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劝弟子学诗,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篇》)朱熹云:兴是“感发志意”,观是“考见得失”,群是“和而不流”,怨是“怨而不怒”。“兴”和“观”都是直解字义,“群”和“怨”说的却是限度,大约朱子以为此二字一望即知,难的是如何不过分。更早的孔颖达讲得却直截:群,“群居相切磋”;怨,“怨刺上政”。然则诗何以怨?孔颖达说:凡“君政不善”,就有人作诗“风刺之”。无论对和不对,“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诗之“怨”,不是一般的怨,主要是针对“上政”。曾被选入中学课本而为人所熟悉的《诗经》中的两篇——《硕鼠》和《伐檀》,诅咒那虐人自肥的“大老鼠”和不劳而获的大老爷,便是例证。朱自清先生曾考察《诗经》中明确提到作诗的例子,发现其用意大抵不出讽谏和颂美,而前者的数量要远多于后者,似乎也可以印证,孔子特别把“怨”字提出来,自有一番道理。
照汉儒的说法,《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底本系从民间收集而来。《汉书·食货志》载:冬天农事既毕,田夫野老聚群而居,“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开春之后,“行人”之官便会手振木铎,沿路采集这些歌谣,献于王庭,“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户牖而知天下”。东汉经学家何休注《公羊传》提到“采诗”制度,也说:“故王者不出户牖,尽知天下之苦。”强调王者从诗中所“知”是天下人之“苦”,正对应下民之“怨”。《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也是一样意思,而顺便解释了“观”字:“考见得失”,针对的仍是居高在上者。
来自民间的歌谣,古人叫作“风谣”,今日也还有“采风”一说。“风”在这里何所取义?《毛诗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以“风”为“讽”。屈万里先生则认为,“国风”之“风”即“风土之风”,因从中“可以看到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么“风土”二字又如何理解?我意,似可与《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一段合观。风从地出,地势不同,风声遂异,故有那段千古妙文: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用了种种奇奇怪怪不经见的字眼,前半写孔窍各殊,后半写风声多变。有心人闻风声之变即知孔窍之殊,此即所谓“风土”乎?风声如此,歌声亦然。明归有光云:“风一也,声随窍异”;言出“心窍”,当然不同,然其道则一。诗中自有人心离合向背,或过或不及,要在观风者怎么看。前引文献中屡屡警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最是要紧态度。
风的另一个特点是流动性,从一处吹到另一处,不痛快淋漓绝不中止。《齐物论》说:“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匹夫匹妇“不得其所”而生“气”,郁积既久就要发之于言,“噫”那么一下子。如果恰好契合了旁人心窍,自然“前者唱于,随者唱喁”,彼此相和,不胫而走。“风谣”之所以成“风”,挡也挡不住——捕风捉影已是不易,谁曾见哪个要把风关进笼子里而能成功的?
不过,风气既成,却也不是只能袖手旁观,单等它自己停下来。过去的中国人相信世界由气合成,一气混元,开阖聚散,万物因而生灭兴衰。唯其如此,乃有“转运”一说。运如何转?钱穆先生一语道破:“其机栝在于以气召气。”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云“和气致祥,乖气致戾”;用今天的话说:人家做出什么反应,要看你给人怎样的信号。这又要说到“风”上面来了。孔子答季康子问政,云:“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身处高位者如风,身处下位者如草,风行草上,草必随风倒伏。此言乍听似乎很轻视人民的力量,也许还有“人治”意味,是另一回事,这里且不去说它;但孔子的大意很清楚:政治好坏,责任主要在上不在下。好比是一股远风袭来,万木随之振动,其音或拉杂奔涌,或希微杳冥,固然随众窍不同而异,却也得看刮来的是一股什么样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