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

苏秦以连横说秦

国策

【题解】

《国策》，即《战国策》，是记载战国时代各国史事的一部资料书。上继《春秋》，下至战国末年，包括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等十二策。原作者已不可考。此书经西汉刘向校编而成，共三十三篇。

《战国策》保存了当时游说之士从事政治活动的大量记载，具有独特的论辩风格，善用比喻说明抽象的道理，语言流畅犀利，所刻画的人物形象活跃生动，因此，它也可以称为一部文学作品。

本文描写苏秦在游说秦惠王失败后，发愤自励，又去赵国进行游说，取得成功的事迹。它形象地描绘了苏秦在失意时所遭到的冷遇和成功后所受到的尊重，并且通过这一鲜明的对比，宣扬了苏秦为“取卿相之尊”而发愤读书的名利思想。

作者运用排比句式，充分地渲染气氛，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本文标题是后人摘取文章的第一句话加上的，其实整篇内容并不在于“说秦”。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6]，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7]，臣请奏其效[8]！”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9]，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10]。”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1]，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2]，尧伐驩兜[13]，舜伐三苗[14]，禹伐共工[15]，汤伐有夏[16]，文王伐崇[17]，武王伐纣[18]，齐桓任战而霸天下[19]。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20]，言语相结[21]，天下为一。约从连横[22]，兵革不藏[23]，文士并饬[24]，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25]。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26]。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27]，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28]，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29]，制海内，子元元[3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31]，负书担囊[32]，形容枯槁，面目黧黑[33]，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34]，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35]：“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36]，得太公《阴符》之谋[37]，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38]。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39]，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40]，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41]，抵掌而谈[42]。赵王大说[43]，封为武安君[44]，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45]，白璧百双，黄金万镒[46]，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47]，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48]。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49]。伏轼撙衔[50]，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51]。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52]？”

【注释】

[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洛阳人，纵横家代表人物。他先用连横之说说秦，后又主张合纵，为东方六国君主所任用。后来因在齐国为燕昭王从事反间活动，被齐发觉，车裂而死。连横：当时主张秦与齐、楚等国个别联合，以打击其他诸侯国的一种策略。与主张东方六国联合抗秦的策略“合纵”相对。说（shuì）：劝说。秦惠王：秦国国君，姓嬴，名驷，秦孝公之子。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

[2]巴：今四川东部。蜀：今四川西部。汉中：今陕西南部。

[3]胡貉（hé）：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貉皮。貉形似狸，皮可制裘。代马：指今山西、河北北部出产的马。

[4]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县以东。黔中：地域名，指今湖南沅水、澧水流域，湖北清江流域，四川黔江流域和贵州东北部一带。

[5]殽（Xiáo）函：崤山和函谷关的合称。相当于今陕西潼关以东至河南新安县境。

[6]地势形便：地理形势，便于攻守。

[7]少留意：稍加注意。

[8]奏：陈述。

[9]文章：这里指法令。

[10]愿以异日：希望将来再领受教诲。

[11]神农：传说中上古原始氏族社会的一个首领，曾发明农业、医药等。补遂：上古部落名。

[12]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有很多创造发明。涿鹿：今河北涿鹿东南。禽：通“擒”。蚩尤：传说中九黎族首领。

[13]尧：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一个部落联盟首领。驩兜（Huān dōu）：尧臣名，历史上称为凶人。

[14]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一个部落联盟首领。三苗：古代部落名。在今湖北武昌、湖南岳阳、江西九江一带。

[15]禹：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一个部落联盟首领，也称夏禹。共工：尧舜时为水官，据说很残暴，历史上称为凶人。

[16]汤：商朝开国帝王，灭夏桀称王。有夏：夏朝，这里指夏桀。有，词头，无义。

[17]文王：周武王的父亲。崇：商代小国名，在今陕西户县。这里指崇侯虎。传说他助纣为恶，为文王诛灭。

[18]武王：周朝开国帝王。纣：商朝末世帝王。

[19]齐桓：齐桓公，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春秋五霸之一。

[20]车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用以插轴。

[21]结：结交。

[22]约从（zònɡ）：即合纵。

[23]兵革：武器。

[24]饬：通“饰”，巧饰。

[25]聊：依赖。

[26]效：获致，争取。

[27]五帝：一般指黄帝、颛顼（Zhuānxū）、帝喾（Kù）、尧、舜。三王：夏商周三代开国帝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和武王。五霸：有不同说法，一般指春秋时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28]杖：木梃。

[29]诎：通“屈”。使屈服。

[30]子：动词，以为儿子，即治理的意思。元元：百姓。

[31]羸縢（léiténɡ）：裹着绑腿。（juē）：草鞋。

[32]囊：口袋。这里指行李袋。

[33]黧（lí）：黄黑色。

[34]纴（rèn）：纺织。这里指织机。

[35]喟（kuì）然：长叹声。

[36]箧（qiè）：小箱子。

[37]《阴符》：指姜太公（吕望）的兵法《阴符经》。

[38]简练：摘要熟读。

[39]期（jī）年：满一年。

[40]摩：走近。燕乌集阙：不详。或称宫殿名，或称宫阙名。阙，宫门前面两侧供瞭望的楼。

[41]赵王：指赵肃侯，前349年至前326年在位。

[42]抵掌：拍手。这句指谈得很投机，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43]说（yuè）：通“悦”。

[44]武安：地名，在今河北武安县西南。

[45]纯（tún）：匹，束。

[46]镒（yì）：二十两为一镒。

[47]廊庙：古代帝王祭祖的地方，也在此商讨国政。这里指朝廷。

[48]炫煌：光辉闪耀。

[49]掘门：掘墙为门。桑户：桑木做的门板。棬（quān）枢：用弯木枝做门轴。

[50]撙衔：拉着马缰绳。

[51]伉：通“抗”，匹敌。

[52]盖：通“盍”（hé），何。

【译文】

苏秦最初用连横的主张游说秦惠王，说道：“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饶物产，北边有胡貉、代马的供应，南边有巫山、黔中的天然屏障，东边有崤山、函谷关的坚固关塞。田地肥沃美好，百姓殷实富裕，有兵车万辆，有勇猛善战的士兵百万人，有广阔肥沃的原野，储备充足，而地理形势又便于攻守，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然的富饶仓库，天下的强国了。依靠大王的贤明，人民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锻炼，可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号而使天下大治。希望大王稍加注意，我请求允许我说明这样做的成效！”秦王说：“寡人听说过这样的话：羽毛长得不丰满的，不能高飞；法令不完备的，不能使用刑罚；恩德不深厚的，不能役使百姓；施行政令教化不顺利的，不能烦劳大臣。现在您郑重地不远千里来到朝廷赐教，请改日再谈吧。”

苏秦说：“臣本来就怀疑大王不能采用我的主张。从前，神农讨伐补遂，黄帝用兵涿鹿，擒获了蚩尤，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侯虎，武王讨伐商纣，齐桓公用战争成为天下的霸主。从这些情况看来，哪有不使用战争的呢？从前，各国使者奔驰，车毂互相碰击，都用言语结交，使天下统一起来。但自合纵连横之说兴起，战争从此不息，文人辩士都巧饰辞令，使诸侯昏乱迷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以致无法治理！法令条规越完备，百姓应付的办法就越多。文书典策越繁杂，百姓越穷困。君臣都发愁，百姓失去依靠。冠冕堂皇的言论和道理，却使战争越来越多。逞口才、穿盛装的辩士越多，战争就越发不能停息。繁征博引的文辞越多，天下越难治理。说的人舌头疲惫，听的人耳朵震聋，还是看不到有成功的希望。实行仁义，以诚信相约，天下就越发不相亲善。于是放弃文治，采用武力，优待敢死之士，制作盔甲，磨砺兵器，要在战场上取胜。无所事事，却企图获得利益，安安稳稳地坐着，却想扩大领土，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和贤明的君主，如果常想坐着而取得这种成功，在那种形势之下也是做不到的，因此，跟着就用战争去解决。两军距离远，互相用战车攻击，距离近，就用剑戟冲刺，这样才可以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军队能对外打胜仗，国家由于施行仁义之政而强盛，君主的权威就树立起来，下面的百姓自然服从了。如今想兼并天下，压倒大国，制服敌国，控制海内，使百姓像自己的子女一样，使诸侯臣服，非用武力不可。当今继位的君主，忽视这个最正确的道理，都不懂得教化，政治混乱，被巧言花语所迷惑，陷溺在烦琐的言辞之中而不能自拔。照这样说来，大王本来就不能采纳我的主张。”

苏秦游说秦王的奏章上了十次，可是他的主张始终未能得到采纳。他的黑貂皮袄破了，百斤黄金也用完了，生活费用已经用尽。他离开秦国回家，裹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挑着行李袋，容貌憔悴，脸色又黄又黑，显出惭愧的神情。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长叹一声说：“妻子不把我当作丈夫，嫂子不把我当作弟弟，父母不把我当作儿子，这都是我的罪过。”于是，在夜间翻检书籍，摆出几十只书箱，终于找到了姜太公的兵法《阴符经》，伏案诵读，选择要点，反复诵读，加以揣摩领会。读得疲倦想睡的时候，就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鲜血一直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主不能使他拿出黄金、白玉和锦缎，取得卿相的高贵地位的呢？”一年以后，他揣摩有了成果，说：“这次的确可以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苏秦于是走近燕乌集阙，在华丽的宫室里，对赵王拍着手谈论起来。赵王非常高兴，封他为武安君，授予相印。随后又交给他百辆兵车，千匹锦缎，百双白玉璧，二十万两黄金，运载着随在他的身后，以便联合六国，瓦解连横的盟约，以此抵抗强大的秦国。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六国与函谷关以外就断绝了交往。

在这个时候，天下这样大，百姓这样多，王侯这样威严，谋臣这样用权术，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没有耗费一斗粮饷，没有烦劳一个兵，没有派遣一个士，没有断一根弓弦，没有损失一支箭，诸侯就彼此亲爱，胜过兄弟。贤人在位，天下的百姓才归服，一人受重用，天下的诸侯都服从。所以说：“要用在政治上，不要用在战争上；要用在朝廷上，不要用在国境之外。”当苏秦得势的时候，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车轮飞奔，骑兵成行，在路上仪仗闪耀。太行山以东的各国，都顺随着这种气势而表示服从，使赵国大受尊重。

再说苏秦不过是住在小巷子里的挖墙洞为门、用桑木做门板、弯树枝做门轴的贫苦人家的书生罢了。现在却乘车骑马，神气十足地周游天下，在朝廷上游说各国君主，堵塞住左右大臣的嘴，天下的人谁能和他比。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威王的时候，路过洛阳。他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便整理书屋，打扫道路，演奏音乐，摆设酒席，到郊外三十里去迎接；他的妻子斜着眼看他，斜着耳朵听他说话；他的嫂子伏身在地，像蛇那样爬行，向他拜了四拜，就跪着谢罪。苏秦说：“嫂嫂！你为什么以前那么傲慢而现在这么谦卑了呢？”嫂子说：“因为弟弟的地位尊贵，而且有很多黄金。”苏秦感叹地说：“唉！一个人贫穷了，父母不把他当作儿子，富贵了，亲戚都畏惧他，人生在世，对于权势、名位和金钱，怎么可以忽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