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本篇要给一个号称“海上闻人”的人物立传,此人就是杜月笙。

“海上闻人”,要加个引号,不仅因为这个名词老早已经过时,而且“海上”和“闻人”,都有特定的含义,该作一些解释,特别对青年朋友来说。

“闻人”似乎和“名人”相通,但绝不能画等号,更和现在常用的“知名人士”,意义完全不同。

比如,过去如称胡适博士或发明四角号码的王云五为名人,他们会欣然点头;如果称他们为“闻人”,他们一定要勃然大怒,认为是极大的侮辱。相反的,在杜月笙、王晓籁之流的头上,必定要加上“闻人”这顶“桂冠”,才感到不失他们的“身份”。可见称呼也要恰合头寸,像“帽子”一样,不能乱戴。

那么,“闻人”和“大亨”是否相同呢?那又不然。在旧上海,到处可见有挺胸凸肚、跷着大拇指的人横行过市;在一定的场合,他们也“说话算数”,有权威性。他们往往被称为“大亨”,受到周遭的畏惧。但他们和“闻人”之间,毕竟还有很大的差距,正如瘪三和“大亨”之间存在有地位、声势、能量的差距一样。

在旧上海的报刊上,经常冠以“闻人”头衔的人,总数大概至多不超过二十个吧。其中像虞洽卿、王晓籁是商界人士,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无恒产,甚至没有固定的职业,但可以挥金如土,一呼百诺。他们没有什么高官显爵,而那些达官贵人、军政显要,见了他们仿佛都还矮了一截,趋奉唯恐不及。他们没有一技之长,而盛名远播,威灵显赫。

尤其是杜月笙,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十里洋场”上,连蒋介石、帝国主义分子、租界当局也要“买”他的“账”。同是“闻人”,虞洽卿、王晓籁成名还比杜早,但一切还要看杜的颜色行事,有时还要借助于他的声光。

不是过甚其辞。我是1927年起先后在北京、天津、汉口当新闻记者的。1936年《大公报》增设上海馆,我来沪安家落户,住在当时的法租界。那时,几乎每一地段,都有些“大亨”“瘪三”之流分片“统治”,如果不向他们“烧香”,或者他们要索不遂,说不定哪一天,晾着的衣服会全被抢去,或者灶间的窗户里忽然泼进一盆污水,甚至会平白遭到一顿毒打。

当时,上海的报纸,以《新闻报》销数为最多,主要因为经济市场新闻最详尽,也因为它的广告最多、最齐全,连理发店、澡堂乃至“夫妻老婆店”——烟纸店,也家家要订一份。主要是为了查看广告。

这些“闻人”“大亨”之流,今天是“小儿完婚”,明天是“小女出阁”,还有“太夫人六十寿诞”,或者“先太爷八十晋一冥寿”,这类的广告,每天总占报纸很大的篇幅。你在这个地段开业,对这类“红白喜事”失之疏忽,没有尽“礼”,那么,不出几天,飞来横祸就会临头了!

再举一个我亲历的例子:《大公报》本是北方的报纸,来上海出版,自然不为当地各大报所“欢迎”;创刊那一天,读者纷纷打来电话,说买不到报。我们以为“新出炉的饼子”受到喜爱,被抢购一空了;第二、第三天一再加印。哪里知道,函电交驰,质询的更多,经派人调查,原来这三天的零售报纸,全被“有人”收进了。报摊上压根儿没见一份。好比名角儿唱戏,“打泡”三天,戏票全给人“吃进”,池座里空荡荡的,一个观众也没有,请问如何再唱下去?这显然是要把初生婴儿扼死在摇篮里。《大公报》的总经理胡政之急了,连忙求助于法国哈瓦斯通讯社的中文部主任张翼枢。张那时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又是杜府的清客之一(名义是法文秘书),由他牵线,《大公报》备了一份厚礼,杜月笙答应用他的名义,出面请客;如此,各大报的负责人当然不能不应邀准时参加。席间,只由张翼枢致辞说:“杜先生关照说,《大公报》出版,希望各位多多帮忙。”一句话,就吹散了一天云雾,《大公报》第二天就在报摊上露面,胡政之总算渡过了一重难关。

流氓帮会势力,大概在我国的封建社会植根很深,蔓延很广。我在儿童时代,就听到我们家乡宜兴这个小县城里,有一个大名叫徐老二的(当然和上海后来号称“徐老三”的徐景贤并无关系,论年龄,他该是“徐老三”的祖辈),不务正业,经常出入于烟馆、赌场;钱花光了,他总拿着一把其实没有底的茶壶,在街口游逛,看到进城来的农民,就故意靠近一挤,茶壶“失手”坠地。于是,他就揪住这个农民,硬说茶壶被碰跌了,而且声称,这是一个家传的宝壶,不仅泥色难得,还出于名匠之手。结果,总要把这个农民的口袋翻空才罢休。后来,我在京津、武汉,也听到不少流氓横行的故事,但似乎都没有“闻人”这个称谓。看来,这是“十里洋场”里所特有的。

为了说明“闻人”这个名称,噜噜苏苏说了以上一大套话。

至于“海上”,就比较简单了。当然,它并不像“沪”“春申”“歇浦”那样,是上海简单的别称,它是和“十里洋场”联系起来的,好像也有特定含义的。不是常常有人讲什么“海”派作风吗?

为这样一个“名震中外”的头号大“闻人”立一个“传”——记述他的生平“业绩”,自然很有意义,但要我来写,却选非其人。因为我对上海的近代历史,很少研究。和这位“闻人”只有“一面之缘”,在相识的朋友中,又很少曾涉猎这个“社会”。只是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曾参加市政协的文史资料工作,为了搜集旧上海的史料,曾邀请一些“老上海”和熟悉这方面情况的先生们多次座谈,还曾找到杜的门徒乃至保镖、看门的,听他们口述回忆,也曾看过文史馆及历史研究机关整理出的若干材料,如此而已。

谈到这“一面之缘”,也很偶然。大约在1940年,那时,上海早成孤岛,这位“闻人”已移居香港;在《文汇报》被敌伪摧毁后,我也于1939年秋去香港《大公报》主持编辑工作。有一天,就是上面所提到的张翼枢,忽来找我和经理金诚夫兄,取出两张请帖,说:“杜先生明天生日,今晚请两位去吃寿酒。”我们说:“我们和他素无来往,不便叨扰吧。”他立即一脸秋霜地说:“明天是正日,朋友给他做寿,当然不便屈尊两位。今晚是暖寿在旧社会,生日的前一天,有钱的主人往往先宴宾客,名曰“暖寿”。,他请客,如果不去,恐怕太不给他面子吧。”这显然带有威胁的口气,我和金兄交换了眼色,就决定跟他去见识见识这种场面。

那里,这位“闻人”主要头衔是“赈济委员会”的常务委员。他住在九龙尖沙咀附近,占有两幢毗连的四层大厦。我们去时,已经宾客盈门,几十桌酒席,铺陈好了。

我原来想象,这样一个“人物”,纵使不是红眉毛、绿眼睛,总该是一个粗壮的赳赳武夫。见了面,原来只是一个修长身材、面色带青的瘦削老人(大概五十多岁吧),看上去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而谈吐间,一口浦东土话,似乎也很少带这类人物所常带的习惯词汇。

他迎我们到中间客厅就座,寒暄几句就去接待别的客人了。在这个客厅就座的,大概都是“外客”,其他分设在一、二楼厅堂的,全是他的门徒。

在“外客”中,有曾在北洋政府任总理、总长及在抗战前夕任驻日大使的许世英,有安福系(北洋时代依附段祺瑞的政客集团)的健将后又任宁国府冀察政委会副主任的李思浩,有重庆政府的驻港大员吴铁城、俞鸿钧(两人都担任过上海市市长)等,当然还有不少沪港富商大贾。一个并非“整寿”的小生日,这样贵客盈门,冠盖云集,可见这个“闻人”的声势,即使离开了“发祥地”的上海,来到这海隅一角,还是那么显赫!担任招待的,除张翼枢(早年曾任云南交涉使)外,还有鲁迅所说的“老虎总长”章士钊等。

有一幕,使我当时非常感喟,今天还记忆犹新的,是他的收徒仪式。

在开筵前,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披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仪式开始时,杜由他的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安然坐在太师椅上,然后,有人把三个新收的徒弟引到红毯前。这三位,都是西装革履,但都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叩了四个响头。杜纹风不动,安坐受礼。这三个徒弟叩头后,还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三位,看上去都是知识分子,其中一位,我分明认识是留美的经济学者,在港主编孔系财阀这里指“四大家庭”中的孔祥熙。所办《财政评论》月刊的。他在行礼如仪后,仿佛还面有得色,大概是觉得从此就跳进龙门了。

对这位“闻人”的感性认识,我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要为他立传,实在没有条件,只能根据所看到的材料,加上些耳食之言,写出一个大概,基本上是把各方调查的材料,加以排比、综合、核对、加工。剪裁失当、描摹失真的地方,当然在所难免。因此,只能抄袭阿Q先生的老文章,名之曰“正传”。

编写这个正传的意图,只想帮助青年同志增加一点历史知识,通过对一个典型人物的描绘,勾画出旧社会的概貌,从而进一步了解新社会得来之不易,更加热爱今天,建设更加可爱的明天。

我正在从党的六中全会文件中学习实事求是的精神,对人对事都应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加以衡量。对杜月笙这个具体人物,绝不想以浓重的白粉,一笔涂抹。在1927年,他和黄金荣等曾被蒋介石利用,作为发动“四一二”政变的工具。但是,在“一·二八”淞沪抗战时,他曾和史量才等组织抗敌后援会,支援前线,抢救伤兵。随后又与史及黄炎培、钱新之等成立上海地方协会,同情救国运动,多少对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唱了一些反调,这是当时人所周知的。他在晚年也向往过新中国。至于他的徒弟或曾和他发生过关系的人,那就更不可一概而论。历史在前进,人也在不断变化中。过去曾在旧社会“混”过的人,现在不少已在新的岗位中做出贡献,有的成为爱国统一战线的积极参加者。在海外,更有不少人为祖国的富强和统一而努力。

在这方面,我也有一段往事可谈。1948年在香港创刊的《文汇报》,进步色彩比上海时更为鲜明,创刊那天,收到的贺礼中,有一个大花篮,是当时闻名的“香港杜月笙”李某送来的,他是杜的徒弟的徒弟,我和他素无一面之缘,怎么也来凑热闹呢?当时很纳闷,今天细细想来,热爱祖国,谁愿后人啊!

闲话少说,下面就言归正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