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漂洋过海

人人有,

父母弟兄,

妻子与儿女,

天性恩情,

亲与故,

乡党与宾朋。

(引自《华工出洋歌》)

5000名华工进入了“鸠丽亚斯”号的肚皮——随着鱼雷的爆炸,大厦般的“鸠丽亚斯”号在众目睽睽下已然消失于水中——目力所及波涛上下颠簸的是中国人和英国人血肉模糊的尸体——何玉中双膝触地瞳孔发直喊道:“天呐!死——死!全都得死!”——

1、嫖情赌义

鲁芸阁身子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能吐的已然吐尽,此时唯感到四肢发软腹中空空,脑袋晕乎乎来得沉重。幸亏同室的何玉中每餐将饮食端回舱里,强逼着他吃下一片面包,半杯牛奶,他才挺了过来。

他和何玉中成为朋友后,何玉中自我介绍是四川温江人氏,杭州之江大学一年级学生,二等华工翻译。其父系前清温江县令,四川保路风潮起时,家人皆死于袍哥会党之手,当时何玉中正在杭州读书,故而才幸免于难。他比鲁芸阁长了六岁,一介书生,出自官宦人家,长得挺拔伟岸,器宇轩昂,却喜欢整日跑到下等舱里,和一大帮赤脚乡党打得火热。对此,鲁芸阁很不以为然,虽然从心眼里,他是感激、钦佩何玉中的。

没有何玉中,华工翻译们绝对住不上这很不错的二等客房。

在英国租借地威海卫半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束后,他们便和华工们一起,登上了太古公司的“曼彻斯特号”轮,经日本越太平洋,赴加拿大西海岸的梵科瓦。

登轮后,他们这三十几名来自江浙、平津、福建山东的华工翻译竟被安排到臭气熏天的下等统舱里,与华工吃住在一起。翻译们始而义愤填膺,继而牢骚满腹。可最后,当何玉中提议众人团结起来,去找英国领队当面锣对面鼓地抗议时,大家却都沉默了。

在大统舱里苦熬了3天后,何玉中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又一次大声鼓动诸君随他同去找英国领队发美尔抗议,岂料依然是响应者寡,面面相觑者居多。直到怒不可遏的何玉中已经和发美尔在餐厅里正面交上火,这一群书生才畏首畏尾地跟了上去。

“既然我中国政府已经向全世界宣布参战,参战自然是每一个中国人义不容辞之责任。可是,我必须提请领队先生注意的是,虽然我们拿的是你们英国人的钱,但是,我们仍然是作为中国的参战人员去英国的,我们并不是猪仔!”何玉中声音洪亮,一脸正气。

“哦!”一群英国军官惊呼起来。

“呶呶,请注意。”英国领队发美尔曾经在天津麦加利银行干过多年,能说一口很不错的中国北方话。

“英国政府并没有歧视贵国参战人员的意思,一切,我们都是按照与你们签订的合同办理的。”

“可是,合同上写得十分清楚。华工翻译的衣、食、住、行各项费用,概由英国政府免费供给,其等级与英国尉官相同。对于这一条,请问领队先生怎样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发美尔微笑着耸耸肩膀,说:“我完全承认合同赋予你们的权利。但是,‘曼彻斯特’号属于太古公司的私营轮船,我无权命令船长改变你们的住房等级。英国政府不是已经提前预付给你们3个月的薪金了吗,二、三等舱还有空位,你们愿意住,可以直接去找船方,按价购票。至于伙食嘛,可以改为西餐,但是必须到厨房或端回统舱里去吃。这是轮船上多年的规矩,请诸位理解并一定执行。”

“我们对于这种充满民族歧视性的规定无比愤慨,强烈抗议!”何玉中忍无可忍,大声嚷道。

“算了,算了。”鲁芸阁拉住何玉中,悻悻说道,“所有的外国轮船上都是这样的……嗨,中国人,没办法啊。”

何玉中甩掉鲁芸阁的手,冲发美尔大声说道:“我不管你们英国人订下的什么洋规矩,我只强调必须不折不扣地按合同办事!如果船到大阪再不改变住处,我们立即登岸,转船回国!”

发美尔蓝幽幽的眼睛在何玉中脸上盯了好一阵子,终于决定让步,冷冷回道:“对华工翻译,我们可以考虑改变。”

天已下半夜了,仍难入睡。舱外,狂风呼啸,大浪连续不断地击打着船舷,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巨响。

“阿布柯尔”号下层统舱里,满地密密麻麻横陈着或酣然入梦,或睁眉鼓动眼的华工。悬空高吊的十余盏马灯,摇摇晃晃,持久地发出“嘎啷嘎啷”的声响。

一大帮华工簇拥在一盏马灯下,还在吆五喝六地推牌九。

刚才坐庄的何玉中,手红手顺,就急流勇退收了手,不声不响待在一边,缩了注子,冷一下热一下地扔几个零碎毫子下去凑凑兴。

此时坐庄的四川营营长袁澄海,却是霉气登了脑顶门,片刻工夫,就将3个月薪金赔了个精光。

李胜儿赶紧去他手中抓牌,嚷道:“大哥,我来推一庄。”

袁澄海腰无半文,心中火烧火燎,却只能干瞪着眼,无可奈何地挪挪屁股,把位子让给了李胜儿。

“慢。”何玉中止住李胜儿,忽地将钱袋里的银洋“嚯啷啷”倒在地上,说道:“袁营长,今晚兄弟我进的财,全在这里了,弟兄对了头,我的就是你的,还能分彼此?你拿去放开胆儿推。”

袁澄海惊极喜极,一双眼红灼灼瞪着何玉中大叫道:“何师爷,我袁澄海,谢你了!”

有钱胆就壮,袁澄海继续坐庄,岂料老天无眼,霉运未过,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又输了个精光。

袁澄海急了,双手抓住赢了不少的李胜儿肩膀嚷道:“胜儿胜儿,我和你兄弟一场,你杂种救我不救?”

李胜儿赶紧将钱塞进口袋,不悦道:“赌场无父母,大哥,咋能怪我?”

袁澄海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狗日家伙,嫖情赌义嘛,大哥还能赖你几个卵毛钱!”

无奈,李胜儿只好悻悻地掏出一小把银元,细细数了,递给袁澄海,还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大哥,翻了梢可要还我。”

一旁的罗小玉赶快掏出10块大洋,伶俐地递上,脆生生道:“袁营长,拿着,好好翻本儿。俺就不信你老今晚就一条道儿黑到底。”

袁澄海在罗小玉肩上猛击一掌:“好小子,落教!”

钱少,没资格坐桩,袁澄海只好眼睁睁盯着李胜儿一把将牌掳了过去。

袁澄海翻本心急,倾其所有将钱一并押向红得发烫的中门。牌一上手,他将牌紧攥在掌心急速搓动一番,随即鼓突双眼,飞快地在指缝间溜了一眼,猛地将头一抬,举眼向天,口讷讷叫道:“天爷保佑!天爷保佑!三,三,来三!”

这一厢话音未落,那一厢李胜儿已将牌摔到地上,喜极欲狂地叫起来:“通吃!通吃!”双手迫不及待地伸出去,已将各门下码着的钱呼地撸到了自己面前。

众人鼓眼看那牌,竟是一副绝大的满十点!

袁澄海眼也呆了,心也凉了,人也木了,哭丧着脸闷坐一旁,心急难耐地瞪着众人豪赌。

何玉中见火候到了,将袁澄海后衣襟轻轻一拉,旋起身离去,爬上舷梯。

袁澄海愣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罗小玉早将这一切细微举动看在眼里,见二人上了甲板,也悄无声息地离了众人,向舷梯上爬去。

脑袋尚未伸出舱口,罗小玉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袁营长,我看出你是一条好汉,索性帮忙帮到底。这里,是我一个月的薪金,你全拿去。”

“这……啷个要得!”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此一去漂洋过海,生死难卜,今后看在乡人份上,还望你能帮的,彼此帮一把;能扶的,彼此扶一下。”

“好个何爷,你是师爷,还掏心掏肝给我这粗人,我要半点对你不起,天打雷劈,吐血而亡!”

“我前日与你提及之事……”

“你是说罗小玉……嗨,何师爷,那还不好办么?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能不为你两肋插刀?”

“嗵”的一声响,罗小玉疾步蹿出舱口,对着袁澄海双膝一屈就是一个大礼。

“袁营长,俺罗小玉谢你救命之恩了!”

袁澄海诧异道:“你这娃儿,给我磕啥子头?要谢,你谢何师爷好了。”用手去拉罗小玉,竟触摸到他脸上,心中猛一激灵,罗小玉脸上,已满是泪水。

袁澄海顿时心软,呐呐道,“嗨,你连人毛都没有长全,离乡背井跑出来干啥?出洋这碗饭,你以为是容易吃的么?”

何玉中赶紧插话道:“袁营长,我和小玉就谢你了。”

“谢个啥?到了利物浦,我给发美尔先生打个招呼就行了。”说着,去暗处揪了何玉中一把,话中有音地说,“既是你何师爷要的贴身家伙,我还敢不把他当个小爷看待么?”

一句话,羞得罗小玉脸膛犹似泼了血,幸亏海天暗淡,才掩去了尴尬。

袁澄海拿上钱,猴急地下舱去了。

“何师爷……”罗小玉叫道。

何玉中轻声打断他:“小玉,时候不早了,回舱歇着吧。”

“你为俺,把钱全花光了。这点银子,你留着用吧。”

“哈哈,小傻瓜,大爷我可不缺银子花哩。”

何玉中回到自己舱房门前,并未进屋,在栏杆边站住了。

隐隐地有声渐起,如泣,如诉,幽幽怨怨,悲悲切切,恍听若弱女呜咽,细听,却是一管箫。

何玉中探身往下一看,缆桩上孤零零坐着罗小玉。

何玉中心中猛一揪扯……

那箫声悠悠飞去,或融入夜空之中,或飘落浪波之上,粘粘稠稠,缠绵流连,终至渐渐消散……

2、好一条汉子

朝暾初起,水光潋滟。嗬嗬,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在“大铁匣子”里关了许久的华工们一窝蜂拥出舱房,顿感清爽了许多。

连那些身子骨差的、晕船晕得厉害的,也都搀着扶着上了甲板,透上口气儿。

那湿漉漉的太阳正从飘袅着淡淡乳白色水雾的大海中蠕蠕挣起。东边的天穹,渐次拉开了无数条鲜红的、棕红的、殷红的巨大光带。此刻,天也泛红,连那苍茫大洋,也由远及近地让那胭脂般的红色慢慢洇染了过来。

这时候,太阳兀地一跳,高出了洋面,将那蓝湛湛的水沫飞珠溅玉般地抖洒下来,眼前但见一片红沫、红云、红光,飘飘袅袅,粼粼闪闪……

远远近近的船舰上,蓦地腾起一阵阵滚雷般的欢呼!

这欢呼将刚刚醒来的何玉中也掠上了甲板,瞬间只觉五色迷眼,五音悦耳,连日行船带来的那种恍恍惚惚的晕眩,麻麻木木的感觉全都飞走了,那沉甸甸咸腻腻湿漉漉压得人心里发紧发闷的海风,此刻间也变得清清爽爽。

大海轻缓地起伏荡漾,仿佛也在舒展它那累乏了的身姿。

几只海鸥,在霞光里鸣叫,飞动。

船尾宽敞处,闹腾腾围了数百口人。

“哟,何师爷也下来了?”何玉中人未走拢,高踞众人头上的李胜儿已经看见他了,马上哈哈腰,巴结地招呼。

何玉中客气着应答了一声,心中很是好笑。自打在威海卫北大营集中,华工们都把翻译尊作师爷。虽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恭敬,听上去却总不免让人想起讼棍刀笔之流的货色来。

英国人则把他们招募的翻译称为“通司”。

人群顿时豁开一条缝,让何玉中挤了进去。

眼前却是奇了!

矮墩墩的四川营营长袁澄海端坐在缆墩上,上身裸着,露出一身乌油油亮闪闪的肉来,两手在胸前交叉,紧箍着自己的双臂,胸前肌肉高高隆起,浑若两只反扣着的铁碗,双膝间,稳稳插着一块竖着的砖头。

何玉中心中一跳,这副模样,是要干啥?

对此人,何玉中倒是耳闻了一些他的情况。

袁澄海是四川大足县龙水镇人,三十五六岁,身强力壮,会武功,还是个天主教徒。龙水镇的铁器天下有名,他家中开着祖上留下来的一间铁器作坊,小日子原本过得很滋润,可庚子年义和团在北方闹事,大杀洋人与“二毛子”,他父母是入了洋教的,也全让暴民给抓起来杀了,连家也被夷为一片平地。袁澄海那天恰好去重庆销货,这才避过一难。因自小跟着父母去教堂与洋人打交道,故而也能说上几句倒生不熟的“洋径滨”。

见了何玉中,袁澄海笑问道:“何师爷,也来给我凑个兴头?”

何玉中峰尚未明白是咋回事儿,这兴头如何凑,李胜儿已经对他咋呼道:“何师爷,你只要往帽子里扔1块洋钱,把袁大哥腿缝里那块砖头拔出来,他就赔你10块洋钱。”

何玉中这才看见地上一个脏不拉叽的毡帽里,已积着有几十块洋钱了。

“我哪有那本事!”何玉中赶紧摇摆双手,退到一旁观战。

昨夜里袁澄海真是冬瓜做帽子——霉上了头,手气一黑到底,他不仅没能用何玉中、罗小玉给他的钱翻本,最后还强逼着李胜儿,把好不容易赢过手的钱全借给他一并输了。无奈,今日里,他才重操旧业,使起了这个过去在街边攒钱的手段。

李胜儿站在凳子上嘶声烂气地吆喝:“哪个英雄好汉有胆量上?妈的,这可是个吹糠见米实打实的买卖!”

众人眼巴巴地仰视着他,却无一人敢上前去袁澄海膝间取钱。

李胜儿用手戳着一条大汉,激道:“潘憨子,枉自你长了那么一身蛮牛肉,就唯独没长一颗吃大钱的胆儿?”

潘憨子眼皮一翻,瞪着李胜儿,嘴皮颤颤地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

“上啊,潘憨子。”

“凭你这日牛的劲,莫说拔块砖头,连人也能给他拔起来!”

众人一片声撺掇。

潘憨子早就动心了,此刻众人再一鼓噪,便粗声闷气地用一口北方话冲袁澄海嚷道:“袁头儿,要赌也行,俺和你涨了注,再赌。”

“那好啊,”李胜儿一张脸笑得稀烂,“潘憨子,你开口,咋个赌?”

潘憨子道:“俺投10块,赢了,赔我100。”潘憨子掏出10块银元,在掌心里颠得叮当响。

“好哇!”

“袁头,你敢么?”

众人乐陶陶嚷得凶狂。

“大哥?”李胜儿原本就是个托儿,此刻却装着不放心的样子,俯下身子去探袁澄海的意思。

袁澄海微微一笑,骂道:“潘憨子,你龟儿吞猪吃象,安心在老子身上一锄头挖个金娃娃,好啊,看在今日这难得的好天气份上,大爷我就成全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潘憨子将手掌一倾,把10块银元倾入毡帽之中,脱掉上衣,亮出一身肥嘟嘟的白泡肉,再解下盘头帕,将腰扎紧。猛地,他抡起两个蒜钵大的拳头,“嗨嗨”连声地啸吼着拼命击打自己的胸膛。

“好!”一团喝彩声冲起。

袁澄海冷眼看着,嘴角却暗挂上一丝冷笑。

待胸脯击打得通红,精神也抖擞上来,潘憨子“蹬蹬”走到袁澄海面前,门板似的身子,顿时将袁澄海遮了。

“袁头儿,说话可要算数?”

“你娘的,我要赖你,吐血而亡!”

“那俺就动手了。”

潘憨子忽地弯下腰,蒲扇般的两手重叠着将露出膝盖的砖头紧紧攥住。此刻,袁澄海却将眼闭了,身子微微上挺,双腿暗暗用劲,只见胸前那两砣碗大的乌肉又缓缓地隆了起来。

甲板上的华工,早已鼓噪着将这一块空地塞满。上层栏杆,也伸出许多英国水兵的脑袋。

“嗨!”潘憨子骤发一腔气冲霄汉的狂叫,使出了拔山的力气。他不仅双手发猛力,那腰也在瞬间陡地后仰,巴望凭借腰力,将袁澄海连人拔起,在众人面前露上个大红脸儿。岂料,袁澄海牙一咬,两腮倏地鼓出,砖头、人、缆墩仿佛焊在了一起,竟丝毫未动半分。

潘憨子全身力气用在一刹那,一着未奏效,两眼便已发直,想拼着命再来上一下,怎奈腰酸腿乏,气喘如牛,也再无余勇可贾。在一团哄笑声中,潘憨子终于脸红筋胀地松开了手。

袁澄海这才将眼睁开,徐徐吁出一口长气,然后得意地打趣道:“你这装饭的家伙,咋光长憨肉不长力气?”

何玉中虽是外行,毕竟也能看出几分门道,笑着说:“憨子,你用外力,咋斗得过他的内功。”

“还有人来么?喂,还有想发财的没有?丢1进10,丢10块,就赔它100!”李胜儿见袁澄海眨个眼睛又挣了10块洋钱,也吼得愈发得意,愈发响亮。见终无人应声,遂转脸对袁澄海道,“大哥,你歇着吧,能从你腿缝里抠钱的家伙,还在他娘肚子里待着哩。”

在这一团喧沸声中,忽地砸进一个清脆的叮当。

“张登龙——你?”袁澄海愕然瞪住了一个三十开外的彪壮汉子。

许多华工都认识张登龙,他不是普通华工,而是一位有权管理上百人的连长。

“我来给你凑个兴头。”张登龙冷冷回道。

“张大哥,你何必……袁大哥也是闷得慌,变个法儿与众人寻个欢喜。”李胜儿一见来人,便知不妙,赶紧上前拿言语。

“你不是说能挣这份钱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待着么?”张登龙用脚尖踢了一下盛钱的毡帽,“哼,你还有脸说与众人寻个欢喜,你看看,仗着有点三脚猫功夫,把弟兄们的卖命钱往自己口袋里弄,这算哪门子本事!”

何玉中不认识此人,但见眼前气氛,也深知此人非同一般。同样让他感到好奇的是进入民国已经六个年头了,此人后脑勺上竟然还吊着一条粗黑的长辫。

看着对手咄咄逼人,袁澄海心里暗暗发慌。

他已经领教过这条汉子的厉害。

那是在威海卫北大营集中时发生的事。

一天,发美尔带着一帮中英工头,进了一座住着来自四川华工的大屋子。

发美尔走到一个华工面前,指着他大声呵斥道:“你马上剪掉辫子,男人留辫子,是野蛮的标志。你带着辫子出国去,是丢你们中国人的脸。”

袁澄海急欲邀功,拿着剪子抢步上前。

“你敢!”这人蓦然站起,怒目相视。

袁澄海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的角色,见对方勃然大怒,心中顿时火起,他身子一窜,上前一步,顺手去抓那人的辫子。谁知那人身子轻轻一闪,灵猫般避过,让他扑了个空,顺手用二指在他背后一点,袁澄海站立不稳,向前晃了四五步才站住。

“妈的,你竟敢和老子动手!”袁澄海回过身来,暴怒地骂着。

猛地,他又扑了上去,左手箍住那人的脖子,右手将辫子揪在手里。

那人仅用二指一点,袁澄海手臂关节处一阵酸麻,紧揪着辫子的右手立即五指分开,那人顺势用掌在他背上一推,袁澄海跌跌撞撞地扑到发美尔跟前,幸亏发美尔伸手将他扶住,才没有趴下。

围观的中英工头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发美尔也笑了。

本想在发美尔跟前表现一下的袁澄海只好脸红筋胀地缩到了人群后面。

那人指着袁澄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张登龙丢了中国人啥子脸?”说罢,又偏过脸对发美尔道,“签合同时,我就说过,我的辫子是不剪的,要剪就让我回去。这话,我今天就再对你们说上一遍。”

发美尔也不愿为根辫子惹出麻烦,便哂笑道:“算了,算了,你愿留,就随你的便吧。”

自那以后,张登龙的名字就在华工中间飞快地传开了。

这当然让身为一营之长的袁澄海心中很是不快。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偏偏又撞上了他这个煞星。

袁澄海频频用眼暗示对方识相些,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可张登龙却装着全然不懂。

“袁头儿,承让了。”张登龙对着袁澄海双手一抱拳,躬了躬腰,转身脱去了衣裳。他个头不高,身架也看似平常,可一旦将那身历历突出的乌疙瘩肉亮出在众人眼前,立即便博得了一通喝彩声。

“你只管来,大爷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事已至此,袁澄海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了。

张登龙动作毫不张狂,两人脸儿对脸儿,他稳稳拉开一个骑马蹲,双掌贴腰倏地往上一翻,然后缓缓上推,但将丹田之气运上来,再一手捂膝,另一手平伸出去,展开五指,将那露出膝盖的半截砖头攥在掌心里。袁澄海再不敢闭眼,眼睛鼓得卵大,死死盯住张登龙,屏息运气,作出一副拼死一搏的英武状。四目相视。良久,只听张登龙沉沉一声“起”,看上去他并未使出十分劲道,可众人看得真切,仅一会儿工夫,袁澄海已是红潮涌脸,气息不匀,身子颤抖,隐隐可闻骨节弹动之声。

“好啊!张登龙赢定了!”众人骤发一阵啸吼。

就在这紧要关头,袁澄海双膝猛力往旁一撇,只听“吧”的一声脆响,那砖头已然断为两截。

张登龙身子一震,凛然瞪住袁澄海:“你?”

袁澄海尴尬一笑:“断了,不能算。”

四处腾起一片斥责之声。

张登龙脸一黑,弯腰抓起毡帽,手一扬,亮闪闪的银元随着毡帽飞下了大海。

袁澄海一张脸膛“唰”地变成活像灌了血的猪肺,他一跃而起,眼露凶光,双手猛一抱拳:“哥子,后会。”

张登龙抱拳回礼,朗声应道:“后会。”说完,在欢呼声中径自去了。

“好一条汉子!”望着他的背影,何玉中击节赞道。

3、鉴玉高手

船队离不列颠水域愈近,战争的气氛便愈发令人恐惧。

每一个英军官兵和华工都被告知:1917年2月24日,运载着非武装华工的法国“亚瑟”号邮轮,已经穿越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眼看马赛港已遥遥在望,“亚瑟”号轮船却被尾随其后的德国潜艇用鱼雷击中,船上900多人,包括534名华工,无一生还。

他们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第一批华工阵亡者。

每条商船都派出了华工,24小时轮班上船顶值哨。

二十几名眼力特别好的华工,也被挑选出来分班登上“阿布柯尔”号船顶了望。他们用望远镜看见,护航的军舰已经增加了很多,四面八方的舰队,散布到25英里之遥。上船顶观察的华工被告知,无论发现海上有什么可疑物,都必须立即向船方报告。

中午时分,曾闹过一场虚惊。

“鸠丽亚斯”号上的值哨华工发现前方水域中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小点子。

船方用望远镜复查后,一面鸣炮报警,一面传语各船改走之字路线。各船上所有的人都奉命穿上了救生衣。几艘军舰快速向出现小点子的水面驶去,向海底施放了很多深水炸弹,炸得来巨浪滔天,结果没炸着德国人的潜艇,反倒把一条抹香鲸炸翻起来,亮刮刮的肚皮在水面漂漂荡荡。

两个钟头后,才解除了警报。船队继续向英国海域前进。

救生衣穿在个子瘦小、身着学生装的鲁芸阁身上倒不十分碍手碍眼,可穿在何玉中高大魁伟的身子上,就实在太小了一些。

而且他那藏青色的高级毛料西装上套上这么个皱巴巴的玩意儿,也委实显得滑稽。

午饭后,两人就这副样儿睡在床上。

鲁芸阁很快便酣然入睡。何玉中却横竖睡不着。

他把靠在床上边的一只小皮箱提到床上,用身子遮挡着,掏出钥匙轻轻开了锁,打开箱盖,从箱底捧出一个有着精巧的镂空花纹的紫檀木首饰匣子,再换用钥匙捅开匣子上的小锁,揭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匣绚烂璀璨的宝物,黄的是金条、金表;白的是珍珠、玉圈;红的、翡翠绿的是玉石耳坠、戒指……

何玉中拿起一只嵌有一块蚕豆般大的黄宝石的赤金戒指,揣入口袋,重新将匣子、箱子收拾好放回原处,然后,溜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何玉中,悄悄出了舱房。

何玉中登上舷梯,来到上层发美尔房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门。

“进来。”

他轻轻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哦,何先生,有什么事?”发美尔放下画册,改用中国话问道。

“发美尔先生,我给你送来一件珍贵的宝物。”

“宝物!”发美尔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坐,何先生请坐下说话。”

何玉中在沙发上坐下,将戒指掏出来:“发美尔先生,请先看看货色,价钱嘛,好说。”

发美尔迫不及待地接过戒指,拧亮茶几上的灯,在灯下仔细鉴赏起来。

一丝笑,不由地挂在何玉中脸上。

发美尔痴痴地盯着那颗光彩夺目的黄宝石。显然,他已被勾住了魂魄。

“怎么样?还中意吧?假如把它带回去送给贵夫人,我想贵夫人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发美尔转过脸来,狐疑地瞪着何玉中。

蓦地,他脸一沉,把戒指扔到沙发上,厉声道:“何先生,我在中国生已经活多年,对中国的玉器很有研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一颗电色假玉来欺骗我!”

“哈哈哈哈!”何玉中靠在沙发上大笑不止,笑罢,伸手拾起戒指说道,“先生此言差矣。此物并非我中国所生,乃是正宗的缅甸玉。当然,这只不过是一颗黄宝石,如果它是红宝石、蓝宝石或者是绿宝石,那就价值连城,不是你这种普通的英国人所能问津的了……哦,先生刚才在中国已经生活多年,自以为对中国玉器颇有研究,那,我倒想请教请教,中国玉以何为上品?”

“这……这个……”发美尔原本想略施小技,诈诈何玉中,没料到反而被何玉中提出的问题难住了。

何玉中见发美尔满面窘相,讷讷不能言,遂侃侃说道:“如果先生不知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出类拔萃的中国玉,当推广东信宜产的南方玉,河南产的河南玉,山东产的山东玉,新疆和田产的羊脂玉为最。可是冠以群玉之首的,还是得数缅甸产的缅甸玉,世界上凡属名贵的玉器首饰,无不是用这种玉加工而成的。”

发美尔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发美尔先生,那就请你过来看看。”

何玉中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一团明亮的阳光扑面而入。

发美尔好奇地跟了上去。

何玉中用两指拈起戒指,让阳光直射在黄宝石上,然后娓娓言道:“在判断一块玉的优劣时,主要是观其色,看它是否具备浓、阳、俏、正、和这五个特点。浓即浓郁,阳即鲜明,俏即色美,正即纯正,和则指光色柔和。如果基本具备这五个特点,就应视为珍品,称之为美玉。否则如果有淡、阴、花、老、斜的话,则属劣品了。”何玉中一笑,“发美尔先生,不客气地说,我刚才看见你把玉石拿到灯下观察,就知你必是个玉盲无疑。稍具一点玉器知识的人都懂得,鉴别玉器千万不能拿到灯下进行,因为灯光的照射容易使玉器失去原色,有时还能掩饰一些瑕疵,以假乱真,我们中国话所谓‘灯下美玉’,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发美尔这下才领教了何玉中的厉害,知道眼前之人才是个真正的行家,此时此刻,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先生刚才说我用电色假玉来欺骗你,这就荒唐得愈发厉害了。因为,其一,以我国目前的科学程度,还造不出这种电色玉。混进中国玉器市场的电色假玉,冒昧地说,全都是你们科学发达的西方国家的商人弄进来的。其二,电色假玉虽然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在真正的行家眼里,还是会发现破绽。因为电色假玉是经过电镀,给劣质玉镀上一层美丽的色素外表,在电镀时就必然会出现一些极小极细微的裂纹,这种裂纹通常是绿中带蓝,行家们称其为蜘蛛爪。”

发美尔先生这下可真是心服口服了,他亲切地拍拍何玉中的肩膀,兴奋地叫道:“很好,很好!何先生,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仁义结天下,我还能不信任你吗?”

关上门,两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

发美尔用指头敲击着沙发扶手,目视着何玉中问道:“何先生,你开价吧。要英镑,法郎,还是你们中国的银元?”

一瞬间,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何玉中变得来苦脸凄凄的了:“说实话,发美尔先生,此物是我华家的祖传之宝,不过我现在既已只身一人到了国外,也想等战后去欧洲各国走走,靠干这二等翻译挣的薪金,显然是不够的。”话锋一转,“如果是卖给别人,我会按价而沽的,既是先生你要,就给1500英镑吧。”

“不!不!何先生,你索价太高了。”

何玉中满腹委屈地说:“我开的这个价,可算是低得不能再低了。发美尔先生,如果连这1500英镑你也嫌贵,”淡淡一笑,“我只好拿去问问船上其他的英国朋友了。”

发美尔摇摇头,微笑着说:“何先生,我看,我们还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来考虑,你就减少500,我给你1000英镑。”

“哪绝对不行,你还的太少了。”

“何先生,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可以在其他方面给你充分的补偿嘛。如果你同意我开的价,你从今天起就可以享受头等翻译的待遇。”

何玉中一扬脸:“发美尔先生,一言为定?”

发美尔哈哈大笑:“何先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一个绝顶聪明的中国人!”

4、人财两得

刚刚当上头等翻译的何玉中得意扬扬地搬进了鲁芸阁头顶上的单人舱房。这里虽远不及发美尔那间豪华气派,但除了一间摆设一应俱全的宽敞卧室,还有一间漂亮的盥洗室。

从发美尔手里借来的那本令人销魂的画册,竟弄得他心猿意马,欲火中烧,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总算将身子调弄得平顺了。

此刻,他闭目躺在洁白的浴缸里,将软乏的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中,白蒙蒙的水汽弥漫开来,使他的思维也开始了信马由缰的胡乱缭蹿……

何玉中是个绝顶聪明的中国人,这话,发美尔真是说准了。

他给鲁芸阁介绍的家史以及他自己的经历,完全是信口胡诌。他父辈从无一人做过大清任何一级的官吏,他也从未跨进过任何一所大学的门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在温江县城开了一家私馆,教几个蒙童勉强糊口,一场暴病死后,撇下儿子何玉中与寡母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何玉中无力继续读书,15岁就辗转到广州,投靠他父亲当年教授过的一个学童,如今在羊城繁华之地西壕开了间瑞康金银玉器店的涂志清门下。

涂老板一者出于对师尊的敬重,二者见玉中小小年纪,古书读得厚实,长得丽眼慧目,不带俗相,加之伶俐聪慧,便收在店里,做个打杂学徒。

洋场十里,好一派灯红酒绿,一个小小的学徒,当然只能望洋兴叹,自惭形秽了。好在玉中吃得苦,受得累,老板叫做啥就做啥,从不计较。再加上他年少翩翩,心灵手巧,时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机,未几,便深得涂老板的欢心,未及满师,就被破格提拔为跑街。

凭借跑街这一有利条件,从此,玉中竭力与广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的家眷接触,频繁地出入于沙面租界、富家豪宅之中。东堤一带由豪商巨贾经营的“京华”“永春”,粤剧大老板白玉堂投资的“流觞”,以及文人雅士和洋行买办萃集的“燕春台”一类上等酒楼,都是他常去讲生意的地方。几年过去,何玉中不仅长成一副伟岸俊朗的身材容貌,还操练出一口不错的英语。

不久,何玉中与一个女人有了来往。这女子可不是一般角色,她叫奚丽娟,原本是广州城里一粤剧团的当家红角儿,且已与人家定亲,却被桂系军头陆荣庭手下的一个姓张的军长看中。这张军长在广西老家本已有了7房太太,在各地征战驻军时也随时就地纳妾播种,很少打空,故而硕果累累,处处有家。此番仅看了奚丽娟一场戏,便丢不开她了,很快便拿出一大笔银子,派手下副官带上几名屁股上吊着盒子炮的卫兵,直入那男方家门,强逼着那男人收下,并立即将全家扫地出门,离开羊城去香港定居。并威胁若敢回到羊城,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毙一双。

女人则很快做了张军长在广州的外室。

奚丽娟长得十分标致,再加之打扮得十二分艳俏,让那已近花甲之年的张军长视若心肝宝贝,百般珍爱。3月后,张部调防衡阳,只好将这年方二九的年轻女人扔在东山一栋小洋楼里。

为了不孤零零苦捱时光,奚丽娟也经常出门,参加一些富贵人家的宴会。

渴望刺激是人类共有的天性。自从知道奚丽娟的身世的那一刻起,何玉中便强烈地感觉到,把他和所有女人的艳遇加在一起,也当不了和这位绝对能够让他心旌摇荡,风情入骨的绝色女人幽会上一次。

对于喜欢在广州上流社会圈子里抛头露面的奚丽娟,何玉中要找到与之接触的机会易如反掌。仅仅一个星期后,在沙面华昌大厦举行的舞会上,当何玉中搂着奚丽娟的纤纤细腰,在舒缓优美的《月光》伴奏下翩翩起舞时,他便凑在奚丽娟的耳根前,勇敢地吐出了一串火烫的求爱语:“美丽的夫人,你让我着迷之极。我发誓,我会永远爱你!”

何玉中原本以为奚丽娟会被他大胆赤裸的语言吓得魂飞魄散,方寸大乱。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年纪虽轻却早已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却仅是身子微微地战栗了一下,然后斜睇着足以让任何男人心旷神怡的慧眸,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就不怕掉脑袋?”

何玉中心花怒放,这是他事前预想中有可能出现的一万种结果中,也根本不敢想像的最理想美妙结果啊!他勇敢地直视着奚丽娟的眼睛,压着嗓子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一位手握军权的高官,我还知道你是他的第若干位如夫人。但是,以我对人类普世感情的肤浅了解,我绝对不相信你这样一个绝顶美丽,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会心甘情愿地爱上一个看上去完全可以做你爷爷的糟老头子。”

奚丽娟杏眼圆睁,尖厉说道:“谢谢你对他的溢美之词,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他在我眼中不是什么糟老头子,而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一具僵尸……啊啊,我郑重地提醒你,请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到他!”

此时乐曲已毕,奚丽娟优雅地向何玉中点点头,松开手,转身向着门外紧靠着珠江边的花园里走去。

何玉中紧随其后:“啊,是的,夫人,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会牢记不忘。”

奚丽娟穿过一排一人多高的塔柏,将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停下脚步,望着在薄云中时隐时现的半轮残月,以及脚下银波粼粼的珠江,和缓了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能够混迹洋场的男人,一个个都是采花扑蝶的欢场高手……”

“不不,夫人,我和所有男人不同,我对你绝对是一腔真情……”

“真情?”奚丽娟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真情假意又有什么区别?”

何玉中感到四面阴风骤起,仿佛巨大的危险正伴随着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在向自己袭来。但他对自己的行为有可能导致的后果早已具备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并不畏惧。

他激动地说道:“我完全清楚我有可能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但是,为了美丽的夫人,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作代价!”

奚丽娟的慧目凝在了他脸上:“为一个你并不了解的女人冒掉脑袋的风险,你会后悔的。”

何玉中庄重地说道:“请相信,我以一个男人的神圣名义向你起誓……”

“起誓,起什么誓?你能娶我,你能把我带出广州?你能帮助我从那具老僵尸的魔掌里挣脱出来?”

何玉中一怔:“这……”

奚丽娟一声冷笑,尖刻地说道:“自命不凡的家伙,你什么也不能做,是吧?什么也做不到。是吧?”

何玉中的自尊心瞬间被击得粉碎。奚丽娟所谈的全都是他无法回避的事实。

“啊,是的,你说得不错。”何玉中苍白无力地说道,“和那具从古墓里爬出来僵尸相比,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太渺小,太无能了。”

奚丽娟双眸放亮,突然说出的一句话,让差不多已经绝望的何玉中惊喜若狂!

“如果你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那就不要灰心。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给我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说罢,她撩起长裙,转身离去。

没想重新变得来勇气百倍的何玉中猛然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搂住奚丽娟,并且以骑士般的神态和语气,吐出了一句让她的心弦从此后便再也不得安宁的话:“由于你的懦弱,你已经成了一出悲剧中的主角。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我所有,包括我的生命来帮助你跳出苦海。我向上帝发誓,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对你狂热的爱慕之情!”然后,他松开了手臂,目送着奚丽娟翩然而去。

片刻工夫后,奚丽娟带来的一个叫容儿的贴身丫鬟悄悄来到何玉中身边,给他带来了一句话:“夫人说了,千万别到家里去,管家和门房都是那老东西安排的耳目,全带着手枪。”

这样的告诫只能让充满冒险精神的何玉中热血沸腾,激情难捺。

两天以后的下午,他俩就在高第街一家英国商人开的私人会所的卧室里见面了。既然双方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而来,既然彼此对此行的目的都明明白白一览无遗,既然对男欢女爱的热烈憧憬使浑身激荡着生命活力的这一对青年男女早已欲火如焚,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他们一路欢歌着直奔人生欢乐的最高境界呢?于是,他们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充满激情地搂抱着、亲吻着、抚摸着,一起沉入到热浪翻滚的爱河之中。

何玉中让奚丽娟在喘息颠扑之中,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绝顶快乐,这一刻才兀地明白过去的日子形同行尸走肉,委实黯淡无光。奚丽娟不仅将自己的身子给了何玉中,还“咻咻”叫着要将一颗女儿心,长久地巴巴地给他。

雨住云收,香汗淋漓的奚丽娟对同样犹如刚从水池里爬起来的何玉中说道:“我知道和你幽会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我已经豁出去了,能和你快活一回,我就是让那老僵尸杀了,也值!”

何玉中豪气万状地叫道:“不,你不会死,我要娶你!我要带你永远离开广州,到我的老家四川去!”

奚丽娟与何玉中总提防着那几个卫兵的眼睛。日子久了,心中不免添了虚怯之情,怯而生胆,这奚丽娟过去在戏班子里也曾闯州过府跑过不少码头,不是一般的角儿,陡地便生出了席卷张军长的家私细软,与何玉中私奔的念头。

人财两得,何玉中岂有不应之理?

一切,都在奚丽娟精心安排下进行。

这事非同小可,一旦走漏风声脑袋就要开花。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卫兵,只有容儿,为他们保持着联系。

这日吃过早饭,何玉中出了金沙滩自己租住的地方,见时间宽裕,便信步向珠江边上的天字码头走去。

头一天他和奚丽娟已经商定好,午饭后,奚丽娟即带着金银细软和容儿照往日样儿来找他。为了不引起丫鬟的疑心,她只带易于藏匿的细小贵重物件,3人先后溜去天字码头登轮。待船到香港,并不停留,即刻转船赴上海,再由上海辗转入川。

今天上午何玉中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买好3张下午4点钟去香港的船票。

何玉中到了天字码头,却见今日热闹非凡。墙上贴着一纸告示,他挤进去浏览了一下,大意是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参加由英、法、俄等国组成的协约国,对德、奥、土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开战;为补充协约国的力量,英、俄两国急需招募大批中国人前去两国作劳工;愿去的可即在各地设立的招募处报名,领取预发薪金。到俄罗斯东线的劳工到满洲里集中,到欧罗巴西线的劳工前往英国租借地威海卫集中。翻译、工头、普通劳工的待遇等等,逐条逐款,也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事不关己,何玉中并未留意,匆匆扫了一眼,径自去售票处买了3张去香港的船票,遂回金沙滩收拾自己的衣物。

午饭后,奚丽娟带着容儿如约而来。进得卧房关上门,即刻从红线绒小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匣子。匣盖揭开,那骨色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稀奇物件,顿时令何玉中看得眼花缭乱,愣怔着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票买了?”

“哦……买了,买了。”他惶惶地关上首饰匣子。

奚丽娟将首饰匣子装进何玉中的小提箱,锁上,把钥匙放进何玉中的西装内袋,急急说道:“那你就快走吧。”

奚丽娟明亮的眸子里溢着深情与信任,默然无语地凝视着他。

那一刻,何玉中凝固了好几秒钟,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你快去呀。船一开,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奚丽娟柔声催促他。

何玉中拎上小提箱,俯身在她额上深深吻了一下:“我走了,到了码头,我再叫车来接你和容儿。”转身去了……

何玉中在天字码头上左等左等不见派去接奚丽娟和容儿的车子,去香港的船即将启航时,躲藏在人群里的何玉中终于看到满面血痕的奚丽娟被五花大绑在马背上,被几个当兵的押着来到码头上。当何玉中看见两位兵爷架着容儿跟在马后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就在这时,只见奚丽娟高声叫道;“容儿什么都招了,不要管我,快逃啊!”随即奋力滚下马来,趁乱跑向江边,一头扎进江里。几个当兵的追到江边向水里一通乱枪猛射,顿时江中翻起一股股殷红的血水。当兵的在人群中东拉西扯一番,船离开码头后,才押着容儿悻悻离去。

何玉中趁乱一路狂奔,逃了许久他才知道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然后,他擦干净泪水,偷偷摸摸重新回到天字码头,到英国招募人员那里轻易考取了一等华工翻译的职务,拿上一张晚上去威海卫的船票,立即消失在羊城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华工专船即将启航的时刻,何玉中重新出现在天字码头上。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疾步穿过栈桥,登上了轮船……

5、葬身大洋

晚饭时,红日尚在天边,粼粼海波,犹似沸腾的金汁。

何玉中去厨房端回几客西餐,几瓶啤酒,还买了一瓶价格昂贵的法国洛林出产的沙布利牌白兰地。

被主人邀来与之同乐的是鲁芸阁和罗小玉。

鲁芸阁是被何玉中强拉来的,他心里有气,实在不明白此人有什么样的通天本领,居然能在这茫茫大海之中被发美尔无缘无故地提拔为头等华工翻译?虽然不明白个中奥妙,但他断定此人准与发美尔突然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因为在此之前,何玉中与发美尔肯定并不认识。何玉中的英语对话虽然还算过得去,但认真一听,就感觉到他的发音很成问题,音调不准是其一;其二,在语句上时时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中国汉语言的习惯性结构,让鲁芸阁不禁怀疑起他在大学里是否专门修过英语。

而就是这么一个操一口洋泾浜英语的家伙,居然也一个跟头翻到了他的头上!这让他不平,愤慨,而又无可奈何。有气无处发泄,只好闷在心里,苦苦地折磨自己。刚才,何玉中来请他上去吃晚饭,他也找借口推辞不去,岂料何玉中不由他分说,将他连推带搂地强拉了上来。

进屋,罗小玉赶忙合上手中画册,弹簧般从沙发上立起,低眉顺眼地招呼道:“鲁师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鲁芸阁也就只好撇开心中的不快,强打精神应酬。

何玉中斟满三杯啤酒,目视着鲁、罗二人,豪气冲天道:“俗话说,一道篱笆三根桩,一条好汉三个帮。我等此番漂洋过海,尚不知要经历几多风雨,几多坎坷,愿我三人,从今后和衷共济,相互帮助。来,干了。”头一仰,一干而尽。

鲁芸阁量小,几杯啤酒下肚,脸也红,心也跳,汗也下得淋漓,当何玉中拧开那瓶沙布利酒,说他为买它花了80英镑时,把个鲁芸阁,惊得几乎跳起来!

对烈性酒,鲁芸阁本是一滴不沾的,此时出于好奇,也呷了一小口,酒一下喉,呛得他“吭吭”直咳,赶紧摇手叫道:“罢罢,我没福分消受这东西,何兄,你自饮吧。”

两人喝得热闹,说得热闹,那一旁的罗小玉,却拘谨如处子。言,自是不曾插过一句,一杯啤酒浅浅地抿,喝了好几口,还是一点未动的样子。那一双眼睛,也只在何玉中和鲁芸阁脸上、桌上暗暗留神,看见谁的酒杯完了,就伶俐地抓起酒瓶掺酒。

醉眼迷离中,鲁芸阁偶然发现罗小玉那双白嫩丰满的手,总是做出一些略带女性的动作,连那笑,也透着一股子甜甜的娇媚味儿……咦,这罗小玉,莫非是个女子?心中猛然一诧,便不由地频频拿眼去瞅他。浑身上下,却并无半点破绽,分明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只不过,他穿了一件黑色直贡布短襟夹袄,将他一身俊气盖住不少。

鲁芸阁频频射去的目光让罗小玉很是招架不住,便挪动身子,埋下脸去浅浅地抿酒。哪知身子动时,那本匆促间压在臀下的画册“噗”地掉了下地。

鲁芸阁拾在手中一翻,竟全是各姿各态的西洋裸女,不禁满面臊红,惊道:“你……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东西?”

何玉中哈哈笑道:“你莫吼他,这是我从发美尔那里借来的。怎么,鲁兄不曾闻,有某言:‘弟子不好色。’圣人呵之曰:‘非人情,狗彘之不若耶!’何况这是西洋人体艺术,而并非不堪入目之淫秽之物矣。”

鲁芸阁合上画册,扔到沙发角落里,犹自心跳不已。用眼瞅那罗小玉,小玉也是红云涌脸,窘无坐相了。

何玉中却乘着酒意,兴致勃勃大发起感慨来:“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偏要将德与色对立起来,说什么好德不好色,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自欺欺人,不诚已极,他偏偏又要说‘存诚’,你想这种歪论,岂不可恨?那至尊至上的孔圣人也老得发昏,年轻时精血充足,还说过‘好德如好色’,待年老体弱,精血枯竭后又变了副嘴脸,整日里只言周礼,不言人欲了。不然,删诗为何以《关雎》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而弄得辗转反侧,神魂颠倒,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而非人欲吗?”

一番引经据典的宏词高论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冲击得鲁芸阁摇摇欲坠……想想,这家伙说得也有道理。

何玉中继续说道:“洋人打仗,与我中国人有啥相干。十几万中国人离家背国,漂洋过海去那欧罗巴,为了啥?不就为混碗饭吃罢了。自从威海卫登轮,越太平洋,穿加拿大,除却梦中,我等几时见过鲜活女子?尤其是这几天海上日子,颠簸倒在其次,连天上飞过的鸟儿,都他娘是公的。你我全是赤条条精壮男人,咋能不生个花心野念。看看画册,也算是苦中作乐,打个精神牙祭罢了。唉,细说起来,也够可怜的哩。”

正说着,陡听得“轰!轰!轰!”连响三声报警炮声,满船骤响起一片呐喊。

三人连爬带滚奔出舱房,拥到栏杆边,只见四下已是一团混乱,各船顿时成了惊窝的蜂巢,人们纷纷蹿出舱房,挤簇到甲板上。

“华……何兄,是哪条船……放的报警炮?”吓得脸色惨白的鲁芸阁惶惶问。

何玉中看了看海上,也拿不准,说:“好像是‘鸠丽亚斯’号吧。”

这时,满船陡响起一片绝望的惨叫,无数双眼睛恐怖地看到海洋中翻腾起一道白色泡沫疾速地从“阿布柯尔”号前面十几英尺的水面掠过,向着处于船队中心位置的“鸠鹂亚斯”号直端端冲去。

一瞬间——仅仅是惊魂颤栗的一瞬间——震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冲霄而起,“鸠丽亚斯”号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旋即腾起一片巨大的烟云,喷得比烟囱还高,随着鱼雷的爆炸,“鸠丽亚斯”号上的锅炉、煤、弹药也连续爆炸了。先是船体的上层结构与舰桥纷纷扬扬裹着黑烟飞上了半空,随后天地间蓦地一闪亮,整条巨轮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飞快地下沉。

护航的军舰已经乱了队形,有的仓皇奔突,胡乱地施放深水炸弹,炸起一股股冲天水柱。有的则惊慌失措在原地打转,所有的舰载炮已毫无用处,丢魂落魄的英国士兵端起轻武器,“哒哒哒哒”向着军舰四周的水中盲目射击。

商船上乱得更加厉害,许多载着水手的救生艇被吊索放了下去,控制索具的人显然已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致失去平衡,使不少小艇船首或尾部先触到水里,立即沉没。

十余分钟后,随着一道巨大的漩涡翻卷,大厦般的“鸠丽亚斯”号在众目睽睽下已然消失于水中,死鱼在水面漂浮,远至目力所能及,在波涛间上下颠簸的是中国华工、英国军官和水手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船的碎片,以及挣扎着的极少数投水者。

何玉中双膝触地,瞳孔发直,以一种怪异得近乎丧失人性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喊道:“天呐!死……死……全都得死……死!”

鲁芸阁与罗小玉,早已吓得瘫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