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下
袁宗道
爇香者,沉则沉烟,檀则檀气,(1)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藉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2)矣。故大喜者必绝倒,(3)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4)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模拟耳。
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5)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6)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编,抹去古语陈句,几不免于曳白(7)矣。其可愧如此,而又号于人曰:引古词,传今事,谓之属文。然则二《典》三《谟》,(8)非天下至文乎?而其所引,果何代之词乎?
余少时喜读沧溟、凤洲(9)二先生集。二集佳处,固不可掩;其持论大谬,迷误后学,有不容不辨者。沧溟赠王序,谓:“视古修词,宁失诸理。”(10)夫孔子所云辞达者,正达此理耳;无理,则所达为何物乎?无论《典》《谟》《语》《孟》,即诸子百氏,谁非谈理者:道家则明清净之理,法家则明赏罚之理,阴阳家则述鬼神之理,墨家则揭俭慈之理,农家则叙耕桑之理,兵家则列奇正变化之理;汉唐宋诸名家,如董、贾、韩、柳、欧、苏、曾、王诸公(11)及国朝阳明、荆川(12)皆理充于腹而文随之。彼何所见,乃强赖古人失理耶?凤洲《艺苑卮言》,不可具驳,其赠李序曰:“《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矣。”(13)沧溟强赖古人无理,而凤洲则不许今人有理,何说乎!此一时遁辞,(14)聊以解一二识者模拟之嘲,(15)而不知流毒后学,使人狂醉,至于今不可解喻也。然其病源,则不在模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16)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乎?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模,不可得矣。
(1)沉烟,谓沉香,取各种香木,先断其根,以其材浸水多年,皮干朽腐,而木心与枝节不坏,质坚色黑,在水而沉者,皆谓之沉香。爇之香气甚烈,为香料中著名之品。檀气,谓檀香,常绿灌木,产广东、云南等处。其木坚重清香,以为香料药材。
(2)雷同,谓雷之发声,物无不同时应者。《礼》:“毋剿说,毋雷同。”
(3)绝倒谓大笑也。《归田录》:“往往哄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
(4)发上指冠,盛怒之状。《史记·蔺相如传》:“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
(5)立言不朽,《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6)募,募集。缘,因缘。募缘,假借依托也。残溺、遗矢,便屎也。溺,音鸟,去声。《史记》:“溲溺其中。”矢,屎本字。《左传》:“杀而埋之马矢之中。”
(7)曳白,唐天宝二载,判入等者六十四人,以张奭为第一。帝御花萼楼覆实,奭持纸笔终日,笔不下,人谓之曳白。
(8)二《典》,《尧典》《舜典》。三《谟》,实只二《谟》,《大禹谟》《皋陶谟》。并《尚书》篇名。
(9)沧溟,李攀龙字,历城人,嘉靖进士,文多佶屈聱牙。凤洲,王世贞字,太仓人,官至刑部尚书。诗文与攀龙齐名。并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号“后七子”。
(10)谓侧重藻饰,宁使道理欠缺,所谓“言之无物,以辞害意”。
(11)董仲舒、贾谊,汉。韩愈、柳宗元,唐。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宋。
(12)阳明,王守仁,字伯安,馀姚人。弘治进士。正德时,巡抚南赣,平宸濠之乱。卒赠新建侯,谥文成。尝筑室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其学以良知良能为主,集宋明理学之大成。
荆川,唐顺之,字应德,武进人。嘉靖进士。学问渊博,留心经济,自天文、地理、乐律、兵法,以至勾股、壬奇之术,无不精研。官至右佥都御史、巡抚淮阳。天启中,追谥文襄。学者称荆川先生。
(13)谓《六经》集理已尽,今人不必再有所述。
(14)遁辞,理屈辞穷,别出一说以避驳诘,谓之遁辞。《孟子》:“遁辞知其所穷。”
(15)解嘲,自为解释,以免嘲笑也。《汉书·扬雄传》:“雄方草《太玄》……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
(16)兔起鹘落,谓兔方起而鹘已落,言其捷也。郝经诗:“兔起复鹘落,云行溪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