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本第二

凡为治之大体[1],莫善于抑末而务本,莫不善于离本而饰末[2]。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3]。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淫则诈伪[4],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为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5]

【注释】

[1] 大体:大政方针。

[2] 饰:通“饬”,整治。

[3] 基:底本阙。汉魏本作“基”,今据补。

[4] 淫:这里指学说淫邪不正。《吕氏春秋·知度》:“至治之世,其民不好空言虚辞,不好淫学流说。”高诱注:“不学正道为淫学。”

[5] 休征:吉利的兆头。休,美善。0000-01

【译文】

凡是治国的大政方针,没有比抑制枝节而致力于根本更好的了,没有比抛开根本而致力于枝节更糟的了。治理国家的人要以富裕百姓为根本大事,把端正学业作为基础。百姓富裕了才可进行教育,学业端正了才能获得道义,百姓贫困了就会背离良善,学说淫邪就会产生虚伪欺诈,接受了教育就不会去作乱,懂得了道义就会变得忠孝。所以英明君主治国的办法,就是致力于这两项,并把它们作为成就天下太平的基础和获得吉利征兆的祥瑞。

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1];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2]: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贫则厄而忘善[3],富则乐而可教。教训者[4],以道义为本,以巧辩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列士者[5],以孝悌为本[6],以交游为末;孝悌者,以致养为本[7],以华观为末[8];人臣者,以忠正为本,以媚爱为末[9]:五者守本离末则仁义兴,离本守末则道德崩。慎本略末犹可也,舍本务末则恶矣。

【注释】

[1] 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古代社会以农耕为主,以其他职业为末。农桑,耕种与蚕桑养殖。为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根本产业。《汉书·文帝纪》:“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以恃以生也。”《汉书·昭帝纪》:“天下以农桑为本。”游业,指从事非农耕的职业,主要包括工商业。《后汉书·班固列传》:“除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上务。”“淫业”即所谓“游业”。

[2] 鬻(yù)奇:售卖珍奇的物品。鬻,卖。

[3] 厄(è):困厄,处境困难。

[4] 教训:教育,教化。

[5] 列士:此处指有涵养,知礼节的士人。《荀子·大略》:“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6] 孝悌(tì):孝顺父母为孝,尊敬兄长为悌。

[7] 致养:赡养,尽力奉养。

[8] 华观:华丽的外观。这里指孝敬长辈只注重好看的表面行为,讲排场而不注重实际行动。

[9] 媚爱:谄媚邀宠。0000-01

【译文】

想要让百姓富足起来,必须把农业蚕桑作为国家的本业,把工商业作为末业;各类工匠,要以致力于实用器物为本业,以巧伪装饰为末业;商人,要以流通货物为本业,以奇货可居为末业:这三个方面,只要抓住本业而舍弃末业,百姓就能富足,抛开本业而专心于末业,百姓就会贫困,贫穷了就会处境困难进而忘记良善,富足了就会快乐进而愿意接受教导。教化,要以德行仁义为根本,以巧言善辩为末事;措辞言谈,要以朴实顺畅为根本,以诡诈华丽为末事;涵养知礼之士,要以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为根本,以交际应酬为末事;孝敬父母、尊敬兄长,要以尽力奉养为根本,以讲究排场为末事;臣子,要以忠诚正义为根本,以谄媚邀宠为末事:这五个方面,能守住根本而抛开末节,那么仁义就会发扬,抛开根本去把握末节,那么道德就会崩坏。谨慎对待根本而简省末节,还说得过去;抛开根本而致力于末节,那就糟糕了。

夫用天之道[1],分地之利[2],六畜生于时[3],百物聚于野,此富国之本也[4]。游业末事,以收民利,此贫邦之原也[5]。忠信谨慎,此德义之基也;虚无谲诡[6],此乱道之根也。故力田所以富国也。今民去农桑,赴游业,披采众利[7],聚之一门,虽于私家有富,然公计愈贫矣[8]。百工者,所使备器也。器以便事为善[9],以胶固为上[10]。今工好造雕琢之器[11],巧伪饬之[12],以欺民取贿,虽于奸工有利,而国界愈病矣。商贾者[13],所以通物也。物以任用为要,以坚牢为资。今商竞鬻无用之货、淫侈之币[14],以惑民取产,虽于淫商有得,然国计愈失矣。此三者,外虽有勤力富家之私名,然内有损民贫国之公实[15]。故为政者,明督工商,勿使淫伪;困辱游业[16],勿使擅利;宽假本农[17],而宠遂学士[18],则民富国平矣。

【注释】

[1] 用天之道:利用自然规律。此处指依据自然气候的变化规律来安排农事。

[2] 分地之利:根据土地的肥瘠情况来进行耕种。

[3] 六畜:指马、牛、羊、鸡、犬、猪等家畜。

[4] 百物聚于野,此富国之本也:《管子·立政》:“桑麻殖于野,五谷宜其地,国之富也;六畜育于家,瓜瓠、荤菜、百果备具,国之富也。”

[5] 原:同“源”,源头,根源。

[6] 虚无谲(jué)诡:指虚无欺诈。谲,欺骗。诡,诡诈。

[7] 披采:深入挖掘开采,这里指广泛获取利益。

[8] 公计:国家财政。与下文“国计”同义。

[9] 便事:方便使用,方便做事。《盐铁论·国病》:“器足以便事。”

[10] 胶固:牢固。

[11] 好(hào):喜好。雕琢:雕刻,装饰。《汉书·王吉传》:“古者,工不造雕瑑,商不通侈靡。”“雕瑑”即“雕琢”。

[12] 饬:通“饰”,装饰。

[13] 商贾者:按,自“以欺民取贿”以下至此共二十字旧脱,汪《笺》据《群书治要》补。界,汪《笺》:“当依上下文作‘计’。计、界声相近。”病,困,困窘。这里指国家财政困难、窘迫。

[14] 淫侈之币:奢侈品。淫,游。币,财物。

[15] 公实:指公众的实际利益。

[16] 困辱游业:指压制工商业。《史记·平淮书》:“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

[17] 宽假:提供便利条件。

[18] 宠遂:使之尊荣显贵。遂,通达,成功。0000-01

【译文】

依据自然规律来安排农事,根据土地的肥沃特征来进行耕作,六畜按时繁殖,各种作物都生长丛聚在田野中,这是国家富足的根本。商业、手工业等赚取百姓财物的末业,是国家贫困的根源。忠信谨慎,这是道德仁义的基础;虚伪欺诈,这是道义混乱的根源。所以致力于农业生产正是使国家富裕的方法。而现在的百姓却抛开农耕蚕桑,去从事末业,多方获利,使财物聚集到自己的家里,虽然对于私人家庭有所富足,但国家财政却是越来越贫穷了。各类工匠,是制造各类器具的。器具以方便使用为上,以质量牢固为优。而现在的工匠却喜好造作华而不实的器具,巧妙虚伪地装饰,用来欺骗百姓谋取钱财,虽然对奸诈的工匠是有利的,但国家经济却越来越贫困了。商人是以流通货物为业的。物品以实用为主,以牢靠为好。而现在的商人竞相售卖没有实用价值、过分奢侈的货物,用来迷惑百姓以获取他们的财物,虽然对于那些奸邪的商人来说能够获利,但是对于国家财政却是有损失的。这三种情况,表面上虽然有勤劳致富的个人美名,但实际却是有损国家公众利益的。所以治理国家的人,要严明督查手工业、商业,不要使他们弄虚作假;抑制副业末事,不要使他们轻易获利;要为农业提供便利条件,同时尊崇提拔有学问的人,那么百姓就会富足,国家也就会太平了。

夫教训者,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1]。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2],争著雕丽之文[3],以求见异于世。品人鲜识[4],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或矇夫之大者也[5]。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6],兴喻以尽意[7]。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8],竞陈诬罔无然之事[9],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10],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11],而长不诚之言者也[12]。尽孝悌于父母,正操行于闺门[13],所以为列士也。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偷世窃名以取济渡[14]。夸末之徒,从而尚之,此逼贞士之节[15],而眩世俗之心者也。养生顺志,所以为孝也。今多违志俭养,约生以待终,终没之后,乃崇饬丧纪以言孝[16],盛飨宾旅以求名[17]。诬善之徒[18],从而称之。此乱孝悌之真行,而误后生之痛者也。忠正以事君,信法以理下[19],所以居官也。今多奸谀以取媚,挠法以便佞[20]。苟得之徒,从而贤之。此灭贞良之行,而开乱危之原者也[21]。五者,外虽有振贤才之虚誉,内有伤道德之至实。

【注释】

[1] 遂:成。道术:泛指道德学术。

[2] 虚无:虚无缥缈,不切合实际的事。《汉书·扬雄传赞》:“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

[3] 雕丽:此处指过分雕琢,虚饰华丽。

[4] 品人:大众,一般人。鲜(xiǎn):少。

[5] 或:通“惑”。矇夫:盲人,此指愚昧无知的人。《论衡·量知篇》:“人未学问曰矇。”

[6] 温雅:指文章要温柔雅正。《汉书·扬雄传》:“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广文:指铺张文辞。

[7] 兴(xìnɡ)喻:起兴比喻。

[8] 苟:不严肃,随意。饶辩:彭《校》认为“饶”当作“biang”,讼声。biang辩,即喧嚷争辩。其说是。屈蹇(jiǎn):形容隐晦艰涩。

[9] 诬罔:欺骗,不真实。无然:没有依据,不可能。

[10] 戆(zhuànɡ):愚蠢,傻,愣。

[11] 悖:迷惑,惑乱。

[12] 长:助长。不诚之言:《韩非子·难二》:“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必不诚之言也。”

[13] 正操行于闺门:《盐铁论·孝养》:“闺门之内尽孝焉,闺门之外尽悌焉。”正,端正。闺门,宫苑、内室的门,借指家庭。

[14] 济渡:渡水过河,此处喻指达到目的。

[15] 逼:威胁。

[16] 崇饬丧纪:大肆操办丧事。饬,通“饰”。纪,事。

[17] 旅:客。《国语·晋语四》“礼宾旅”,韦昭注:“旅,客也。”

[18] 诬善之徒:虚伪、伪善的人。诬,伪诈,欺骗。《国语·晋语八》“栾氏之诬晋国”,韦昭注:“诬,罔也。以恶取善曰诬。”

[19] 信:通“伸”,伸张。

[20] 便佞(pián nìnɡ):阿谀奉承。《论语·季氏》:“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21] 原:同“源”,源头,根源。0000-01

【译文】

教化人民,是为了成就道术进而崇尚道德仁义。而现在做学问的人,喜好说一些虚无缥缈的事,争相写一些雕琢华丽的文章,以求称异于世。普通老百姓学识浅薄,还认为他们很高明。这是损伤道德的本质,迷惑愚人的严重行为。诗赋,是为了褒贬善恶的德行,抒发悲喜的感情,所以温柔雅正以铺张文辞,起兴比喻以极尽情感。当下写诗作赋的人,随意写一些啰唆巧辩、艰涩不顺的词句,竞相陈述一些虚无缥缈、无根无据的事情,以求得被世人称异。愚昧无知的人们,还认为这类文章奇特。这是惑乱孩童思想,助长虚假言论的行为。在家孝敬父母,端正品行,才能成为有道德修养的人。而现在许多人致力于结交党徒以求得帮助,欺世盗名以获取成功。崇尚末业,不务正途的人,跟从推崇这种行为,这是威胁正直之人的节操,迷惑民众观念的行为。奉养父母,顺从父母的意愿是孝顺的表现。而现在很多人违背父母的意愿,减少奉养,等到父母去世后,又大办丧事来表示孝心,盛请宾客以博取孝顺的名誉。伪善的人,还推崇这种行为。这是歪曲孝悌的本质,贻误后人、令人痛心的行为。忠诚刚正地侍奉君主,伸张法律管理下属,这才是为官之道。当下的官员却多奸诈阿谀奉承以求得上司的宠爱,歪曲法律来阿谀逢迎。苟且贪得的人,还推崇他们以为贤能。这是泯灭忠贞善良的品行,开启危乱灭亡的源头啊。这五种行为,表面上虽有振奋贤能之人的虚名,但内里却有损伤社会道德的实质。

凡此八者,皆衰世之务,而暗君之所固也[1]。虽未即于篡弑[2],然亦乱道之渐来也。

【注释】

[1] 暗君:这里指昏庸的君主。《荀子·王霸》:“暗君者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固:本来就有,这里指固执坚持。胡大浚《译注》释为“蔽”,蒙蔽之意,亦通。

[2] 篡弑:弑君篡位。弑,古代臣杀君称为弑。0000-01

【译文】

上面所论述的这八种情况,都是社会衰退所存在的问题,也是昏庸的君主所固执坚持的。虽然没有达到弑君篡位的地步,但也是社会动乱逐渐形成的来源啊。

夫本末消息之争[1],皆在于君,非下民之所能移也。夫民固随君之好,从利以生者也。是故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2]。且冻馁之所在,民不得不去也;温饱之所在,民不得不居也。故衰暗之世,本末之人,未必皆贤不肖也,祸福之所[3],势不得无然尔。故明君莅国,必崇本抑末,以遏乱危之萌。此诚治之危渐[4],不可不察也。

【注释】

[1] 消息:消亡与生长。《庄子·秋水》:“消息盈虚,终则有始。”争:彭《校》认为,“争”犹“辨”。说可参。译文从之。

[2] 笃敬:笃厚严肃。《论语·卫灵公》:“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3] 祸福之所:汪《笺》认为“所”下有脱字。

[4] 治之危渐:汪《笺》认为当作“治乱之渐”,彭《校》从之,译文亦从。渐,开始,开端。0000-01

【译文】

本业与末业消亡增长的分别,都在于君主的决定,不是下层民众所能改变的。百姓本来就是顺从君主的喜好,追逐利益以求生存。所以君主倡导致力于本业,那么即使是虚伪行事的人也都会归于本业,君主倡导从事于末业,那么即使是忠厚老实的人也都会趋于末业。况且受冻挨饿的环境,老百姓不得不避而远之;温暖饱食的地方,老百姓不会不安居乐业。所以说衰败昏乱的时代,专心务于本业的人,不一定就是贤能之人;而务于末业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不贤之人,出于趋福避祸的考虑,他们不得不那么做。所以说贤明的君主治理国家,一定要推崇本业而抑制末业,以此来遏制祸乱的萌发。这确实是国家治理与危乱的开端,不可以不明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