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庄公戒饬守臣 隐公十一年
左传
【题解】
鲁隐公十一年(前712年)七月,郑、齐、鲁三国联合攻打许国,许国弱小,很快便被攻占了。原先,齐国主张把许国的土地让给鲁国,但鲁隐公不接受。于是,齐、鲁两国便决定让给郑国,这正合郑庄公的意图。郑庄公当即让许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主持许国国政,而另派郑大夫公孙获对他进行监督。
郑庄公对百里和公孙获的告诫,委婉曲折,分析透彻。文章说明《左传》作者不仅善于描写战争,而且善于记述外交辞令。
秋七月[1],公会齐侯、郑伯伐许[2]。庚辰[3],傅于许[4]。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5],子都自下射之[6],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7],周麾而呼曰[8]:“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9],遂入许。许庄公奔卫[10]。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11],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12]。”乃与郑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13],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14],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15],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16],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17]。若寡人得没于地[18],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19]。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20],其能降以相从也[21]。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22]?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23]。”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24],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25];王室而既卑矣[26],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岳之胤也[27]。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1]秋:指鲁隐公十一年秋季。
[2]公:指鲁隐公,前722年至前712年在位。齐侯:指齐僖公,前730年至前698年在位。齐国属侯爵,姜姓。郑伯:指郑庄公,前743年至前701年在位。郑国属伯爵,姬姓。许:国名,又写作鄦(Xǔ),姜姓,在今河南许昌一带。春秋时受郑、楚等大国逼迫,多次迁徙。后被楚灭,一说灭于魏。
[3]庚辰:七月一日。
[4]傅:傅着,逼近的意思。
[5]颍考叔:郑大夫。蝥(máo)弧:一种旗帜的名称。
[6]子都:郑大夫公孙阏(è)。郑师出发前,郑庄公在宗庙分发武器,公孙阏和颍考叔曾发生过争车事件,因此,公孙阏对颍考叔怀有仇恨。
[7]瑕叔盈:郑大夫。
[8]周麾(huī):向着四面挥舞旗帜。麾,通“挥”,召集。
[9]壬午:七月三日。
[10]卫:国名,姬姓,在今河南淇县、滑县一带。
[11]共:通“供”。
[12]弗敢与(yù)闻:指鲁庄公拒绝接受许国的土地事。与闻,参与听命之事,即听从的意思。
[13]许叔:许庄公的弟弟,即后来的许穆公。偏:边境地区。
[14]实:表情态的语气副词,下文“实逼处此”中的“实”同。逞:快意。
[15]一二父兄:指同姓群臣。共亿:相安无事。亿,安。
[16]弟:指共叔段。
[17]获:指公孙获,郑大夫。使公孙获辅佐许大夫,实际是监管许国。
[18]得没于地:指寿终后得埋骨于地下。
[19]兹:旧注“此”。按此“兹”字可能和下文“无滋他族”的“滋”字相同,是“滋长”的意思,引申为“使有机会”的意思。
[20]昏媾:婚姻,这里指亲戚关系。昏,通“婚”。
[21]降:屈尊的意思。以尊者照顾微贱者,使尊者受屈。
[22]禋(yīn)祀:古代祭祀天神的一种礼仪。先烧柴升烟,再加牲体、玉帛于柴上焚烧。
[23]聊:依恃。圉(yǔ):边境。
[24]而:通“尔”,代词,你。贿:财物。
[25]先君:指郑武公。新邑:指建立新郑的时间还不长。郑,原在今陕西华县,周幽王时,郑桓公开始往东迁移。郑武公即位后,在新郑(今河南新郑)建立郑国。郑武公到郑庄公,仅两代。
[26]卑:衰微。
[27]大(Tài)岳:传说为尧舜时候的四方部落首领,姜姓。许国也是姜姓,所以郑庄公说它是太岳的后代。胤(yìn):后代。
【译文】
鲁隐公十一年秋季七月,鲁隐公会同齐僖公、郑庄公讨伐许国。初一这一天,三国的军队都逼近许国城下。颍考叔拿起郑庄公的大旗“蝥弧”,首先登城,子都从下面射他,颍考叔坠落下来。瑕叔盈连忙接过“蝥弧”登城,然后向四面挥动,召集大军,并大声呼喊:“国君登上城墙了!”这样,郑国的军队便全部攻上去了。初三,就攻进了许国。许庄公逃奔到卫国去。齐僖公要把许国的土地让给鲁国,鲁隐公说:“您说许国不供纳贡赋,所以我们就跟着您来讨伐它。现在许国既然已经认罪了,那么,虽然您有命令,我也不敢听从。”于是他们就把许国让给了郑国人。
郑庄公派许大夫百里侍奉许叔,居住在许国的东部边境上。并对他说:“上天降给许国灾祸,鬼神也对许国国君不满,因而借助于我的手来惩罚他。我只有一两个同姓的臣属,尚且不能相安无事,难道还敢把许国的事情也揽来料理吗?我自己有弟弟,尚且不能和睦相处,而使他寄食于四方,更何况长期占有许国呢?你侍奉许叔来安抚、怀柔这里的人民,我要派公孙获来辅佐你。倘若我能善终,埋骨于地下,而上天又能重新对许国以礼相待,对降祸给许国的事表示懊悔,宁可使许庄公有机会再主国政。那时郑国如有所请求,希望许国像老亲戚一样,能赐予照顾,使郑国如愿以偿。不要让其他宗族乘机强住在这里,同我郑国争夺这块土地。我郑国的子孙对自己覆亡的命运,尚且来不及挽救,更何况占有许国呢?我所以使你们居住在这里,不光是为了许国,也是想利用这种形势来巩固我们的边境。”郑庄公于是使公孙获居住在许国西部边境上,并且对他说:“凡是你的器用财物,都不要放置在许国,我死后,你就赶快离开。我们的先君最近才在这里建国;而周王室已经衰落了,周朝子孙互相攻伐,秩序日益混乱。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已经厌弃周王朝了,我们怎么能和许国相争呢?”
君子认为:“郑庄公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合乎礼法。礼法是治理国家,安定社会,使人民尊卑有序,对后代子孙有利的东西。当许国不执行礼法的时候就讨伐它,而它认罪以后,又赦免它;度量自己的德行来与人相处,估计自己的力量去办事,选择有利时机,然后采取行动,而又不拖累后人,这真可以说是懂得礼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