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痴

这家人与猪、狗、鸡、鸭同住,但他们所住的建筑,以及各自所吃的食物,几乎没什么不同。有一栋外形扭曲,像是仓库般的建筑,楼下住的是屋主夫妇,楼上的阁楼则是租给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泽在此租了间房,是与主屋分开的另一座小屋,听说屋主得肺病的儿子以前就住在这儿,不过,这可不是连让得肺病的猪来住都嫌浪费的小屋。屋里还设有壁橱、厕所,以及橱柜。

屋主夫妇经营裁缝店,在町内当裁缝老师(所以才让得肺病的儿子住到别的小屋去),也担任町会的办事员。听说向他们租房子的那个姑娘,原本是町会的办事员,但她住在町会事务所里,除了和町会长、裁缝店老板有染,也跟其他干部(十几个人)都发生过关系,就此怀上他们其中一人的种也不足为奇。于是町会的干部们凑了钱,想让她在这处阁楼房里把孩子生下。不过,这世上没有白白浪费的东西,其中一名干部家里开的是豆腐店,只有他在姑娘怀孕后仍偷偷跑来阁楼房与她幽会,最后这姑娘成了该男子的小妾。其他干部得知此事后便不再凑钱,他们主张,这一个月的生活费理应由豆腐店老板独立负担,而不愿再支付这笔钱。他们分别是蔬果店老板、钟表店老板、地主,以及其他店家老板,合计有七八人之多(原本每人出钱五日元),此事至今仍令那姑娘气得直跺脚。

这姑娘长着一张大嘴、一对大眼,但身材倒是十分清瘦。她讨厌鸭子,只肯拿剩饭喂鸡,但鸭子却会从旁抢食,所以她每天都气冲冲地赶着鸭子跑。她挺着大肚子和屁股,以此前凸后翘的怪异姿态跑步的模样,像极了鸭子。

裁缝店老板说:“这处巷弄的出口处有家烟铺,有位脸上涂着白粉、名叫五十五的老太太就住那儿,她已赶跑了七八名情夫,却也苦恼着接下来该找个中年和尚好,还是中年的店家老板好,要是有年轻男人从后门去跟她买烟,她也会卖几包(而且是黑市价格),所以老师(指伊泽)你不妨也试着从后门跟她买吧。”但很不巧,伊泽工作的地方会特别配给香烟,所以他也就没上老太太那里光顾了。

不过斜对面的白米配给所后方,住着一名手头有笔积蓄的寡妇,家里住有哥哥(工人)和妹妹两个孩子,这对亲兄妹就这样建立起夫妻的关系。不过,就在寡妇认为这样比较省钱,而默认这样的关系时,哥哥却有了其他女人。由于有必要替妹妹做个安排,于是他将妹妹嫁给亲戚当中的一名五六十岁的老翁,妹妹就此吞老鼠药自杀。她事先服药后,来到裁缝店(伊泽的租屋处)学裁缝,这时开始感到痛苦,之后一命呜呼,而当时町内的大夫开出一张心脏麻痹的死亡诊断书,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了。伊泽惊讶地问道:“咦?是哪位大夫开出这么随便的诊断书?”裁缝店老板则是露出傻眼的神情,反问道:“说这什么话?这和你没关系吧。”

这一带,便宜的公寓林立,这些房子当中有一定的比例住着小妾和娼妓。这些女人没有孩子,而每间房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她们的共通特性,因此颇受管理人[22]欢迎,而她们私生活的淫乱以及违背道德的行径,也不曾引发过问题。公寓半数以上是军需工厂宿舍,女子挺身队的队员也住这儿,里头有某课员的情妇、某课长的战时夫人(也就是说,正宫夫人正在疏散避难)、某董事的姨太太,以及暂停公司职务,干领月薪,身怀六甲的挺身队队员。当中有名小妾,自己一个人就有五百日元的生活费,而且拥有一户独栋房子,羡煞众人。一名据传是专以杀人为业的中国浪人(他的妹妹是裁缝店老板的徒弟),他隔壁是一名按摩师傅,再隔壁是承袭裁缝师傅银次的技艺且学有专精的裁缝店老板,后面住的是海军少尉,少尉每天吃鱼、喝咖啡、吃罐头食品、喝酒,这一带只要往地下挖一尺深,便会冒出水来,不可能挖防空洞,但唯独这位少尉硬是用水泥盖了一座比他家还要气派的防空洞。而位于伊泽上班必经之路上的百货公司(两层楼的木造房),因战争商品短缺,目前歇业,不过二楼连日开设赌场,赌场老大占领了几处国民酒场[23],瞪视着大排长龙的一般百姓,每天喝得烂醉。

伊泽大学毕业后担任新闻记者,接着成为文化电影的导演(目前还只是见习,尚未单独执导),与他二十七岁的年纪相比,他在不为人知的人生中应该掌握有相当的知识,对于政治人物、军人、企业家、艺人的内幕,多少也握有些小道消息,但他万万想象不到,这处被城郊的小工厂和公寓包围的商店街其生态竟也如此复杂。“是战后人心颓废的关系吗?”伊泽问。裁缝店老板则是流露出哲学家般的神情,平静地应道:“不,这一带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不过,问题最大的人物其实是伊泽的邻居。

这个邻居精神不正常。他有不少资产,而他刻意选在这处巷弄的死胡同里盖房子,也是出于疯子的顾虑,想必是因为他很讨厌小偷或不相干的人闯入吧。因为来到这处死胡同,穿过这户人家的大门后,左觑右瞧就是看不见正门,放眼望去只有嵌了格子的窗户,这栋屋子的玄关位于后院,与正门相反,所以简单地说,要是没绕着这栋建筑走上大半圈,便不得其门而入。这是让不相干的入侵者知难而退的设计,也是当有人探头探脑找寻玄关时,可以看出对方入侵的企图,做好警戒防范的设计,这个邻居就是如此厌恶世间的俗物。这栋房子是两层楼建筑,有不少房间,但是其内部究竟设有什么机关,就连消息灵通的裁缝店老板也不太清楚。

这个疯子年约三十岁,上有老母,还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妻子。听说这一家人唯独这个老母还算是个正常人,不过她极度歇斯底里,对配给一有不满,便赤脚冲进町会去理论,是町内唯一的女中豪杰,而那个疯子的妻子,则是个白痴。在诸事顺遂的某一年,疯子突然一时兴起,穿上一身白衣,踏上了去四国地区神社参拜的巡礼之旅,因而在四国的某处与这个傻女意气相投,就此带着旅游的伴手礼和妻子回到家中。疯子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而傻女也气质非凡,像是出身名门,有着细长忧郁的双眸,一张瓜子脸煞是好看,活像是传统人偶或能剧面具,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一对俊男美女,而且是教养不俗的天成佳偶。疯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似乎常因读书破万卷而疲惫,显得愁眉不展。

某天,这处巷弄展开防空演习,太太们个个忙进忙出。当时穿着一身便装,在一旁哈哈大笑看好戏的,就是这个男子。不久,他突然换上防空装现身,从某人那里抢来水桶,发出“嘿”“呀”“呵”等多种怪叫声,开始汲水泼洒,还架起梯子爬上围墙,登上屋顶,站在屋顶上发号施令,接着展开一场演说(训话)。伊泽这才发现男子是个疯子,这个邻居不时会从树篱潜入裁缝店老板的猪舍,打翻潲水桶,顺便朝鸭子丢石头,或是原本若无其事地喂鸡,接着突然一脚把鸡踢飞,不过想到此人是个麻烦人物,遇见时伊泽向来都只会和他点头致意。

不过,疯子毕竟与常人不同。若说到有哪里不同,应该是疯子就本质来说,比常人还要谨慎小心,而且疯子想笑就笑,想演说就演说,还会朝鸭子丢石头,或是整整两个小时都忙着戳猪的脸和屁股。不过就其本质来看,他们很怕别人的目光,对自己私生活的主要部分特别小心提防,处心积虑想与人保持绝缘。得从大门绕一圈才能走到玄关,就是这个缘故,他们的生活中很少有声响,对其他事也不会无谓地多费唇舌,时常在思考。巷弄的另一侧是公寓,水流声和女人们低俗的声音终年不断,笼罩着伊泽的小屋,那里住着一对卖淫的姐妹,晚上姐姐有客人时,妹妹就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妹妹有客人时,姐姐就深夜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由于疯子会发出喈喈怪笑,人们还以为他属于其他不同的人种。

他的傻老婆特别安静乖巧。她只会战战兢兢地在口中喃喃低语,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就算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却也不懂其含意。她不会煮饭做菜,如果让她做的话,说不定她也会,但要是搞砸了挨骂,她只会慌了手脚,把情况搞得更糟,前往领取配给品时也是如此,她自己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就只是呆站着,一切都是左邻右舍帮她打点。有人说疯子的老婆是白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好要求的,但疯子的母亲却很不满,常骂她说,作为女人却连饭也不会煮。这个老太太平时行事有分寸,显得气质高雅,不过她也极度歇斯底里,一发起狂来,比疯子还要凶猛,他们三人当中,就数老太太的叫喊声最为刺耳、病态。那个傻女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就连平常相安无事的日子,也显得惴惴不安,一听到脚步声便会为之一惊,伊泽向她喊一声“嗨”打招呼时,她反而是一脸茫然地呆立原地。

傻女也不时会到猪舍来。疯子把这里当自己家,光明正大地入侵,朝鸭子丢石头,四处戳猪的脸颊,但傻女则是像影子般无声无息地逃进这里,躲在猪舍里的暗处,屏息敛声,这里算是她的避难所。这种时候,往往隔壁的老太太都会以鸟鸣般的声音叫唤着“小叶、小叶”,每次傻女的身体都会出现蜷缩或倾斜的反应,最后不得已开始行动时,就像昆虫的抵抗动作般,一直长时间不断地来回反复。

不论是新闻记者还是文化电影的导演,都算是低贱的行业。他们只懂得时代的流行,不想被流逝的时间抛在后头,这就是生活。所谓的追求自我、特色、独创,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世上。在他们的日常会话中,与公司职员、官员、学校的老师相比,像自我、人类、特色、独创这类的语汇特别泛滥,但这只存在于词汇中,他们花大把钞票追求女人,把宿醉的痛苦说成是人类的苦恼,就是这般愚不可及。他们老爱提到太阳旗所带来的感动,或是感谢士兵们,动不动就热泪盈眶,说轰轰轰是爆炸声、嗒嗒嗒是机关枪的声响,一听到就马上不顾一切地俯卧在地,全身心地投入于创作这种既没崇高的精神,也没半点真实感受的空洞文章,并制作电影,认定要表现战争就得像这样。有人说,因为军部会审阅,没办法不写,但他们也想不出其他真实的文章,文章本身的真实和真切感受,与审阅无关。简单地说,不管在什么时代,这些人都一样空洞没有内容,只有空虚的自我。只会随波逐流,摇摆没有立场,从通俗小说的表现方式中学到范本,而认为这就是时代的展现。事实上,时代这种东西也确实是如此肤浅,颠覆日本两千年历史的这场战争和落败,与人类的真实又有何干?一个国家的命运,仅凭着缺乏自省的想法和愚昧群众的妄动而被牵动。而在部长或社长面前,只要提到特色、独创,他们就会把脸转向一旁,展现出“真是个笨蛋”这样的言外之意,很好,新闻记者就是这样,而事实上,时代本身也是如此。

对于师团长大人的训词,有必要花三分钟的时间抄写吗?工人们每天早上像在念祈祷文般所唱的古怪歌曲,有必要一五一十地抄写吗?如果敢问这么一句,部长肯定会把脸转向一旁,暗啐一声,然后转过头去,将珍贵的香烟拧熄在烟灰缸里,两眼一瞪,厉声咆哮道:“喂,在这波涛汹涌的时代,美算哪根葱啊!艺术根本就没用!只有新闻才是真相!”导演是导演,企划是企划,结合群众之力,创造出像德川时代的侠客般情谊,以义理人情来处理才能,建立起一套比公司员工更像公司员工的阶级制度。借此来拥护各自的平庸,将艺术的特色与天才引发的争霸视为罪恶,当作是违反组织,而基于互助精神建立的才能贫瘠救济组织,倒是相当完备。在内是才能的贫瘠救济组织,但在外则是全力获取酒精的组织,这群人占领国民酒场,每个人喝三四瓶啤酒,喝得醉醺醺后,大谈艺术。他们的帽子、长发、领带、外衣,都有十足的艺术家模样,但他们骨子里的灵魂和脾气却比公司员工更像公司员工。伊泽相信艺术的独创性,无法对特色的独创性死心,所以他非但不能在讲求义理人情的制度里安身立命,甚至忍不住憎恨其平庸和低俗卑劣。他就此成了那群人排挤的对象,就算主动打招呼,他们也不搭理,甚至有人还会回瞪他一眼。伊泽拿定主意冲进社长室,向社长质问道:“战争和艺术性的贫瘠,有其理论上的必然性吗?还是说,这是军部的意思?如果只是要呈现现实,那只要有相机和两三根手指也就够了。要以何种角度来加以评判,让它构成艺术,这样的特别使命是我们艺术家存在的意义啊!”社长听到一半,别过脸去,板起脸孔抽着烟,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你为什么不辞去公司的工作,我看是因为害怕被征调服役吧”,社长面露苦笑,接着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暗示着“只要照着公司的企划,努力做好一般的工作,能按时拿到月薪,这样就很好了,别去想其他无谓的事,你太狂妄了”。社长一句话也没说,做出要伊泽出去的手势。“如果说这还不是低贱的行业,那什么才算是呢?”有时伊泽甚至觉得,如果心一狠,就此接受征召入伍从军,而能从这种思绪的痛苦中得到解脱,那么,就算是子弹和饥饿,也能甘之如饴。

在伊泽的公司里,曾推出“别让拉包尔沦陷”“派飞机前往拉包尔”的企划,并着手制作电影内容,但过程中敌军已飞越拉包尔,登陆塞班岛。而“决战塞班岛”的企划会议还没结束,塞班岛已经被攻下,飞机开始从塞班岛飞到我们上空。于是我们推出“燃烧弹的扑灭法”“空中冲撞”“马铃薯的栽种法”“不让半架敌机活着回去”“省电与飞机”等电影,这股热情说来还真不可思议。陆续拍出多部内容穷极无聊的奇怪电影,由于胶卷缺乏,能用的摄影机大幅减少,艺术家们的热情变得狂躁,宛如被“神风特工队”“本土决战”“啊!樱花凋谢”等口号夺去理智般,他们的诗情似乎无比亢奋。就此拍出像白纸般穷极无聊的电影,仿佛明日的东京即将化为废墟一样。

伊泽的热情已死。一早醒来,想到今天一样要到公司上班,就感觉昏昏欲睡,正在打盹时,警报声响起,他迅速起身,系上绑腿,抽出一根烟点燃。他心想:唉,要是辞去公司的职务,就没有这香烟可抽了。

某个深夜,好不容易赶上末班电车的伊泽,由于当时已没有私营铁路的班车可坐,所以他走了很久的夜路才到家。回家后打开灯,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钢笔,由于从来没发生过他外出时有人入内打扫,或是有人潜入屋内的情形,所以他讶异地打开壁橱查看,结果发现那个傻女躲在层层堆起的棉被旁。她以不安的眼神窥望伊泽的神色,把脸埋进棉被的缝隙内,但在得知伊泽没生气后,她因放心而展现亲近之色,那平静的模样教人傻眼。她只会自己小声地喃喃低语,而她的低语与对方询问的事完全无关,她就只是说东道西,说着自己所想的事,而且既含糊又简略,把许多破碎的话语凑在一起。伊泽不用问就已明白眼前的情况,他想,应该是傻女挨骂后不知如何是好,就此逃进这里,所以伊泽决定尽可能不让她感受到无谓的畏怯,因此省去逼问,只问她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女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最后卷起袖子加以轻抚手臂(那里有一处擦伤),直说“我痛”“现在还是痛”“刚才也痛”,琐细地区隔出不同的时间来,总之,最后明白她是入夜后从窗户爬进来的。因为打着赤脚在外头游荡后才爬进屋内,所以泥巴把屋内弄脏了,对不起——她说的话似乎是这个意思,不过因为傻女一直在低语,不断地在死胡同里打转,这是伊泽从中归纳判断出的含意,所以这句“对不起”到底跟哪件事有关,他也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伊泽实在不想在深夜时分叫醒邻居,将这个战战兢兢的女人送回去,但要是等天亮后才送她回去,留她在屋里过一夜不知会引发何等误会,而且对方又是个疯子,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就随它去吧——伊泽心里涌现出一股奇妙的勇气。其实只是因为他在生活上丧失情感,因而这样的好奇心和刺激形成一股魅力,就此吸引了他,遇见怎样的事都会随它去。他告诉自己——总之,将眼前的现实视为一种考验,在我的生活中,有这个必要,保护这个傻女一夜的安全,是我现在应尽的义务,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怕。眼前发生这件无比唐突的事,令人莫名地感动,完全没必要感到难为情。

他铺好两张床,让女子躺好后,才关灯一两分钟,女子突然起身离开床铺,似乎蹲坐在房内某个角落。如果现在不是寒冬,伊泽或许就不会这般坚持,早已自顾自地睡着了,但现在是冷彻肌骨的半夜,而且他把一人份的床铺分成两人份,床外的寒气直逼肌肤,全身冷得直打哆嗦。他起身打开电灯,看见女子蹲在门口,紧揪着衣襟,露出被逼到绝路、无处可逃的眼神。伊泽对她说:“你怎么了?快去睡吧。”她马上乖乖点头,再次钻回被窝,但关灯后过了一两分钟,就又上演同样的戏码。伊泽将她带回床边,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汗毛。”女子流露出畏怯的眼神,口中喃喃自语,像在解释什么似的。就这样,第三次关灯后,女子又马上起身,打开壁橱门,躲进里头,从里头把门关上。

如此固执的行径,令伊泽为之恼怒。他粗鲁地打开壁橱吼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都跟你解释那么清楚了,你还躲进壁橱里,把门关上,这太侮辱人了,既然你那么信不过我,为什么要逃进这个屋子?这根本就是在愚弄我,羞辱我的人格,就像你是受害人一样,要胡闹也得适可而止。”不过,一想到女子根本没能力理解他这番话的含意,伊泽便觉得自己的行径实在很没意思,愚不可及,这时候赏女子一巴掌,赶快回床上睡觉,才是聪明的做法。接着女子露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口中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好像是在说“我想回家,我要是没来就好了”。还说了一句“不过,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这句话令伊泽心头一震,他对女子说:“所以你尽管放心在这里过一夜吧。我明明对你没恶意,但你却当自己是受害人,所以我才会生气。你别再待壁橱里了,回被窝里睡觉吧。”女子望着伊泽,很快地咕哝了几句,伊泽听了之后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惊呼道:“咦?你说什么。”因为从女子的低语中,他清楚地听到一句“因为你嫌弃我”。伊泽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反问道:“咦,你刚才说什么?”女子神情沮丧,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意思大致是“我要是没来就好了,你嫌弃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接着她望向某处开始发愣。

伊泽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女子并非怕他。情况正好完全相反。女子不是因为挨骂,不知该逃往何处,才来到这里。而是她以为伊泽对她存有一份爱意。然而,之前是发生过什么事,才让女子相信伊泽对她存有一份爱意呢?如果就只是曾经有四五次在猪舍、巷弄、路上见面时,跟她打过声招呼,那么这一切未免也太唐突,太胡闹了,呈现在伊泽面前的,是白痴的想法和感受。总之,她向伊泽索求之物,已超乎正常人的范围。熄灯后一两分钟,因为男人没碰女人的身体,她便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这份羞惭令她钻出被窝,对白痴来说,这是真切的悲痛吗?伊泽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相信这点。女子最后将自己关进壁橱,这可以视为白痴对羞耻和自卑的一种表现吗?由于连可供判别的话语也没有,所以他除了将自己降为和白痴同样的等级之外,没其他方法。为什么需要普通人那种“半吊子”的判别方式呢?他自己也拥有白痴那般坦率的内心,这样是身为正常人的耻辱吗?我最需要的,就是像白痴一样的内心,天真且率直的心。我将它遗忘在某处,一直处在龌龊的常人思考下,搞得满身污秽,追求虚妄的幻影,为此身心俱疲。

伊泽让她躺在床上,自己坐向她的枕边,像在哄自己三四岁大的女儿入睡般,轻抚她盖在额头上的头发。这时,女子茫然地睁开双眼,与幼童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别无二致。“我并不是讨厌你,人类表现爱情的方式,绝非只通过肉体,人们最后的住所,就是自己的故乡,而你就像是那故乡的居民”,伊泽一开始也试着一本正经地对她这样说道,但原本就不可能跟她说得通,而且语言究竟算是什么?它有什么价值?就连人类的爱情也是一样,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证明它的真实,足以托付生命热情的真实之物真的存在吗?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幻影。在轻抚女子的头发时,突然一股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涌上伊泽的心头,这场难以捉摸,连个固定的影子都没有的小小恋情,宛如是他一生的宿命,而此时他正天真无邪地轻抚那宿命的头发,一股悲切之情油然而生。

这场战争结局究竟会如何?也许日本会战败,敌人登陆日本本土,日本人多半会死亡。这只能看作是另一个超自然的命运,就像天灾一样。不过,他有个更卑微的问题。这是出奇卑微的问题,而且已逼近眼前,一直在他面前晃荡,挥之不去。那就是他每月向公司领取的二百日元薪水,这薪水能领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明天就被停职,流落街头呢,他对此颇感不安。每次他领薪水时,总是战战兢兢,担心老板会同时告知他已被解雇,而收到薪水后,就能多活一个月,这令他感受到一种无上的幸福感,但回顾自己的这种卑微,总令他想哭。他也曾对艺术抱持梦想。在艺术面前,这二百日元的薪水不过是一粒尘埃,但为什么能牢牢附着在他的身上,化为足以撼动生存根基的巨大苦闷呢?不光生活的外形,就连精神和灵魂也被这区区二百日元所局限,他凝望这样的卑微,却依旧能处之泰然,没有就此发疯,这更加令他感到羞愧。“在这波涛汹涌的时代,美算什么啊!艺术根本就没用!”部长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暗藏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番真实,以尖锐且巨大的力量嵌进伊泽心中。啊!日本就快战败了。同胞们将会如同泥人崩垮一样,陆续倒下,无数的手脚、人头,将会连同水泥和砖瓦的碎屑一起被卷上高空,化为看不见任何树木和建筑的墓地。要逃往何处,逃进哪个洞穴,又会在哪里连同洞穴被整个炸飞吹跑呢?虽然就像做梦般无法现实,但如果能幸存下来,将会重生,来到无法预测的新世界、满是石屑的原野生活,所以伊泽反而感到心中的好奇蠢蠢欲动。这是半年或一年后必然会到来的命运,但尽管其到来是如此必然,伊泽却仍旧只留意那犹如梦中世界般的遥远玩笑。这二百日元能封闭眼前的一切,将生存的希望连根拔起,拥有决定性的力量,连在梦中都被这二百日元紧紧掐住脖子,痛苦呻吟,他二十七岁的青春所拥有的一切热情全部被漂白,事实上,他就只是茫然地走在黑暗的旷野上。

伊泽想要女人,想要女人的内心声音,这曾经是他最大的希求,但他与那个女人的生活被这二百日元所限,锅碗用具、柴米油盐,全都背负了“二百日元的诅咒”,他们还生下了背负“二百日元诅咒”的孩子,女子就像成了“咒语”的奴仆,化为被“咒语”附身的恶鬼,每日絮叨不休。伊泽心中的憧憬、艺术、希望之光,全都熄灭消失,生活好似路旁的马粪,受尽践踏,干了之后被风吹散,连一点碎屑也不留,甚至不留一丝足迹。女人的背后紧缠着这样的“咒语”。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卑微生活。伊泽自己没能力解决这种现实的卑微。啊!战争,在这伟大的破坏以及光怪陆离的公平下,人人都受到制裁,整个日本化为只有石屑的荒野,人们陆续倒下,这就是那虚无、可悲的巨大爱情吗?他想在毁灭之神的臂弯里沉睡,这样在警报声响起时,他反而能精力百倍地系上绑腿带。唯有生命的不安和玩乐,是他每天生存的意义。当警报解除时,他会备感失落,那绝望的情感消失又再度浮现。

这个傻女连煮饭和做味噌汤也不会,充其量也只能站在队伍中领取配给,连话都说不好。宛如一片极薄的玻璃,连喜怒哀乐的微风也能让其产生回响,面对他人的意志,只是默默接受,并任由它从恍惚与畏俱的细纹间穿过而已。就连那“二百日元的诅咒”,仿佛也无法栖宿在她的灵魂中,这个女人就像是为我而造的可悲人偶。伊泽想象着与这个女子紧搂着彼此任凭风吹,走在昏暗的旷野上,展开没有尽头的旅程。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个念头既荒唐,又愚蠢,因为那极尽卑微的人类外壳,侵蚀着他的内心。明知如此,但为什么他觉得这股不断涌现的念头和率直的情爱,全都只是虚妄呢?难道说,比起这个傻女,住在那栋公寓里的娼妓,以及某地的贵妇才更有人性?有这种实质性的规定存在吗?就像真有这么一系列严格的规定存在似的,一切显得如此愚蠢至极。

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就像那“二百日元的诅咒”重现般。现在明明是想借由这个女人来断绝和恶灵之咒的关系,但在根本上还是同样被恶灵的咒语紧紧束缚着。我所害怕的,就只是世人的虚荣。所谓的世人,不过就是公寓里的娼妓、小妾、怀孕的女子敢死队队员,以及像鸭子般以浓重的鼻音叫嚷着召开会议的太太们。除此之外,明明就没有世人的存在,但如此清楚明了的事,我却完全不相信。因为我害怕那不可思议的规矩。

这一晚出奇地短(同时又无限地长)。原本以为这漫漫长夜会无限延续下去,但不知不觉间已东方发白,黎明的寒气令他全身为之僵硬,犹如化为没感觉的石头。而他就只是一直坐在女子的枕边,轻抚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不过,这家里只是多了一个女人的肉体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更没任何变化,且空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确,连要从伊泽身边以及精神上看出冒出新芽的一根穗尖,都不可得。对于这种异常的情况,就理性来说,他能理解,但就生活本身而言,就连换个地方摆桌子这样的变化也没有发生。他每天一早出门上班,傻女独自留在屋内的壁橱里等候他回来。而且他一踏出家门,便忘了傻女的事,就像这件事是发生在记忆模糊的一二十年前一样,感觉无比遥远。

战争让人变得极其健忘,说来也真不可思议。战争那惊人的破坏力和空间的变化性,短短一天就会引发数百年的变化,一星期前发生的事,感觉像是数年前的事,一年前发生的事,则会被尘封在记忆的最底层。伊泽住处附近的道路以及工厂四周的建筑全被毁坏,整座市街就像扬起的尘埃般,引发了一场疏散避难的骚动。这不过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残留的痕迹都还没整理,却感觉已像是一年前发生的骚动般,就此远去。尽管是改变市街样貌的大变化,但第二次望去时,却只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景致。而傻女同样被他远远地推向那健康型健忘的众多碎片之中,就此变得模糊起来。昨天还大排长龙的车站前居酒屋,在疏散逃难后只剩下木片,还有遭炸弹破坏的大楼破洞、街上的焚烧痕迹,傻女的脸庞就夹杂在这众多的碎片之中。

每天都会响起警戒警报。有时还会响起空袭警报。这时他都会处在很不愉快的精神状态下。因为他的住处附近发生空袭,他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不过他担心的唯一理由,就是怕那个女人会慌乱地冲出屋子,就此让左邻右舍全都知道此事。因为这无从掌控的变化所带来的不安,使得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前回家。他无法克服这低俗的不安,面对这样的悲惨局面,他也曾无力地抵抗过,也曾想过要向裁缝店老板坦言这一切,但他对自己的卑劣感到绝望,因为这只不过是借由最不会让自己受害的告白,来排遣心中不安的可悲手段罢了。所以,他认为自己的本质也跟低俗的世人没有两样,并对此无比愤恨。

傻女有两张脸,令他难忘。在转过街角或走上公司楼梯或摆脱电车里的人潮时,在诸如此类意想不到的场所,总会蓦然想起那两张脸,每次他的一切想法都会就此冻结,然后那瞬间蹿升的怒火也会绝望地冻结。

其中一张脸,是他第一次碰触傻女肉体时,她脸上的表情。而那件事本身到了隔天,就此成为一年前的记忆,瞬间远去,唯独她那张脸被特别地切割开来,浮现在他的脑海。

从那天开始,傻女就只是一具充满期待的肉体,没有其他生活,也没有半点自主思考。她就只是这样抱持期待。光是伊泽的手碰触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意识便全部集中在肉体的行为上,还有她的身体、脸,都一样满怀期待。惊人的是,深夜时伊泽就只是手碰了女子一下,她那睡得不省人事的肉体马上全都有所反应,只有肉体始终生气勃勃,充满期待。即使睡着时也一样!不过,女子醒来时,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应该就只有空虚,她脑中有的,就只有昏睡的灵魂,以及生气勃勃的肉体吧。醒来时,灵魂陷入沉睡,而睡着时,就只有肉体保持清醒。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无意识的肉欲。它在任何时间都清醒着,是一具和昆虫一样不知厌倦为何物,只会因反应而蠢动的肉体。

而另一张脸,则出现在伊泽刚好休假的某日,当时是白天,不远处发生长达两小时的轰炸,没有防空洞的伊泽,和女子一同钻进壁橱,躲在棉被里。轰炸集中落向离伊泽家四五百米远的地区,整座屋子连同地轴一同摇晃,在传出爆炸声的同时,他的呼吸和想法也随之中断。虽然一样是落下炸弹,但燃烧弹与炸弹在威力上的差异,就像无毒的锦蛇与有毒的日本蝮蛇一样,尽管燃烧弹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可怕声响,但落地后不会有爆炸声,所以声音会在头顶上方突然消失,所谓的虎头蛇尾就像这样,别说蛇尾了,甚至连尾巴都没有,所以欠缺一种决定性的恐惧感。但炸弹可就不同了,它落下的声音小,但会拉出长长的一道声响,就像下雨般“哗”的一声,最后发出连同地轴也一并撕裂的爆炸声,所以说到那拉长的一声所暗藏的威力,实在非同小可,当轰隆轰隆的爆炸步步逼近时,那股绝望的恐惧的确会令人痛不欲生。而且飞机飞行的高度又高,所以敌机从头顶上方飞过时的嗡嗡声,听起来很微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一只望向一旁的怪物,突然抡起巨斧砍劈而来。因为展开攻击的对手表现出不明确的态度,所以那爆炸的低吼声显得很遥远,令人隐隐感到不安。这时,炸弹掉落,像雨声般长长地拉出“哗”的一声,那等候爆炸的恐惧,令人的话语、呼吸、想法全部为之停顿,就只有“下一波爆炸时我就会没命了”的绝望念头,这种念头在即将爆发之前散发出冷峻的光芒。

所幸伊泽的小屋四面被公寓、疯子的家、裁缝店等两层楼的房子包围着,所以附近的人家有的玻璃窗破裂,有的屋顶破损,但唯独伊泽的小屋连一点玻璃裂缝也没有。不过,猪舍前的农田里,满地都是沾满血的防空头巾。在壁橱里,只有伊泽的双眼散发光芒。他看到傻女的脸,以及那想要抓住空虚的绝望苦闷。

啊!人都有理智。不管在什么时候,还是保有一丝克制和抵抗的影子。连影子般的理智、克制、抵抗都没有,竟是这般惊人!女子的脸和全身都凝结了朝死亡之窗敞开的恐惧与苦闷。苦闷在蠢动,苦闷在挣扎,苦闷落下一滴眼泪。如果狗也会流泪的话,想必也会和狗发笑一样,又丑又怪。不含半点理智的眼泪,没想到竟是如此丑恶!在飞机轰炸时,说来也奇怪,四五岁大或六七岁大的幼儿都不会哭。他们的心脏像波浪一样悸动,可是他们却说不出话,就只是双目圆睁着。全身唯一还带有生气的,就只有双眸,但乍看之下就只是瞪大眼睛,未必会在脸上刻画出不安或恐惧这种很直接的戏剧性表情。倒不如说,与孩子原本的样貌相比,这样静静压抑自己的情绪,反而给人一种更理智的感觉。在这一刻,所有的大人都变得和孩子相当,或是比孩子还不如,因为他们表现出露骨的不安或是对死亡的苦闷,说起来,孩子甚至表现得大人还要理智。

白痴的苦闷与孩子圆睁大眼的神情迥然不同。那只是出于本能,对死的恐惧,以及对死的苦闷,那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虫类,就只是一种丑恶的动作。若说和什么有点相似的话,大概就像长一寸半的毛毛虫膨胀成五尺长,不停挣扎扭动,并从眼中淌落一滴眼泪。

没任何话语、呐喊、呻吟,也没表情,甚至没意识到伊泽的存在。如果是人类,不可能有这样的孤独。孤男寡女待在壁橱里,却还能忘却另一方的存在,这是一般人不可能会有的情况。虽说人具有绝对的孤独,但唯有在对他的存在有一份自觉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会有绝对的孤独,所以怎么可能会有这般盲目、没有自觉的绝对孤独呢?那是毛毛虫的孤独,其绝对孤独的模样惨不忍睹,连半点内心意识都没有的苦闷模样,丑陋得令人不忍卒睹。

轰炸结束。伊泽抱起女子,原本只是伊泽的手指碰一下胸部,也会有反应的女子,现在连肉欲也丧失了。他就只是抱着一具躯体,不断往下坠落,无比黑暗,不断坠落,没有终止。

那天轰炸过后,他出外散步,在被震倒的民房间,看到一只女人的脚被震飞来到此地,以及肚破肠流的女人腹部、被扭断的女人头颅。

三月十日的大空袭,大火肆虐过后,伊泽漫无目的地走在仍闷烧未熄的余烬上。到处都有烧得像烤鸡肉串般的死尸。尸体挤成一团,模样与烤鸡肉串无异。既不可怕,也不肮脏。有的人和狗一起命丧火中,当真是死得和狗一样没价值,不过从中也感觉不到悲痛的感慨。这并非是人像狗一样死去,而是狗以及其他同样的某个东西,刚好像一盘烤鸡肉串一样摆在一起烧死罢了。这不是狗,而且原本也不算是人。

要是那个傻女被烧死的话——就只是神用泥土做成的人又变回泥土,不是吗?如果哪天晚上,这条街上也遭到燃烧弹轰炸的话……伊泽想到这点,不禁意识到自己出奇冷静的沉思模样、自己的神情,以及自己的双眼。“我很冷静,我在等待空袭。好吧。”他暗自窃笑着,“我只是讨厌丑陋的事物罢了。而且这只是一具原本就没有灵魂的肉体被火烧死罢了。我不会杀死她。我是个卑劣、低俗的男人。我没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战争大概就会杀死这个女人吧。我只要做点小小的安排,让战争冷酷的魔爪伸向女人头顶就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概在某个瞬间,就会很自然地解决这件事吧。”伊泽极其冷静地等候空袭的到来。

那是四月十五日发生的事。

在两天前的十三日当天,东京第二次遭遇夜间大空袭,池袋、巢鸭、山手等区域都传出灾情,伊泽刚好取得了“受灾证明书”,所以前往埼玉采买物品,背包里装着一些白米,便就此返回。甫一回到家,便响起空袭警报。

考虑到被烧毁的区域,任谁都想象得到,下一次东京要是再遭遇空袭,地点应该就是这条市街了,最快明天,最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这条市街的宿命之日正不断接近。之所以认为最快明天有可能就会遇上,是因为过去空袭的速度非常快且飞机连队夜间轰炸的准备时间间隔十分短暂,大概明天就有可能展开,只是伊泽没料到竟然真的就发生在这一天。所以他才会出外采买物品,虽说是采买,但他另有目的。他前去的那户农家,在伊泽学生时代与他就有往来,前往寄放两个行李箱和塞满背包的物品,这才是他此行主要的目的。

伊泽累得筋疲力尽。他这身旅装是防空装,所以他以背包当枕,直接在房间中央仰身躺下,在这紧迫的时刻,就此打起盹来。待他猛然醒来时,四面八方广播声大作,飞机连队的先锋已逼近伊豆南端,接着便是通过,同时响起了空袭警报。伊泽感觉这条市街的末日终于来了。他将白痴傻女塞进壁橱里,自己拎着毛巾,叼着牙刷,前往水井边。伊泽几天前得到狮王牙膏,已遗忘许久的牙膏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的爽快感,令他无比怀念,所以当他感觉今天就是宿命之日时,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好好刷牙洗脸,但他只是把那支牙膏从它理应存在的位置移走一下而已,却有好长一段时间(真的感觉已经很久了)都遍寻不着,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接着却换肥皂(这肥皂也是芳香宜人的早期洗澡用肥皂)不见了,当初只是稍稍移走一下,便许久都不见踪影,于是伊泽告诉自己“唉,我太慌了。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结果他一会儿头撞到橱柜,一会儿被桌子绊倒,因此他暂时中断一切动作和想法,想让自己变得专注,但身体本能地慌张起来,展开行动。好不容易才找到肥皂,前往井边,看到裁缝店老板夫妇正忙着将行李丢进田边的防空洞里,而那个住在阁楼、模样像鸭子的姑娘,正拎着行李四处徘徊。伊泽还是割舍不下牙膏和肥皂,祈祷自己这份非找到不可的执着能有结果,他不知道今晚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就在他脸还没洗完时,高射炮的炮击声响起,抬起头一看,头顶上方已出现十几道探照灯的光束,凌乱地照向上空,一阵骚乱,敌机浮现在光芒中央。接着冒出一架,又一架,他将目光移向下方,发现车站前方已化为一片火海。

终于来了。清楚眼前的事态后,伊泽冷静了下来,他戴着防空头巾,披着棉被,站在屋檐下细数,一共有二十四架飞机。它们浮现在多道光芒中央,全部从头顶上掠过。就只有高射炮的炮击声,像发狂似的响个不停,始终没传出爆炸声。在他数到第二十五架飞机时,开始传出燃烧弹那宛如货车从铁桥上驶过的咔啦咔啦的掉落声,但似乎它们越过伊泽头顶,集中落向后方的工厂一带。隔着屋檐无法看见,所以他跑到猪舍前望向后方,只见工厂一带已是一片火海,而令他惊讶的是,陆续有敌机从反方向飞来,朝后方一带展开轰炸。这时广播中止了,整片天空被红艳艳的浓烟覆盖,敌机和探照灯的光芒全部从视野中消失。除了北方一隅,四周皆是火海,而那火海正逐步逼近。

裁缝店老板夫妇为人谨慎小心,平时便将防空洞打造成囤积物资之用,还事先准备了封洞用的泥土,他们顺利地将行李塞进防空洞里,把洞口封好,外头再覆上田里的泥土,就此大功告成。裁缝店老板穿着以前的灭火衣装备,双臂抱胸,望着眼前的火势说道:“这么大的火,看来是没救了。就算要我们灭火,也灭不成。我们也快逃吧。等到被浓烟包围,活活呛死,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裁缝店老板也在两轮推车上堆满了行李,向伊泽唤道:“我们一起撤退吧。”伊泽当时感觉到一股纷乱复杂的恐惧感向自己袭来。他的身体正开始和裁缝店老板一起展开行动,但心中有一股抵抗力,就像要甩除他身体的动作般阻止了他的行动,他感觉自己心中某个角落像迸裂般发出了哀号。我会因为这瞬间的迟疑而被活活烧死——他几乎因这样的恐惧而处于恍惚状态,但还是将自己踉踉跄跄往前滑出的身体给拉住了。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还有工作要处理,我好歹也算是一名文艺工作者,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刻,有个可以省视自己真正样貌的机会,一定会要求自己试着在这最后时刻与自己展开最后的较量。我很想逃,但我不能逃。因为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们逃吧,动作快,再晚的话,一切都会来不及的。”

动作快,再晚的话,一切都会来不及的。所谓的一切,指的是伊泽自己的性命。动作快——这句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老板,而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早点逃命而说出的。他为了逃离这个地方,得趁周遭人全都离开后才能行动,否则傻女会被人发现。

“你自己多保重。”裁缝店老板拉着两轮车离去,神情同样慌张。推车在移动时,不断碰撞巷弄的边角。这是这条巷弄的住户们最后逃离时的身影。宛如怒涛冲刷岩石般的巨大声响,宛如高射炮击中屋顶而散落下无数碎片的声响,“哗哗哗”,或高或低的可怕声响不断持续,不过那是府道上川流不息的避难民众成群发出的脚步声。高射炮的声响已变得有点滑稽,脚步声的洪流中暗藏着奇妙的生命。对于这或高或低和无休止的奇怪声响,世上有多少人会将它判断为脚步声呢。天地间充斥着无数的声响,敌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炮声、投弹声、爆炸声、脚步声、击中屋顶的炮弹碎片声,但伊泽周围数十米内,处于一片红色的天地之中,形成一个小小的黑暗空间,悄静无声。怪异的寂静厚度,以及几乎令人发狂的孤独厚度,满满包覆了四周。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吧。为什么,是有谁对我下令吗?为什么我非遵从不可?伊泽就快疯了。突然,他有股想要扭动身躯,大声哭喊,盲目往前奔去的冲动。

这时,一阵宛如在耳膜中乱搅的投弹声朝头顶上方直坠而来。他不顾一切地卧倒,声响突然在头顶消失,四周再度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真是的,虚惊一场。伊泽缓缓起身,拂去胸口和膝盖上的黄土。抬头一看,疯子的家正冒出火舌。啊!终于被炸弹击中了,他的心情莫名平静。待回过神来,他发现左右人家以及前方的公寓都起火燃烧着。伊泽冲进屋内,把壁橱门撞开(其实它是自己脱落,掉落地面的),搂着傻女,披上棉被往外跑。接下来约有一分钟的时间,他满脑子只想着逃出这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来到巷弄出口处时,又有声响朝他头顶直坠而来。他卧倒后爬起身,发现巷弄出口处的烟铺也起火了,还看到对面人家敞开的佛龛正冒出火来。他冲出巷弄后回身而望,发现裁缝店也同样蹿出火舌,伊泽的小屋似乎也开始起火了。

四周陷入火海后,府道上避难民众的身影也减少了许多,火粉交错飞舞,伊泽心想,这下完蛋了。来到十字路口后,前方的道路拥挤不堪,所有的人都朝同一方向前进。那个方向离火势最远。那里已称不上道路,那不过是人群、行李、悲鸣声交错而成的人流,男女老少互相推挤、踩踏,随着人流移动,当投弹声逼近头顶时,人流就会暂时俯卧在地,神奇地停止动作,只有几个男人会踩在伏地的人上头向前奔去,不过人流中的人们大多带着行李和老弱妇孺同行,他们放声叫唤、停下脚步、掉头返回、冲撞别人、遭人撞倒,而火舌旋即已逼近道路两侧。

伊泽来到这处狭小的十字路口。人流全部往同一个方向而行,因为那里是离火势最远的地方,但伊泽知道前方没有空地也没有农田,要是接下来敌机用燃烧弹挡住去路,待在这条路上只有死路一条。另一条道路两侧的房屋已经是大火熊熊,但只要越过那里,便有一条小河,沿着小河往上走几百米,便可来到一片麦田。但是因为没看到半个人影走那条路,所以伊泽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此时突然望见前方约一百五十米处,有一名男子正朝烈火泼水。虽然正朝烈火泼水,但那样子称不上英勇,就只是提着水桶,时而泼水,时而呆立原地,时而行走,动作莫名迟钝,那憨傻的模样,就像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理感受一般。伊泽心想,总之,人竟然可以这样站在大火中而不会被烧死。“我要试试运气。没错,我现在所剩下的,就只有这唯一的运气,以及选对命运的决心了。”十字路上有条水沟,伊泽将棉被浸泡在水沟里。

伊泽搂着女子的肩,披上棉被,告别拥挤的人流,迈步朝烈火炽盛的道路走去,女子却本能地停下脚步,步履虚浮地朝人流的方向折返。

“傻瓜!”

他紧紧握住女子的手往回拉,女子一阵踉跄,伊泽紧搂着她的肩膀,将女子的身躯贴紧自己的胸膛,朝她低语道:“往那儿走,只有死路一条。”

“死的时候,我们两人要像这样在一起。别怕。不要离开我身边。忘了烈火和炸弹,喂,我们要走的人生道路,永远都会是这样的路。你只要直直地望着这条路,紧搂着我的肩膀,这样就行了,明白了吗?”

女子点了点头。

她点头的模样很幼稚,但伊泽却感动得几欲发狂。啊!在历经了几次漫长的恐怖,昼夜不断的轰炸后,这是女子第一次表现出的想法,唯一一次的回答。那可爱的模样,令伊泽无比激动。此刻他搂在怀中的是个真正的人,他对怀中人感到无比骄傲。两人快步穿过烈火,在穿过一阵热风后,道路两旁仍是燃烧不停的火海,但由于屋子已经烧毁崩塌,火势减弱,热气减少了许多。这里有个满水的水沟,他把女子从肩膀到脚全部淋湿,并重新将棉被泡水。路上烧毁的行李和棉被散落一地,路旁死了两个人,似乎是一对年纪约四十的男女。

两人再次并肩冲过火海。他们筋疲力尽,很自然地改为行走,但道路两侧的烈火就像是为了让这对恋人通过般,逐渐减缓火势。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小河边,但小河两侧的工厂正烈火熏天,两人进退两难,连要站在原地都毫无可能,但这时伊泽发现有个通往小河的梯子,于是他让女子披着棉被先下去,自己则是直接一跃而下。他刚才告别的人们,正三三两两走在河中。女子不时会自发性地浸泡在水中,这是连狗都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但伊泽却睁大眼睛看着一名全新的可爱女人正在诞生,颇感新鲜,且目不转睛地猛瞧女子泡水的姿态。小河远离那片火海后,开始流经黑暗之地。伊泽反而因为那莫名的疲惫以及无边的空虚,只是一味地望着眼前那一切松懈下来的模样。虽然心底略感放心,但感觉这种心境既愚蠢又吝啬。一切都是那么荒诞。

从河里走上岸,眼前是一片麦田。麦田三面皆被山丘包围,大小约三百平方米,国道凿开山丘,从麦田正中央穿过。山丘上的住宅正在燃烧,麦田边的澡堂、工厂、寺院等也在燃烧,各处火光四起,冒着浓淡各异的白、红、橘、蓝等各种颜色的烟。突然风声大作,空气隆隆作响,洒下像雾一样细密的水滴。

人群仍在国道上蜿蜒移动。在麦田里休息的只有数百人,与国道上移动的人群相比,这里的人数根本微不足道。麦田的远处有一片杂树林山丘,山丘的林中几乎空无一人,两人就在树下铺上棉被躺下休息。山丘下的农田边,有户农家也失火了,可以望见有几个人正忙着泼水救火。后方有一口井,一名男子正用压水泵汲水,大口喝起了水。突然从农田的四周有二十个人朝那里跑来,男女老幼都有。他们轮流用压水泵汲水喝,然后抬手靠在眉前,遥望那即将烧毁的房子,众人围在一起取暖,看到崩塌掉落的火球,便向后跃开,有浓烟飘来,便把脸转向一旁,彼此聊着天,没有一人前去帮忙灭火。

女子不断咕哝道“我想睡觉”“我累了”“我好困”“我脚痛”“眼睛也痛”,她说的话当中,每三句就有一句是“我想睡觉”。“你就睡吧。”伊泽用棉被将女子裹好,自己则是点了根烟。抽着抽着,远方微微传来解除警报的声响,多名巡警走在麦田中,四处告知警报解除的消息。他们的声音都一样沙哑,不像是人的声音。他们宣布:“蒲田署管辖内的人员集合。矢口国民学校没被烧毁,所以到那里集合。”众人从田埂上站起身,往下来到国道上,开始走了起来,国道上再次形成人潮。但伊泽完全没动作,一名巡警来到他面前。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不,她只是觉得累了,睡着了。”

“你知道矢口国民学校吧?”

“知道。我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就过去。”

“要拿出勇气来。别被这么点小事打倒。”

巡警没再继续往下说。他离去后,杂树林里终于只剩伊泽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人——不过,这女人只能算是一团肉块吧?她睡得很沉。所有的人现在都走在大火烧过后的浓烟中,大家都失去了房子,就这样走着,甚至没想过要睡觉吧。现在还睡得着的,就只有死人和这个女人,死人再也不会醒来,但这个女人很快就会醒来,而她就算醒来,也不会给这一沉睡的肉块带来任何变化。

女子微微发出以前从未听过的鼾声,听起来像猪的叫声,伊泽心想,这女人根本与猪无异。他突然忆起小时候的一段记忆,当时在一名孩子王的命令下,好几名孩童追着小猪四处跑,把小猪逼到无路可走后,孩子王取出折叠刀,切下一小块猪的屁股肉来。猪并未露出疼痛的表情,也没发出特别的叫声,仿佛不知道自己被切下屁股肉一样,就只是一味地逃窜。伊泽想到自己和这个女子,他们同样也是在美军登陆日本,四面八方炮声隆隆,水泥高楼被炸飞,飞机往头顶俯冲而下,在机关枪扫射的情况下,于尘烟、崩塌的大楼、洞穴间,连滚带爬地逃亡。在崩塌的水泥墙底下,女子被男子压制,男子将女子扭倒在地,男子一面沉溺于肉体的欢愉,一面啃食女子的臀部上的肉。女子的臀部上的肉愈来愈少,但女子满脑子想的只有肉欲。

天将亮时,气温骤降,伊泽虽身穿冬天的外套,还套上厚厚的毛衣,但还是抵御不了寒气。山下的麦田外围仍余火未熄,化为整片火海,他本想前往取暖,但要是女子醒来可就麻烦了,于是他只能待在原地。不知为何,女子醒来,令他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他本想趁女子熟睡时,抛下她独自离去,可是现在他连这么做都嫌麻烦。人要丢弃东西时,例如丢弃纸屑,应该会有想加以丢弃的勇气和洁癖吧。但他已没有丢弃这个女人的勇气和洁癖了。他对女子没半点爱意,也不会感到不舍,但同样也没丢弃她的勇气。只因他不会为了好好活下去,而对明天抱持希望,就算明天他抛弃这名女子,但是否就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希望呢?他会依靠什么活下去呢?哪里有栖身之所,哪里有可以安睡的洞穴?现在连这个都不知道。美军已经登陆,天地间万物皆毁,这场战争破坏下的伟大爱情,将会制裁一切吧?现在连想要思考都没有办法了。

伊泽决定等东方发白就把女子叫醒,无视那些烧毁的痕迹,先找个栖身之所,尽可能朝远一点的火车站走去吧。不知道电车和火车还能不能行驶?当伊泽倚在车站周边的枕木栅栏上休息时,心里想:今天早上天气到底会不会放晴?阳光是否会洒落在我和我身旁这只猪的背上呢?因为今天早上实在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