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台风

老王明显感觉到了镇上闪闪躲躲的目光。

他是木讷的人,这些年也越活越像一根木头,朽败了。这根木头察觉到了异样——其实,又何止别人会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他洗完澡,梳着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也对着镜中人那张渐渐变色的脸感到诧异。起先是红润的褪去,接着土灰色泛起,最近,颜色愈加深了,黄中泛紫。也不局限于脸部了,浑身都这样,只不过,其他部位被衣裤和鞋子遮盖,他又常把双手缩回衣袖里,旁人能看到变了颜色的,只有他的脖子和脸。镇上人有时也问几句“身体怎么样啦”之类的话,可他耳背严重,能看到别人嘴唇的颤抖,却听不到多少声音。

他三弟跟他提过几次,得去医院看看,不能拖着。女儿婚后不久,生下的小孩不到半岁,正是火烧眉毛的时节,也许久没回镇上看他了,没发现他换了人种似的,肤色都变了。女儿从叔叔口中听到了消息,电话催老王赶紧到省城去,她好带他去医院检查。他并不知道,女儿从三叔的描述中,再到网上一查,已悄悄和三叔谈论好让他住院的诸多事宜了;他也并不知道,弟弟和女儿其实对他的开刀不抱多少希望,但,总得做吧。

其实,镇上离省城不远——这本就是隶属于省城的一个镇。女儿婚后不久,和女婿一咬牙,交了首付供了套二手房。他去住过几回,起先还好,超过三四天,饱受失眠之苦的女婿的目光已经不太温顺,逐客令没下,和女儿说话的声音倒是粗多了。幸亏老王耳朵不灵,倒也能装聋作哑。但他最多也就住个一周,就返回镇上,他怀念那个生活了快七十年的小镇。

女儿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的手机喇叭震出来,斩钉截铁,不容推脱,立即,马上。他出门前,整理了身上的衣服,穿戴齐整、洁净。锁好房门,他回望了一下这间老旧的瓦房,这原是镇上陶瓷厂的一间厂房,他作为厂里的一名老工人,一辈子活在这个陶瓷厂旧址的范围内。多年前,陶瓷厂有过辉煌的年月,那时他还年轻,厂里人头攒动,在这浩浩江水边,所有的气息都是催人奋进的。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厂里日益经营不善,终于在某一任厂长手上宣布倒闭,工人凄凉四散。厂是倒了,却肥了厂长,他成了镇上首富,后来从经营家庭作坊开始,发展成了一个大服装厂,在省城的房子据说不下十套,而他起家的钱,就是陶瓷厂倒闭后流入他口袋的国有资产。工人各回各家,唯有老王,家中兄弟多,没房可挤,硬着头皮仍住着老厂的那间宿舍,成为破败陶瓷厂的守墓人。大老板要征用老厂那块地的传言一直没绝过,到了那时要去哪儿住,老王没敢去细想,但那天既然还没到来,这淹没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的房子,仍是他的家。怎么不是他的家呢?那些年里,他和妻子在这里养大了女儿,又和女儿在这里一起送走了妻子……一想到妻子,他脑子轰然一阵空白,那年遭受电击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到茶馆坐下,店家上了一杯绿茶,多加了三勺白砂糖。这劣质绿茶梗加白糖泡出的又苦又甜的味道,成了他体内的一种瘾,每天不来两回,他心神不宁。茶馆里人声嘈杂,耳背的他不受骚扰。茶水是滚烫的,从喉咙流淌到胃,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走!”

更多的时候,老王觉得自己耳背严重,其实是生活对他的补偿,他可以把大部分杂音都隔绝掉了。回想起来,前半辈子几乎都是争吵声,吵了几十年,吵吵吵——好了,听不到了,清净。他的耳背是在某年的一次电击之后发生的,一场台风吹倒了废弃陶瓷厂的一根电线杆,他从那片浓绿的地瓜叶里跨步过去,却踩到了其中一个线头。巨大的电流把他瞬间击昏,庆幸的是他摔倒后,身体的重量反而把他扯离了电线。他开始掉发,显露出光亮疤痕。他的行动也迟缓起来,一直到发现小镇越来越清净,他才察觉到消失的电流带走了他的大部分听力。

老王的弟弟、女儿、女婿几人和医生在商量着他的病情时,他都听不到,也不愿去听,好像那是与己无关的事。他也曾半说半比画着问女儿自己得了什么病。女儿喊:“用普通话才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你听得懂吗?叫作……”女儿用普通话甩出几个拗口的名词,他一个也没听懂。

女儿只告诉他,在医院住着,医生要观察,让他配合。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以往情感淡薄的三个弟弟,会每人三四天,轮流在医院里守着他。那三个弟弟都生活得很拮据,但至少每人都有儿女,有事了,可以互相照应。他养着一个别人送来的女儿,没人说什么,可他常常能感觉到种种目光里的多重含义。三位弟弟的轮流守候,让他不得不多想了一些事。

他每天就在病床上等待护士来给他换药水,瞪着看病房里的电视,那些无声的画面不断闪过,像他的前半生。到了第十天,女儿来告诉他,医生说,经过前些天的打针,缓和过来了,可以手术了。他也就沉默着被推进了手术室。出来的时候,他的腰间已经别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上的一根管子插入他的体内。他没法表达那种感觉,一根管子从医生切开的口子那里,侵入了他的身体,他随时都有把细管子扯掉的冲动。但医生、护士、女儿和三个弟弟都在警告他,别打那根管子的主意。

他知道,自己得学会和这根管子相处。

这根管子几乎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在他的注意力之外,他的三个弟弟和女儿已经在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射,商量着他的后事。他年纪大,身体底子又不好,医生并不建议化疗。所有人开始为他倒计时,唯有他,对那根侵入身体的管子,充满难以说出的尴尬和愤怒。

他的三个弟弟开始为他寻找墓地,并商量着如何轮流看护以及哥哥过世后,祖产里的那些部分如何分。女儿并没有跟三位叔叔争什么,她是女的,已经外嫁,更何况,她在血缘上并不属于这个家族,不愿去掺和这些纠葛和小利。她当然也知道,三位叔叔在此时愿意轮流担负他们作为兄弟的责任,并非完全为了那点说出来都难堪的祖产,而是出于地方习俗——把病重的人好好送走,才能让活着的人心安。

耳背的老王,和大多数杂音隔绝了,可仍有很多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比如说,死者的声音。这是近一年来的常事了。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人群中,喧闹的茶馆里,他并没有听到邻桌或者对面那人的声音,却听到某种飘然若无的空旷之声,像对他说的,又像是无意地飘过。他记得这声音属于某个人。有时是前街卖猪肉的李大头,其大嗓门往往能在市场的喧嚣之中,粗暴地传到另外一头,可这李大头,在去村里收活猪时,被一辆运沙的大卡车碾死。有时那声音是老电影院斜对面茶馆的八字胡,他死在和儿子的一场争执后,一根绳子环住脖子,吊在自家房内。李大头的嗓门仍大,八字胡也还阴阳怪气,老王每次想听清楚,却总是会被旁人打断,或是拍他肩膀,或是对着他的耳朵喊话。

他没法跟别人讲这些——尤其是听到他死去老婆的声音,更没法讲。老婆的死,是老王不愿回想的事。一场急病让她躺在医院里,他愣是筹不到手术的钱,十几岁的女儿,哭着求他想法子,他便去求几个兄弟。个个穷困的兄弟,也拿不出,女儿眼泪汪汪四处跪求,却只拎回几百元。父女两人绝望而凄凉,眼睁睁看着病床上那女人由于医院停药而断气。这事之后,女儿瞬间长大。老王没法安慰女儿,只能把这当成自己的失败,失败到看着女人死去而无计可施。耳背的他,听到的老婆的声音,一半是叹息,一半是劝他多吃、多睡。这些劝慰之语成了他最深的秘密。除了清明,他并不会专门穿过小镇南边,去往江岸的那片林子里看妻子的坟墓,可有时从镇上踱步,却总会在忽然抬头间发现,迈开的脚步,总是指向妻子安眠的地方。那里江风浩荡,林风湿润,热带植被遮挡住了所有隆起的土堆。

插入体内的那根细管,不断地从老王体内往那透明塑料袋运出紫黄色的体液——血?胆汁?或者……老王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女儿跟他讲,他体内有些地方堵住了,若是没有这根管子把体液排出,就没别的法子了。总之,他还得在医院待着,待到所谓的“病情稳定”,他才能回到镇上。医院里的嘈杂与他无关,他担心的是,女儿要如何付得起他每天卧在病床上的医药费?

他听到医院重症病房里,有时会传来轰鸣之声——那是病重不治者灵魂告别身体的声音。他从没想到,原来人离开,竟会发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声响。他更没想到,这声音那么大,可别人却听不到,以前年轻的自己,也听不到。一般来说,那轰鸣五分钟后,撕心裂肺的哭声会把医院的夜撕碎。

他已经耳背到、老到,或者说病到,只能听到人死去的声音了。

从病房里滚动的电视屏幕上,老王知道,台风即将到来。

这是七月中旬,天空还没有多少台风到来的预兆。老王六十九岁了,见过的台风太多,不觉得这一场会有什么不同,更何况,这是在省城——城市不但没有夜晚,连台风也被驯服得像风扇里吹出来的,能折腾出什么来?每天,二弟、三弟或者四弟,会到医院旁边打饭到病房里面来,老王就在床上吃。那个和身体相连的透明塑料袋,悬挂在床头的铁架上。老王羞于见人,对他来讲,这个装着他体内流出来的怪异液体的袋子,是一个多余的器官,他有着“畸形”的身体。手术后住院的十几天里,他从未离开病房,只是偶尔在提着装有体液的塑料袋上厕所时,他会在病房阳台稍微站一会儿。

“听说这次台风很大,叫什么威尔逊……”二弟不敢确认,翻看了手中的一张都市报,“哦,叫威马逊,听说有十多级……”

老王问:“什么逊?”

“我说台风,这次的台风,很大,明晚就来了……”二弟凑近老王耳边,声嘶力竭地喊。老王的二弟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身体虽说还算健康,但在镇上,实在没什么来钱的门路,这些年也过得窘困。此次守着这位患了绝症的大哥,虽说住院花的都是侄女的钱,可是……可是,得抛下手里的活才能来守着,他可是一歇下就没收入的啊,他越守越发愁。老王的女儿和三位叔叔开会,强调了一点:不能跟老王提“癌”的事,就说是血管有点毛病,一提“壶腹癌”,估计老王得被吓死。老王的三个弟弟都呵呵苦笑,这事能瞒得住?

“这台风,来得早。我得回我那屋子看看。”老王朝二弟说。

“就你那破房子,被风卷了也就卷了。出院后,你搬去我们那住,不用自己住。”老二又得喊。

“房子破,可我住惯了,不去和你们挤……不行,风要来,得回去看看,东西没收拾,风大,屋里都是水。”

老二喊:“你住院呢,回什么回,我打个电话,叫我儿子去你那看看,帮你收拾……”电话打完,老王还是坚持要回。老二冷冷道:“你以为我们不想你出院?你住这,所有人都受罪。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女儿来办出院手续。”

听老二提到女儿,老王就沉默了。

傍晚时候,老王决定在台风到来前,走出病房看看。他自己拎着那半袋体液,慢慢移步,怕动作大一点,就把插在体内的那节管子搞松了。老二慢慢跟在他身后,他移步,老二也移步。穿过医院走廊时,有护士来问情况,老二回答说:“下楼走几分钟。”来往医院的病人家属,也都以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身上的管子和塑料袋。这是省城一个区医院,院子极小,又停满了小车、电动车,实在没有踱步的地方。

一阵阵的乌云,在城市顶上汇聚,千军万马已经赶到半路,烟尘已经扬起,只等战鼓敲响。前来打探的风已经呼呼作响,几棵椰子树的叶子,在风中练习剑法。

“风大,你还是回房去,别……”老二的话,老王好像没听到,他往医院大门走去,老二只能跟过去。老二闷着一肚子气,台风要来,他家里也全无准备,可他已经被这个哥哥捆死了。

老王左手指着医院对面一个人满为患的所在,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二喊:“茶馆。”医院里大堆病患家属,都围聚在这茶馆里——里面飘着的,就不仅是热茶和点心的香气,也有欢喜、悲伤、出生和死亡。

“茶馆啊……”老王想起自己独居镇上的日子,就是一壶一壶的热茶,消遣了他单调寂寞的时光。而真正心无旁骛地喝一杯茶的日子,今后还能有吗?

“茶馆啊……”

一夜的风都只是前戏,第二天白天也是前戏。傍晚时分,漫长的前戏终于完结,大幕拉开。这场威马逊台风是老王六十九岁以来经历过的最大一次风暴,即使在城市高楼的掩护下,即使在医院的房间里,也能感觉到那种摧枯拉朽。病房往阳台的门都锁死,安在阳台外面的厕所也不能用了,病号需要如厕,只能到病房外的过道尽头去。千万只鼓在敲响,千万匹马在奔腾,千万座大喇叭在播放同一阵呼啸,街面上的广告牌被吹掉,树枝嗷嗷被折断,砸到街边的铁卷门。有些老旧的房子,外墙的马赛克瓷砖被风的手硬生生扯下来。雨不像倾盆——没有那么大的盆——是整个南海升上天空,再轰然而下。雨水的重力,能砸凹小汽车的顶。大部分的小区,也都断了电,陷入漆黑。

从漆黑里浮现在老王眼前的,当然是过世好些年的妻子和幼小时的女儿。妻子是爽朗之人,可惜,命不好,跟了他。两人结婚后,一直没法生子,到处寻医问药,前前后后忙了十来年,各种法子都用尽,也没能改变现实,终于认命。在家族里,老王可就再抬不起头了。妻子郁郁寡欢,老王比妻子更闷闷不乐。有一年,妻子从她一个堂妹那抱回一个刚满月的小女孩。妻子的堂妹之前生了一男一女,这第三胎又是个女的,可堂妹夫是老师,这女儿要是再养,工作得丢了。这小女孩就成了老王的掌心宝。

老王起先并不认为自己能接受一个抱来的女孩儿,可没多久,他和妻子紧绷的脸,都融化在小女孩的笑声中。那些年,镇上陶瓷厂还在,老王还是陶瓷厂两百来个工人中的一个,工资虽不高,但比起周边村子里的农民,算是好过多了。为了多干几年活,多领几年钱,老王还把年龄往小里改,而且一改就是七岁。女儿小时,日子是甜的,家中不宽裕,可两人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这个女儿。这女儿也懂事,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若永远那么小,该多好……现在,女儿也嫁人了,还生了个男孩……太快,什么都太快。

女儿读书很用功,镇上的教育条件不好,但她还算是学得不错,可惜……可惜她读初中时,妻子患病过世了,也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老王勉强供着,女儿勉强读完了高中,就到省城打工了,并没有念大学。陶瓷厂破产后,厂长发家,家产上千万,而两百来工人全都下岗。下岗几年后,到了退休年龄了,国家政策也一直在调整,其他人都有退休工资领,唯独老王没有。女儿去查才知道,老王当年为了多干几年活,把年龄改小七岁,按照档案年龄,还未到退休年龄,故而没法领。从陶瓷厂破产到六十七岁的那些年里,老王就是在镇上做些杂活,女儿打工后,给他支持一些,他活得不像个人。六十七岁了,按照旧档案,他满六十了,可以领退休工资了,算是熬过来了,却没两年就患了病。

台风……足够大的台风……此时医院里伤者人满为患,这些即使在台风夜也不得不路过街头的人,在医院里展示着各种诡异的伤口和奇葩的受伤理由。

老王在风雨声里,感到宁静。

眼前顿时一黑,伴随而来的是各种尖叫声。医院竟然断电了,病人都不再说话,静悄悄地等待,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有些人点亮手机屏幕,从各个病房里划过破碎的微光。有护士在过道点上一些蜡烛,医院发电是在二十分钟后,而发电机电量太小,供不了所有病房,只有手术间和ICU病房亮了。

阵阵的嘶吼在进入下半夜后就减轻了,从天空中倒灌下来的大海也疲惫不堪,气息微弱。天终于亮了,二弟出去买早餐,绕了几条街道才回到病房来,浑身已经湿透,他拎着冒着热气的面汤,说:“街上的树都倒了,雨水淹到腰。走了很多地方都没开门,能买到东西吃,算运气好。”见老王没回应,二弟为自己涉水跨越无数的断枝残叶买回来的早餐不受重视而生闷气,他用尽全力喊道:“你还记得医院对面那栋楼吗?开茶馆那家,那栋楼,被风吹歪了,靠在旁边一栋楼上。”

老王仍无回应。

医院也陷入了某种无序之中,之后的几天内,电一直没来,只有重病房和手术室才有断断续续的电。一场超大台风,让医院也陷入了瘫痪,加上伤者人满为患,医生在前来查病房的时候,为了给医院争取床位,跟老王的二弟说,老王暂时病情稳定,不会有大的起伏,倒不如出院,在家静养,也可以省些花费。

二弟觉得高兴,立即给侄女打了电话,可信号瘫痪了——老二望着手机里微弱的电量发愁。水也成了问题,各个病房都开始限量供应,听说很多居民小区,已经停水停电,有条件的人,已经想办法驾车逃离省会,前往乡下避灾。

女儿在台风后第三天,才到了医院,和二叔商量后,办理老王的出院手续。

二弟带着老王,租了一辆的士,七拐八拐,将近两个小时,才绕过满城垃圾,离开了平时二十分钟即可离开的市区。

老王在车窗边,看着重创后的城市,奄奄一息,犹如自己。

三天后,老王的女儿就接到二叔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阵轰炸。她只是默默地听,偶尔应付一下二叔:“我就知道会这样。”二叔嗓子哑了之后,也不想再说了,她听到了二叔发出的某种奇怪的哭声。她掩盖自己的疲倦:“都这样了,再住院吧。”在挂掉手机后,她回忆了半个时辰,才从被二叔喊得嗡嗡响的耳朵里,捡回一些零碎的词语,拼凑出了二叔愤怒的理由。回家之后,老王所居住的陶瓷厂老瓦房,竟然躲过一劫,没被连墙推倒,可屋顶还是被风掀开了一些瓦片。二弟让老王搬来和自己住,老王却坚持要去修屋顶的瓦。二弟吵不过他,只好说,我们给你修。他就去和老三老四商量,谁知道刚商量好,发现老王已经架起云梯,在屋顶上移动着瓦片。三兄弟用怒吼把大哥喊下来,他还不愿。第二天晚上,老王的脸上再次出现了胆汁般的紫色——他在爬云梯搬瓦片的时候,把插入体内的管子搞松动了。二弟一脚把门踢得快要从门框掉出,喊:“你女儿花那么多钱给你动手术,你爬一次梯子,全毁了。你怎么不替别人想想……”

女儿打电话到医院咨询,给老王动刀的医生说:“建议还是去省医院吧,我们这里能力有限,再插管子,估计也难长久……”她骂了一句“×你妈”。这医生早就知道把管子插到体内,稍微行动就会前功尽弃,可还是极力把老王留下来手术——若非台风扫荡了省城,徒生无数伤者,老王仍旧留在区医院里,每天交着高额的医药费。

老王被送到了省医院,再次休养了一周,碰巧有壶腹癌专家从北方前来会诊,女儿极力联系,专家愿意出手,给老王体内放了一个支架。支架分金属和塑料两种,金属支架用得久,但价格贵,不算手术费就接近两万;塑料支架三个月作废,但要便宜不少,只需三千多。会诊的专家对老王做了全面检查后,问老王的女儿:“他还不知道自己病情吧?”她摇摇头。专家说:“那就别告诉了,好好过后面的日子。放塑料支架吧,金属的,没必要。”

她瞬间松懈下来,眼泪在脸上冲锋陷阵。专家的话,等于宣告了,老王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日子了。她之所以会泪水泛滥,除了觉得心痛之外,还因为她发现了自己内心竟有了轻松和宽慰——这本不该出现的感觉出现了。他把她从小养大,给了她能给的,也给了不能给的,她并不比那些待在亲生父母身边的孩子得到的少。在她的手机里,亲生父亲的称呼一直是“姨父”,亲生母亲一直是“姨妈”,可她并不能欺骗自己,她的血液,来自“姨父”和“姨妈”。那种真实感,甚至在还未相见之前,内心已经笃定。但那又如何呢?带大她的,是老王和病逝的“妈妈”。可此时,她竟然在专家宣告了父亲生命的倒计时后,觉得轻松,她为这种“无情”而耻辱,泪涌难抑。

老王在支架手术后,待在省医院养了一周,就昂着头回到镇上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好了吧,身上不需要再挂着那个让他羞耻的透明袋子了。

老王的女儿和几个叔叔商量后,找来族里一位懂阴阳堪舆的伯父,让他在此前选好的墓地里,进行安墓的仪式。这一切都瞒着老王。他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他的几个弟弟和族人,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她回到镇上,和几个叔叔一同去了选好的墓地,看到挖开了一个很浅的坑,几块石头安插到坑里,像要开建的宅基地。她并不能帮上什么,女孩,又不是亲生,她只能旁观——有一些仪式,是旁观也不能的。

当纸钱、香烛和鞭炮轰鸣弥漫的烟气互相混杂时,老王正在镇上陶瓷厂门口的茶馆里和一杯加糖的红茶斗得你死我活。在以往,老王只点绿茶——所谓的绿茶,其实是摘除了茶叶后的茶梗,透明玻璃杯里,根根刺口。老王习惯了这种苦绿茶加糖的味道,对那大锅煮好的红茶没兴趣。他以往并非没点过红茶,却老是喝不完一杯,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让一杯红茶见底。

女儿从墓地回来,走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小镇中,走回她幼小的岁月。破旧的陶瓷厂旧址,不断地陷入更加破旧中去,厂门面前种满了地瓜,地瓜叶漫无边际、长势惊人,竟有要把那间老瓦房淹没的野心。她远远就看到父亲在茶馆中的自我沉醉,她想向前走去。在母亲去世之前,她只要走向坐在茶馆中的父亲,他总会给她点上一个热乎乎的雪白大包子。父亲自己喝茶不舍得点吃的,可从未怠慢过她。母亲死后,她竟再没有和父亲一起喝茶的记忆了,包子的滋味,又有多久没尝过了呢?

她快步走过陶瓷厂门口,走过父亲和红茶的苦斗。

老王是镇上的闲人。除了待在茶馆里,他会在腰间别着一个眼镜盒,手中拿着一份报纸,在镇上乱走闲逛。小镇小,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出小镇的边界。在乡间公路上行走,耳背的他,又不得不被那些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所迷惑。他死去的老婆,以各种声音召唤着他前去探访,很多回他是在无意识地走到老婆的坟墓不远处才猛然惊觉。他站在林子边缘,踌躇许久,去看也不是,转身离开也不是,在那转圈。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了,进入林子,走到老婆的墓跟前,花草太高太密,已掩盖了坟墓。他在那静静地蹲了好久,走出林子后,立即给女儿打电话,喊道:“要是病好不起来,把我跟你妈埋一块儿。”

“胡说什么?喝你的茶去。”女儿在手机那头喊。

“埋一块儿……”

“……听不清楚……”女儿用尽了所有力气喊。

女儿都挂了,老王才又挤出一句:“这事总得按我说的来……”

有些许洁癖的老王,在家的时候,除了翻阅报纸,就是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整理完衣服,他便会盯着老衣柜上的镜子看,他不看别的,而是看那胆汁的颜色会不会重新在自己脸上出现。他很少与别人说话,别人难以得知他的内心,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恐惧。这恐惧来自生命链条的戛然而止——无后的痛苦从没在他内心减退。老王没有看到镜子里紫灰色的泛起,却看到镜子里那人双眼布满惊恐。那插管子的疤痕、动手术放支架的疤痕,泛起从内而外的隐痛,皮肤则满是蚂蚁爬过的痒。伸手要挠,痛和痒却忽然又转移。

老王有时会紧紧盯着某样东西,比如镇上卖芝麻油的摊子,比如街边的粉汤店……他怀疑自己盯紧只是为了死亡到来时记忆不至于消散——他用刀子般的目光,对抗渐渐加剧的遗忘。

在老王的无所事事中,有一件事在镇上引起了轰动。天气入秋后,镇上陶瓷厂的最后那任厂长投江自尽了。这个厂长当年搞垮了镇上的厂子,自己却肥得流油,关于他和省城某某官员关系好的风声一直存在。有人说他不是投江,只是一个意外,说他当时在考察一个项目,想设立抽沙场,他划小船在江上时,意外翻船,不深的水硬是把他溺死了。更有传言说,不是自杀,不是意外溺亡,而是谋杀——这几年国内反腐高压下,省内和他关系好的那高官也进入了纪委的视线,厂长的溺亡,是对那高官的调查引起的,是有人要斩断这根腐败的线索。

老王也和当年的老工人凑在一起,听他们的议论,陶瓷厂风光的时日在老工人的嘴边复活。那些年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力气,老王身体还不错,所有的生活都有奔头,可……没了……没了,犹如一场疯狂的台风后,所有东西都毁了。在老王印象中,厂子垮掉后,小镇上所有的活物都变得慵懒、腐败,围绕着小镇周边生长的热带植物,也发出潮湿的刺鼻腥臭。

“连他都死了……”老王试图想起厂长长什么模样,记忆却全是糨糊。两年多前,女儿帮自己办理退休工资事宜时,也曾找过这个厂长的,当时他曾给盖过什么章并愿意一同去相关部门理顺关系,他甚至在自己家里,给老王倒过一杯热茶。领到第一笔退休金时,老王对那厂长充满了感激——对其当年搞垮厂子的仇恨也烟消云散。

各色人等,拥堵在厂长建在镇上的那栋最高的七层楼前。

老王闷闷地对自己说:“他也死了!”

老王的生活愈加规律:早晨五点半就醒了,但并不立即起身,他躺到六点,才起来洗漱。他六点二十出门,到茶馆靠门的位置坐下,买一份早报。接近十一点,他才从茶馆起身,到菜市场买回肉和菜,回到陶瓷厂的旧房煮中午饭。午饭之后,他睡一觉,下午三点左右,再次出门,绕着镇子走一圈。此时,他或许会再次到茶馆里坐下,或许到关二爷庙门前围观——此时镇上大部分人都聚在这里,热议着下一期彩票是什么数字打头。夜里,他会打开电视机,看一下电视剧,他爱看武侠片和抗日片,刀光剑影和枪炮轰鸣,让他心事柔软。他会在此时想起,多年前,老婆还在,在给女儿洗澡完之后,一家三口围聚在电视机前的场景。那时,老婆常常会抚摸着女儿微卷的头发,好像想捋直——女儿的头发一长了就自然卷。老婆那时常常笑着说:“读书要用功,以后啊考上大学,工作了,领工资了,爸妈就享福了……”女儿经常在她双手的抚摸中睡着。夫妻俩也不说话,只是沉默无声,在电视机耀出的光中度过前半夜。女儿读书后,为了让女儿清静写作业,看电视的时间少了些,老婆便在灯下给人修改裤脚……如今的老王常常是看着电视,就被一阵钻进窗口的风惊动。他看着这阵无端的风:“你来了!”

过一会,他说:“走了?”

塑料支架倒是出乎意料地撑了不止三个月,老王也没在这三个月内逐步衰亡。他活过了塑料支架的寿命。支架渐渐失效后,体内的堵塞再次出现,紫灰色又在加重。女儿回来和几个叔叔商量,准备再把他送往医院手术。老王冷冷地说:“治不好了,还去医院干吗?再去割几刀?”女儿喊道:“想死还不容易?你不去手术,活不过这个春节。”老王沉默了,他其实想问:“是不是癌?”可终究没问出来。

女儿也转移注意力,不断滑动着手机屏幕,查看她儿子的相片,一个处于上升期的生命,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手机上的画面。

老王最终还是答应了去手术。再次回到医院,再次吊了一周盐水之后,开始手术,换了一个新的塑料支架。养了一些天,身体上多了一个新刀疤,他又回到镇上。其时离春节已经不远,卖年货的摊子摆满大小巷子。

春节之前,依照地方旧俗,女儿和女婿回来送礼。女儿买了新衣服、一罐油。老王和女儿说着地方上的话,女婿听不懂,只能赔着笑了。老王说:“怎么不把小孩抱回来?”女儿说:“不方便,颠颠簸簸,还转车。”

年货铺满小镇,还往小镇外面溢出。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有时很想洗掉自己在这里染上的痕迹。这些年里,她总是憋着一股气,想活得比那些从小一起玩的姐妹更好。她高中毕业后便出来打工,后来自考了省内师范大学的本科,工作也不断地换,最初是售货员,现在到一家旅游杂志去当主笔,她好像还真的过得不错。自己和老公总算靠两人的努力,在省城买了房,虽然是二手,但给了她一些微弱的安全感。

她内心的气一直憋着——直到她生下儿子,她亲生母亲答应来帮她带小孩后,她才悄悄落了一场泪。月子里的汤,都是亲生母亲熬出来的。亲生母亲明确跟她表示了当年把她送出去的愧疚,并说,来给她带小孩,想偿还那些年里的亏欠。时光和生命的轨迹,能轻易就补偿吗?她很清楚当年因为计划生育,把她外送是迫不得已,但她仍旧满肚子怨气——她毕竟因为那一送,体验到了太多的悲伤。

血缘比任何东西都要真实。和亲生母亲第一次见面起,她心里的天平一直在偏移,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这种偏移是对养大自己却病逝的“母亲”和老王的背叛,可她没法阻止血缘带来的情感爆发。她和亲生父母家,走得越来越近。

女儿、女婿在茶馆里点上糕点,让老王一定要吃完。老王没什么胃口,可也吃了。当父亲,当岳父,不就是这一刻最有尊严吗?他看看周围茶馆里的熟人,甚至想对他们说:看看你儿子,吸毒!看看你儿子,不就是个踩三轮的?而我女儿,靠她自己,住进城里了。这忽然冒涌而出的豪情,让老王精神一振。

女儿递给他红包的时候,说:“你女婿给的。”

“给这干吗?”

“给就拿着。”

送女儿女婿去车站时,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日子,还是值得活一活的。

大年初二,全镇人拥上街头。这是一位境主的诞辰,又逢大庆,有钱的人都捐了款,在这日举行游神的仪式。游神队伍抬着神像,走过镇上的每条街道。鞭炮声隐隐约约,在老王耳中闪烁,烟味无可阻挡地在他鼻子里冲锋陷阵。有钱的人正在拼命表现,捐款数字都要把别人压下去,好在神的面前炫耀。在以往,陶瓷厂的前厂长是一个风头很旺的人,不但往往捐款最多,自然也是组织仪式的“公头”。可他的意外之死,让他家门紧闭——虽说瘦死骆驼比马大,但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捐款光荣榜,他的家人怕被追债,也就没有再捐一分,甚至没有出现在游行的队伍里。

当大队伍经过被拆得只剩下两块石墩的原厂门前,老王走出房门,站在门前绿油油的地瓜叶中,朝队伍投去一瞥。他眼神有些恍惚,好像看到的不是在游行,而是当年厂子成立时的热闹场面。那是多少年前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厂子初设,厂门落成,作为其中一名工人的他,觉得未来日子很有奔头,那时他和老婆虽然也在为未能生育的事而到处奔走,但都还算年富力强,对后半生还没彻底死心。

三十五六岁的老王,站在新落成的厂门前,站在八十年代的门槛上,心中涌动热望,没有想到他的后半生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作为一个工人,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年代。厂门落成当晚,一向不喝酒的他,竟然喝下了半碗米酒,并在老婆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说的到底是啥,他后来追问起来,她不愿说,脸总是红红的。这几乎也成了一个永远的谜。那之后,老婆会时常说:“你别喝酒了,一喝就乱讲话,丢人。”

过年的拜祖,老王极为少见地参加了。或许是怨恨祖先对自己的不公,老王不愿在重大节日拜祖已经很多年了。偶尔参加,也不随着族人一起,而是等到族人散尽后,他才慢吞吞地前往,把满腹心事撒在烟气中。而今年,老王不仅参加了,还买了一只很肥的鸡,甚至在族人的份子钱之外,单独买了一挂鞭炮。不仅拜祖的仪式一个不落,他还兴趣很浓地和族里的人谈起了当年修建祖屋的旧事。二弟的小儿子,说到他女朋友,露出一脸尴尬。二弟说:“你们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老王听不清侄儿的话,只隐约听到他的一些埋怨,大约是家中房子破旧,不宜当婚房之类。二弟也很尴尬。这个侄儿读书不多,但这两年和人合伙,在省城开了一家手机配件批发店,不能说赚到了钱,但养活自己已经不是问题。家里就这么一个境况,说起婚事,总是让人百感交集。

老王只能当作没听到。老王想起女儿出嫁时,为了避免他为难,举办仪式时,她自己出了所有的花费。最初让老王陷入尴尬的,是女儿的婚事要放在哪举办的问题——其时,女儿和她的亲生父母已经越走越近,放在亲生父母那边举办,也是合情合理的。女儿也陷入左右为难,若是“选择不对”,以后婚姻中遇到什么不顺,或许都会被旁人视为出嫁时娘家都没选对造成的。最后,是女儿的亲生母亲帮她做了决定——在老王家举行。女儿告诉老王这个决定时斩钉截铁:“我还姓王呢!”

这句话让老王浑身颤抖,他为此在抽屉里取出一张老婆模糊的旧照,痛哭了一个下午。无疑,女儿的选择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让他觉得二十多年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血缘没法改变,可女儿确实跟着他的姓,她是他确证无疑的女儿。婚礼那天,女儿女婿敬茶敬烟,他脑子一片空白。女儿的亲生母亲也来到老王家,把女儿送出去,送到前来接亲的轿车上,送到噼啪作响的鞭炮声里……

游行队伍给小镇的路遗留下鞭炮轰炸后的红纸屑,风吹过,漫天飘红。傍晚,游神的人群全都散去后,老王才迈开步子,顺着游行路线,把红纸屑踩踏一遍,鞋底都染上一层红。此刻,他再次想起女儿还小时,遇到这样的节日,定然是人群中欢笑拍手的一个;更早以前,老婆会对着游行的队伍,一脸虔诚——她不能不虔诚,没有生育的她,所有的希望,都在神那里。她拜尽了镇上大大小小的神,也走进镇上那座破败的教堂,拜了那自西方来的大神。

老王又想到和女儿强调过,他死后,要把他和老婆埋一起,可最后能达成吗?女儿和三个弟弟都不愿承认,可他还是知晓他们已经给他选好了墓地,他还打听到了那地方。有一次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墓”,可在还差两百米就到的时候,他落荒而逃。女儿和三个弟弟虽然没有把那个“癌”字说出来,可他又不是白痴,哪有不明白的?住院的病房里,时常有人进来塞传单,那些传单上写着种种治癌圣药的广告,哪里发现了什么虫,哪里挖出什么草,已经被制成癌症克星,等等。老王每看到,都悄悄收起来,揉成团,丢进垃圾桶,以免女儿和弟弟看到后,还担心他看到了会多想。

老王不愿去捅破,一是因为希望即使是肥皂泡,只要不去捅,只要还没破,总还是色彩鲜亮的;二是因为,一旦捅破,他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可怜的等死者了——他还残存着某些没散尽的自尊。

身体再次出现问题,又已经到了七八月的台风季。

这一次不是肤色的紫黄,而是时不时伴有的发烧和疼痛,他先是忍,忍不住了,就去镇上门诊打止痛针。门诊的人早听说了他的病情,委婉地拒绝了,说没能力给他止痛。痛到忍不住,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沉默了好久,说:“知道了。”

电话挂断后,她就立即给二叔打了电话:“我爸已经出现了晚期的症状了,开始发烧发痛了……”老二想了好久:“……那,怎么办?”她说:“叔,我听说堂弟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了,前两天他还在微信里张罗着,说要准备拍婚纱照什么的,日子挑好了吗?”

老二说:“没。”

她说:“还是要尽快挑,我爸开始出现经常性发烧了,晚期的症状已经出现……一旦出现这个,就很快了,哪天都说不准。你们还是尽快找日子,越近的越好。挑太远的,我怕我爸撑不过去。”

“我跟你弟说说,这两天就挑。”

老二把老三、老四和儿子都叫来,在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之前,板着面孔举行了家庭会议。会议很顺利,那小子以往虽挺爱说反话,此时却雷厉风行:“结。”决定之后,屋外已经下起了暴雨,没什么风,但雨很大,把整个小镇笼罩其中。经历过去年那场摧枯拉朽的超强台风威马逊之后,大家都对眼前这场雨不屑一顾。

剩下的,就是和女方商量之后,送礼,索来八字,拿着八字去找先生挑日子。因为形势紧迫,和先生说清利害后,让他尽量往近里面选。先生最后选了当月月底,距离选日那天,二十几天左右。婚期一旦定下,全家人就投入了紧急的准备当中,而如何保证疼痛一日一日加重的老王能够撑过结婚,也变得很重要。老王的女儿,决定给二叔最后、最大的支持,也维护老王最后时刻的尊严。

她回到镇上,叫了一辆小车开到老陶瓷厂瓦房的门口,等在这场持续了三天还没停的雨水中。雨水敲打着小车的车顶,噼啪作响。瓦房不远处的江水已经上涨,颜色浑黄。她进去叫老王再上省医院。

老王无比平静,淡淡地说:“又要上医院?”

“是。”

“又要换支架?”

“不清楚,医生检查了才知道。”

“你得告诉我,是不是癌?”

“什么?”

“是不是癌?总得告诉我,不能让我死了也不明不白。是不是癌?”

“是。”她沉静得自己都害怕。

老王还是如再次遇到电击。他在心中自我猜疑、求证了多回。可当确证无疑的消息传入耳中,仍旧让他震惊,本来以为会看淡,终于还是没能顶住“真相”席卷一切的巨大威力。当年被电击的瞬间,浑身所陷入的撕裂,再次在身体上复活。他极力控制,可发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屋外的雨,也被他的发抖引发,轰隆隆倒下。老王的嘴唇抖着:“既然是癌,还去医院干吗?这钱,不花了。”

“不花不行。”

“支架换了几回,你欠人多少钱?我这人命衰,当初就不该抱你当我女儿,害了你前辈子;我再去医院,就害了你后辈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完?”

“钱的事,不归你考虑。你跟我上医院。”

老王不说,拎起一件挂在木柜玻璃前的大衣披上——女儿带进来的湿漉漉的风,让他觉得冷。她说:“去不去医院,现在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了。你侄儿要结婚。你要放弃,也得等到他婚后,而不是现在。你在镇上活了七十年了,知道口舌的厉害。撑不过你侄儿的婚事,你死了也会被别人说几十年。”

老王沉默。

她流着泪:“你得去医院。到底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医生观察后才清楚。除了堂弟的婚事,我还想你多撑一些时间——还有一个多月,你就七十岁了,再怎么样,你也得把这个生日撑过去。”

听到“生日”,听到“七十”,老王的身体又抖动了。他喝过镇上不少老人的寿酒,都欢喜热闹得很,而自己的七十大寿,却要“撑”才能“撑”过去?

老王把大衣的纽扣一粒一粒扣好。这是一件老旧的中山装,当年厂里冬天穿的工装,上面不少断线的地方,老婆都曾补过。老王把往事全都穿到身上,自己也安定多了。他说:“今天,我就不去医院了。你先回,我看这场雨,明天就停了,什么时候雨停了,你来,我跟你去。明天要没停,后天停,你就后天来。去年台风,我在医院过的,眼前这场雨,我就在屋里待着,哪都不去。”

她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了,走进雨中,浑身湿漉漉上了门口的车……

老王期待着雨水变大,可雨势却在不断减弱,到了傍晚,只剩下淅淅沥沥的绒毛雨了。老王一直在房内等待,希望风能大起来,大得像去年那场台风,他多想见证一下去年台风夜,这间屋子的瓦片被风揭开、刮走的情形。雨小之后,电很快就来了,小镇上稀疏的灯光逐渐在外头亮起。老王没有去拉灯,没有让黄灯泡把房间侵染,他坐在黑压压里。

老王决定走出房门,小镇的灯光又大多熄灭了,后半夜把小镇浸泡在蓝黑的墨水中。屋外地上都是水,老王走在悄无人声的街巷上,走在属于自己的王国里。在此时,别人听不到而独有他能听到的死者的声音,喧嚣沸腾。这些声音涌来,他们的面孔也交替出现,终于在他面前,行走成往日热闹的集市,行走成一个盛大的节日。逝者成群结队,老王却很着急,他想在“人群”中寻找的“人”,却形迹可疑——得细细辨认,才能从嘈杂的声音里把她筛选出来。可她没有现身,他只有不断地跟着那声音往前走。

他疾速行走在小镇的街巷上,像深夜一闪而过的盗贼。

很快地,他走出了小镇的边缘;很快地,他穿过木林;很快地,眼前无路了……眼前,就是那条从小镇边上流淌而过的大江——这海南岛上最大的一条水,在注入大海的地方,也流出了一个叫“海口”的地方。后半夜的江边,风大得可疑,好像这两三天里只下雨不刮风,是因为所有的风都汇集到此时、此地,等着老王来吹。

风不能在屋里等,得追。老王这么想的时候,去年那场超大的台风就出现了。

台风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