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篇,是中国风雅传统的源头。历代的笺证解说,早已汇成一条著述的长河,而且一定还会有更多支脉不断汇入,使其气象更为壮阔。在这个浩瀚的传统中,扬之水的《诗经别裁》只是一条细流,却未被湮没,在13年中再版3次,可知受欢迎的程度。此书选录《诗》48首,疏通字句,加以申说,在充分参考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全书征引文献百余种),加以个人的裁断。体贴人情物理曲折入微,文字亦练达有致,足使两千多年前先民质朴厚实的喜悦与悲哀,都历历活在21世纪的读者目前。
历来解《诗》,多着眼于“美刺”,意在考察政治的明暗、风俗的厚薄。新文化运动以来,又特别看它做“人民”的声音,视为上古“民间文学”的集成。扬之水并不同意:“后世所说的文学,以及官僚、文人、民间,这些概念那时候都还没有”,又怎么从里边看出来?从内容看,包括最“民间”的《国风》中的大部,“情感意志与精神境界,月旦人物与观察生活的眼光”,都非“庶人与奴隶”所能有。那里确写到“劳动”和“劳动者”,然而这好比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谁也不能认作“劳动者”自己的歌。
这段话确乎有见。如果我们承认,历史研究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搞清事物的“本来样子”(这里说的是“为不为”,不是“能不能”),则首先便要将后人附会的重重认知层层剥落,将它们各自还原到其所在的“历史地层”中。这本是中国现代学术成立的重要基石之一。史学和文学从经学的强势笼罩下解脱而出,获得独立地位,便颇得力于此一观念。但不少学者在逃离“经学”的同时,又因用力过猛,掉入了对立的“价值陷阱”,在《诗》里寻找“人民的歌声”,便是其中一支。扬之水则说:“《诗》原是生长在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为宗法贵族体制所笼罩的社会。”这对于我们更为“历史地”进入《诗经》世界,无疑是必要的提醒。
但《诗》是“史”也是“诗”。凡“诗”,自然要反映一时一地的情形,可也一定具有超出一时一地境界的潜能。作者处处着眼于《诗》里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这人生、人情自然是彼时彼处的,离不了特定的时空限制,可也因“人性”本身,转换为读者当下的此情此景。许倬云先生曾说:“人和人之间若只从物理性的空间着眼,各人占有一个空间,任何两个人都无法有空间的重叠,更不论空间的全同了。但若从情意的空间看,则人人有与旁人共有的空间。”扬之水说《诗》,便是从“物理”时空走向“情意”时空——然这“情意”又出自具体的“物理”时空,故是实在的。
然而,建立在特定“时空”中的情意怎么可能又是“超时空”的?
这就要说到此书的另一贡献了。历来解《诗》者,皆知《诗》有风、雅、颂、赋、比、兴“六义”。可什么是“兴”?历代学者聚讼不休,而结果是,很多人承认,“兴”不可以“理”喻。钱锺书说,兴是“触物起情”,“功同跳板”。顾随更说:“兴,凑韵而已,没讲儿。”两人都引儿歌做解:“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吃苹果你吃梨。”“一二一”实与苹果、鸭梨无关,不过是“发端之辞”而已。这种解释是很清楚了。扬之水基本赞同,但从书中看,其意又不仅于此:
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感悟,因此它很可以成为看待人间事物的一个标准:或万物如此,人事亦然,于是喜悦;……或万物如此,人事不然,于是悲怨。……总之,兴之特殊,即在于它于诗人是如此直接,而于他人则往往其意微缈,但我们若解得诗人原是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幻,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都看作生命的见证,人事的比照,那么兴的意义便很明白。它虽然质朴,但其中又何尝没有体认生命的深刻。
将“兴”看作对天地万物生命的感悟,则虽“微缈”而不虚无。人各不同,同一人所处时地不同,对自然万物的感应也便有异,但这不妨碍另一个生命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下发生同样的感应。是“兴”不可“理”喻,而可以“情”通。扬之水不是在纯技术的层面看“兴”,而是透过一层,把一个“没讲儿”的东西讲出了新意,而且讲得高明,超出了“兴”本身。
但这有根据吗?是不是又“玄”了?我意不然。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孔子或别有意,但“天人之际”却是中国文化传统里最鲜明的一个话题,并因此使中国人的生命多彩多姿,顾盼有情。扬之水解“兴”,正是抓到了这个核心。
言及此,想到另一问题:孔子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处的“兴”,和“六义”的“兴”有何关系?如果六义之“兴”只是“凑韵”,那当然不相干;若六义的“兴”直通生命的感发,则此处的“兴”便有了着落,连带着后边的“观”、“群”、“怨”也都有了新意。
这又不能不使人想到,中国本是一个“诗的民族”,可是,近20年来,在民众的生活中,“诗”之一字,已久矣不闻了。那么,人民何以兴、观、群、怨?一个已经不再感“兴”的民族,生命里还会有尊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