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丁力胜来说,比什么都宝贵。除了领导部队练兵,最近加了个整编的任务。骡马要减少,炮兵要紧缩,非战斗人员要降低到最低限度。一句话,一切要适应山地作战。他本来考虑过这些问题,因此完全同意上级的决定,马上雷厉风行地着手工作。他起早睡晚,午睡无形中取消了,然而他的时间还要被日程以外的事情所侵占。
昨天开了一整天干部会议,今天一大早,炮兵营长吴山嗵嗵地跑来,闷头闷脑地往椅子上一坐,劈头就说:“师长,请你打通打通我的思想。”
吴山的衣冠不整,皮带没有结,军衣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军帽低压在眉毛上,好像怕人看到他的苍白失色的脸。
丁力胜注视着吴山说:“什么事?谈一谈吧。”
吴山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一口气倒出心里的怨气。说到激动处,变得有点口吃。
“我想了一夜,怎么样也想不通。抗日战争时期,缴到一门小迫击炮,也当成宝贝看待,轻易不使用。前两年我们师有了山炮,战士们高兴得嗷嗷叫,摸一下也欢喜。后来建立了山炮营,战士们更高兴了,纷纷议论说:这一下咱们的部队什么不缺,只差飞机啦。我不明白:形势一天天开展,为什么炮兵倒要缩编,有了大炮反而不用?”
“你安静一下好不好?”丁力胜严厉地说,“没有人不要大炮。把炮兵缩编成两个连,是为了适应南方的地形条件。编制不是死东西,不是为编制而编制,是为了保证打胜仗。”
吴山听完师长的话,一只手放到衣领上,解开风纪扣,摸了摸突出的喉结,好像怪它堵住了话头。
“你没见大车全部整编掉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吴山干咳了一声,急促地说:“大车消灭不了敌人,当然能省,大炮是战争之神……”
丁力胜打断他说:“先别吹什么战争之神,好好想一想实际情况。我们革命军队打仗是从实际出发的,从实际出发!在东北平原上,炮越多越好。在这儿呢?尽管我们希望炮越多越好,可是山岭河川不同意,小路稻田不同意。湖北、江西你都到过了,行军时候的困难你看到没有?操心不操心?”
“操心啊!可是困难都克服了。我们没有损失一门炮,没有掉队。”
“炮弹呢?牲口呢?”丁力胜追着问,“耽误的时间呢?”
吴山没有回答,低下头,摸弄双手。一接触实际问题,他感到理亏。
丁力胜不再说话,好让吴山静静想一想。他开始来回踱步,不时瞅一瞅吴山的神色。
吴山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抿紧厚厚的下唇默想着什么。等师长第四次走到身边,他扬起头说:“我们以后保证不要步兵帮忙,保证不出任何事故,不行吗?”他的声音不如刚进来时那么高,语气不如一开头那么激烈了。
“这不是个人保证的问题。”丁力胜的语气平和些了,“是客观环境允许不允许的问题。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你这个炮兵营长早撤职了。过了长江,你们炮兵营摔死了多少匹牲口,损失了多少发炮弹?怪你?怪炮手?怪驭手?大概很难怪吧。过去没有保证得了,以后又怎能保证得了?”
吴山成了个做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眼望脚背,显出可怜的样子。丁力胜对这个几乎瘫痪了的大个子感到同情,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温和地说:“吴营长,我再说一遍,不是谁看不起炮兵,是地形条件不允许带这么多炮。炮减少了,炮兵的任务并没有减轻。这一点,你要对同志们说清楚。”
“任务没有减轻?”吴山的眼睛倏地亮了。
“当然。两个连队仍要当一个炮兵营使用。这就是说,你们的任务反而加重了。”
吴山一直腰说:“师长,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留在炮兵连里。”
吴山的眼光里满含希望,这是对事业充满热爱、舍不得离开心爱物的表现。丁力胜完全理解这眼光的意义,对他的请求感到满意,但他没有立刻泄露自己的心情。
“你的思想通了没有?”
“保证坚决执行!”吴山霍地站起来说。
“你还是当你的营长,必要时可以分到连里去。放心了吧?”
吴山迅速地扣好风纪扣,拉了拉军衣下摆,双脚一并,敬了个礼,一转身,嗵嗵嗵地走了出去。
丁力胜回到桌边,刚要坐下,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近门前。
来人的胳肢窝里夹个黄牛皮的公文皮包,这种皮包在部队里十分罕见,只有后勤部长一个人使用,因此一见皮包就知道来人是谁。
师后勤部长跨进房门,张望了一下说:“政委不在?”
“上政治部开会去了。请坐!”
后勤部长是师里极少数的长征干部之一,年岁比任何人大,丁力胜一贯很尊敬他。
后勤部长走到桌边,放下公事皮包,打开白铜按锁,拿出几张表格递给师长。
丁力胜翻看了一通说:“你们的动作好快。”
“我们几个干事调查登记,清理点验,忙了一个通宵。”
“情绪挺高啊!刚才遇见吴山没有?他的情绪可不高。”
“遇见咯,走得一阵风似的,叫他也没答应,满脸笑容,好像捡到了二百两黄金。看来情绪挺高嘛。”
“开头可是灰溜溜的。好批评了他一通。”
“大概舍不得他的炮。真的,我的心里也很矛盾。”
丁力胜放下手里的统计表,警觉地望着后勤部长,只见那张干瘦脸上的的确确出现了痛苦的表情,跟吴山刚进来时的表情不相上下。“不妙!”他想。懊悔不该提起炮兵营长的事。
“眼看手里的家当少下去,总有点不舒服。当初撑起来可不容易。”
来啦!丁力胜想,胳膊肘往桌上一搁,静下心,准备应付就要来到的局面。
“眼看着一大串牲口、一长溜大车,走得挺带劲的,上面驮着粮食炸药、预备弹药、补充被服,比起长征时期要什么没有什么,真是天差地远。即使脚底心打满水泡,累得抬不起腿,一见这种情景,劲头不知不觉就上来了。猛一下说要整编,大车全部取消,驮马大部上交,免不了心痛,心痛。”
后勤部长一伸手抓起瓷壶,倒了一杯水,连喝了几口,仿佛想用水来减弱心痛。
后勤部长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细一想,不整编怎么办?长征期间,部队走得多快,一天走百把里是常事,有时在路上还要打几个小仗。这阵子呢,走大道一天过不了七十,走山路简直像扭秧歌,我这个慢性子人有时也急得要上吊。现在,大车一取消,驮马和预备弹药一减少,负担减轻了不少。归根到底,我就想到上级真是英明,把我们后勤部门从困难中解放出来,又成了保证战争胜利的机关。”
听到这里,丁力胜松了口气,禁不住伸手拍了拍搁在对面的那只筋脉突出的手背。
“再一次出动的时候,”后勤部长心情愉快地说,“我们后勤部门敢跟战斗部队挑战了。”
丁力胜举起食指,警告似的说:“不要太乐观。换上一批挑夫,也不大好管哪。”根据新编制,师里增设了一些挑夫。
“一百个挑夫也比一匹牲口好管。”后勤部长应声回答,看来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南方的挑夫挑上百儿八十斤,照样走得飞飞儿的。二十年前,我也是个挑担的好手,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管起这些东西来。”他拍了拍鼓腾腾的牛皮包。
“里面尽装些什么呀?”
“什么都有,杂货摊。”后勤部长说,啪地按上了按锁,生怕师长检查似的。
“恐怕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吧?趁这个机会,你的皮包也该清理清理,精简一下。”
后勤部长呵呵一笑,把皮包拉近身边,抬起头,眼光穿过师长的肩膀,落在对墙的华中南战场形势图上。窗外刮进一阵风,图上的红蓝小旗微微飘动起来。他注视了一会儿地图,伸过头悄声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你倒想得远。”
“照例嘛,整编完了就该出发。”
“可我们的整编刚刚开始。怎么,你这个慢性子人沉不住气啦?”
“有这么一点点。”后勤部长承认说,指了指地图,“多少天来,红旗老插在原来的地方。它们该往前挪一挪啰。”
“时候一到,就会往前挪的。”
后勤部长了眼睛,稍带失望地站起身,夹起皮包,匆匆忙忙地走了。
丁力胜猜到后勤部长的来意,送统计表根本用不着亲自跑一趟。这给了他一个启发:如果连后勤部长那种性子的人都关心起行动问题来,指战员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响起嘹亮的号声。一听是紧急集合号,他连忙跑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