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过樱花后,伊东英一先生领着沈幼生来到火车站,他们要乘坐新干线去滨松。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总部在静冈县的滨松。

那时,中国的铁路交通还很落后,绿皮火车的平均时速仅四五十公里,特快列车“特”而“不快”,时速仅七八十公里。有时旅途遥遥,车灯昏黄,列车不停地“咣当、咣当”,却怎么也“咣当”不到终点。新干线和丰田汽车是日本人的骄傲。大阪到东京的新干线开通于1964年10月1日,是世界第一条投入商业营运的高铁系统,大凡去日本的外国人都想坐一下,体验体验时速二百多公里的“子弹列车”。

新干线犹如一根巨指,轻轻拨动一下,世界就像个地球仪似的转了起来。近处的树木、电线杆和建筑,远处的农田、城市和山脉都跟着旋转起来,纷纷向后退去,须臾就不见了。沈幼生他们一边新奇地看着窗外,一边叹服着日本的技术。伊东英一则在一旁介绍着。

八十三分钟后,沈幼生一行抵达滨松。滨松位于日本太平洋沿岸工业带,地处大阪与东京的中间位置,交通便利。它不仅是旅游胜地,也是“制造业之城”,拥有多家世界一流的企业。这里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是追寻梦想的地方,推崇大胆尝试和勇于挑战的精神。

沈幼生也是一位大胆尝试者,从辍学回村到从事汽车配件生产与经营,他一路追梦到了滨松。他们入住名铁滨松酒店,这里到火车站步行仅需四分钟。二十多年来,他们一路奋斗,将七八人的机电修理摊打造成四百多人的汽配企业。这一路,有过振奋,有过惊喜,有过烦恼,也有过困苦……

1968年2月,岛外的彤山大队成立了缸坛修理社,把几公里外的沈幼生招了过去。

正值“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邓小平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揪斗,造反派夺了权,“祖国山河一片红”,各地纷纷成立革命委员会和“文攻武卫指挥部”。农村的田间地头,农民在耕作前要读几段毛主席语录或者“老三篇”,跳一场忠字舞,早中晚饭前还要“三敬三祝”,“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毛泽东曾发布指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大寨人说:“我们只种粮食,绝不跑运输,也不搞工商业,我们还管这叫作‘庄稼搅买卖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举国上下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搞得打零工的木匠、篾匠、泥水匠像老鼠似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浙江农民是最讲实际的,他们知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要想改变生活,要想吃得饱,离不开副业。浙江农民敢为人先、争为人先,不仅敢想而且敢干。

有酒就有坛,修缸补坛是伴随酿造业而生的传统手艺,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缸坛易损,有缝就要修,不修则漏。修缸补坛的工具简陋,有斧子、凿子、铁襻、榔头等。补前先敲,听声寻纹,然后在裂纹处凿条细沟,铁襻拉住,用铁砂和盐卤混合物填满细沟,裂纹就堵住了,坛子则完好如初。简略说,凿缝扣襻,铁砂填缝,盐卤黏合。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补坛也是如此,说来简单,补起来不易,有的缸坛漏酒漏水漏油,没有经验就怎么也找不到裂纹在哪儿。

沈幼生聪明过人,又勤奋好学,肯用心,再加上善于交际,不计得失,群众关系好,不到一年就在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脱颖而出,当上了业务员。业务员不是官,作用却非同小可,原材料采购,招揽生意,社里赚不赚钱、赚多赚少都跟业务员有直接关系。

改革开放前,赚钱的路都被城里人“割据”掉了,每条路上都设卡,不交费过不去,交了费也不见得走得通。农民也只好走“歪门邪道”,专找不是路的地方走,要请客送礼,搞“不正之风”。“不正之风”也不是什么人都搞得了的:有的“不正之风”搞起来了,当官的进去了,事没办成;有的人事没搞成,自己进去了……社队企业业务员不仅脑袋要灵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能说会道,见风使舵,见缝就来“风”,无孔不入。他们往往口袋里揣盒“飞马”,不管见谁先递上一支,联络联络感情,试一试水。“飞马”是香烟品牌,2角9分一包,虽然比不上5角一包的牡丹、中华,可是比寻常烟民抽的1角4分的握手烟、1角3分的大红鹰烟和8分钱的经济烟更体面,又不招摇。

当上业务员后,沈幼生走出了绍兴县,走出了浙江省。他的世界变大了,他结交了各路朋友,业务也做得风生水起。第一年,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赢利3万元。在那个年代,3万元非同小可,城里二级工的月收入才30多元,大学毕业生每个月才赚46元,1斤大米0.195元,1斤玉米面0.095元。3万元可以买15.38万斤大米或31.57万斤玉米面,这可以解决多少人的温饱问题!

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成了附近十里八村效益最好的社队企业。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出名了,沈幼生也出名了。他成了柯岩人民公社全社上下公认的最能干的业务员。

沈幼生不仅揽修补缸坛的生意,还会揽其他活儿。杭州有一家生产劳动保护用品的针织厂,设备简陋,技术落后,织不出无缝手套,只能织出两个手套片,再找人缝上。这活儿,缸坛修理社粗手大脚的汉子自然是干不了的。汉子干不了,妇女可以干,沈幼生就把活儿揽下来,用手推车把手套片运到钱塘江边的码头,再通过摆渡船运到对面的萧山,然后运回村,分给乡亲。乡亲缝好后,染上色,按十二副一打打成捆,再原路运回去。加工费很低,缝一副手套仅几厘钱,可在那个年代,有钱赚就已经不容易了。村里家家户户都缝起了手套,村民靠这笔收入买油盐酱醋,供孩子读书。

金子不论在哪儿都会发光,发光的金子早晚都会被发现,被发现的金子不管在哪里都有人惦记。城里的一家国企发现了沈幼生这个人才,让他过去工作,不过是季节工,月薪60元。这家企业也想让他做正式工,那样就等于把千里马拴在自己的棚子里,谁也挖不走。可是,在那个年代,企业说了不算。国家正式职工要有劳动人事部门的调令,不知道要盖多少个公章才能落实下来。沈幼生是农民,没有城市户口,仅凭这一点哪个公章都盖不下来。

在那个年代,每个月60元的工资已经算是高薪了,国企的五六级工才能赚这么多。沈幼生在缸坛修理社的月收入还不到这一半——仅28元钱。国企开出的工资是高的,可是他看了看家里,两个儿子还小,父母年迈,老的和小的都需要照顾,哪里走得开啊!再说,季节工很辛苦,一个个像闯关东似的,背着行李过去,然后入住工棚,条件比家里还差。季节工,季节工,“季节”过了就没工可做了,还要背着行李回来。在厂里,国企工人是主人,住的是宿舍,端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季节工比人家不是低一等,而是低好几等,人家看你都是俯视的,为了面子和尊严也不能去。沈幼生最终还是放弃了。

1973年,柯岩人民公社把二十七岁的沈幼生调到公社机电修理站。一年前,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农民用上了手扶拖拉机、抽水机和电耕犁等农机设备。人会生病,喝油耗电的机械设备也一样,总有出故障的时候。人病了得看医生,机械坏了得有地方修,于是公社成立了机电修理站。

机电修理站这种社办企业,不像缸坛修理社那样的队办企业,不论赚多赚少都是大队的。修理社社员像在生产队出工那样挣的是工分,年底分红。修理站开的是月薪,维修的活却不是月月都有,没活儿干就得闲着,闲着也要开工资。一年下来,有活儿的日子还没有没活儿的多,这样就会亏损,亏损就得公社担着。公社是行政机构,又不是企业,哪里担得起?修理站就成了公社领导的心病,想着就闹心,不想又不行。绍兴县每个公社都有机电修理站,日子都不好过,谁都不肯先下马,于是就僵在那儿了。领导想到了沈幼生,就把他从缸坛修理社调到修理站当采购员。

临危受命,沈幼生来到了位于堰东村的修理站。论级别和档次,修理站是社办企业,比缸坛修理社高;可是论规模和效益,它还不如缸坛修理社。想当年,胡传魁的队伍刚开张时还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可沈幼生在修理站转了几圈,发现站里仅有七八个人,两台旧机床。社员们没活干,只能坐在阳光下喝喝茶,聊聊天,吸吸烟。

计划经济时代,不是你有钱想买啥就买得到啥。原材料国家统一调配,买布要布票,买煤要煤票,买粮食要粮票。机电修理站犹如当今不在行政编制内的村委会主任,享受不到那个待遇。想生存怎么办?那就得走后门,就得请客送礼拉关系。

穷则思变,沈幼生没事就琢磨,怎么将这个机电修理站搞下去。想生存下去就得改一下路子,光靠有其他修理站没有的原材料还不行,亏损的关键原因是维修活少,供大于求——公社下边各生产队的农机有限,每个生产队也就一两台手扶拖拉机和几台电机。“内需”不足就得想办法拉动“外需”,不过每个公社都有自己的机电维修站,想把别人家的活揽过来,一是不大现实,二是会产生矛盾。看来要想解决困境只有打那两台机床的主意,去外边揽些“外加工”的活儿,也就是给外边的企业加工零配件。

沈幼生认为,做生意名不正,则言不顺。机电修理站与外加工市场不对接:“机电”的含义过于宽泛,定位不准确;“站”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大多是封闭的,不对外的。如果把外加工这块做起来,就得把“机电修理站”改为“农机修理厂”。

沈幼生的建议得到了修理站和柯岩人民公社相关领导的支持。1975年,修理站更名为柯岩人民公社农机修理厂。当时,把“机电”改为“农机”还好说,把“站”改为“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幼生为此做了不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