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旋转中情思飞舞

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唱片?在黑暗的母腹中。我贴着子宫壁,惊奇地听那歌声并不发自这个孕育我的女人。母亲几乎天天都要听唱片。夜深人静,她未出世的女儿也在陪伴她,很安静,一点也不躁动。那个冬夜,留声机盖来不及关闭,女教师突然发作,腹痛难忍。黎明的曙光尚未露头,她的女儿已迫不及待呱呱坠地。这个世界,有上帝恩赐人类最美的礼物:音乐,还有那么多记录音乐的唱片。她要听!

那时候,音乐学院库存的老唱片以前苏联出品的居多。母亲是女中音,也唱一些次女高的作品。所以带回家的唱片,大多都是这个声部著名歌唱家录制的大碟。声乐系派给她的学生却有各种不同的声部,“逼”她兼听一些其他声部歌唱家的唱片。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声乐大师们轮流进来执教;我国派出的留学生也纷纷回国,他们灌制了大量的声乐唱片,有艺术歌曲、创作歌曲,还有翻译歌曲。

那时候,留声机就放在母亲卧室的五斗柜顶。上面的秘密,小女孩踮着脚尖也看不见――谁在那里歌唱?她只好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紧盯着唱针轻移唱片旋转出神,大人喊也不下来。小女孩喜欢侧头扭脸,凑得很近,去听唱针与唱片摩擦产生的“沙沙沙沙”的声音,它就像歌唱中一个特殊的伴奏声部,妙不可言,像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

听唱片的过程,我的音乐启蒙课刚刚开始。还不识字,已经记牢了许多中外歌唱家和作曲家的名字,如,世界上第一个录制唱片的歌唱家、意大利男高音卡鲁索;伟大的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女高音苔巴尔迪、卡拉斯……还有郭淑珍、邹德华、李光曦、施鸿鄂……哪里数得过来呢?

“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晚间的一首催眠曲,刘淑芳歌声满屋飘荡,母亲拍着我,我拍着布娃娃。“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为什么她要像哭那样抽泣几声啊?带着这个问号,我朦朦胧胧进入梦乡……

有一天,母亲又抱回一大摞老唱片,封套都发黄啦。“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这是哪个女高音啊?这是中国“女高音”梅兰芳。哦,这个女高音和其他女高音可太不一样啦,还是男扮女装的呢。“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这是中国“男高音”马连良的《甘露寺》;“大雪飘,扑人面……”另一位中国“男高音”李少春唱的《野猪林》。后来读小说《水浒》,拿他当林冲的原型。

那段时期,音乐学院唱“洋”歌的必须学唱“土”歌。母亲尽听戏了,一字一句地学着唱片里的梅兰芳。听她捏细嗓子唱“看大王”,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母亲也很苦恼,那么一条宽厚粗壮的嗓子,“改造”起来费大劲了。我的嗓子比较纤细,有时跟着唱片模仿梅兰芳,听起来清丽婉转,母亲觉得有趣,经常逗我,来一个“看大王”。哪里唱得完呢?不过是一句两句地唱得比较像罢了。

戏曲听过去了,母亲又开始接着听曲艺。我们老家的四川清音唱片出了不少,“布谷鸟儿声声叫,啊哈啊哈,飞过山林往南飘……哈哈哈哈”。这是歌颂人民公社新气象的新作品,新词儿套老调,保留和运用了最具曲种特色的“哈哈腔”,母亲再度陷入苦恼,美声女中音不比花腔女高音,“哈哈腔”,无论如何打不圆。这回又轮着我给她作“示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脆灵巧,珠落玉盘。

苦恼归苦恼,母亲承认,通过听唱片,学习中国戏曲、曲艺,再唱中国艺术歌曲、创作歌曲和歌剧选段,语言的咬字正音、行腔归韵已颇有心得。

在红色风暴漫卷神州大地的年代,唱片里的内容更换了,唱片外的颜色也随之变化。黑色的胶木唱片渐渐被红色的薄膜唱片替代。“文革”十年间,唱片大多灌了样板戏和语录歌,后期还有大量少数民族风格的“主旋律”。

第一次听到钢琴伴奏《红灯记》,兴奋了好几天。这张唱片可能是那个阶段听得最多的音乐。《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听罢奶奶说红灯》、《光辉照儿永向前》……李铁梅的唱段耳熟能详,进进出出哼唱着,回味着。钢琴“立体”丰满的颗粒状音响,加上“线形”委婉的京剧唱腔,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不久,我已经能够把钢琴部分的前奏、间奏旋律,和唱腔一起通下来,拼贴对接天衣无缝。后来,京剧清唱也成了我的保留节目,在校园大出风头。

音乐,一面是藏在唱片里的世界,一面是露在生活中的故事。听唱片伴随着成长的过程,因为学习、工作的需要,更因为心灵的饥渴。唱片自身的技术含量与形态相貌也变幻莫测。数字化时代的唱片放进CD机,再也看不见唱针和唱片“亲密接触”的原形,再也听不见最初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伴奏”声部的缺失,似乎也少了几多意趣?爱迪生称唱片为“记”下的“声音”。我从小有个概念,唱针是笔,唱片是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留下了什么?留下了大师的艺术精华,他们的艺术生命在唱片里永存,看不见却听得见。“读碟”,一个“读”字,心领神会,耐人寻味。这就是唱片的神奇,神奇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