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傩神
  • 阮德胜
  • 2907字
  • 2019-07-19 01:26:32

当然,此书献给我的故乡,和她。

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

——(中国)池州民谚

我见过傩神!

在皖南秋浦青峰山、白水河之间的“九金十三梁”外加“二钱三芬四李”的三十一个傩村,说过这话的只有我,也只有我敢说。因为傩村里我是唯一见过傩神的人,而且见的还不止一次,至今已有两次。

头一回,我八岁。九个金姓村的大人听见我说看到了傩神,吓得一个正月不敢喘大气,都在提着心、吊着胆,生怕我触犯了傩神他们会遭到什么报应。正月十五,总算有头有尾地送走了傩神。出了年,我大金高榆瞅准了时机,把所有的担惊受怕集聚到一根扁担上,将我夯倒在老屋里——尽管那个时候,我大的气血随着送走傩神而泄得所剩无几,但那根扁担里没有一丝半毫的怜子之情——我大用“卖棺材恨人不死”的狠劲,逼问我什么时候见到过傩神。那一刻,我抬头看到挂在西墙上的我姆芬翠翠的画像,脑壳里仿佛泼进了一瓠子瓢冷水,顷刻灵醒了过来:我即使原原本本地将见到的傩神说给了我大,他仍然会固执地再次让扁担告诉我“不准胡说”。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撒谎,只能保证以后不再说“我看到过傩神”。即便这样,我大也没有放过我,还是用扁担头差点捅碎了我的额头骨,一个月牙形的疤子烙成了我的标记。等我翅膀硬到足以进入金氏祠堂一口气唱完所有全本傩戏的时候,才知道:我这么个要家势没有家势、要人样没有人样的邋遢孩子能长一双眼看得清人世的草木、锅碗里的饭菜就是傩神的保佑了,怎么能见到傩神呢?不是什么人想见傩神就能见到傩神的,况且人怎么可能见到神呢?只有神能见到人——傩村自古都这么认为。

金姓族长、“傩神大会”总年首金高柽和“头号金”的前山金村轮值年首也就是我大,一个在二月二外、一个在清明节里相继而亡。傩村人嘴上不说,心里比镶了一块镜子还要明:前山金村犯了傩神。“犯了傩神,年首不死也要掉层皮。”一年死了总年首和轮值年首,可见将傩神犯大了。

我敢保证,能把傩神犯到这么大的不是我。我说过我见过傩神,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犯不着傩神。我大也好,其他人也好,信不信是他们的事。金大杉好像有点信,又不那么全信。

在前山金村,金大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俩比过小鸡鸡,我比他前头的皱皱皮长,他叫我哥。那晚,金大杉主动从祠堂里跑出来,靠在门框上替我瞅着戏台上的角色出场,好让我适时往火堆里扔竹节,有的竹节能爆,很多直接烧成了火。金大杉让我少跑了两趟路,在他报完“宋仁宗”的“出场”时,我对他说:我看到了傩神。

好多年过后,确实还有个别人说犯傩神的是我,真正的前因后果,当年傩堂执事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姑姑金双美。他们当然不知道里边多少有我脱不了的干系,这些我不敢说,说了前山金村甚至整个金姓村的人会像当时要撕了姑姑一样撕了我。我相信,傩神看到了,只是大神不记小人过而已,否则我也活不到这么大岁数。

时隔八十年,我又一次见到了傩神。这回,我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说了,又有谁信呢?闹不好,我在人家背地里还落个老糊涂的笑柄,连我差点儿也不信。我是老了,年景再好,八十八岁也是个老人了。我眼明耳聪脑壳清,一丁点儿不糊涂,我清清亮亮地看到了是我们金姓村的傩神,跟八岁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三十一个傩村,共有五堂傩。钱芬李三姓是“新来户”的小姓,“二钱”供十三尊面具的“脸子”,称“十三太保”,“三芬”和“四钱”都供十八尊,称“十八学士”。“九金十三梁”是大姓,也是青峰山、白水河迁移最早的先民,“十三梁”供的“脸子”最多,有三十六尊,称“三十六天罡”;我们“九金”供的是二十四尊,称“二十四诸天”。

因为是在他乡,生怕有错,我还按照“龙床”上傩神恒定不变的摆位,一一数过,一个不差的是我们金姓村的“二十四诸天”。不同的是,八十年前那次他们是来,八十年后这次他们是走。傩神来去都戴着“脸子”,看不出他们的喜怒哀乐。

“傩神的表情在人的心里!”第二天在机场匆匆离开新加坡时,我对自个儿说。

我姓金,也姓过钱,终究还是到金氏祠堂朝老祖宗磕下响头改回了金姓。无论姓什么,傩村都叫我“傩傩”。八十六岁那年,国家将我列为傩戏传承人时,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直接在证书上将我的姓名写成“金傩傩”。傩傩是我的小号,我也有大名——按“高大全有”的辈分,以及不知是哪代祖公与梁姓村的约定:依着青峰山林地为居的金姓男丁起名得带“木”,白水河下游赖以水田为生的梁姓男丁起名得带水——我叫“金大松”。我家门口有一棵松树,比灶屋里的水缸还粗,我用草绳量过。既然国家都这么认定了,傩村人也差不多忘了我的大名,再提它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干脆从今天起,我把“金大松”忘了吧!

在傩村,起个“傩”字小号的人很多,经常出现重名。如果不是同姓,便加上姓氏来做以区别,光我知道叫“傩生”的就有梁傩生、李傩生、芬傩生,金姓还有个“金傩生”的老祖。要是同姓中也有重名的,则在孩子头门心长合起来的时候,家人请族长在各房头的小祠堂里当着分支祖宗的面,顺着字音改过来,所以叫“傩送”“傩胜”“傩盛”的,起先都可能叫“傩生”。小号叫到踏进学堂门,便很少有人叫了。

直到我二十八岁戴上脸子成为“傩神”上台演出的那个晚上,我顿时明白过来,傩村人转着脑子用“傩”字起小号不单单是为了祈得傩神的护佑,而且是一种神秘的掩饰,因为有的人就是“傩神”直接“送来”的。我敢肯定地说,我不是“傩神”的儿子。我出生在“鸡蛋晒得鸭蛋熟”的六月六,“傩神”的孩子都出生在九月底或十月初,傩神只在每年的正月初七至十五办傩期间“送子”。话说回来,不能说所有出生在九月底或十月初的孩子都是“傩神”的儿女。正因为有这么一说,所以让所有男丁起“傩”字小号,是傩村祖辈的智慧:旺了族群,和了家庭。

女儿金三红是十月初三的生日。从小到大,我只叫她一个字:“红。”按时间算,红有可能是“傩神”的女儿,这一年还真办了傩,不过年首不是我。即使后来复傩,“傩神送子”再也不办了。到给女儿起名落户时,傩是白水河最大的“四旧”,提都不敢提半个字。但是,女儿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自己却给自己起了网名:傩喜儿。她那中文说得比羊拉屎好不了多少的男朋友劳森,还特别喜欢憋着劲地喊她“傩喜儿”,听着就像在田畈里驱赶偷吃粮食的鸦雀:啰唏——啰唏儿!

金姓村和钱姓村的人,咒骂过我的人不在少数。

金姓村最早还是骂我这一门子里触犯傩神的事,姑姑跑到了山外的青阳,我大埋到我姆身边的土堆里,他们只有骂我这个有人生无人养、有人养无人教的孩子。待我给钱姓人当了子孙,他们骂得最狠的是说我“见个坟包乱磕头”,现尽了这支八代祖宗达九代的世。

钱姓村里有两个人从骨子里咒我,一个是我老婆钱谷子,一个是钱运刚的老婆梁腊梅。

钱谷子咒我不出声,她专门从香纸厂找来一块松树桩子当菜墩,拿着菜刀剁一下咒我一回,见咒不死我,她把自己吊上了屋后的柿子树。

梁腊梅是点名道姓地骂我,在背后,只要有人提到“傩傩”两个字,她张口就骂:“他那屄样子,一辈子也就能那么九天!”要是不巧,我和她有个照面,她用手掰也得掰个茬子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骡子货,除了那九天,你要是能多雄挺一天,老娘把脑壳砍下给你当尿壶。”

人到了这个岁数,日子是在往回路上过了。梁腊梅的骨头早已烂成了土,有时想想她骂我的话,还真是那么回事:这辈子,我只活了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