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补证与佐证

邦苏桑的诊断需要补证。紫质症发作时,患者尿液里会有过量的胆色素原(PBG)和丙氨酸(ALA),两类物质聚合反应生成卟啉,所以尿液呈深颜色。[60]如果颜色正常,加入乙醛和醋酸钠,摇匀后加入氯仿,若有胆色素原也会变为红色,瓦诺提(Vannotti)列举的紫质症的十余种检测法都是针对患者的尿液。[61]18世纪,医学尚无化验尿液的传统,这可能是卢梭及其医生未提及尿颜色的原因,据此是否能排除卢梭患病的可能?英国医生为乔治三世做诊断时无从化验尿液,又据佩尔菲特(Peyrefitte)的研究,多数情况下病发时尿液呈深颜色(橘红色、红葡萄酒色、咖啡渣色),但也有患者的尿液颜色正常。[62]所以,这不是唯一的确诊依据,而医生也不过于依赖卟啉检测法,“瘫痪和精神问题是很好的提示,尤其是两类症状同时出现时”[63]。紫质症病情反复,症状多样,根据一类症状诊断会出错,综合考虑各类症状和多次发病的相似性有助于确诊。

邦苏桑没有参照《卢梭通信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其中没有否定的证据,相反,卢梭嗜酒和天冷易发病的情节符合紫质症的特点。根据《全集》,酒商沃尔顿(Walton)有一份卢梭在英避难时的酒单:1766年6月8日24瓶,8月16日12瓶,9月25日12瓶,10月30日12瓶,12月1日12瓶。[64]那时,他生活困难,一度想卖掉随身带着的一千册书,休谟和杜滕(Dutens)得知后要合伙买下,他们误以为卢梭这样做,是要远离写作,潜心研究植物学。[65]生活清贫至此,饮酒习惯不曾间断,他的病发作了,卧床不起,预见死亡将至,想写一份遗嘱,却担心无力写完就死去,于是委托达文波尔作为1763年遗嘱的执行人,并在他死后帮助他的夫人回法国。[66]根据现代医学,饮酒会加重病情,卢梭及其医生认为酒能减轻病情,结果适得其反。紫质症的发作与寒冷天气有关,卢梭素来害怕冬天,而在英国他遇上当地少见的寒冬,比以往要冷,大雪封路,他在屋里瑟缩着,“像树林中困在窝里的兔子”,严冬过后潮湿多雨,“湿与冷是健康的大敌,简直要了命”[67]

紫质症有周期性发作的特点,每次持续时间长短不一。根据《全集》,卢梭的病有过四次发作:第一次从1731年5月底至1737年9月。[68]第二次从1748年8月至1759年4月,病情断断续续,冬天尤其厉害,1758年3月8日,他写下遗嘱。[69]1761年春完成《爱弥儿》《社会契约论》后第三次发作,持续到1769年7月。[70]第四次发作时间难以确定,因为他已学会忍受,看淡了生死之别,也不再求助于医生,只在1775年8月提及病痛,1778年春剧烈发作,7月2日去世。[71]《全集》不是最完备的证据,1750年前卢梭的书信不多,难以说明每一年的病情,1767年从英国回国后,他不再详细描述病情,只是说“近来又病了”或“很不幸”,1775年后他很少写信,想要依此做出相关诊断也有困难。所以,上述的四次发作并非定论,也有可能是自1731年病痛发作后一直断断续续,只是有过间歇。

卢梭对第三次发作描述细致:1763年1月病重,之后有所缓解,开始编写《音乐辞典》,6月病情恶化。[72]1764年,除8月间有所好转,其他时候无起色。[73]1765年,在流浪中寻找避难地,一年中病痛不断。[74]1766年1月到英国,天气寒凉,生活艰苦,5、6月剧烈发作,9、10月未提病情,11月又发作。[75]1767年春好转,但记忆力衰退,想不起植物的名字,标本采集缓慢,而且视力减弱,不能根据果实辨别植物的种属。[76]同年9月病情复发,1768年5月渐好,6、7月到里昂、布尔昆(Bourgoin)旅行。[77]10月末病情加剧,1769年1月18日晚,他觉得死亡将至,7月健康恢复,抄乐谱,旅行,采集植物标本。[78]每次发作持续的时间长,但中间会有停歇,在两次发作间隙,健康稳定,仍有轻微的症状,如发烧、头疼、尿潴留等。1778年,铭文-文艺科学院(Académie royal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院士杜索尔(Dusaulx)到埃莫农维尔拜访过卢梭:“除周期性的痉挛,他有平静的时刻,身体状态不错,但忧郁的心情一刻不止。”[79]因此,《全集》在上述方面印证了卢梭的病与紫质症的关联。(参见附录)

现代医学研究能佐证邦苏桑的诊断。紫质症符合孟德尔遗传规律(Mendelian Law),“一个显性基因在父母一方出现,后代中会有一半的人继承”[80]。迪恩(Dean)医生调查了一个南非的紫质症家族,18世纪初成家立业,到1955年有478位后代在世。父系亲属第一代患病,第二代10人中有5人患病,第三代37人中有16人患病,第四代59人中有32人患病,第五代19人中有7人患病。症状大体分为四类:皮肤感染伴随身体症状的急性发作;皮肤易受损,或有皮肤损伤,但身体上未有急性症状;有急性发作,但没有皮肤损伤或皮肤易损伤的情况;尿液检验呈阳性,但没有临床症状。其他的家族成员生前有皮肤敏感的问题,未及检查就已去世。[81]

乔治三世的亲属遍及欧洲王室(斯图加特、汉诺威、普鲁士),他的病可追溯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Mary,Queen of Scots,1542—1587),玛丽女王的病1566年前后开始发作,表现为身体痉挛、持续呕吐、视力模糊、失语症、短暂性的无意识,她的远近亲属半数患病。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James VI,1566—1625)五十岁时已病痛缠身,肾结石、关节炎、痛风、牙齿脱落,他要靠酒缓解不适感。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女王安娜(Queen Anne,1665—1714)刚过三十岁就走路不稳,之后病痛不断,她的妹妹于1687年去世。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和乔治四世(George IV,1762—1830)同样有此类问题,或轻或重,有的人生前未发作,却可能是问题基因的携带者,包括乔治三世的直系亲属乔治一世和乔治二世、安娜女王的父亲詹姆斯二世,以及弗里德里希国王的父亲以上的三代亲属,他们的后代都有问题。[82]

卢梭的病源于家族遗传的可能性很大。1745年,他致信华伦夫人时提到哥哥佛朗索瓦(François)有同样的问题。[83]里特(Ritter)调查了卢梭族谱,推断他的病源于母系亲属,母亲苏珊(Suzanne Bernard)生下卢梭八天后发着高烧去世,根据现代医学研究,妊娠是紫质症发作的诱因之一。[84]另有一则他的母系亲属非自然死亡的材料:1597年,塞缪(Samuel Bernard)出生不久失去父亲,塞缪结婚后没几年就去世了,留下几个年幼的孩子。[85]卢梭的父系亲属多长寿,“祖父大卫差不多活到一百岁,祖母活到六十岁”,父亲伊萨克(Isaac Rousseau,1672—1747)生前健康,没有紫质症方面的问题。[86]

《英国医学杂志》报道的病例能提供辅助性的证据。1946年12月,一位26岁的士兵感到无力,身体日渐消瘦,1947年3月2日他卧床不起,三天后不能站立,表现为腹痛、便秘、呕吐、失眠,严重脱水,脉搏每分钟120次,两个月后恢复健康,病发与康复的过程无法解释。[87]他的病症与《忏悔录》第六章及卢梭与第索医生通信里的记载相同:1756年11月,卢梭感冒症状持续不停,突然间却好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88]该士兵的尿液未呈深颜色,这是对邦苏桑有利的证据,“紫质症发作时患者尿液的颜色不一定异常”。[89]

1949年,一位二十三岁的女性患者,腹痛难忍,每次持续15~30分钟,类似痉挛,伴有呕吐,一天发作三四次。先被误诊为肾病,又被误诊为胆结石,手术时没发现异常,之后她仍抱怨乏力,起不了床,心律每分钟120次,血压从108/75mmHg升至135/95mmHg,第十八天不能说话,第二十四天不能吞咽,后死于松弛性瘫痪。她的病来自母系家族,她的母亲四十九岁去世,死于“中风”。母亲的两个堂兄妹健康糟糕:一个被诊断为“急性脊髓炎”,死于二十三岁;一个被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和“肝炎”,死于二十一岁。[90]这都是误诊,对于治疗鲜有益处。卢梭时常抱怨肾绞痛、排尿困难,劳作时头晕目眩,他还说住在隔壁的人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的急跳声,医生对此束手无策。

1952年12月,一位六十一岁的女性患者,上腹部剧烈疼痛,两星期后病情恶化,四肢麻木,不能吞咽。1944年,她曾因呕吐、呼吸困难入院治疗,却被误诊为高血压、冠状动脉心脏病。[91]吞咽困难与卢梭的病情一样,症状复杂、难以确诊的情况也相似。同年,一位二十七岁的女性患者,腿和后背疼痛难忍,被送入精神病院,医生施以电休克疗法,没有疗效,她仍抱怨剧烈的腹疼,以至于扮鬼脸,还有便秘、四肢无力、呕吐症状,尿液呈深红色。[92]这位患者的疼痛感与卢梭的一致,精神状态也相似,他对第索说“自己经常疼得泪流满面”,[93]18世纪的人说他言过其实,或以为他疯了。

美国民间组织“紫质症基金会”(American Porphyria Foundation)收集了患者的自述。布里奇(Michelle Bridges)发病时卧床不起,身体虚弱,舌头僵硬,早上醒来精神迷糊,意识缥缈时有时无,他觉得身体的病痛感无法描述,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如何就消失了。托恩顿(Pamela Thornton)因心脏痛被送入医院救治,一周后不能走路,之后借助拐杖,两个月后慢慢康复,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治疗后医生允许他回家,几小时后病痛又一次发作,现在他能正常生活,做些简单的事,发作间歇期越来越长,每年去一两次医院。瓦伦(Lauren Warren)病发前会失去理智,事物在眼前飞速移动,发病时身体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床上,每天盼望疼痛感减轻一些。心脏跳得异常快,他觉得会死于剧烈的心跳,夜间盗汗、发烧,尿液不正常,呈暗红色,康复期又变作深橙色。十七岁时,里昂(Desiree Lyon)的病初次发作,第二次是几年后,腹部、胸部剧痛,心跳过速,呼吸困难,胸部疼痛难忍,尿液浓度大,呈暗红色,需要导尿,身体虚弱,性情无常,他希望自我了结,并在癚妄式的胡言乱语中重复这个愿望。费尼根(Jack Finnegan)经历了生活中的起落,健康时与常人一样快乐,在夜校读完中学课程,有两份工作,但病发时身体疼痛,思维混乱,像在浓雾里,记忆力丧失,说话急促不清,有时突然眩晕,没有时间意识,与朋友和家人疏远。[94]

现代医学对紫质症已有系统的研究,但该病临床症状多样,诊断错误频出。布里奇的症状被误诊为胰腺炎,治疗效果不好。诺顿(Amanda Norton)因长期的胃疼,几年间在胃部多次手术,疗效不明显。约翰逊(Charles Johnson)因腹疼被切除阑尾,他的母亲也患有紫质症,四十九岁去世,临终前几天确诊,体重只剩67磅(约30千克)。杜格尔(Richard Dugger)切除了阑尾和胆,费尼根切除了扁桃体和阑尾,但疼痛感依旧,上吐下泻,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嘲笑他是疯狂医生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制造的怪物——玛丽·雪莱(Shelley)在科幻小说《科学怪人》将之描述为恐怖物种。[95]有病人不停地抱怨疼痛,却被送入精神病院。伯克(Geneva Burke)病发时身体剧烈疼痛,医生觉得那是她的想象,因为她时常说问题在脑袋里,伯克去看精神病医生时坚持说疼痛感是真实的,不是情绪化的表达,最终因无药可治而陷入深度昏迷。现代医生确诊病因时尚有难度,18世纪的医生对卢梭的病更是无能为力,诊断结论千奇百怪:幸福病、文人病、胆结石、肾病、癌症、疑病症。治疗方法缺少根据:吃鸦片、泡温泉、喝牛奶、放血。

现代诊断方法用在卢梭身上仍有不确定性,因为得不到他的反馈。但健康问题极大影响了卢梭的历史形象,对之回避意味着失去一个新视野,所以值得冒险。这个新视野里包含着一个人的心灵、写作与生存境遇的隐秘关系,其中有诗意的疯狂、打不破的虚空,以及听不到声音的呼喊。所以思考卢梭问题时,感性的风格不一定离真实更远,隐喻式的、模糊的心灵感悟可能更接近卢梭及其时代的精神。启蒙时代以来,因果逻辑取代了神学的启示与顿悟,但它侧重于结果的有效性,而忽视了证明过程中所征引的原因的有效性,所以被视为原因的往往不需要论证,被视为结果的就需要多重论证。而在卢梭式的感性风格里,原因和结果没有明确的界限,理性话语的逻辑不一定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