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盛夏的一个中午,太阳高挂空中,散发出可怕的光热,把天空熔成淡蓝色。狗躺在阴凉里懒得动弹,水牛埋在河里不肯出来,连飞鸟也躲进了林荫深处。这时候,在江西湖南交界处的大山上,有支队伍在行进。战士们头戴竹笠,脚蹬草鞋,踏着高低不平的山径,一个紧跟一个,慢慢地然而固执地向南走去。他们的一边是陡立的山壁,好像一道无穷无尽的炉墙,发出窒闷的热气,竭力想把身边的队伍烤化。他们的另一边是万丈深涧,张开黑洞洞的大口,随时等待着掉下来的猎物。
师长丁力胜手拿竹杖,杂在队伍里。他的个子瘦高,脸上黑里泛红,一对清亮的大眼睛在竹笠下闪光。战士中流传着这种说法:师长的眼睛能够看透一切,因此看起来特别大。传说归传说,事实上,丁力胜此刻正在责备自己的预见不够。他没有料到这座山这么大,这么难走,居然走了两天还没有走完。有的人走着走着,突然中了暑,一头栽倒;好几匹牲口跌进了深涧,有一匹上面还带着个病号。要是事先对困难做了充分的估计,采取了足够的预防措施,情况或许会好一些。他素来喜欢准确,可是在强大的自然阻力面前,他所严格要求的准确性不得不打了折扣:行军的速度太低。听着背后单调的马蹄声,他感到有点心烦。
饲养员孙永年倒蛮高兴,他紧跟在师长身后,眯起眼睛,含笑盯着面前挺直的脊背。他的高兴是有道理的。从东北到平津,从河北平原到长江边上,师首长老是坐着吉普车行军,这个呜呜叫的家伙硬生生地把他跟师首长分隔开来。一过长江,师首长可又离不开他喂的马了,他们之间恢复了亲密的关系。他是在红军长征路途上参加革命的,参军后始终没离开过丁力胜,眼看着丁力胜从连长到师长,因此对师长的情意格外深厚,无话不谈。
“这座山倒有意思,一层接一层,比峨眉山还高。”
丁力胜一则心里有事,再则知道孙永年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没有答话。
“师长!南下以来,尽走尽走,怎么老碰不到敌人?”
“老孙同志,你走得不耐烦啦?”
孙永年参军那年已经三十一岁,丁力胜一直称呼他“老孙同志”。
“我有什么不耐烦?过了河南进湖北,出了江西到湖南,多走些地方也不错,倒像又来一次长征。反正这回是我们找敌人打,不是敌人找我们打。啧啧,火龙,别往下看!”
丁力胜转过头来,见孙永年拉着缰绳往山壁方向牵,他的络腮胡子长了寸把长,挎包、米袋子、竹筒子水壶、茶缸子挂了一身。敞开着军衣,衬衣扣子也解开好几个。汗水从方脸上流下来,漏过胡子缝,顺着脖子淌进晒红的胸膛。
“老孙同志,怎么还背着米袋子?快搁到马背上去。当心把大米蒸熟了。”
南方的太阳蒸得熟大米,原是南方籍战士对东北籍战士说的玩笑话,孙永年自己就对好些东北籍战士说过,没想到师长这会儿倒用这句话来调侃他了。他一听,乐得眼睛成了两条线。
“少背点东西少出些汗。别让汗珠子把你漂走。”
孙永年抚了抚湿淋淋的马鬃,用怜惜的口气说:“牲口吃不消啊,它出的汗不比我少。唉,在这种山路上行军,三天得换一副马蹄铁。瞧,火龙这两天瘦下来啦。”
丁力胜可看不出那匹枣红马有什么不同,它驮着盖了油布的行李,贴紧山壁,抬起结实的蹄子,一步一步地走着。倒是孙永年自己这两天瘦下来了,颧骨下面显出两个小坑。
迎面飘来一大团乌云,迅速地扩大,接近,遮掩了山壁的上部。空气中出现潮润的气息。孙永年嗅了嗅说:“啊呀,又要下雨!山上的天气真怪,一天十八变。”
乌云盖严了半边天。太阳好像要抵抗它的进袭,使出全身力量,撒出了更加强烈的光热。热气从天上射下来,从山壁上蒸发出来,从深谷里蹿上来,布成一道闷热的密网。丁力胜的斗笠和草鞋仿佛燃烧起来,从头顶到脚底心,感到一阵阵发烫。
太阳的挣扎没有成功,终于被乌云的前锋吞没。那乌云越来越低,伸张着毛茸茸的触须,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它裹住前面的队伍,涌向山涧,像要把它填平。
粗壮的三团团长叶逢春从后面挤上来,挤到师长身边,塞给他一顶张开的雨伞。
丁力胜推开雨伞说:“我的雨衣就在驮子上。”
“南方的雨水实在太多了。”叶逢春感慨地说。他的嗓门挺大,使山壁发出回响。
“雨水不多,就会热死人。”孙永年接口说。
“一物总有一物治。”叶逢春擎着伞柄,让雨伞转了个圈,“它可以挡雨、遮太阳,还能当拐棍使,一举三得,比雨衣顶事。”
话音刚落,刮来一阵暴风,差点把叶逢春连人带伞吹下山涧。沙石漫天旋飞,竹笠吹向一边。看来,刚才的闷热是它在积蓄力量,此刻时机一到,一下子显出了它的威力。
叶逢春紧握住伞柄,扯开嗓门,迎风高喊:“往前传,往后传,注意照护牲口!”
应和着他的喊声,伞顶上沙沙乱响,他连忙用伞遮住师长。一眨眼间,许多注雨水顺着伞沿哗哗流下。
枣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
“放老实些!”孙永年使劲挽住缰绳吆喝,随即放缓了口气,“不要紧,火龙!淋淋雨,凉快凉快。”
火龙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
瓢泼大雨漫天盖地,冲洗着一切,湍急的水流瀑布似的冲下山壁,扫过崎岖不平的山径,又像瀑布似的冲下山涧,发出可怕的吼叫。队伍并没有停止,冒着急雨暴风,仍旧固执地向南行进。
丁力胜的草鞋打得透湿,走一步,重一步,增加了好几斤重量。他的心却不知道沉重多少倍,他向叶逢春团长说出自己的忧虑:“这一场雨下来,部队又会减员。”
一听人提到减员,叶逢春就感到心痛。一过长江,痢疾和疟疾跟山岭河流一样,紧跟着部队不放。到现在为止,有的连队非战斗减员的人数已经达到四分之一,这是他带兵以来第一次遇到的严重情况。他抿紧厚厚的嘴唇没有答话,心里却在说:“今天一定要翻过这座山,不然,部队拖也拖垮了。”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雨停云散,前面露出青色的天空。不过山壁上的“瀑布”没有停止,继续哗哗地往下流,倒进山涧。山涧里好像万马奔腾,哗哗直响。队伍越走越慢,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一寸寸地移动。
丁力胜前面的一个战士抱怨起来:“老天爷!这么走,哪天才能走到头!”话刚说完,一头撞在前一个战士的身上,“怎么停下来啦?”
前面那个战士回过头说:“谁知道。”
丁力胜踮起脚尖,从人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只见一长串斗笠靠在一起,静止不动。丁力胜望了叶逢春一眼,好像在问:“怎么搞的?”
叶逢春明白这眼光的意思,他本来比师长还焦急,急着想弄清楚停止的原因。这眼光鼓励了他。他在滑溜的山石上蹭了蹭草鞋底,用伞柄拄着地面,侧起身子向前挤去。
“慢一点走!”丁力胜在后面高声嘱咐。
直到望不见叶逢春,丁力胜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见孙永年浑身透湿,责备地说:“怎么不穿雨衣?”
“淋一淋痛快。”
“小心生病。”
“病不了。你看我哪天病过?在北方待了十多年,没病没痛。回到南方,好比蛟龙归海,还会生病?”
“你年岁大了,不比早先。”
孙永年最怕别人说他老,不服气地说:“离五十还有一大截子,算老?我爷爷活到八十多,临终前几天照样下地劳动。我参加红军那年,我爹六十三啦,挑起百斤重担走得飞飞儿的。我们孙家穷是穷,可一个个身板硬朗寿数大。师长,你信不信:我爹准没有伸腿。”
丁力胜喜欢孙永年那股倔强劲,微微一笑。不过等他转头一望,又忧郁起来。前面那串斗笠静止不动,一点没有移动的迹象。哪个部队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要停多久?他不知道。他咬着下唇,不安地望了望偏西的太阳。暴风雨过后的阳光更厉害了,晒在身上像炉火一样。丁力胜站着都往下淌汗,他为了减轻烦躁,想再跟孙永年聊聊,扭头刚说了声“老孙同志”,孙永年叫唤起来:“师长,嘴唇出血啦!”
经孙永年一提,丁力胜果然觉得下唇有点痛,用舌头一舐,舐到一股咸味。
孙永年赶忙取下挂在身上的竹筒子,打开塞子,递给师长。
丁力胜喝了几口水,心里的烦躁并没有减低。怎么还不走?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孙永年从师长手里接过长竹筒子,塞上塞子,重新挂在身上。
“你怎么不喝?”丁力胜问。
“我喝饱了雨水。”孙永年说罢咂了咂嘴巴,好像在品味雨水的甜味。
前面传来一阵欢呼声,队伍移动了。孙永年喊了声:“山神土地帮忙!”快乐地向火龙了眼睛,在它的颈上拍了一掌。
队伍的行军速度逐渐加快,仿佛要补上停顿中失掉的时间,丁力胜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在山径拐角处的大石头上,用粉笔写着一条标语:“英雄不怕行路难”,后面画了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山涧里,一团奶白色的云雾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