亲给他规定中午必须睡一觉,说:“你不睡觉下午再来客人怎么着?你又陪人说。”他的精神头特别地足。

我父亲晚年依然很健谈,人家谈的是文的,他谈的是武的。聊天的时候,他不坐着,坐不住。客人来了请坐,看茶,把茶端过去,然后就是聊。他也聊戏,来的那些位也都对戏有兴趣,尤其像李洪春先生等梨园行这些朋友来了。他们聊戏,那恨不得从戏的开头一直聊到最后。当年杨老板怎么演,我老师尚和玉先生他那起霸怎么来,他跟杨小楼的起霸不一样。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拿着家伙。

徐:怎么还拿着家伙?

李:我们家现在还有三件老武把子,一件是谭鑫培谭老板使过的象鼻刀,《定军山》里用过的;还有一件是尚和玉老先生给他的《铁笼山》里用的大刀;再一件是尚先生《挑滑车》里用的大枪。现在经过各种灾难波折这三件还在我们家呢。我父亲一说到戏,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他比专业的还认真。他说这个大刀从这个手换到那个手,换手我是怎么换法,杨小楼是怎么换法,我老师尚和玉他是把刀横着这么一磕,“啪”就接着。当场他就表演,认真极了,他不是只说说,身上的动作都跟得上。

李苦禅与京剧演员马玉琪、萧润德切磋京剧表演

这不是没有文武场面,就是乐队嘛,他嘴里边还有“锣鼓经”。还有时候说着说着话,我母亲就得制止他了。他好动感情,说有些老朋友的事,说着说着就掉眼泪了。这一掉眼泪麻烦了,中午饭也不吃了,影响他半天的情绪。要不说我母亲为我父亲操心是方方面面的,要没有我母亲给他安排生活真不行,他纯粹是感情型的。我母亲有些事也做在他面前,有的时候,事先嘱咐客人别提谁谁谁。因为一提起来,我父亲的脸上马上就沉下来了,那表情好像陷入了十几年前二十年前的沉思里头了。这回倒不说话了,饭也不吃了。那客人也觉得自个儿可能说话说冒了,也就告辞了。客人走了,他那脸上还沉着呢。他这一辈子,特重感情,尤其是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的恩人,一提起来那真是眼圈都红了。他就是这么个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