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殿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可知罪?”
冥王的声音带着来自地狱的刺骨寒冷,语气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简单的讯问。
初晴不明所以,她还在发懵,所以根本不知道冥王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莫名的,她心中涌动着一股无畏的豪迈之情,似乎快要冲破胸口。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她听见自己用了一种陌生的夹着怨气的口吻说:“那是他们该死!凡人总说为人要忠孝,可就是因为要孝顺父母,那个小孩才不敢反抗他那暴虐无比的父亲,任由他父亲抽他、踢他、打他,甚至被摁进水里几乎窒息,都不敢还手,这到底是什么‘孝’;还有那位将军,明明舍生忘死浴血奋战为那皇帝打下江山,可是人还重伤在身,瘫在床上起不来,那狗皇帝就下令说他通敌卖国,不仅将他五马分尸,还将他一家老小连带着下人都处死,他却不敢反抗,这又是什么‘忠’。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忍受家暴的妻子,伪装和尚的淫贼,作践他人性命的士家子弟以及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们······谁人不该被惩罚,为什么那些善良的人要备受欺辱,那些残暴的人反而可以继续纸醉金迷极尽享受,而······而我这样路见不平者竟还要被责备处罚。我知罪,但我不服!”
冥王沉默了片刻,道:“汀兰,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初晴摇摇头:“臣不知。”
冥王道:“你生于黄泉水畔,是专门净化来往魂魄的,责任重大,我与孟婆对你寄予厚望,也一直悉心教导你、规束你,希望你能如兰草一般有君子气节。当然,你也曾一直如我们所愿,为冥界尽职尽责,所以哪怕你偷偷修炼出两个魂魄,让彼岸花花灵脱胎于你修炼成独立个体,还为他取名‘忘川’与他互生情意,我们也都未曾怪罪你。可惜,你竟然在历情劫的过程中未能免俗,还心生邪念,再次祸乱人间。你空有果敢,却无是非辨别能力,面对复杂尘事,更是不懂如何化解各类冲突矛盾,就靠你那一腔热血也能成事?你且看看你做事的因导致的做事的果吧。”冥王说着,抬手一挥,现出了观尘镜。
初晴看着那观尘镜,不知冥王是何用意,只得静静地盯着,不消一会儿,她就看见那些她帮助过的人,看见了他们的当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初奋勇无畏的神情逐渐转变为震惊,而后又变得痛苦和无奈。
原来,她竟错了?
那个被父亲差点弄死的小孩,因为父亲的去世,而遭到其他小孩子的嘲弄和打击,最后因为没有大人为他积攒粮食而活活饿死。
那个处死忠义大臣的皇帝突然死去,国无主君,朝内各方势力为夺权而相互厮杀,与此同时,周边国家也争前恐后将侵略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而深受其害的当然是广大老百姓。壮年人被充军,分散各地浴血奋战,死得死、残得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全国各处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还有很多很多她意想不到的果正在上演,一幕幕都在刺激初晴的眼睛、打击她的心灵,她忍不住颤抖,跪坐在地上大口呼吸,仿佛一吸一吐她就能把那些画面吐干净。
“你可看清了你种下的因结出的恶果!”冥王苍劲浑厚的声音再次响彻大殿,“右使汀兰,你可知罪!”
初晴,不,汀兰一言不发地瘫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冥王抬了抬手,站立在他左侧的一个人从暗影中现出形来,是判官阴律司崔钰,他展开幽旨,毫无任何情绪地朗声道:“罪臣汀兰,你私入凡间,干预尘事,导致祸乱丛生,人灵深受其害,罪大恶极,万死难辞,但因你由冥王的神血滋养而生,生成半神半鬼,难入地狱轮回,故剥去幻形、打散鬼骨神血,灰飞烟灭!”
“冥王饶命,还请冥王宽恕右使,一切都是罪臣之过,是臣没能规劝右使,请冥王责罚我、放她一马,我愿为她形散灵灭,请冥王饶她一命,求冥王饶她一命。”忘川以头叩地,“哐哐”作响,眨眼间那地面上聚了一滩血,甚是触目惊心。
崔钰合上幽旨道:“看来多年前因罚至花叶分离后,你们忘记了彼岸花花叶本为一体,虽说你们各自成形,但如果伤到元神,那就不是谁生谁死的事了,而是你们一方消失,另一方也就没了,所以,你们都将不复存在!”
汀兰本呆坐在地上,听闻此言突然回了神,急忙扑倒在地:“冥王,求您救救忘川,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认错、我认罚,我就是灭体散灵一千遍一万遍都行,求您救救他,他不能因为我的错而消失于世,这对他太不公平了,求您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您救救他!”
大殿上一片沉寂,无鬼敢言,只有汀兰压抑的低泣声。
突然,汀兰感到骨缝里冒出股股寒气,冻得她欲哭无泪,但皮肤表面却如火灼烧一般煎熬难忍,一个念头腾地升起:原来灭体散灵是用冥烬火将魂魄和灵体生生烧散的!
这时,一道温婉的女声乍起:“冥王容禀,臣想为左右二使求一线生机。”
汀兰顿感身上的寒烫交加没了,这才有气无力地看向眼前站着的这个背影——孟婆禁言。
她看见孟婆禁言缓缓抬头看向冥王所在之处,虽然黑暗中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觉得冥王和孟婆之间有种诡异的眼神交流。
未等她思索一二,就听到孟婆缓缓开口:“各界生灵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死后的魂灵都要到冥府走一趟,如果不能及时消除前世记忆,后果不堪设想。当年因冥界管辖不利,致使六界动乱,您以一己之力入幽都,取阴寒之气炼化出彼岸花来守护冥界和平,自此后冥界再无动荡,这说明彼岸花确有实效,如今如果就此湮灭,又用何物才能吸取鬼灵未断尘缘呢?臣自知此话有失己责,毕竟断却前尘是臣的职责,但臣要监督每一个魂魄喝下孟婆汤,蹚进忘川水,此事极费精力,难免会有疏漏,但有左右二使在,彼岸花就能遍布冥界角落,魂魄入冥界接受完善恶判定后便能在不知不知觉中被消除记忆,这就避免了漏网之鱼。所以,臣斗胆请冥王饶他二人性命,让其永守冥府,将功补过。”
又是一片沉寂。
站在一侧的阴律司崔钰偷偷瞄了一眼隐在暗处的冥王,咬咬牙忍不住义正严辞道:“此言差矣,他二者既然触犯冥规,必须得罚,至于断尘缘一事本就是您的责任,天地初始无他二者时,您不也将此事处理的井然有序?再说了,虽然近几千年确如您所说事多压身,但冥王已设禁言府,命一众鬼差由您安排管理此事,莫要为他二者开脱而污了您的能力。”
孟婆禁言沉思几秒突然跪地,惊得众鬼臣瞪大眼珠,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各自的座位上跌倒在地,也让汀兰和忘川差点把眼珠瞪出眼眶——孟婆禁言是当初跟着冥王止阳一同领了盘古族的密令开创冥界的盘古神之一,也是冥界仅有的四神,即冥王、孟婆、判官、冥帅之一的孟婆神。判官和冥帅因历劫未成,早已归于天地,如今的四大判官和十大阴帅是尘世中难得的刚正不阿、善辩是非之生灵历练所成,因此现世冥界中只有两尊神,一尊是冥王止阳,另一尊就是跪在众鬼面前的孟婆禁言。因此这一跪可不就吓坏了众鬼了吗!
汀兰偷偷摸摸地与忘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忐忑。
众鬼臣也暗暗用眼神交流,不知为何孟婆禁言会突然如此执拗,她一向不管司律之事,只管自己民政之事,此番竟然强硬为二使求情,莫不是护短?但他们都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丧了鬼命,毕竟冥王一怒,地府塌灭,神所具有的能量可毁天灭地,其他生灵在神的面前如同蝼蚁,自是暗自担心两神冲撞伤及无辜。
阴律司崔钰不禁为自己刚刚的不吐不快感到后怕,他生前就这般油盐不进刚正不阿,容不得一丝宽恕,怎么死后这么多年都不改脾性。其他判官也用眼神微微指责,但也不敢多言。
冥王自然不会轻易动怒,自创冥界以来,他一直严格律己,谨遵盘古教诲:身为神灵,当不悲不喜,方可镇一方安宁。因此他只在左右二使未出现前那次动乱中动过情绪,搞得冥界大地震一般散了几乎全部鬼灵,只留下几十个修为较高的鬼灵勉强撑着冥界。
黑漆漆的大殿上更加沉寂,众鬼心中仿佛被压上一块千斤石,大气不敢喘,毕竟此番左右二使私闯人间闯下大祸,已经引来地皇的讨伐,而天雷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冲进冥界,很可能会让冥界元气大伤,如果非要保二使,恐后果难扛!
汀兰在血气冲头后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虽心疼可怜无辜的忘川要随她一起受难,心中很是悲痛愧疚,但她深知此次在劫难逃,连冥王都保不了他们,更何况孟婆禁言,于是她想劝禁言大人不必再为她委身求人。
可是她还没开口,就听见孟婆禁言婉声道:“我知道左右二使是我禁言府的人,今天若不说个一二三出来,恐在座各位疑心我护短。其实我为他二者求情,并非出于私心。众所周知,神灵无情,是担心‘情’遮眼遮心,所以我断然不会因私心而如此这般。但因我时日无多,而如今还未找到下一代孟婆,恐在我归于天地后,无鬼可协助冥王维护冥界秩序,为在下一代孟婆出现前保证魂魄能按秩序洗尽前尘,进入轮回,还请冥王饶左右二使一命,让他们有机会以功抵过!”
众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孟婆禁言是为身后事而这般放低自己!真可谓是大仁大爱!
冥王问:“第几劫了?”
孟婆禁言缓缓起身:“神渊劫第八劫!”
众鬼又是一颤!汀兰也紧紧看着孟婆的背影,好像生怕一眨眼,孟婆就消失了一般。
她自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传说盘古创世归于天地后,山石草木、飞禽走兽等生灵在其精血浸染中修炼得道成为了初代盘古神族,他们本长生于世,无悲无喜修炼度日,但后来有神修出魂魄生了“情”,在情的影响下,个别神心生私欲产生邪恶念头,为了权势和资源做出伤害其他生灵的行为,引发了一次毁天灭地的大战,因这些邪恶神族嗜血成狂毫无神性,被盘古神族称为“魔”,所以那次血战也被称作“神魔大战”。为了保护其他生灵的安宁,盘古神便自创神渊劫,让每一位神都在一生中历尽九劫,如果没能通过,便归于天地,如果九劫皆过,则散尽魂魄,不悲不喜达到永生,而永生的神要么灵魄残破、心智不全,不足为惧,要么神力微弱只能自保,也不会祸乱六界,这是盘古神族为六界做的自我牺牲。
如今孟婆禁言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要经历最后一劫,这不仅说明她神力非凡、灵魄坚固,也说明,她将迎来最后的落定尘埃!
汀兰盯着孟婆的背影看个不够,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最依赖和敬畏的长辈怎么就突然走到了长生的尽头,这实在是太快了,可转念一想,她都经历了冥界给各长生鬼设的冥烬十八劫的十一个劫了,时间果然过去了许多许多,她却并没有被时间打磨出长生鬼该有的不悲不喜,还是如此莽撞,害得孟婆禁言这尊高高在上的神、这位在她心中亦师亦母的神为她下跪求情,真真是让人想要自焚谢罪!
“禁言大人,对不起,我······”
“忏悔无用,你的‘对不起’于那些被裹挟进此事的生灵而言,就是笑话一个,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此后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孟婆禁言头也不转,只是语气清淡地教导着。
冥王良久不言语,众鬼也不敢妄加发声。
过了好半晌,冥王才问:“众臣以为如何?”
众鬼官齐齐看向冥王,暗自揣测他这句问话的真正含义,竟半晌未能答话,还是崔钰这个急性子左右看了看,在大家的眼神催促中欠了欠身:“一切皆听冥王旨意。只是地皇那儿······若无人为此付出代价,天雷进入冥界,后果不堪设想。”
汀兰低着头跪在大殿上,不知道将会迎接如何的判定,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看到孟婆禁言为她求情——那不是她该有的样子,她曾驰骋疆场手起刀落令人闻风丧胆,也曾雄姿英发地站在大地之巅被万鬼拥护,她曾那样伟岸,似乎冥界塌陷都有她顶着,如今却要为了她这种毫无大义只顾自己快活的小鬼卑躬屈膝磕头求人,这不是她心中她该有的样子!
“谁都会提问题,却无人愿解。”孟婆的语气依旧毫无情绪,众鬼却从中听出了嘲讽的味道,“冥王,臣愿意代替他们受罚!臣愿自毁灵体,百世轮回。”
冥王终于开口了:“既然如此,为了遵循天命,给地皇一个交代,将他二者散灵了吧。”说完不顾任何人的疑惑、惊讶、焦急,朝着汀兰出了手。
伴随着冥王的判令,众鬼臣叽叽喳喳起来,汀兰,不,初晴觉着那立体环绕在大殿上的声音越拉越长,长到了幽冥深处,渐渐消失,而她突感骨缝里寒气逼人,皮肤上灼烫无比,整个人又痛苦地蜷成了一坨,呼吸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