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安石的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最衰弱的朝代要算是宋代了。宋代怎么会这样软弱?最初的起因是宋太祖对人的猜忌,中间还有宋真宗、宋仁宗对国事的懈怠,最后则葬送在朋党的排挤和倾轧之中。而王安石恰好遭逢这样一个时代,虽然他奋力抗争,但却最终没能取胜。了解这一点,我们才可以来论说王安石。

宋太祖夺得天下,开创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模式。为什么这样说呢?之前得到天下的,或者起兵于藩镇,或者起兵于草莽,或者靠了征讨和诛杀,或者靠了篡夺和禅让。周秦以前,那些成为天子的人,当初都治理着某一方,与前代的天子一同治理天下有数百年,这些人我们就不再说了。至于汉朝和唐朝的兴起,都是趁天下大乱,历经百战剪除群雄而得到的,可以说得到天下是非常艰难,付出是巨大的。再就是曹操和刘裕这些人,他们先是有大功于天下,深得民心。不如他们的还有萧道成和萧衍等人,他们当初也在朝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多少年处心积虑地努力着,等羽翼丰满后一举而夺得天下。只有宋不是这样,宋太祖当初只不过是一个殿前都尉检点,相当于禁卫军司令吧,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赫赫战功,他本人也不曾想过要做皇帝。谁知陈桥兵变一起,他还在醉梦中,黄袍已经披在了身上,已从孤儿寡母手里夺得了天下,太阳还没有落山,事情已经办好了。后来他大宴这些有功之臣时说:“你们这些人贪图富贵,拥我为天子,如果我有号令,你们会听命吗?”那种心虚害怕的感觉溢于言表。从这些可以看出,前面那些得到天下的,都是靠自己的实力而得来的,只有宋,是靠别人的力量而得到天下。人家能从别人那里夺来给我,当然也就能从我这里夺去给别人,宋太祖一生所惴惴不安的,只有这一件事。而宋代一天天地弱下去,这可以说是根源。

依靠将士而被拥立为天子,是从宋开始的。将士们废掉皇帝而立自己的主帅为天子则不是起于宋,而是起于唐。唐代有些藩镇节度使私自立自己的子弟或亲信接替自己而割据一方,可以说是陈桥兵变的先导,只不过陈桥事变更出格而已。废除和拥立天子,都出于将士们之手,没有比这更让人害怕的了。如果都像这样,将士们时常要废除天子而拥立自己的人为皇帝,那大宋也就一天也别想有安生的日子了。宋太祖对此很是害怕,所以在他篡夺了周的皇位之后,就什么事也不做了,一心一意地想办法节制军队,削弱将领的兵权。藩镇制度祸害了天下二百年,削去藩镇,并把这种制度废除,谁说不应该呢?而它当时存在,必定有它的原因。如果能节制好它,就可以使它来为国家防守边城。古今中外的帝王们,没有谁把兵强马壮当作国家祸患的。宋朝则不然,他积极施行弱民的政策,增强君主一人的权力。他们不曾想过,整个国家的人都弱了,国君一人用什么办法能自强呢?宋太祖曾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只关心床榻周围了,却不去想想房门之外,有许多人在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呢。宋太祖的视野所及,只是自己的卧榻罢了。整个大宋一朝成为任人宰割的窝囊样,原因就在于此。

汉代和唐代的开国之主,都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的远大志向,而宋代的开国者哪里有呢?五代时的各个藩镇,铲除剿灭他们的功劳,一大半在周世宗身上,宋太祖闲坐在那里就收获了成果。剩下的江南、四川以及广东等地,那里的君臣们舞文弄墨,宴游嬉戏,甚至还有荒淫暴虐。人心已经不在,宋军一到,无不望风归降。他们的灭亡,是自取灭亡,并不是宋能灭亡他们。宋的北面有辽,西面有夏,这是宋朝百年的祸患,而宋太祖对此并没有留意过。是他的智能达不到吗?大概不是这样。他正在积极地想办法使整个国家弱下去,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呢?

自从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拿去送给契丹,成为国史上从未有过的耻辱,到周世宗时,快要把这个耻辱洗雪了。显德六年(959),后周军队先后打下了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号称三关大捷,契丹人吓破了胆。假如老天爷能让周世宗多活一两年,那么整个燕地的光复就是意料中的事了。即使陈桥事变,其最初发端也是由于北伐,当时参与谋划的将士,也是说先立赵匡胤为天下,然后继续北伐。假如宋太祖能趁契丹内部慌乱惊恐之机,用周世宗留下的身经百战的军队及时北进,那么,刘裕、桓温那样的功绩也是不难达到的。这件事没有办成也就罢了,此后大将曹翰向赵匡胤献策,要率兵攻取幽州,也因赵普一句话而没有采纳。并不是幽州不应取和不能取,而是怕重蹈唐代卢龙、魏博这些藩镇的覆辙啊。(王船山在《宋论》中就是这样说的,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从此之后,辽变得夜郎自大起来,从而像对待奴隶和牲畜一样来对待宋人。宋太宗北伐,全国动员,结果是死伤过半,宋太宗还中了冷箭,不到两年箭伤溃烂而亡。朝廷于是更加把精力放在息兵求和上,只考虑俯首帖耳用赋税给辽输送岁币。到真宗时,宋军在澶渊(今河南濮阳)与辽军打了一仗,当时,王钦若主张迁都江南,陈尧叟主张迁都蜀地,如果没有寇准坚持主战,与辽国订了“澶渊之盟”,则宋朝的南迁,还用等到绍兴年间吗?虽然有了寇准,也难免最后订立城下之盟。到仁宗的时候,岁币比前面所说的又多了一倍。辽对宋的危害就是这样严重。

李姓一族自唐代以来,一直占据着夏州、银州之地,成为这一方的割据势力,他们的生活资料则仰仗中原供给,多年翘首盼望着能归属中原。等到宋朝平定北汉之后,定难节度使李继筠死了,他的弟弟李继捧继位,率亲族到开封朝见宋太宗,并献上夏州、银州等四州八县的土地,表示愿意留在京城。太宗如果乘此机会,把四州的统帅调换一下,选派有能力的臣下镇守在此,鼓励重用他们的官吏兵士,既可以断了契丹的左膀右臂,还可让那些原来的部族以及崇尚武功的边民们,都能发挥其特长,以图博取功名,这样宋的西面也就不会有忧患了。可惜,太宗、赵普等人继承了太祖的思路,绝不把肥壮的马匹、英勇的士卒、富饶的盐池和肥沃的土地给那些边镇将帅,致使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反叛回去,而后又纵使李继捧回到原来的地盘,重新任命他为定难节度使,白白增长敌寇的气焰而向人示弱。李继捧最终依附了契丹,李继迁则时而诈降以麻痹宋军。等到李元昊壮大后,国力也雄厚起来,于是在长安一带杀戮,不仅威胁宋朝,使宋不得不屈服于辽,甚至按着辽的惯例向宋索要岁币,而宋对他们都没有办法。以大侍小,这是古今中外历史上所没有听说过的。夏对宋的祸患就是如此。

在宋朝刚建国的时候,辽的国力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而夏还没有强大起来,假如宋的兵力稍稍能够振作,那么,对于辽国,就像折个柳枝鞭笞它一样,没有什么难的。宋不仅没有当机立断,反而养痈数十年而最后自己衰落下去,则是因为宋太祖特有的心思,把力量都用在了使兵力削弱、使将领无能、使民力枯竭,到他的子孙们,都把这当成传统,士兵和百姓也都习惯了这样,都怯懦无勇,形成了宋朝整整一代的风气。自真宗和仁宗以来,把忍受耻辱当作应当的事,这已经很久了。而宋神宗和王安石,就承接着如此破败不堪的现状,肩上扛着无比沉重的国仇国耻,所以渴望迅速地振兴。

我所说宋太祖的政策在于使兵弱、使将弱、使民弱的原因是什么呢?募兵这种恶劣的制度,虽说是从唐开始的,但实际上是在宋时确立的。按宋制,要把天下所有的兵马,都集中在京师,征集士兵的办法是募集,主要靠招募那些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把他们集中起来。每到年成不好的时候,就招募一些饥民来增加兵员。有些史家赞颂这种政策,说是把这些游民收编在军中,达到了消除动乱的目的。但其本质,却是除了天子护卫之外,举国再也没有强有力的人。我所说的“使民弱”就是指此。那些边防要塞,需要士兵把守时,都是从京师派遣。各镇的士兵,也都轮换着戍守。将帅等武将,都被安置在朝堂上,兵没有长久的将帅,将帅也没有固定的兵。史家赞美这种做法说,上下互相连接,内外相互牵制,等级之间互相挤轧,虽有凶狠横暴的人,在这中间也不会有所作为。总而言之,目的就是使将与兵不熟悉,以防止类似晚唐五代藩镇拥兵自雄而造成祸患,我所说的“使将弱”就是指此。

使民弱,使将弱,这是宋太祖的本意,而使兵弱,并不一定是宋太祖的本意。然而用这种方法来施行,他们的兵也不可能不弱。招募来数十万犷悍无赖之人,把他们聚集到负责天子起居的内臣那里,终日闲得无事,四处游荡,长年也不拿刀枪,日子一久肯定懒惰成习,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个道理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况且宋代的制度,还沿袭了后梁惩罚盗贼的陋习,给士兵脸上刺字,使其社会地位低于一般老百姓,而一般的老百姓自认为是良民,也以当兵为耻。既然国家把他们当作低贱的人看待,却又希望他们报效国家,舍己尽忠,这怎么可能呢?我所说的“使兵弱”就是指此。

现在,国内所谓强悍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让他们当了兵,而兵弱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依赖他们打仗了。其将帅之弱,也就更加严重。把这样的军队放到战场上,即使五尺孩童也知道他们是不中用的。一旦边防告急,烽火一起,希望百姓能拿起刀枪来保卫社稷,那是不可能的事。积弱到了这种地步,而又被夹在两个强敌之间,就只能卑颜屈膝求人容许我为天子,别无其他出路。试问稍有血气的男儿,能不能坐视这样的事而心安理得呢?

国家的大政,说起来就是军事和财政。宋代的军事已经是这样了,那它的财政又如何呢?由于宋朝把军队都集中到京师周围,所以把天下赋税全收入国库,以供俸禄和赏赐之用,而外州不留余财。刚开国的时候,养兵仅有二十万,其他的费用也不是很多,所以府库中一直有富余。到太祖开宝末年(976),在册的军人有三十七万八千人。到太宗至道年间(995—997),增加到六十六万六千人。真宗天禧年间(1017—1021),增加到九十一万两千人。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增加到一百二十五万九千人。到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和神宗熙宁初年(1068),士卒数目还在增加,于是揩尽民脂民膏而供养他们。每一年都变更驻地,去靠近生产粮食的地方,供养大量不从事生产的人。皇室家族、各级官吏这些吃俸禄的人员也年年增加。每三年要到郊外去祭祀天地,用于赏赐的费用,常达五百多万。景德年间(1004—1007)郊祀竟花了七百多万,东封泰山花了八百多万,到山西汾阴祭祀后土又花费一百二十万,举行大典又增加到一千二百万。开宝(968)以前,每年收入支出的详细数据已经不可考,到至道末年(997),每年收入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还是有富裕的,不到二十年后,到天禧年间(1017—1021),则每年收入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百,每年的支出为一万二千六百七十七万五千二百。到治平二年(1065),总年收入一万一千六百一十三万八千四百,总年支出为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而临时性支出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宋的百姓并不比原来富裕,而二十年间,所缴纳的赋税已经增加了十倍,他们靠什么来生活呢?再加上嘉祐、治平以来,每年超过的数额,一直保持在两千多万。到王安石执政之初,宋的政府和国民,离破产仅有一步之遥。当时那些号称贤士大夫的人,以财政问题叫嚷着责问王安石,试问如果没有王安石去理财,宋朝作为一个政府,还能维持一天吗?

当时内外形势既然已经是这样的急迫,而宋代的君臣们,又是怎样来应对的呢?真宗奢侈无度,摧残伤害了国家的元气,这就不必说了;宋仁宗号称贤主,如果以春秋责备贤者的态度出发,可以说宋的弊政是从仁宗开始的。王船山在《宋论》卷六中说得多好啊:


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养生息。休养生息是对的,解散而休养生息,则就是将国家废弛了,就使承继的后者有难了。每年缴纳五十万给契丹,甘心俯首帖耳,还美其名曰送给友邦礼物。礼待李元昊父子,缴纳织物和钱币以乞求一时的平安,仁宗并不放在心上。执政的大臣、谏官、在朝在野的各级官吏等人,口里不停地争辩着某典籍中的一点点是非。把西北方诡诈的强敌,视为本应存在而不可侵犯。国家也因此而弱下去。幸亏当时没有像耶律德光、李继迁这样的凶悍人物,才使宋靠着贿赂而暂时得到苟安。当时,辽国一个小小的使臣刘六符,虚张声势,向宋朝索要土地,要求增加岁币,竟然把宋室吓得魂飞魄散。假使那时有人起兵,席卷河朔,杀向汴洛,宋室像后晋末帝石重贵那样被虏往北方,那不是不可能的。


平心而论,宋仁宗是历代皇帝中比较善良的人,如果在他的左右多一些希望有所作为的大臣,宋朝也许可以自己振作起来。当时执掌朝中大权的大臣,史书中比较多地称赞他们的贤德才干,而心平气和地考究当时的真实情况,的确是人才荟萃,但上等人才却差不多绝迹了。其中能够了解实际情况,立志于改弦更张的人,只有一个范仲淹。论他的才智器识,比王安石要低得多,而最后因不被仁宗信任,遭人离间而离开京城了。其余最著名的,像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等人,他们的道德、学问、文章,都是可以照耀千古的,但他们在朝廷做官,却只会调和,和稀泥,拾遗补阙,虽然有一些作为,但看问题抓不住根本,只会计较细枝末节。当此内忧外患特别紧迫的时候,他们在改变国家长久衰弱的状况,促使国家长治久安方面,并不能恪尽职守。这些居高位而无所作为的官员,对外部的了解几乎到了无知的程度,而只知歌颂太平盛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忧患的事情。就像汉朝的贾谊所说的“厝火积薪”,把火种放在柴堆下面,处境十分危险却不自知。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叫作王安石的人,他起来扰乱这些人的美梦,他们一个个都把王安石视为仇人,也是很自然的。王安石最初见到宋神宗的时候,宋神宗问他本朝之所以享受了百余年来天下平安无事的原因是什么。王安石退朝之后给宋神宗写了一封信,回答他的问题,信中说:


(前略)我朝历代沿袭了末代流俗的弊病,又没有亲友和群臣进行讨论。朝夕和国君相处的,不过是一些宦官和女子,上朝处理事务,不过是有关部门的一些琐碎小事,不像古代大有作为的君主,一起和学者、士大夫讨论先王的法令来安排天下大事。一切都凭着自然的道理任其发展,没有进行主观的努力,对名声和实际情况的关系没有觉察。君子并没有不受尊敬,但小人也能跻身于士大夫中间。正确的议论并非不被采纳,但邪说有时也会被采用。以诗歌辞赋记忆之学搜求天下的士人,而缺少通过学校来培养人才的法令制度;用科考名次和资历来排定朝中官员的位置,而没有考核官员的办法。监察部门中没有负责监察的人,守边的将领并非选拔出来的官吏。调任频繁已经使得难以考察在任者的政绩,靠交往和清谈任职的人又以假乱真。结党营私的人大多做了高官,独立谋求职位的反而受到排斥和阻挠。所以从上到下只是偷懒和懈怠,顺从上司的心思而已。即使是有能力的人担任了职务,和庸才做官也没什么两样。农民因徭役而影响了生产,受不到特别的抚恤和救助,也没有为农业专门设置官员来兴修水利;士兵被兵役搞得很疲乏而且老于军旅,却又不加以训练培养,又没有选拔出能干的将官,使他们拥有长久驻守边疆的职权。宫廷的戍卫人员中聚集了过多无赖之徒,没有改变五代以来纵容姑息武将的恶习。宗室子弟没有进行教育选拔,不符合先王制定的对待宗室亲疏尊卑各有不同待遇的准则。至于管理财政,大都无法可依,因此虽然用度俭约而百姓仍然不富足,虽然勤于政事时刻忧心而国家仍然不强大。幸亏不是外族嚣张的时代,也没有尧、汤时的水旱灾害,因此,天下平安无事超过了一百年。虽然说是人事的造就,也可以说是老天爷帮忙啊。


他论述当时的国势,可以说是广博而深刻;而王安石之所以不得不变法的原因也是基于这些。因而他给仁宗皇帝的上书中说:(节录,全文另见第七章


陛下难道能够永远仰仗天赐的侥幸,而不考虑有一天会失去吗?汉代的张角,三十六万人在同一天起义,他所在的郡国没有人能预先警惕;唐代的黄巢,横行天下,每到一个地方没有哪一位将军敢和他抗衡。现在的公卿大夫,没有人愿意替陛下做长远打算,为国家筹划万世的基业,我对此事很疑惑。当初晋武帝只注重眼前的繁华,不为子孙做长远谋划;当时的官员也苟且偷生一味取悦皇帝,良好的社会风气荡然无存。舍弃了礼义,丢掉了法制,君臣上下都有过失,却没有谁以为这样是错误的。有识之士本来就知道将天下大乱,而后来果然海内发生了大的变故,中国遭受战争困苦达二百多年。我希望陛下能够借鉴汉、唐、五代混乱灭亡的原因,借鉴晋武帝苟且因循造成的灾祸。


唉!宋仁宗之时,号称是宋朝的全盛时代,整个国家歌舞升平,而王安石对危险的忧愁如此之深,以至达到这样的地步,不惜用晋武帝的例子来劝谕皇上,害怕中原沦落于外族之手,他真的是杞人忧天吗?唉!靖康年间发生的祸乱,王安石有先见之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