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应该是很晚了,但是高平安也不知道具体是几点,她只知道自己被抗在肩膀上,走起来的时候一晃一晃的,晃得她头昏脑涨。
前面两个老人打着手电筒,哑巴扛着她往前走。
老太太突然熄了手电筒,“快快快快,把灯熄了,前面有亮。”
其实这个点,村里的路灯早就关了,应该是两个熬夜捡知了猴皮的人结伴回来了。他们也看见这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一眼就认出老太太,“哟,这不是刘大姐吗?从城里照顾怀孕的媳妇回来了啊,准是生了个大胖小子吧。”
“还没有呢,也快了,等到时候生了一定请你们喝酒。我这不是在城里待烦了回家来待几天,那空调一天天的,吹的我头疼,你俩这是找知了猴呢找到这么晚啊,可是发了大财了。”
虽然是大晚上,大家也不忘了奉承几句。
“哪有啊,这都几月份了早就快没了,捡了点壳,这不是晚上没什么事就找到12点也就找了半瓶子。你们仨大半夜的是干什么呢?”说话的那个人用手电筒晃了晃刘生:“吆哑巴这是又壮了,刘大哥你养的是真好啊。”
哑巴也知道这是打趣他呢,知呀了两声。
“你看喊他哑巴他还不高兴了,哑巴你这是背的什么啊,怎么抱的这么紧,这是又买了个媳妇?”哑巴越是不让喊,别人就越喜欢逗他,眼看哑巴要急眼,老太太赶忙回身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别上当赶紧走。
“什么啊,这不是家里没新粮食了吗,我想着趁晚上凉快,让生自己搬几袋子回去,反正我也吃不了。走了哈,到时候可得来喝酒啊。”
“行,一定啊。”两伙人寒暄完各自走上回家的路。
路上两个人还继续窃窃私语,说现在刘家就指着他这个大姑养着呢,幸亏是都在一个村子里,要是当时他大姑远嫁了这爷俩得饿死。
老头心惊胆战地拍了拍哑巴肩膀上的麻袋:“得亏听你大姑的装了个麻袋。”
老太太重新推开手电筒催促道:“行了,快走吧。”
村里这种泥瓦房已经很少见了,大部分都翻新成了砖瓦房和二层小楼,没翻新的也差不多都不住人了,可是他们爷俩还是住在这泥瓦的老房子里,还没走到门口就能闻见一股浓重的羊粪味。
打开木头的大门,十分中规中矩的长方形户型,门口正对着的是客厅和两间卧室,两边一边是做饭的棚子,一边是羊圈和厕所。
哑巴把麻袋放到了和客厅连着的主卧里,打开灯一看麻袋上已经渗上了血,老太太赶紧解开麻袋,里面的高平安满脸淤青,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看不出死活来了。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老太太抬手就打了哑巴几拳,“你这个混账!你怕她叫唤你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啊,你不怕打死她,她这个腿还没好就你下手去拽,你想让她死啊!”纵使再不喜欢高平安,可是眼见前几天在自己身边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姑娘现在变成这样,多少觉得可怜。
“你去找块手巾,我给她擦擦。”
哑巴不情不愿地拿了一块毛巾递给自己大姑,她把平安从麻袋里拉出来,然后擦了擦她身上的血,她还是不太放心,又测了测她的呼吸,学电视里那样扒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平安迷迷糊糊的有了点意识,她的眼仁在转动,在躲避光线。
她闻到了动物粪便和柴草的味道,她听见了青蛙和蛐蛐叫,她觉得自己是回家了,她好像还听见两个孩子在说话。
“姐你先别睡了,你那个衣服没洗干净,你先起来洗了,妈回来会骂你的。”
“哈哈哈哈高老二你别管高老大了,她还没写作业,也没给洗衣服,她挨骂活该。”
“姐,你要是这么累你就睡觉吧,我给你洗出来,你睡吧。”
她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她只想睡会儿午觉而已,为什么弟弟妹妹这么吵,为什么今天的阳光这么毒,她想抬手去挡阳光,可是抬不起来,她动了动嘴皮,“我睡一会儿起来洗,你放那吧。”
她都没注意自己说的是普通话。
看见她有意识仨人也就放心了,老太太推灭了手电筒,拍了拍她的胳膊叹了口气:“你睡吧,你不用洗了,还洗什么啊,睡觉吧。”
高平安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是只能打开一条缝,她整个人都是浮肿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好像还特别重,像是压了一个人。
她突然又有点想过来了,自己不是早就不上学了,自己早就不在家了,自己现在哪呢,却也一时记不起来。
她又反应了一会儿,真的有个男人压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想反抗,她只是感觉好难受。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这么想着,她又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又听见了蛐蛐叫。她躺在床上,头顶上转着一个小风扇,天刚黑下来,屋里也没开灯,她透过敞着的门看见了那个猪一样的男人和一个老头,他们在外屋里吃饭。高平安依然迷迷糊糊的,他们是谁啊,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又是在哪?
那个猪一样的男人往屋里撇了一眼,他看见平安睁开眼了,他高兴的站了起来,端进来一碗疙瘩汤。
他看上去挺高兴,他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可是平安就是听不清,她又闭上了眼睛回想自己到底在哪,自己怎么就聋了。
她感觉他把自己扶了起来,她迷迷糊糊的坐着,她又睁开眼,那个猪一样的男人端着面汤递到了她的嘴边,她咽了口口水,还挺香的,应该是放了肉了。她突然很想笑,可是脸上已经做不出表情了,她想笑是因为在想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个猪形的人还是人形的猪啊,他要是人形的猪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吃猪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想这样的问题,但是觉得还挺好玩的,她稍微喝了一口,她还说回去,说你看,你怎么在喂我吃你同类的肉呢,可是她说不出来,她整个人烫的像是一块烙铁。
哑巴看她吃不进,放下碗去拽了拽自己的老爹,老头进来看了看平安烧的通红的脸,“这是烧起来了,昨天你大姑给海龙买的退烧药消炎药呢,拿过来给她吃一点。
哑巴跑到出门跑到另一间卧室,拿来了一大包退烧的药,也不分三七二十一就给高平安灌了进去,在呛了几口水之后总算是把药都吃了进去,哑巴还想继续给她吃,老头拦住了他:“行了哇,她都吃了你儿子吃什么啊,行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又一次睁开眼睛,这次也是天刚擦黑,她不知道是又过了一天了,还是自己只是合了下眼就又睁开了,可是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可以转了。
她总算是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了,自己被王东浩的妈妈卖给了一个猪一样的男人。她往屋外瞟了一眼,没有人,她勉强把自己撑了起来,截肢的腿和床单粘在了一块,这么一动把脏床单带也了起来,这么一牵扯伤口死命地疼,让她觉得清醒多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个人隔壁的屋子里在说话。“快去,快去找你大姑啊,海龙这是怎么了,怎么开始倒气了呢,快去啊,让她给想个法啊,哎呀我的海龙啊,宝啊,哭出声啊,哭啊。”她听出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你去啊,我走路多慢啊,可不能上卫生室,去了卫生室怎么说啊,人家不一眼就看出来这孩子怎么着了吗,快去找你姑。”然后她就听见一个人跑了出去,她赶紧躺下确保他没有看见自己。确定那个哑巴跑远之后她又坐了起来,她还想站起来,于是忍着剧痛把伤口和床单撕开,扶着墙下了床。
有时候你都想不到一个人的生命力有多顽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逃跑,可是她又想到了那个叫海龙的孩子,那个苹果一样大的脸。她就这样一条腿撑着自己跳,跳到了另一间卧室门口,卧室门口立了一条拐棍,是老头的,她拿起来撑着自己。
老头也看见了她,昨天还半死不活的人今天居然能自己站起来,实在是吓了他一跳,然后又高兴到不行:“你这是吃了药好了,行,这药还挺管用,就是你吃了我大孙子的药,你看我这大孙子又烧起来了。”
平安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此时此刻的她突然认识到自己这短暂的人生里从没有做过正确的选择,在该勇敢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勇敢过,从来都是在怂在怕在妥协在逃避。这次她拄着拐杖跳进了屋里,站稳后举起拐杖就照着老头的脑袋抽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她知道自己做过太多太多的怂事和错事了,但是这次,她绝不后悔。
根本时间去看老头死没死,她抱起了孩子撑着自己就往外逃,她不知道要往哪跑,也不知道能跑多远,也不知道跑的意义在哪里。但是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就是要跑,要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起跑。
高平安觉得一切都太过残忍。
她抱着孩子拄着拐棍蹦地并不快,虽然还没有彻底入秋,但是那晚风已经吹得缠绵又凉爽,和自己小时候吹的风一样。他们家本来就住在村庄边缘,她往外走,吃饭的时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能闻到饭香,那种乡间才有的夹杂着柴烟味的饭香,家里也该吃饭了吧,妈妈会做什么呢,应该会和飘来的味道一样。她能看见看见后窗的灯光,荧荧之光而已,好像乡村的灯都不喜欢太亮,弟弟老是说自己的眼因为家里的灯都用坏了,可是小妹说他是看电视太多了。她能看见远处树林里的鸟飞,好像又什么都没看见,她有点恍惚,这不就是自己家旁边的那片树林吗,还是所有乡间的林子都一个样。
她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就算是自己是个健全的人,那又能走去哪,走多远。
她有点像是个抱着孩子从邻居家里串门回来的小妇女,生怕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被颠醒了一样,只敢慢慢地走。她回头看看那自己逃出来的那个胡同,她好像看见了妈妈和自己在招手,她说大妮你从过年就还没回来过,她在想是不是所有乡间的小路都一个样,她想自己这么久没回家家里多少会想她吧。
为什么明明什么都还是一样,却又都不一样了,她觉得一切都好残忍。
她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房子,路上摆了一个大冰柜,有一个人在收给大冰柜遮阳的大伞和通电的电线,她停住了脚步。
应该是住在村头的人在路上卖点雪糕,她又看见一个小姑娘从远处大路上骑着自行车拐下来进了卖雪糕的家里,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天都黑了才回家,大人收好了伞和电线也跟着拿进家。
她看见身后的狗叫响起来,由远及近,她知道他们发现了。
她又开始艰难地前进,村头那户人家传来了争吵声,也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她看清了冰柜上贴的明星,和自己村里贴的不一样,又更新换代了吗。她看着怀里发烧烧得滚烫的孩子,又看了看冰柜,突然有点冰柜里的雪糕都还是自己小时候吃的那些种类吗。
“人家都打车我告诉你你也得给我骑自行车,十八里地怎么了,我们小时候都是走着去,可把你给惯的没样了。”大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随后小女孩也跟了出来站在门口抹泪:“可是人家都打车,我自己骑回来的路上天都黑了,我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是锻炼你的意志,别哭了,过来和我把冰柜推回去,这一夏天才卖这一点钱,都不够你败坏的。”
小女孩还是委屈的抹着眼泪,但是不敢不听话,走过过去和爸爸把冰柜往家里推,因为是两个人一起推的原因,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冰柜比起以前来变重了。
“我想吃一根。”
爸爸呵斥道:“你吃了算什么,我进这么多雪糕卖不了多少钱,还不够一天天你吃的,马上就吃饭了吃什么雪糕,你给它重新插上电,我去把你弟弟叫回来吃饭。一天天就知道玩,天黑了都不知道回来。”
“哦,知道了。”小姑娘吸吸鼻涕,蹲下给冰柜重新通上电,她回头了看了一眼爸爸已经走远,她想打开冰柜偷偷吃一根,可是伸了好几次的手,最后也是没敢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