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朋友青衣不唱青衣,也不穿青衣。在某一年,他忽发奇想,宣告自己要写武侠小说,主人公是一个身着青衣的落拓浪子,浪荡、嗜酒、爱风尘女子、骑快马——他的武侠小说当然没写成,可“青衣”却替换了他的姓名,成为他唯一的称呼。当然,他承接了想象中的主人公的所有特性:浪荡、嗜酒、爱风尘女子……没快马骑,于是开快车。在他最风光的年月,他曾包了某酒店一个房间半个月,备好足够多的酒,供一些江湖朋友狂欢。吃喝玩乐若干年,他忽然厌倦:刮了胡子、剪短了头发,甚至穿上衬衫,扎了腰,跑去一家旅游杂志社当了编辑。我们对此嘲笑许久,他小学没毕业,真以为挂副眼镜就是知识分子了?他是真的小学没毕业,读到三年级就跟着家里的渔船出海捕捞,后来为了面子,花钱买了个高中文凭。可他在杂志社的表现让我们大感惊奇,他很快当上那个杂志的编辑部主任,出入都和别人谈着文化、传统、精神文明之类的事情,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最近他露面却多了起来,尤其在一场寒流南下之后。
他的指头摁着手机,不断切换下一张下一张,他指着屏幕说:“就是这东西,我被这东西,搞傻了。”那是一些造型简单的小陶器,状若水杯,又不是水杯。按照他从烧陶人那里听来的说法,这些陶,是烧给那些还没出生就死去的婴孩的——就是说,有些人把胎儿打掉了,为消灾解难自我安抚,得买这个陶器,举行某种仪式之后,砸掉,埋进土中——这种陶的唯一功能,就是供人砸碎与掩埋。他去省城附近一个以烧陶出名的小镇采访回来,带回这些相片,也带回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梦话。我很清楚,他浪荡之时,自然是有女子为他打过胎的,可不也在他多年的嘻嘻哈哈中过去了,怎么去见了这些陶器,就变了一个模样?他说:“小猫,你说得轻巧,看看这些陶,这个黑洞,你真不觉得可怕?反正我是天天没好梦,闭上眼就是这些陶飘来散去,我就往那黑压压的洞里掉。”他脸色发青,黑眼圈深重,据说都和带回的相片有关。
“这保暖内衣,你真不要?”他把袋子往我怀里塞,试图转移话题,可眼中还是有惊恐。
“都是男的,你送我内衣搞什么?”
他嘿嘿一笑。
他和很多女子保持着关系,即使他结了婚,读小学的儿子会自己坐公交去上课了,那些女的还跟他不离不弃。他也不是专门买这保暖内衣来送我,只是来和我见面时,在一个超市门口的小摊处,发现他一个女朋友正趁着寒流叫卖,他一口气买了六套,算是对那女子的间接接济。这六套内衣如何送出去,足以让他头大——他总不能回家跟老婆说天冷了,一口气就买了六套吧,这毕竟是海南岛。说起他老婆,也是一个传奇之人,我们一致认为,他老婆有着中国女性最优秀的特质。据说有一回,凌晨四点多,一个女的拨打了他的手机,青衣正在酒后的昏睡之中,他老婆便接了那个电话,听到了那女的在电话中向青衣诉说的“真情”。天亮之后,他老婆淡淡地说,有个女的给你打电话,你不回一下?吓得他脊梁骨发寒,以为这番是闹大了,谁料再没下文。他因此对老婆饱含愧疚,偶尔浪荡之后,就给老婆买件衣服、送个发夹,权为自己减压。
“你真的不觉得这陶器很诡异吗?你仔细看看,这形状,像什么?”
我,看不出来。
青衣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的不为生计困扰的人。他家位于省城海口的西面,临海的渔村,天天住着面朝大海的院落不说,也很早就暴富起来,在省城里有几套房出租,他因此过了很多年无所事事不工作的生活。他的老婆对他做事不做事也不是太在乎,若是有一段时间他身体不适,窝在家中没有外出,她老婆还笑问:“奇怪,不出去喝酒了?”她给青衣生了一个男孩,这让青衣在父亲那里有了个交代——传宗接代的大事已经完成,他基本上就属于唱着《夕阳红》养老的状态了。
我年纪和青衣差不多,却始终单身,都有人传我是不是对男人更感兴趣了,但我并非没有尝试过寻找一个人做伴,终是没有结果。几年前,有一个南京女孩跟我网上混熟了,专门南下,抱着和我共度今生直到烧成灰的信念,却没到半个月就怏怏而归。她说她吃不惯海南菜,她嫌弃我的那间房子小,我都能忍受,让我崩溃的是,我母亲听闻消息后,从乡下拎着一袋鸡蛋两只鸡就上来了,却被她随手就从阳台往外面扔。当天下午,我就给她买了第二天回南京的机票,并把她送去一个旅馆。还是青衣开着车去送的她,我不愿随她到机场,青衣说她从坐上去机场的车,就眼泪哗哗没停过。那之后,我并非没有过一些露水情缘,但要说谈婚论嫁,总是觉得太过遥远。
青衣见我多年都是一个人,也从没带着妹子出现在他面前,比我还着急,让我去找老城区一位法力高强的神汉给算一算。他说此前他有堂妹年纪大了也没嫁,家里人火烧眉毛,就去找这神汉打听,那神汉掐指一算,指出青衣那堂妹早几年谈过一段,错过了,新缘分还没到,还得等一年半。一年半后,他堂妹果真结婚了。青衣带着我拐过巷口破旧的青石牌坊,在一间老屋里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汉。青衣把来意说了,那神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坐下来,亲自给我倒茶,并带领我参观了这间通风透光都不好的老房子。他不说到底我的缘分何时到来,却顾左右而言他,问我对这房间感觉怎么样,愿不愿意跟他学那为人指点迷津的神技,我兴趣来了,青衣却拉着我离开。在牌坊下,青衣咬牙切齿:“你就吊死在这牌坊下吧,神汉都觉得你只该跟着他当徒弟,你这辈子他妈就这样了。”
青衣带我去过他省城附近的老家。那个渔村虽然名义上还是村子,可由于靠近省城,已经高楼林立,几乎看不出乡村痕迹了。在市政府的规划图中,几年后那里会是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个商业中心,关于拆迁即将开始的传言,也已经沸沸扬扬。青衣让我去他老家,是想让我这个所谓的摄影师,拍下他即将消失的老家,让他家族延绵数百年的这个村子在变成市中心后,他还能翻看照片记起来,抵抗记忆的腐朽。我们抵达村子之时,我并未感到这个宁静的地方,有即将被连根拔起的迹象。村民谈论的事情当然都是关于拆迁的,但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把握不准。
青衣的老婆和孩子也跟着回来了。那个小男孩一回到这海边的土地上,就像长出了翅膀,四处乱飞,青衣的老婆得随时跟在身后喊叫。
青衣家的院子不远处就是大海,琼州海峡的浪时时涌上,拍打着金黄色的沙子。各家墙角都散落着一些野菠萝和仙人掌,没几年以前,这里或许要荒凉得多。而人,总是把一个地方抹灭得尸骨无存。我在天色变黑之前,在整个村子乱跑,拍下我觉得有意思的镜头,风随着日光的收缩而变得猛烈,我鼻中也感到了某种肃杀之气。整个村子在残光下,落寞而孤独——确实是短命相,存不了多久了。
夜色猛兽一般扑来,我对着有些颤抖的渔村发呆。青衣的老婆走了过来,悄悄问我:“小猫,你和青衣那么熟,有没有发现他最近有些奇怪?”
“奇怪?”
“是,说不上什么,但……”
“你觉得是哪方面的?”
“真说不上,总觉得有些魂不守舍……”她摇摇头,看到儿子正往一棵番石榴树上爬,便赶紧冲了过去,把那“小猴子”硬生生扯了下来——或许,她把生活中大部分的怒气都撒在这小子身上,让她没法对另一个“小子”虎视眈眈。
我走向院子外不远处的一片木麻黄林。此时天色全黑了,这座渔村像装进了一个密不透光的巨大蛋壳之内。
“跟我来。”青衣不知何时已经跟在我身后,话音一落,他已经到了前头。木麻黄林并不大,可里头的黑比外面更深,得借助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才能穿越过去。而一走进林里,青衣就有点惊慌失措,他一直等着我走近,才装作勾肩搭背地对我笑,带着我走。而我,发现了他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慌乱——他放在我肩膀的手,是发抖的。木麻黄的针叶在脚下,轻微地弹着鞋底。林子外头,是一座关帝庙,总算有了光,昏黄的烛光从庙门透出,把逼仄的夜,撕开了一条缝隙。
“进去!拜拜!”青衣跨步进门,庙门里面很阔大,长长的水泥路延伸的尽头,才是供奉关二爷的地方。渔村人出海,长期出没于风浪之间,朝不保夕,总得拜拜神敬敬祖先,关二爷讲义气,是渔村人敬拜的大神,为他修的庙豪华阔绰,每逢年节都是村人炸鞭炮的地方。青衣在八仙桌上抽出三支香,在燃着的蜡烛上点着了,插在关二爷面前的香炉里,弯腰拜了三拜。我看到他的身子有些抖,凑近一看,烛光下他的脸竟然冒着汗。
“遇到什么事了?”我说,“你老婆都发现了,最近是不是又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没有,倒是想,可最近……真冤枉了,有心无力。”
“那你遇到什么事了,心虚成这样?嫂子一直不太管你,现在她都问起了,肯定是你太过分了。”
“能不问吗?”青衣苦笑几声,拉着我的衣服,凑近我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以前我跟她那个,不是要卖力表现嘛,每次都得挺住半个小时,现在超不过五分钟,还没上去就……脑残的,也发现了……”
我哈哈大笑:“你声音小,关二爷就听不到了?”
“也是哦,我×。”他显得无比沮丧,“明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其实,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阵阵海风从庙外头灌入,带着酸咸苦的味道,关帝庙里的蜡烛在风中闪烁欲灭。
青衣说:“也许连这关帝庙,也快要没了。”
二
穿过高楼和车流,拐出城郊,进入城市东南边的密林。这是一片被火山灰滋养的土地。若干年前,一场火山爆发所产生的火山灰,为热带植物提供了养分,把这片土地滋养得郁郁葱葱。我们穿过火山灰的子民,在日光见缝插针的明暗里,抵达了省城不远处的这个小镇。这个小镇如此靠近省城,却又散发着顽固的老旧气息。在路上青衣已经给我介绍了,别看这地方灰头土脸,海南岛上最有钱的人都出自这地方——肥沃的火山灰滋养了热带植被,但下锄便奇硬无比的火山石,让这里的人无法以庄稼营生,他们只能往外跑,从事商贸,富商因此而诞生。
青衣把车停在江岸边的一座破院子里,满眼尽是茅草,带着水汽的江风翻涌上来,茅草在我们身边流窜。下车后,我才看到,院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坛坛罐罐,还在晾晒,还没有进炉烧过。我伸手准备去摸一个仅有鸡蛋大小的茶壶,在还没触碰到的时候,青衣把我一扯:“别乱摸……”就在我抬头的时候,看到我和青衣被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笼罩着。木头为柱锡皮为顶的屋子门口,站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头,上身一件破旧的迷彩服,绿色已然泛灰,似在泥中泡过,那笼罩中带着杀意的目光,就来自他。
“来了?”他对青衣讲。
“来了。”青衣递给他一根烟,低头给他点着。
老头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孔中喷出来,立即被江风吹散了:“上次不是来拍过了?又来?不就是捏泥巴,有什么好拍?”
青衣转身从车上拿下一本杂志,手指一划,说:“上次给你拍照,登出来了,现在我把杂志给你送来了,你看看,这是你……”青衣一页一页翻着杂志,老头盯着杂志上的自己,也盯着杂志上的这座破败的院子:“人又老又丑,地方又破,拍出来,不丢人?我还敢见祖宗?……”虽然埋怨着,脸上的冰霜却渐渐消散了,灰色的眼珠也有了点活气,连嘴角都带着一丝笑意了,那根烟就在他的笑意弥漫中越缩越短。青衣把杂志递过去,老头把满是泥巴的手在身上蹭了蹭,伸手要接,却又在青衣快要把杂志放在他掌心的时候缩了回去。老头转身去墙角的水盆中洗出一盆的浑黄,手掌在屋檐下挂着的毛巾上擦了擦,才脸色严峻地接过那本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彩印杂志。
青衣就是在这家《海岛视界》供职,他采访老头的这期杂志,里面配发了很多张照片,有老头正在拉坯的,有他静静端详着面前的泥堆的,也有一些不拍人的空镜头,比如这院子,院子外茂密的茅草,甚至也有一张拍的是不远处的那条江,流水汤汤,岸上很绿而水面则倒映着天空上的云。或许这老头从没想到在纸上观看自己和他所熟悉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我不怎么识字的,这么多字,你写了什么?”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写的咯。”青衣笑嘻嘻,又递过去一根烟。
“什么都写了?很多事是玩笑话,哪能写出来?”
青衣再次点火,把老头嘴角的烟嘴点着,老头才算略微安静下来。老头缓慢地翻看着杂志,脸色越来越凝重。青衣则指着杂志上的一张照片:“刚刚进来,我看了看,好像没看到有这个。”他所说的,就是他给我看过的专门烧给打掉的胎儿的那种陶器的照片——他竟然把这个也在杂志上刊登了出来。
“最近不烧这东西。你看看这院子里,都是人家订的货,这边是一批茶壶茶杯;那边都是盘子,据说是要放到三亚那边的五星级酒店里的。这个,四四方方这个,我以前也没捏过,是一个年轻人开着车找来的,丢给我一张图纸,问能不能捏,当场让我试,我捏了,他瞄了两眼,说可以,直接订五百个,还丢给我一个章,捏完之后盖上去……”我拿起一块晾晒中的四方陶器,有一个手机大小,中间一个凹槽,有点像是镇纸,也有点像是烟灰缸,那个印章盖在底部,翻开,细细一看,是“海角故事”四字,像是一个旅游纪念品的牌子,但这东西能当什么纪念呢?可也不好说,现在不就是这样完全不知用来干吗的东西才卖得好吗?
“找我订货的,说是看到杂志宣传才找过来的,可能就是你写的乱七八糟东西引来的人。”老头挥舞着青衣递给他的那本杂志,“这些订的都捏不完,哪有时间去捏那便宜货。”
“给你带来这么多生意,你得请我喝酒。”青衣有点苦笑,“对了,院子里这些,什么时候入窑?”
“这些已经晾晒有一段时间了,明天再看看干到什么程度,后天应该可以。”
青衣很兴奋:“到时我跟你一起守炉。”
“哪是你能受得了的?整夜整夜地盯着火光,天亮了眼前全是花白花白的,站都站不住,你能受得了?我叫了几个熟悉的小青年来,到时轮流看。不像以前了,我身体撑不住。”
不问我意见,青衣就喊了起来:“这两天我就住镇上,陪你一块烧。”
这天的晚饭,我们就在老头的院子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吃。这个姓林的老头衣服也没换,顶着一身的泥腥,就坐在我们的对面。老林的烟瘾很重,一根接一根,像是和别人赌气——也是,守炉烧陶时,要熬夜,不抽烟哪顶得住,烟瘾重些也正常。青衣让店家杀了一只鸭,以陶锅干煸——搞不好这还是老林亲手捏出来的陶锅。暮色像墨一般晕染而来,凉风不断从江水那边灌来,小店外面的棚子摇晃作响。火炉也已经点燃,火星在风中四溅。借着一明一暗的炉火,我顺手翻着老林搁在桌角的那本杂志。之前我看过图片,并没有读过青衣写下的那些文字:
我是通过两个朋友的带路,才找到老林的。起先他并不欢迎我。他坐在捏陶的院子里,像是一尊泥巴捏就的塑像。很显然,他并不习惯对我说什么,他以前肯定也没有接受过任何的采访。来到省城边上这个名叫“龙塘”的小镇,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林。这座镇子所有街道都是乱的,没有一条直线,像小孩子随手的涂鸦。镇上有很高的楼,也有破败到阴森的巷子。很显然,它破罐子破摔一般——我就是这样,你随意。
老林显然也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在我丢过去一包烟,灌下去三两酒后,他才慢慢说起了一些事。他的陶都是自己捏,烧陶的窑,也是他多年前自己修的。他玩了一辈子泥巴,是镇上永远长不大的老人,是镇上苍老的顽童。
日本人进来之时,他才七岁,就被抓去当苦力,无数次的殴打,竟然没把他打死。日本人从海南岛撤离的时候,他已经给日本人干了六年活,残喘着一条命回到家,就跟父亲一起烧陶。这祖辈传下的手艺,很快就在他手中熟练了。时至今日,他玩了七十多年泥巴,恨不得把自己也当成泥巴——投进火中,烧出另外的模样。但哪那么容易,人总是被裹挟着,并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
青衣写得有点跑题,在版面就是金钱的旅游杂志上,他没有很快写到烧陶,他绕了很远的弯路,还没抵达目的地。店家调好味的那锅干煸老鸭,在摆上火炉后,浓郁的香味动摇了我继续阅读的兴趣,随手把杂志搁在饭桌上。老林很快地伸手取走,塞进自己的口袋。或许,我当面看他的故事就如同别人当面品评他捏的陶,会让他有些尴尬。
在炭火的逼迫下,陶罐里的鸭肉散发着迷幻药一般的香,在这时,让人只想喝酒。青衣和老林都要了店家自酿的米酒,颜色乳白如牛奶。我喝不了这东西,只喝着冰镇的啤酒,夜风带凉,我边喝边发抖,不得不夹起热腾腾的鸭肉,塞进嘴巴,压住啤酒带起的寒。酒一喝开,老林的脸上就多了一些红色,把毫无生气的泥黄色渐渐化开了,那些刀刻出的皱纹也被填了一般,浅了许多。或许在以往,他很少到饭馆里来这么阔气地吃,今天遇到青衣请客,他的胃成了一个无底洞,一块块鸭肉塞进嘴巴里,骨头都很少吐。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当然,说的都是一些真假莫辨的旧事,比如说,这个镇名叫“龙塘”,多年前这里是真有龙栖息的,可惜了,他没亲眼见过;比如说,镇边上的这条江,多年前在毛主席的号令下,硬是修起来一座巨大的水坝,自水坝修好后,每年几乎都有人见过一条大鱼在水坝里出没;比如说,某一年台风太大,整个镇子的房子垮了一半,江水上涌,镇子里的猪都随水漂走了……
青衣越喝越不安,不时抬头望着变得黑沉的小镇。我们的眼睛见惯了省城的灯火璀璨,即使这镇上每家每户也亮着灯,仍觉得暗黑了很多——这才是夜啊,这样的夜已经在我们的记忆中死了多少年了?而当这夜重现,汹涌的记忆也在瞬间复活。
手机铃声响起时,青衣几乎是跳起来,很显然,他意识到了反应过度,硬是压了下来,可脚尖还是踢到了桌子,一桌锅碗碟杯摇摇晃晃叮当碰撞。他掏出手机,手指一滑,苦笑着:“又来了。”
他没躲我们,接听了:“怎么了?你又哭了?别这样,你再哭,我一会得跳水去……是,我知道,你又梦到了,我何尝不是。我昨晚睡到三点二十就醒了,也是做梦啊,对啊,跟你讲过的,老是那个梦。坐到今天天亮……是,我知道,你也想多了,你不要多想了……我跟小猫在一块呢……对,来找跟你讲过的那老头,看看有没有办法处理我们这事。那么久了,该解决了,拖着……我要死了……”
青衣应对了十来分钟,那边还没有挂电话的意思,青衣干脆不说了,而对方也在滔滔不绝好久后,忽然沉默,继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使没按免提,那声音还是源源不断从手机喇叭冒出,震动着陶锅里吱吱作响的油汁。青衣力气耗尽一般,把手机丢到桌上,他不管那手机已经压在一团油中,不停给自己倒那牛奶般的米酒,一口又一口,是要把自己击倒的架势。手机最终在电池用完后自动关机了,青衣的眼珠已经喷火一般,要从眼眶中跳出。手机停止声响的一刻,青衣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他的震动让整张桌子都在晃动。我和老林虽然出手解救,还是有一只碗两个碟被青衣扫到地上,支离破碎。店家闻声跑来,我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待会儿一块算,我们赔……”店家护住火炉和陶锅,怕青衣若是一头撞上去,赔的是谁不好说。
青衣抬起头来,脸上尽湿,把仅剩的半碗酒一饮而尽:“老板,再来两斤……”青衣也不夹菜压酒,言语模糊地说,“老林啊,我跟你讲讲我的事……”说到这,他扭头对着我,“小猫,你还记得我那卖衣服的女朋友吗?对,就是最近卖保暖内衣的那个,你见过的……你知道吗?她是我那些年里,很荒唐的时间里的一个女朋友,当时我女朋友很多,她只是其中一个……这事……那些年里,我做生意赚了些钱,你也别管我怎么赚的,反正,赚钱,得有歪心思,正路不来钱。有一段时间,我在一个酒店里要了一间房,半个月,买了好多酒,朋友来了,一直喝一直喝,那是要喝死人的啊……当然,我没死,也没人死,要不我就不在这儿跟你说这个了……
“不说这个……对,这个,其实也跟你说过,你也并非不知道,我要讲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那段时间太荒唐,荒唐的事多了去了。卖衣服那个,刚刚给我打电话的,就是她,最近,她在电话里,总是哭——她不哭,我就哭。你不知道,她当年给我打过胎的——所以说我那时多荒唐了嘛……那时年轻,哪管这些,肚子大了,不想要,打呗……打。这些年来,倒一直没事,她私下也一直跟我有联系,知道我结婚了,知道我生孩子了,还跟着我,她也不嫁人,我内疚,但她老说没遇到合适的,能怎么办呢?要我帮她找个男人嫁出去?不说这个,说打胎……本来啊,打了也打了,没啥事,医院里,天天多少人打?这些年不都过了,从没想起这事,可前段时间不是来采访你老林吗?对,说的就是你老林,你一把那些陶陶罐罐摆出来,说是烧给被打掉的胎儿的,我当天就感觉很不舒服……从那时到现在,我基本上隔两天就做同一个梦,一到睡觉我就怕……我都怀疑,是不是见鬼了?可鬼在哪呢?
“那个梦是这样的,小猫,昨天你去过我家,对,海边那老家,村子边不是有片木麻黄林吗?我梦里老是出现那片林子,林子里有哭声,那哭声让我害怕,可我又不得不被那哭声吸引,走了进去……里面倒也没什么,可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呢?……”我想起他昨天在木麻黄林里,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颤抖的手。青衣继续说:“林子里不是全黑的,有光,不亮,但那就是光。我走近光亮处,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孩,眼睛幽深如不远处的海——即使在梦里,即使初见,我也一下子认了出来,他是我的孩子。果然,他说话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愿意要我?为什么决定把我打掉?’他的一声‘爸爸’立即让我想到那荒唐岁月里的荒唐事,他难道就是我打掉的那个儿子?而我,立即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包围,脑子一片堵塞。他又说了:‘爸,海边风大,好冷……这几年,我好孤独的,我妈妈也好孤独的……你们为什么把我丢了,不把我带回家?……你跟妈妈一起,把我接回家好不好……’他哭声一起,我如被雷劈,很快就醒了。这些夜好难熬啊……我把这梦和他妈妈,对,卖衣服那个,说过,她一听,立即情绪失控,她说她没做过这种梦,但这样的事,她想过何止成百上千回了,她心中的愧疚……她手臂上有不少牙印,都是她心痛难抑时对自己的惩罚;她大腿根部有很多划痕,也是悲伤时拿刀子割的。很多时候,她半夜醒来,想到我睡在自己家床上,她更显得无比孤独,她能理解那小孩在海边林子里的孤独……”
很显然,我这位浪荡子朋友内心隐藏的某些愧疚,已经在这个寒气渐浓的时候,把他笼罩了。
“所以你想来找我要那种陶罐,就是想砸碎了,埋掉?”老林因喝酒而化开的冰冷,再次在脸上凝结。
“是。”
“那东西,治不了你这事……”
“总得试试……老板,再来一斤米酒,快,快……”
酒喝到最后,老林哼着语意不明的歌,拎着青衣带给他的那本杂志,返回他的棚子去了。淡得接近消失的灯光,在他的棚子中摇晃。这个孤独的老人,就要丢在这种场景里才比较搭——我无法想象这么样一个人,身边儿孙绕膝的情景。
夜风越发寒凉起来,这南方海岛,也抵挡不住时光带来的萧条。青衣的车就停在老林的棚子外,我和他徒步围着镇子绕了几大圈,才找到一个稍微像样的小旅馆。可惜隔壁是个歌舞厅,那些苦闷的小镇青年,用撕裂的嗓音,喊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不知道青衣怎么想,反正,我忽然之间觉得无比荒诞,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躺在一个小镇子的破旅馆散发着霉味的床上,我不知道我这些年,为何活得像一具毫无记忆的尸体。青衣翻来覆去,也不像睡着的样子。
“你说,我会不会死在这事上?”
“你喝多了,早点睡。”
“报应。”
“打胎的事多了去了,老想着怎么行,你总要……”
“哪是说不想就不想的……小猫,你是不知道,每天被那梦追醒的时候,我都恨不得给自己扎一刀。”青衣颤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失控的陌生人——或许,饭店里的米酒对他起作用了。冰镇过的啤酒,也在我体内攻城略地,寒气横冲直撞。
“你讲讲你当年包房在酒店半个月的事呗……”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有什么好讲的,你都知道。”
“不清楚。”
“呵,那时我还做着生意,赚了些钱,貌似挺风光的,其实,都是为别人赚的。我说的,就是那些官老爷。你小子不做生意,不懂,那些老爷都需要打点,不打点能有生意做?很多次,那些猪一样的家伙吃完了,打电话叫我过去埋单。这还好,有时还有别的要求,得找好小姐开好房,送他去享受。我在门外等着完事,好开车送那些猪回家。这种事见多了,总是容易疲倦的。后来,实在不想再这么混着了,把手头的店转了,闲逛着呗……闲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觉我得找回自己,于是就开了房,把能叫出来的,都陆续叫去,能喝多少喝多少……荒唐得很。我怎么还活到今天,早该报应了……唉,我爸怕我毁掉,张罗着让我结婚,我也就结了,除了拍婚纱照需要自己去,别的都是家里准备好的……这些年我一直混着,反正饿不死。我那儿子渐渐懂事后,老跟我讲,说他的老师同学问他‘你爸爸做什么的’。他总是不知怎么回答。我去编杂志,纯粹是想在儿子那儿有个说法。小猫,你一个人,不懂的,有了小孩后,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屁——小孩就是一切,你得罩着他。你想想,那个被打掉的小孩回来找我,我心里多难受……”
绕了一大圈,他还是把话题给绕回来了。我没法把话头接下去,他也就不再说,趴在霉味不散的枕头上,看不出到底睡没睡。旅馆隔壁的歌声小了些,却没散,仍旧是那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那些人几乎把这首歌吼叫了二十回。
三
老林给我们讲了捏陶的要点之后,就自顾自捏了起来,不理会我们两个,只关注着手中的泥巴。我,则仍旧对这间棚子更感兴趣,我仍旧觉得,这间棚子淹没在茅草之间,有点像浪子的自我放逐。我无数次在古龙的小说中见过这种画面,却第一次亲眼见证,这不能不让我想到这个老林,也是一个满腹心事的失意者,不然他怎么会在荒草间,和泥巴玩了一辈子?老林右手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排人像,也是陶烧成的,应该也还出自他的手下。我走近细看,辨认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无论怎么看,那脸都是模糊的。
桌子的角落里,就放着昨天青衣带给他的那本杂志。杂志被一个杯子压住,以免被风掀开,杂志的边角已然翘起,被潮湿的水汽所侵染。
趁着他沉迷在泥巴里,我再次翻开青衣写他的那篇文章,快速浏览了昨天看过的那段,接着看下文:
我也是通过很多人打听,才隐约拼凑出这个沉默老人的一些过往。
老林起先有过一位儿子,很是精灵,很快就能把泥巴玩得出神入化,你随口说“鸡”或者“猪”,他手指飞舞,和泥巴你来我往,掌心摊开,就是一只鸡或者一头猪。但这个让老林欢喜无比的儿子,却在饥荒那几年中溺水而亡。当时镇上很多人都饿得浑身浮肿,连挖蚯蚓都没力气,他儿子趁着水性好,在夜里悄悄入水捕鱼,却被一个漩涡带走,尸体都没找到,只在岸边草丛里找到一件破烂的上衣。
绝望的老林和他妻子没能再生下一个小孩,两人泪眼相对了几十年。新世纪到来之前,他老婆以一场感冒开始继而逐渐加重的病过世,留在了上个世纪。老林终于躲避了所有人,沉迷在自己的泥巴世界里。他没念过什么书,却懂得看图纸,有人画了简单的图形,他眼睛盯着图纸,手指翻飞,纸上的图形就从二维变成三维——女娲当年也是这么造人、造物的吗?
我把打听来的事向老林求证,只惹来他的不快,他狠狠地说,要谈这个,就不要说了。我只好把话题转移到捏陶烧陶上来,他说镇上制陶业最兴旺的那些年里,镇上的陶瓷厂每年为国家生产多少东西啊。那些年,人才也多,人人都是好手艺。当然,他竖起拇指:“一等一的好手艺,当然是我。”那些年里,镇上陶瓷厂除了生产日用陶器,有时也会接一些领导人送礼用的单。海南建省初期,有外国代表团前来交流,省里有领导张罗着要给外宾送礼,有人说起龙塘镇的陶瓷,就找到镇上陶瓷厂来。厂里炸开了锅,却对要送的礼毫无头绪。老林自己捏自己烧,不是厂里工人,最后却被厂长找到了,让他捏,老林随手捏了一棵椰子树,厂长赞不绝口,老林自己起炉烧的,流光溢彩。据说这礼物让镇上陶瓷厂大出风头,厂长的照片在报上出现了好几回。后来,厂长还找老林捏过一条很大的龙,烧成后,参加一个什么陶器展,还获了奖——当然,设计者署的是厂长的名。后来,这条龙还成了龙塘陶瓷厂的厂标。
“可惜,后来啊,厂倒闭了——说是什么改革,说厂里难以为继什么的……其实,没那回事儿。都知道的,厂关了,工人们穷了、散了,肥了某些人……肥了谁?不说,不说……唉……”不是工人的老林再不愿往下说陶瓷厂的事,反正,这之后,镇上的制陶业,没落了。
老林还带我去陶瓷厂旧址看了,他说,这一带水岸,是不能下水玩的,当年厂里往江里倒了太多陶瓷碎片,下水的人没有脚底不被割破的,被割断脚筋的都有。
“不行了。我也快捏不动了。”老林流露出他的伤感。
一旦伤感,他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
我是被老林的目光射得赶紧把杂志合上的。
我没法形容他的眼睛里隐藏着什么,但无疑那里面有着愤怒——他已经盯着我看了多久呢?他扭头对着青衣大喊:“你把什么破事都写下来,我怎么见人?”青衣也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还在意这些事啊?多少人都看过了,这文章还传上网了,看的人多了去了。哦,你不懂什么叫上网……反正啊,现在想不让人看,也不行了。不是还有人看到这文章,给你带来生意了吗?”
老林愣了好久:“……还是不要当着我面看嘛……不舒服……”青衣哈哈大笑:“那你打小猫,是他看,不是我。”老林憋气了好一阵,长长地舒出来:“看吧,看吧,都丢脸成这样了,也不差你一个……”他随手捏起一块泥巴,手指飞快地摁动,就有一个人形在他手中出现。我从没见过一双那么灵巧快速的手,那几乎是按照某种既定程序在3D打印,而不像是随意捏就。泥人在老林的手中越来越线条清晰,而我则越来越觉得泥人看着眼熟,好像那曾是我见过的某个人,又分辨不出。等老林把泥人摆在木桌上,青衣怪异地瞪着我:“把你捏得很像嘛……”
——我这才发现老林捏的便是我。消瘦、面容憔悴,那不是我,又是谁?摆在木桌上的泥人,在寒风中发抖。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林又抓起木桌上的“我”,随手往泥巴堆一丢,“我”陷入那堆黄泥中,成为泥巴的一部分。而我忽然冒涌上来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我从未以看待一个泥人的角度那样看过自己,而刚才一瞬间,老林就让我在黄泥堆中消失——老林以他的方式“报复”了我,让我快速“诞生”,让我更快速地“毁灭”。
老林精细地在衣角处擦拭着沾染泥巴的手掌、手指缝处反复来回好几遍,犹如把玩某种器物。他开口了:
“这批货差不多了,明晚可以烧一炉。今天,你们跟我去一个地方。”
热带植被是一个巨大的谜。我们在谜中缠绕曲折,不断被带刺和带绒毛的叶子刮到,终于抵达谜底。谜底是一个三平方米,高只有一米五的小房子,是一座江岸边很老的小庙,小到无法容人,小到里面只摆着一尊神像。海南岛上,这种小型的土地公庙随处可见,大多遗散在村前村后,在村人祭拜先祖时,顺便沾染一下香火。这一座无疑更加凋零,无人顾及。神像和所有庙里所见的没有两样——不管刻的是关二爷还是伏波将军,长的是一个样子。奇特的是,这神像有着和别的神像完全不一样的光泽,不是油彩涂在木头上的颜色,而是浑身黑褐色,俨然是一座陶像。
“以前规矩很多,泥器入炉前,都要拜神的;现在全不讲究了,我拜拜,也是做个样子,跟以前没法比。这几十年,什么都没了,尤其建厂后,什么都不讲究了,入炉前都忙着开动员会。厂败落后,更没人理了。”老林在神像面前摆着三个酒杯,酒壶往杯中注满,开始烧香点烛,他手一指,“看到没有,那边,对,就是那堆倒掉的墙,陶瓷厂的原址,才多少年,废成这样了……没人来这地方了,除了我。这神像,之前是木头刻的,据说还是好木头,前些年被偷了——神像都偷了卖钱,什么年代?我捏了这么一尊,自己捏,自己拜,这东西,也就一堆土,没人贪图,没人要偷,倒安静了……”
老林摆好那块五花肉,来之前他就说了,保佑烧陶顺利的这尊神,不爱吃鸡,爱吃猪,也不抽烟,倒是爱酒,什么酒都爱,包括各种啤酒。老林说的好像是他熟悉的某个邻居。老林把声音压得极低,口中念叨着,像是某种咒语——这种语调是有韵律的,一会高一会低,像江岸边的芦苇站起又压低,像江水的波纹闪耀又黯淡。青衣看着老林,被吸入某种情景中,老林鞠躬他鞠躬,老林站直他站直。老林掏出纸钱,在小庙前燃起,他甩给青衣一挂鞭炮:“点了!”噼啪声中,烟气被风急急吹散,纸钱烧出的灰也散落到草丛中。老林忽然问:“知道我为什么爱待在这吗?”
“这神很灵,能保佑你顺利烧陶?”
“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为什么?”
老林手指向前一伸,手指的方向是江岸边的一个角落,很显然,那里以前曾是附近的人下水的地方,还遗留着石板铺成的小路;更显然的是,这条路已然很久无人踩踏,石头缝中都长出极高的草。老林神情黯淡:“当年,我儿子淹死后,衣服就是在那找到的,只有衣服。”
青衣愣了好久:“……就是……那?”
“就是那!”
——我想起了青衣在文章中写到老林的儿子在饥荒那几年里,夜里下水淹死的事。我压低声音问青衣:“老林还有没有其他家人?”
“有些族里兄弟,关系不好。你想想,他都绝后了,在族里能抬起头?”
“也是。”
青衣还想要说什么,又笼罩在某种悲伤里——他或许又想到他那被打掉,然后夜夜纠缠他的那个儿子了。青衣终于寻到了个话题一般:“你还记得刚刚在老林棚里看到那个人像不?只有个身形,脸看不出的那个?”
“记得。”
“那就是他捏的他儿子。”
“看不出什么样子。”
“那么多年了,老林记不得了。那时又没留下什么照片,老林凭着记性,也只能捏成这样了。老林这人看着闷,心里事多着呢,每年儿子生日那天,用泥巴捏一个儿子的塑像,年年捏,年年烧,想把儿子烧出来,可年年样子都是模糊的。几十年了,几十个了,摆在一起,很吓人的……很多家伙搞当代艺术,他们懂个屁,这才是真正的当代艺术,几十年的时间堆在一起,就吓死你……”青衣忽然变得很失落,“你说,老林几十年了,还想着他儿子,他都解决不了自己的事,我来找他就能解决?找错人了……”
“那你还来。”
“病急乱投医不是!”
四
把晾好的泥器入窑时,老林不让我和青衣帮忙。在他看来,任何一个细小的疏漏,都有可能让整窑半成品尽皆废弃。他的脸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目光也坚毅无比,和之前见到的,完全是两个人——若说此前他是一个浑身泥巴的老人,此时的他则至少年轻了十岁,每个动作绝不多余,像踢正步的军人。泥器一个一个被他按照心中规划的位置叠好,不多留缝隙,也绝不拥挤。青衣让我拍下摆放的过程。从摆放到生火,这期间,老林没有任何停顿,而随着火势烈烈,有三个镇上的小青年来到棚里——他们是老林烧窑时帮忙看火的,跟老林烧过多次。
老林对信誓旦旦要帮忙的青衣毫无信任,青衣数次问他,我能帮上什么?老林不理他,青衣也不敢贸然伸手伸脚,只好抢过我手中的相机,不断拍照。那三个年轻仔到来后,则不需老林多说什么,或者搬木头,或者在棚里架设床铺。很快地,火势均匀后,窑里的热气不断喷到棚里,夜风再寒,也舒服多了。
而我,则趁着老林忙活,顺着青衣的指点,细细端详了老林摆放在架上的“儿子”——五十几个人形的陶像,摆满了整一个货柜。这个货柜无疑是老林最珍爱的,因为在这四面漏风的棚里,唯有这个货架加了玻璃盖。货架分三层,最底层那排无疑年代更加久远,颜色极深,也蒙上层层土灰。我注意到的却是,随着年代越近,老林手下诞生的“儿子”面貌越模糊,终于到了连身形也不太清楚,甚至都不能看出是一个人形了。老林终于到了连儿子的身形也记不清的年岁了。
老林叫来的那三个年轻人带来了扑克牌,架设好床铺后,他们就在床铺上斗起了地主。老林不干涉,长夜漫漫,接下来的二十几个小时里,几个人得轮流看火,长征才刚刚开始,不找点儿乐子,是没法度过这漫长的夜的。老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色在火光中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黑。三个年轻人“炸、炸、炸……”的声音连绵起伏,而夜色处于跌落的状态,是怎么样也炸不亮了,急速往深处滑去。昏黄的灯泡并不能把棚子照亮,只能映耀出棚子外面的黑——整个小镇就溶解在这黑里。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老林要青衣写他的那期杂志。
老林从一根烟中抬头,拉开装着他“儿子”的货柜的玻璃门,从一个缝隙里抽出那本杂志递给我。
我直奔主题,接着看后面的故事:
虽不愿多谈,但失去儿子的悲伤,是老林多年来郁郁不振的主要原因。祖先的血脉传到他这里,断掉了,往后再发达又有什么意思呢?好多年里,他得过且过,除了对泥巴保留着些许兴趣,别的爱好都被泯灭。我也打听到,老林每年要给他儿子捏一个像,要把儿子烧出来,可那么多年,从来没烧出来过。他的儿子早已在时光中,随着记忆的消逝而消逝。
不可否认,前来采访老林,我是抱着很大期待的,我想采访到那种真正隐藏在民间的技艺,那种随着手指翻飞,某种东西就栩栩如生的神奇。可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老林这个人身上,我在他身上见到最多的,不是对泥巴之爱,不是对火与泥碰撞的执着追求,而是一个人刻入骨髓的寂寞。
生命的链条终将要在他这里断裂——这是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捏陶烧陶的最主要的原因?他是不是希望有女娲那样的甩泥成人的神力?当一切都破灭后,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生命断裂的绝望里,不断地把泥土捏成型,投入火中,以此转移、遮掩、自欺和习惯那种刻骨的悲伤。毫无疑问,这是我这两年以来采访过的最让人心酸的一个对象。我从未想到,在采访他回来之后,我也陷入了生命断裂的绝望和无助,原来,除了不可控的外力,有时我们也会用自己的双手,让生命在眼前终止——人,其实是断绝在自己手上的。
老林向我展示了这个镇上才有的某种陶器,这是在某种仪式中献给那些夭折的孩子的。这种陶器烧出来的唯一作用,就是被砸碎,引领那些飘荡的小小魂魄,让他们重回生命的循环之路。
离开小镇时,老林和我喝了一场酒,并用泥巴随手给我捏了一个像,捏完,我为他瞬间就能把一个人的神采抓住的技艺折服,让他把这个像烧出来。老林却摇摇头,说:“捏捏就好,大活人的,烧成陶器,不吉利。”随手把塑像丢到泥里。
前两年,就一直有省群艺馆的人来找他,让他填材料,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说是申请下来了,就有钱,他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了。他婉拒了,人家还以为他在自抬身价。他悄悄跟我讲:“到我这,什么都断了,绝了,没人需要这东西了……还传承人呢……传屁传,没什么传的了,传不下去了。”
——而我的采访,也终究是蜻蜓点水,我没法挖出他藏在厚厚泥土背后的悲伤,倒是把自己灼伤了。
我只能闪身离开,像从没来过。
很显然,写到最后,青衣的文字已经失控。这文章也让我陷入了某种悲戚,在棚子里待不住了。我叫青衣回旅馆休息。
他摇摇头,说要在这里守夜。
我只能穿过毫无逻辑的小镇街巷,回到旅馆。空荡荡的房间里,飘满了从青衣文章中溢出来的所谓“寂寞”。在此时,我忽然想到了每次见到我就转身悄悄抹泪的母亲,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泪水从何而来。父亲生病过世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我从省外赶回海南岛,父亲的坟墓已经隆起,新土上已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几棵绿草。从母亲的念叨里,我大约知道,父亲这病不是刚发现,但那年我刚考上大学,处处需要花钱,他随便找人拿点草药吃着,以为忍忍就没事,哪知道……我当然也没法跟母亲讲,我在学校里,曾变换着各种借口找家里要钱,为我惨败的青春收拾残局——大学前三年里,我曾让两个不同的女生,总共打过三次胎,那些打胎以及打胎前无数次开房的钱,都是我从父亲那里骗来的。我伤害的不仅是那两张如花的面容,还有家里的父亲。当然,还有三张像青衣梦里出现的没有出生就湮没的面孔。毕业后的好些年里,我有过随便找一个女孩子成家的冲动,却总是在最后关口溃败。或许,因为我的溃败,母亲内心也涌动着如同青衣笔下老林的那种“生命在此断裂的绝望”。
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为此愧疚过?
我翻看着房间的抽屉,发现了一张我期待着的名片。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字:“性感少妇、火辣白领、纯情学生。一个电话,服务上门,包您满意。”这些字下面是一个手机号和一个QQ号。我迫不及待地拨打了那个手机号,那边传来的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想要什么服务?”
“有什么服务?”
“都有。”
“我在镇上。”
“废话,不在镇上,能打到这个电话吗?这镇上就我们有这服务。一个钟头一百八,包夜八百,你想要什么样的?”
“火辣的,最火辣的。”
“好,二十分钟后到。”
“……你还没问我在哪儿呢?”
“还用问吗?我这有来电显示,我知道你在哪个旅馆哪间房。等会到。”
……是啊,只能叫火辣的,夜风这么冷,没有火,没有一具滚烫的身体,得如何度过?
五
青衣一夜没回,而我在那想象中无比火辣现实里却特别没劲的女人离开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孤独。那些年里,我大学毕业后,从重庆回到海南岛上,做过一段时间房地产,我的小房子也是在当年手头宽裕之时买下来的,而我却在房地产最热、钱最好赚的时候,离开这个行业。我靠给广告公司、婚纱摄影店拍些照片赚点小钱活着——饿不死,反正就我一个人,穷困时找朋友请吃饭,把朋友轮一遍,一两个月就过去了。我从没想到过,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接近四十岁。
——我从未思量过母亲消逝在老家旧窗前的悲伤。
在小旅馆冷水直浇的莲蓬头下尖叫着洗了个冷水澡,我穿过天刚蒙蒙亮的小镇。我已经多年没有起得这么早了,原来在此时,仍然有那么多人没有闭眼。在一家粉汤店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汤,我打包了几份炒粉,朝老林的棚子走去。远远就能看到棚子那边的火光在暗沉天色中闪耀,阵阵热气穿透寒凉,逼迫过来。老林一直偎在炉前,有点手足无措。青衣也在一边看着,眼神紧紧盯着炉火,他们一夜未睡,可反而满脸兴奋。那几个小年轻已经撑不住,在棚子里的木床上躺着,身上盖着薄被子,扑克牌散了一地。青衣凑过来:“来了?”
“来了。”
“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还装。昨晚犯困,老林赶我回去睡。我到门口,就听到你小子在房里开心着,就退回来了。说,那女的怎么样?”
“不都那样,能有啥不同?”
青衣接过一份炒粉,就到一边去吃了。老林却不肯接,他眼睛一直瞪着窑洞炉口的火势。他不再往里头添加柴火,而是盯着火势渐渐变弱,猛地,他转身到棚子里,伸脚踢着昨晚临时搭起的木床:“起来,你们几个,起来,快,封窑了。”三个小年轻都鱼跃而起,跟在老林后面,拿铲子的拿铲子,用木棍的用木棍,开始把一夜之间烧出的炭灰,逐渐铺散。清理有半个小时,把窑口的小门一关,四人才松了一口气。老林力气耗尽一般,瘫软在地,他长舒一口气:“熬过来了!年纪大了,真撑不住。烧这东西,火不够不行,太过也不行,得盯着。年轻人都不愿学,我以后死了,镇上就没人懂这玩意了。”三个小年轻顾不得脸上的灰,抢过我手上的炒粉就吃,而老林则一直沉默,盯住窑口,他自己的话,把他自己伤着了——他记忆里是繁华盛景,眼前却只有凋零。
松弛下来之后,困倦开始袭击这几个看了一夜火的人。天色亮起,他们每人身上都是灰尘,青衣不管不顾,倒到木床上,就要睡去。而此时,青衣的手机再次响起,青衣掏出手机,瞧了一眼屏幕,苦笑:“又来……”他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帮我接。”青衣把手机强塞在我手中,就再也躺不住,朝着木棚外茅草更高的地方走去。他的身子陷入了随风摇摆的茅草里,陷入了清晨的凉风里。
我只得接了:“喂……我是……小猫……”
那边根本不管我是谁,只有阵阵汹涌的哭声和海潮。或许,那边也并不知道我在这头接了手机,哭声铺天盖地,而在哭声中,偶尔夹杂着几个词:“……我……真的……真……过不下去了……疯了,多好……”海浪声则越来越大,遮盖住了她的哭声,我的眼前不得不出现她那张绝望的脸。我见过她,青衣在几次饭局上带出来过,都是笑。我感觉到那哭声的不对劲,只好喊:“喂,我是小猫,你在哪?”电话那头依然不管不顾,她的哭声终至呜咽,只有海潮声澎湃:“……我……也做了……你整天……整天做的,那……那……梦,我看到了他……我好心痛……那么多年来……他来找我来了……我感觉他好孤独……你说……没生出来,就被……流掉了……他在海边……冷……”潮声好像淹到了手机,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喊:
“青衣……”
那边依旧没有回话——是的,潮声也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从江岸茅草丛中折返回来的青衣紧紧地盯着我,老林也被我的尖叫声引来,他俩的目光,要在我身上射出孔来。我再次回拨,只有那冰冷又温柔的声音在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您拨打的……”
江岸涌来的寒风,像是从手机里的海水中荡漾而来的。
青衣驾着他的车,疯狂驶离这个小镇。
我站在老林的棚子前望着他的车绝尘而去,担心他会撞死某个早起的人。
我在镇上多住了一天,等待着老林打开窑门,搬出那些烧好的陶器。一件件陶器被抖掉烟灰,摆放出来的时候,老林无疑是最幸福的,他可以看到自己双手所造之物,被烈火锤炼之后,几乎无法再被摧毁——你可以把这些陶器一件件砸碎,但你无法再把它们彻底还原成泥土。或许,此时的老林是可以感觉到生命中那种不能抹灭的痕迹,而这,便是他无望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乐事。
老林拿来一个小纸箱,里面塞上稻草,放进去三个青衣前来索取的陶器——他还是给青衣烧了几个。纸箱盖好之前,我仔细翻看了这平淡的陶器,不知这东西是不是能帮青衣除掉他心里的障碍。他急匆匆离开小镇去找那女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打他电话也不接。我抱着小纸箱去坐中巴车赶回省城,像抱着青衣的儿子。我帮青衣付点钱给老林,他不肯要,我只好请他喝酒。
可能刚刚烧好一窑陶,他正在兴头上,嘴角带着笑。
六
回到省城,我很快就陷入生活的杂乱无章里,非但没想起我曾帮青衣带回的陶器,甚至都没给青衣拨打过一个电话。天气越来越凉,这座热带海岛,显示了它潮湿而阴冷的一面。我倒是不时翻看都市报,想发现海边有没有什么人发现女尸之类的新闻,一直无果,网上也没有此类的消息。我向自己记忆查证,想确认那天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和声音所传达的意思,也一无所获。我甚至没能确认自己有没有接过那个电话,甚至觉得,和青衣前往那个小镇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有没有青衣这个人,或者连我自己本身是不是存在的,也变得可疑。
冬天里,找我拍照的婚纱摄影店越来越多,或许是天气变凉,很多人都要抱个媳妇回家取暖。我每天几乎都泡在海边,很麻木地摁着相机。我身边是婚纱摄影店的一个助理,一个娘娘腔的瘦小伙子,他刚刚入行,对一切还充满激情,不停地比画着手势逗一对对新人发笑,好让我抓拍到那些表情。我有时很怀疑,是不是所有当摄影助理的男的,都是同性恋,和我共事过的也有七八个了,他们都有着难得的好脾性,他们都很娘地对着新人笑,不厌其烦。这次的助理,在和我拍的五对新人里,都保持着一种让我嫉妒的激情,可到第六对的时候,他却终于失控,望着从摄影车上下来的新人,狂奔而去,消失在椰林之中。我只好打电话给摄影店让重新叫一个来。助理失控的缘由也是摄影店的一个谜。在一周之后,我才接到那助理的电话,向我道歉,说那天那对他实在是没法面对,因为那对新人里,有他爱着的人,他哪能没事人一般逗笑?我只能假假地安慰他说:“……哦,原来是爱过的女孩结婚了,新郎不是我……唉……让人悲伤的故事。”谁知电话那头却说:“我不爱那女孩……”
“……”
“我爱的,是新郎!”
……
助理的故事,引出了我在冬日孤寒里为数不多的笑声。可事后我再想起时,总觉得莫名的悲伤——一个人的悲惨,真的往往会成为另一个人的笑话。
我再次见到青衣,已经是海南岛上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了,再冷一点点,就要转暖,变成春天了。此前他们村将被拆迁的传言,终于证实了,城市的规划已经抵达,所有在图纸上被勾画的地方,都将被涂抹一空,重新再画。日报上是政府改进棚户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宣传,而微信上传的,是挖掘机的铁手挥舞,冲向各栋房子的视频,是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和渔村人对抗、冲突的视频。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只觉得我生活在一个神话世界里。
几个朋友害怕我再宅下去,在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估计有人会从我房子里发现我的尸体,于是把我叫到一个KTV里。青衣也被他们喊来了,我进去的时候,青衣正拿着一个麦克风在吼叫。他唱的不是流行歌曲,竟是本土的地方戏,关于苏东坡流放海南的一段故事:“一阵山风吹酒醒,椰梢月斜近五更……”其他人已经醉得七倒八歪,是被酒击垮的还是被荒诞的世界灌醉的,不得而知。青衣反反复复把这个唱段唱了四回,才意犹未尽地丢下麦克风,拎起一罐啤酒,一口饮尽。
我觉得有些温暖,我知道,眼前这个青衣,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正常的。
“你来了。我早想找你,一直没空,忙得很。他们一跟我说你今天要来,我就过来了,也是想见见你了。”青衣递给我一瓶酒,我没接,他又自己喝完了。
“你在忙什么?”
“我不在那家杂志做了,我家在市内有一个三层的院子,我和一个朋友合伙,准备改造成一个咖啡厅,正在装修,天天都在现场待着。那些工人,一不盯紧就偷工减料,我干脆辞掉了杂志的活——当然,主要还是觉得越来越没劲。采访啊,写啊,花多少力气,感觉都没人会去翻那杂志,白费力气……”
“你够能折腾。”
“不折腾能干吗啊!活着不都这样?”
“对了,上次我们去镇上,老林最后还是给你烧了几个陶罐,砸碎埋掉的那种,说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什么陶罐?”他没想起来。
“你不是说你被那个梦困扰着,要找几个陶罐来用……”
“哦,这事啊,忘了……也用不着了。”
“不再梦了?祝贺,祝贺。”
“是值得祝贺。”他又再次灌下一瓶啤酒。
“有个事,不知道能不能问?”
“你想问卖衣服那女的吧?”
我点点头。
“她没事。我也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才从以前的共同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她回老家了。以前的手机连同号码,她都丢进海里了。可能回老家嫁人去了吧,也许不嫁,谁知道呢?那时候天那么冷,春节也快到了,总要回家的。”
他陷入了很久的沉默,我理解,那毕竟是跟他相处了十多年的女人。他希望她一直跟着他,又希望她早些嫁人,也够纠结的。但毕竟,他总要从这一段里面走出来,他总要在他儿子面前当一个真实的好父亲,而不是陷入迷蒙中,被一个幻影所折磨——他准备经营咖啡厅,是他生活重新开始的标志吗?
为了打破沉默,我冒出一句:“你……那个梦,怎么好的?”
青衣苦笑:“我哪懂?梦这东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是我们能想得到的?但我一直在想,我那梦里的儿子,不是一直在我老家的木麻黄林子里吗?现在,拆迁的来了,整个村子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也许他也走了呢……明天,你再去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上次你去拍的,全没了。”
车抵达青衣的村子时,我已没法把眼前的场景和一个多月前所见联系在一起。整个村子的大部分房子都被挖掘机推倒,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现场,犹如经历大地震后的废墟。也有一些房子没推倒的,比如青衣家;比如和青衣家一样,在市里、省内有极大的关系的,房子仍保留着,在一片巨大的废墟中,突兀、刺眼。而让青衣倍感难过的,是因为他们家的房子没被拆,而成为全村人的公敌——凭什么你们家还留着?说到底,你们出卖了全村的利益,你们家和开发商有勾结,和政府有猫腻。那些被推倒房子的村人,没有地方住,只能在倒掉的祖屋边上搭起帐篷,一顶顶的帐篷,住着一群群无家可归的人。
青衣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我们穿越废墟,直接去海边,海风像是裹挟着冰屑,刺得我每个毛孔都变大又变小。我们直接去那片木麻黄林——其实,再没有木麻黄树了,所有的木麻黄树全被铲倒,树干和枝叶互相纠缠,这是木麻黄树的坟墓。树干和枝叶堆积太厚,我们没法走进去。我们只能在坟墓边上瞄两眼,我立即就明白了,已经成为如此废墟的林子,确实没法再藏住青衣那未出生的儿子的灵魂——这是一片连亡魂也不愿栖息的林子。从林子边望过去,冬日的大海,潮仍然起起落落,却不再有任何活力。
我们只能绕过林子,去看那座关帝庙。关帝庙完好地矗立在海岸边,更显出它的凄凉和落魄。渔村人祖祖辈辈拜关二爷,可关二爷也没能耍开手中的大刀,保护那些祭拜他的村民。而青衣告诉我,拆迁队进村时,第一个要拆的,就是这座关帝庙,说是违建。村人知道大势已去,已经存在两百多年的关帝庙都被当作违建,这让他们不得不放弃抵抗。村人当然也和拆迁队谈判了,说要留下这座庙,拆迁队说留下可以,村人得当场签同意拆迁的合同。村人不得不同意。关帝庙留住了,村民的房子则轰隆隆倒塌了。村人保佑了他们的保护神关二爷。
站在关帝庙的门口,海风汹涌如暴,而我们就站在风暴的中心。我们的衣服被吹得几乎要离我们的身子而去,我们的身子几乎要被吹得离我们的灵魂而去。我们的头发以及身上细微的体毛,都被吹向同一个方向。寒风快要让我们两个人结冰,我们只能躲进关帝庙里。外头风那么大,庙中竟然还有没被吹灭、才烧到一半的香烛,烟气缭绕,祭拜的人刚刚离去。青衣也从供桌上取出香烛点着,弯腰作揖,念念有词。我从随身包里取出那三个从老林处取回的陶器,恭恭敬敬地摆放到关二爷的供桌上。
我们转身走出关帝庙时,汹涌的风相约好一般,刹那停歇,海潮仍旧涨落,可声音像远在天外。青衣的声音如轰雷:“走,我们开车到镇上去。找老林再喝一顿酒。”可我有预感,我们这一次也许再也见不到老林了,也许,我们到镇上才发现,从来没有老林这个人存在。谁知道呢?
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