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月初七(丁卯年癸丑月戊辰日·人日)

  • 傩神
  • 阮德胜
  • 31695字
  • 2019-07-19 01:26:32

1928年1月29日

(星期日)

宜 修饰垣墙 平治道途 入殓 移柩 余事勿取

忌 嫁娶 移徙 入宅 开光

子时要“迎神下架”,金高榆这是第三遍到族长金高柽窗户根下“问钟”。往日,金高榆的觉就是钟,第一觉是二更,小便后接着睡。第二觉便到五更,起来烧上水,喝下两开茶,天开始打门拍窗。要是夜半有个什么大紧的事,心里过上一遍,让卯时醒绝不会睡过寅时的底儿。他从来没有到族长金高柽家问过钟,可初六夜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觉。“迎神下架”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程,动不得,早了晚了都会触犯傩神。他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从金氏祠堂里跑到村北边的族长金高柽家去问钟。前山金村只有族长金高柽家有一只钟,它能把日子算计得如同屋檐下的滴水:“滴答——滴答——”日子都这么过,人就成神了。

族长金高柽的声音裹挟着去年才翻盖的新房子味儿:“还有半个时辰呢!”话硬得能当拐棍子戳。

金高榆站在雪雾里,抬头看了看村子头上的青峰山,青峰山睡在天里,跟他儿子傩傩一样睡得比糍粑还实成三分。

对几辈才能轮到傩事年首的金高榆来说,这天是个聚人的好天,人越多傩神越乐呵。初三午后,金高榆新春头件事是上山砍了一担柴,意在来年“有财”。天是在他下山进村的时候开始变的,先是细雨引着,等他将两捆硬柴垛到柴堆上,斜着看到大松树上托了白——下雪了。雪下得小得很,晃着腿,闲闲的,仿佛也是在过着正月,天上下,地上化,要不是露在外边的脸啊手啊时不时地接着凉,跟没有下似的。别看雪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最能拴人,想走亲戚的不敢出远门,谁晓得去了山外,猛地下大了把山封住回不来咋办,家里有祖宗要倒茶供饭,族里有傩神要高接远送。办傩事,这种天最好,天也在帮金高榆。

听了族长金高柽的报钟,金高榆轻轻地出了门头上画有八卦图的院子,凑着马灯低着头找着路拐到了家里。初三下午,他将所有参加傩事的执事、唱匠请住到祠堂,便一直没有回家。

山里的傩村,只有梁姓大祠堂“公堂”田亩多,早年又有几个在外做官经商后人的支助,依然出了年门槛便将执事、唱匠集中起来吃住,其他族群好多年都不再集中了,其主要原因是大多轮值年首无力过多地贴补傩事“公堂”中的不足。集中执事、唱匠,既能温故差不多荒下一年的傩戏唱词声腔,又能教习族里指定下的男童学戏,同时还确保严格遵守礼神的禁忌:凡是执事、唱匠三天前就得沐浴更衣,与妻室分居。

今年前山金村能将执事、唱匠集中起来,是在去年正月十六定下的。当初族里议事决定下年轮值年首时,族长金高柽想将金高榆家跳过去。跳过不让做轮值年首,哪个族群里都有过,多是家里无后,极个别是实在无能为力才含着泪让给了下家。先年河东芬姓有户人家被跳过轮值年首觉得愧对先人,一家四口正月初七跳进了白水河。“一年受累,百年受用”,说的就是办傩。有人算过,前山金村要是按户头一年接一年不断线地办,得一个甲子才能轮上一回。

金高榆少年丧父、中年亡妻,家里有个待出阁的妹妹金双美洗衣浆裳,能续接祖上烟火的独苗儿子傩傩才穿上满裆的裤子,日子落得半边锅热、半边锅凉,他们家怎么能主持好一年一度的傩事呢?但金高榆是大辈,又是“九金”中“头号金”的直根,族长还旁了两支呢。金高榆听到族长的话风,赶紧抢过话头,咬定要做来年前山金村傩事的轮值年首,并承下三件事:一是全年做庄稼活时一律先尽“公堂”后做家里,二是送傩神一套全新的二十四尊脸子的布套,三是开年在祠堂为执事、唱匠集中办四天的吃住。其他八个金姓房头都看出金高榆要主持傩事的铁心,说不出其他话,即使金姓傩事总年首的族长金高柽心里不愿意,头却点了下来。

金高榆从耳门进的家,点亮油灯,熄灭马灯,打了一盆清水,洗净手脸,拨了拨火桶里的炭火,孵了进去,又在怀里掏出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请阳神簿”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看了一遍。这本毛边糙纸上详细记载着金姓族群傩仪、傩舞和傩戏三规六律的“请阳神簿”,是祖爷从家族傩事“总稿”上抄下来的“副本”,到他这辈子终于用上了,是件上对得住祖宗、下对得起后人的光鲜事。

脚热乎了,身子和心就暖了,子时也到了跟前。金高榆掖好“请阳神簿”,用媒纸从油灯上引火点了马灯,再用手招灭了油灯。他如今只要招一次,即能将油灯、烛火招灭。傩堂里所有的火都不能吹,口有浊气,只能用手招,这一年他家的油灯都是用手招灭的,起先要十下八下才能灭,有次不小心沾到了油,把小拇指烧了一层皮。

金高榆一身暖气,雪沾不了身。从谁家窗子里透出给孩子把尿的灯火里能看得出,雪还在若有若无地下着。进入祠堂,金高榆手脚更轻了,祖宗在腊月二十四已请了进来,吵不得、惊不得,他到东西厢房拍醒了所有的执事、唱匠。

“迎神下架”的吉时已到,族长金高柽跪到了祠堂左后边的阁楼下,其他得空的执事、唱匠都跟着跪下。轮值年首金高榆赶紧沐手焚香,门外嗵嗵嗵放了三声响铳,喊醒了整个青峰山,墙根下的狗呼地爬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地吠叫着黑漆漆的天。金高榆上到戏台上,一一点着“亮匾”里的蜡烛,祠堂里比进了日光还亮。“亮匾”包括中堂屏风、对联,以及戏台两侧的“出将”和“入相”。屏风上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来秋浦作的《宿虾湖》:“鸡鸣发黄山,暮投虾湖宿。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提携采铅客,结荷水边沐。”从对联“负义宋中阴谋逼欠三千贯,怀仁李燮襄助和番十八年”不难看出,前山金村初七开场唱的是“刘家戏”《刘文龙》,横匾写着“古道犹存”。管脸子的金高棣和管戏服的金大桐,顺着梯子爬到设有神龛的阁楼上,掀开幔帐,细细地清扫干净了两只大木箱,一只箱头上写有“日”,另一只写有“月”。这时,金高榆双手柄握着一把纸扎的五色神伞立到戏台中央,见箱子起动时,他转动起神伞并高声诵起“迎神下架”的“吉断”。傩事中的诸多颂词,都叫“断”,有“吉断”“诗断”,也有“舞断”。

金高榆喊:“都来呀!”

“贺!”祠堂里所有人都在齐声应和。

“新年上七接神明!”金高榆接着喊。

“贺!”众人再应。

顶礼躬身品物亨,(贺!)庆贺良辰佳节景,(贺!)名成利就万年春。(贺!)

都来呀!(贺!)

三杯御酒敬神灵,(贺!)保佑前山日日新,(贺!)堂上众神齐会集,(贺!)驱邪逐疫保安宁。(贺!)

……

喊声响亮,和声更响亮,整个祠堂都在回音。

“日”箱、“月”箱字儿齐头朝外,摆到了台口中间。金高棣打开箱盖,背背相靠,“日”箱盛的是傩神的面具脸子,“月”箱装的是傩事的服饰。金高榆将转动着的五色神伞立在两只箱子中间,以为覆荫,尔后恭敬地请来“二十四位戏神”牌位放在箱前,点上一对粗壮的长明红烛和香炉内的一支香。

“咚咚哐——咚咚哐——”戏台左边传来一锣一鼓的击奏声。

“迎神下架”结束。

族长金高柽回家补觉去了,晚上还要以总年首的身份主持“启圣”和“开脸子”。过了初七,他只需要每天随着脸子,监督着金姓各村严丝密缝地按规照矩地办傩仪、跳傩舞、唱傩戏,直到十五元宵节青峰山庙会,他才会再以总年首的身份与其他姓氏的年首交涉村与村、户与户、人与人的事端矛盾。

送走族长金高柽,其他人也都回屋接着睡觉。金高榆换下牌位前的一对红烛,哪个来讨要,他也不会给,要给金双美留着。他这才得闲坐到台前天井边上,和金高棣各吸了一袋烟。金高棣是金高榆的没有出三服的叔伯兄弟,金大桐是金高棣的三小子,选他们父子俩管脸子和服装,金高榆不放心也放心。要是担心有差错,金高榆最怕的还是自己别出什么漏子。

“高棣兄弟,”金高榆又装满了一锅烟,用手反复窝了窝烟袋头,感到没有了一丝口水和气味,吹着了媒纸,才递给金高棣,“我是头一回办傩,你在下头除管好脸子,还得朝台上多盯盯,你不看族长那眼里对我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放心劲?”

金高棣吧了一口,见烟丝火不旺,又吧了一口,他说:“哥把傩神都敬到天上了。”

“双美这几天做的伙食,没有人讲话吧?”金高榆接回烟袋,将媒纸在石板上蹭灭了。

“你放心地照着‘总稿’规程办,怎么会差呢?来做傩事的哪个就是吃糠腌菜齁着喉管也不会扣一句、落一口的。”金高棣答着牙,吸了口凉气,“你那表弟的娘娘腔还真能顶得住。”

“族长听他唱了半本《孟姜女》,才同意让他来顶戏。”金高榆又点起烟。

轮值年首家必须得有人上台顶戏,否则傩神以为他家无后。傩傩还小,自然上了不台面。到今年轮空的“七号金”的黑槐金村“买人”唱戏也行,但那是两担稻的酬谢。好在“傩神照五服”,于是想到让二舅家的末脚儿子吴根旺过来顶戏,他十二岁来到前山金村读私塾,学会了金姓傩戏旦角的唱功。

正如轮值年首金高榆凌晨在“迎神下架”的“吉断”中喊的“日间暂且权息驾,夜来灯烛闹喧天”,整个白天,只有一锣一鼓在单调地“咚咚哐——咚咚哐——”,锣鼓手是一炷香换一个班,不得间断。该备的都备齐了,该看的都看了不止一遍,金高榆猛地闲下来似乎一双手都是多余的,他又不能离开祠堂,得盯着香烛不断烟火,没有事就踩着锣鼓点子从门后天井转到台前天井,又从台前天井转到门后天井,一直踩到黄渣渣的日头浮悬到青峰山上。

“嗵!”司铳在祠堂门前鸣了头遍铳。时辰到了酉正二刻,有女人扯着嗓门喊男人和孩子回家吃晚饭,说是吃饭,其实人人都不吃米粒,只是用些酒菜垫垫肚子的底儿。傩神还没有请到,先吃饭是一种犯忌。

金高榆快手快脚地在台前天井后摆上四排供案,出来门正好接住了金双美的担子,见傩傩跟着,硬硬眼神说:“你别再乱跑了,跟你姑在家迎了神,就来祠堂,唱戏时你来扔爆竹。”

“嗯!”傩傩看了看祠堂大门前火塘边上码着的两排青愣愣的竹节,哪一节都是由他扶着、金高榆一锯一锯锯下的,三根指头就是因为这落下了冻疮。

金高榆突然顶着脚,慢慢地调转过担子,他是怕篮子里的酒菜洒了,补问道:“你表哥咋一天不见人呢?我跟你高棣哥讲好了,上戏前,他到顺手边的‘喜门’外接脸子和戏衣,可别岔了!”话是对金双美说的。

金氏祠堂算是大堂了,依着堂内前后天井左右各开两扇门,靠正门后天井的是丧门,对着戏台前天井的是喜门。族里办什么事进什么门,规矩得很。

亲眷顶戏,不能当着祖宗的面戴脸子、穿戏服,否则祖宗不高兴,而是要到祠堂戏台边的“喜门”外,穿戴好之后,直接上台,祖宗认不得——哄祖容易,糊神难。金双美虽说是个女的,但傩事她晓得多,比小表哥吴根旺都多。小时候俩人在一起耍,她教他的总比他教她的时候多,他没少吃她的脑瓜蹦。

“他在补觉呢。”金双美低着头说,“哥专心在台上,我盯着他!”

金高榆把担子挑到台前天井里,分两路在案板靠戏台的边沿摆上一路二十四只碗,盛上饭;又摆上一路二十四只盅,倒满酒。再在酒饭的中后部,放上一个竹筛子,里边摆上自家的供品。熟食祭祖,生食供神。有一方带皮的猪肉、一尾没去鳞的鲤鱼、一只留着尾翅羽毛盘成凤凰样子的公鸡,还有豆腐、米粑和酒茶,样样荤素,全都剪上红纸贴着,喜庆得很。

大约过了三刻,第二遍铳响起。金高榆在门外看到金改水家老婆在骂金改水:“你耍得好死啊!人家供盘都快上案了,你还在跑尸打屌地东家串串、西家钻钻。”金改水一门在前金山村是例外,他是祖爷时才进的山,虽说辈分不同,名字不合,但一样的金子不放两样的光,脚落得很顺当,过了一代到两代,便彼此不分了。金改水看祠堂前有好多人,顶了一句嘴:“这不才二遍铳吗?船上人不急,你岸上人急断了腰。”“那你就别回来呗!”也是看着人多,金改水老婆甩着屁股回家了。

司铳在装第三遍火药时,各门各户的家长陆续端着盛着三牲、素供、香烛、纸鞭的供盘在等着“献供”,枪管刚举起来,家长们蜂拥进祠堂争着抢着往案板上放自家的祭品,随即点燃香烛鞭炮。顷刻间,又长又宽的供案挤得满满当当,台前天井里火灰冲天、纸屑飞舞、硫硝弥漫。

金高榆估摸着“献供”差不多上了案,示意金大桐点上黄表、放了鞭炮,众家长双手捧香一齐登上戏台,面朝大门跪下,族长金高柽和金高榆最后跪到中间。

金高榆开始“请阳神”——

伏以:

神通浩浩,圣德昭昭。凡有祷祈,必蒙感应。今年今月,此日此时,虔备信香,一心拜请。拜请:滚灯、走马、仙童、回子、二郎大圣。再焚尊香,一心拜请。拜请:金宅搬演唐文,一夜之后,祈保家门清吉,人眷平安。请神上马,乞求圣筶。……

金高榆每诵到“一心拜请”时,家长们应声磕头礼拜。

随着金高榆的音落,鼓、筛金及大锣、铙钹、小锣齐鸣,家长们回到案板前点上长长的挂鞭,之后相继撤供。

族长金高柽接过提灯引路,金高榆擎着五色神伞紧随其后,接着的是金高棣挑的“日”“月”箱和事先定好的九个金姓村的九位家长托着的九个三牲供盘,压阵的是自发组成仪仗的“銮驾”,男丁们依次执掌着“肃静”“回避”牌各一张,“傩神大会”牌、高灯、柄斧、瓜锤、钺和关刀成对,一面帅旗,蜈蚣旗、飞虎旗、五色大纛和罗伞也是成双,童男童女们扛着十多面彩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先祖走过的小路,前往前山金村西北角的社坛“启圣”,也就是请神。

听到第三遍铳声,金双美将黑乎乎的小方桌子顶着门口,地不平,找了块瓦片垫牢,擦了两水抹布,再将鸡鱼肉等供品摆好,又到灶屋里扎了一把稻草,靠在门外。边喊傩傩,边进里屋从米粉罐里抓了一把麦芽糖,傩傩跑过来时,塞到他的裤子口袋里,嘱咐道:“傩傩听话,在家看着门,我到村口接你小表叔顶戏,千万不要耍心大,记住傩神到家门口时,点上稻草把。”金双美说的是“焚燎”,也是门户对傩神的一种礼敬。

傩傩点点头,很乖的样子。

“这洋火,省着点用。”金双美把火柴藏得比钱还紧,她说,“傩神走后,你关上门去祠堂。”

傩傩接过火柴,喜滋滋地说:“晓得了,姑。”

金双美换了一身小袄紧裤,出了门。

“锣鼓响,脚板痒。”傩傩瞅着“启圣”彩旗队的屁股出了村,过了一会儿,他便点着了稻草把,回头看看呼呼的火苗,上脚踩灭了明火,一股烟灰直直往天上长。他撒开腿跑向村北,他要去听听金高榆喊的“社坛伞断”。

社坛是大枫香下的一个大石臼,也叫阴石。族长金高柽用扫帚扫去树枝烂叶,一一摆上供盘,点香烧纸,鸣鞭叩拜。

“都来呀!”金高榆开腔喊“社坛伞断”,同时,用力转动并时时托举着五色神伞。

“贺!”众人的和声吓得大枫香上的一只猫头鹰拍打着树丫飞向白水河东边。

傩傩跑到社坛,只听到了金高榆喊断的一节尾音。

……

鼓乐喧哗接号啕,执盾扬戈福自朝,且喜众神齐发驾,成民礼拜乐今宵。

声落身转,金高榆大步走到“启圣”队伍的前边,在与族长金高柽对光示意后,迈步回到祠堂。队伍紧跟着步子。

此时,傩傩看到一道又一道光束落到五色神伞飞转的纸条上,很快伞上站满了一油瓶大的小人。

傩傩揉巴揉巴眼,定神再看,每个“小人”都戴着一副脸子。他们用着各自不同的方式打着招呼,分明是请来的傩神,有的抱拳,有的躬身,“和仙”调皮地伸手扯了一把“土地”的白胡子,“土地”一个蹒跚,要不是又有一张伞条快快地转过来接着,他定会跌将下来,看得傩神们都在笑,傩傩也笑出了声。

这就是八岁的傩傩一生中第一次见到傩神的情形。当时,他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傩神!”等傩傩醒过来,想喊人指着看傩神时,“启圣”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导致他慢下了步子,再也挤不过去将村道塞实了的队伍。待他来到家门口,傩神已进了祠堂,那把仅烧了一截黑的稻草被踩在屋檐滴水沟下的泥沙里。

金高榆先是缓缓地沿着村内的另一条小路行走,沿途各户一律摆案、焚燎,等拐过村中水井能见到祠堂半个屋角的时候,他突然狂奔起来,几步之后,他的脚仿佛不再沾地,随着五色神伞的旋风在飞行,他飞入祠堂,飞过天井,飞上戏台——傩神带着他在飞。“好!”“噢——噢——”村道上、祠堂里喝彩声一片。

金高榆轻稳地落在戏台中央,气定神闲地呼喊“进门伞断”——

灯烛辉煌照四方,恭迎圣驾到华堂,

貌相端居新世界,神通转放玉毫光。

……

与“社坛伞断”一样,金高榆每段前一人喊完“都来呀!”,祠堂内外的人,哪怕是正在上茅厕的,凡听到喊断也都在大声附和:“贺!”

金高棣担着“日”“月”箱气喘吁吁地上到台中,他不停地颠抖着扁担,既是祖传的有意表演,又是傩神附体的象征。“进门伞断”落音,“日”“月”两箱下肩,“銮驾”也都归了位。

族长金高柽和金高棣当众沐手。金大桐端来一盆放有檀香的清水,将一块从未用过的生布递给了族长金高柽。也是傩事总年首的金高柽开始“开脸子”,他拿生布沾了沾清水,拧干,右手接过金高棣从“日”箱里取出的最上层的“皇帝”脸子,左手轻轻地由上到下、由前至后,到边到拐地擦拭一遍——他是个左撇子,而后双手捧着“皇帝”将之摆到“龙床”上。“龙床”团箕大小,竹篾编制,斜放在戏台右边“喜门”前的架子上。架子,上有帐、下有帏,前方设有供台。脸子坐“龙床”,严格按照傩神品位的高低排列,金高柽摆放得分毫不差。

脸子上了“龙床”,戏神牌位和香烛移到跟前,金高榆又将“公堂”备的供品端上,祠堂里掀起又一轮敬神高潮。

最后一抹夕阳,从天井里进来抢着看了一段热闹。要是正月十五就好了,“大演”到通宵,是个“两头红”的好日子。

戏台起奏“大批水”的锣鼓点子。一位面戴漆画着三块荷花形黑发、眉清目秀、鼻梁高挺、牙齿齐白的“和仙”脸子的“童子”上到台上,他上着蓝土布短袄、白土布水袖,外罩红印花镶白边大襟坎肩,下身围白土布裙,跟着金高榆圆场一周。金高榆执伞面对祖先牌位,“童子”面向门口对立,锣鼓戛然而止,金高榆不停地托举转动的神伞,再次喊起断来:“都来呀!”

其他人都在应“贺”,“童子”抿嘴不语,他举起双手,以示应诺。

金高榆朗诵“舞伞诗断”的头一个——

神伞出金台,(贺!)四面人列开。(贺!)

大家齐喝彩,(贺!)舞出吉祥来。(贺!)

诗断诵完,金高榆将伞直立,双手递给“童子”,“童子”双手接过伞。锣鼓起奏“大介”,金高榆退到后台,拿出“请阳神簿”等着“童子”舞完第一段,喊第二个诗断。今年逢闰,伞舞比往年多一段,诗断也要喊十三个。

透过天井,能看到天上一颗两颗寒弱的星辰。祠堂里几位上了年纪受不了冻的老人由家人搬来火桶孵在里边,大多数人站立着,妇女一律在不得过于台前天井的地方观看,孩童们在人缝里闹着空隙。

台上,“童子”在后左拐方位开始起舞。只见他双手前后平握伞柄,将伞顶指向右前方,顺向旋转三次,再指向左前方,旋转三次。接着,右手平握伞,左手伸直,双腿横跨半蹲做骑马式,招手三次,之后左右手对换,重复舞姿;随后,双足靠拢,足尖呈V形,全身下蹲,足尖着地,足跟提起放下数次。双手平握伞柄并旋转,直到锣鼓点子转奏到“跳槌”时起立。如此在戏台的后左拐、后右拐、前左拐、前右拐四个方位各舞三次。之后,“童子”圆场一周至台中心,右脚前跨半步,左脚在后,右手在前,将伞放在身子左侧,横旋伞柄,从右向左移动双臂,使伞顶斜着旋动……伞儿翻动着人心,人心沸腾着热血。

突然,三四个青年男子扑到前台,哄抢一张旋飞下来的五色条。他们都是年前刚结婚,企盼抢到五色条置于床枕下保佑早生贵子。

哄抢五色条像个插曲,并没有影响“童子”有条不紊地舞伞,他再次对调左右手脚,在身体右侧旋动。之后,右脚前跨半步,右手在前将伞柄置于左侧,右手伸直,手与嘴呈水平,向上斜举并旋转伞柄。

金高榆数着“童子”回到后左拐的步子,掐时卡秒地喊上了第二个诗断。二段舞只是变化第一段的伞顶向着身后、伞柄朝前,其余动作一样,“童子”舞起来顺溜多了。

舞到第三段,“童子”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握伞,置伞于右肩旋转。锣鼓点子重复三遍后,换双手位置,置伞于左肩旋转。之后,左脚横跨一步,半蹲,脚尖着地,脚跟提起,上下起落脚跟至锣鼓“跳槌”结束时起立。如此舞完四个方位。

第四段将伞倒置,手握伞尖旋转,其他雷同于第三段。

金高榆的诗断喊得恰在时候,族人的彩喝得满堂红。进入第五段,神伞在“童子”的身上要风招风、要雨来雨,戏台上人是伞,伞也是人。一口气舞到第十一段,只见“童子”将伞顶着地,双手并拢握伞柄端部,于胸前斜旋三次。顺着五色条的风势,只见他左脚横跨一步,半蹲下身子,右手握伞柄,左手伸直向左招手,三遍后,提足跟,踮脚尖,进到锣鼓点子由“跳槌”转奏为“长槌”的节奏里,“童子”到达台心,金高榆喊着第十二个诗断,上台接过“童子”手中的神伞,圆场一周至前右拐,面朝后左拐,这段舞也算结了。锣鼓“咚咚哐”地又转至“介槌”,“童子”踩着点子“入相”。

金高榆要接着舞第十三段,他将伞柄着地,双手握住伞顶,其他仿照着“童子”的第十一段,动作有点生疏但有模有样地边喊诗断边完成了“舞神伞”的收尾。

金高榆将神伞送于“龙床”左侧,立住。

司铳在祠堂外放响了入夜的第一铳,一直守在火塘边烤火的傩傩往火里抱了两抱竹节,有几声爆得挺响,炸出了火星。

傩戏《刘文龙》第一出要出场的三个唱匠由金大桐协助换上斜襟大领长袍,清一色由山栀子染成的土黄。金高棣给他们分别按角色戴好脸子,“刘文龙”戴的是“生角”脸子,头有黑色小生巾,白面大耳,温文尔雅。“宋中”戴的“丑角”和“刘文龙”都是共用脸子,金氏傩堂的“先生”却有着专门的脸子,大概与金姓在傩村当年头一个开私塾有关。金高榆也扮上了,他戴的是傩戏《孟姜女》中“范杞良”的脸子“范良”。

“范杞良”和“刘文龙”上到台中“报台”。

范杞良:(白)正月元宵是上元,村村处处鼓乐喧。我子弟,好心宽,乔装舞戏与人观。杂字不成曲,不称君子观。观之者做笑端。

无论是初七择段子“小演”,还是正月十五全本“大演”,金氏傩事“总稿”上写的就是“正月十五”,什么时候来演都得报“正月元宵是上元,村村处处鼓乐喧”。他问道:“这子弟搬演谁家故事?”

刘文龙:(白)我把刘文龙天下做状元,细语一番是也好,是也好。

范杞良:(白)昔日邓州南阳县,有一书生刘解元。当初娶得萧氏女,夫妻三宿去求官。不贪花色与柳叶,一心只要赴公门。当初只说三年转,屡次蹉跎念一年。宋中秀才来入赘,正撞文龙转回还。

收拾完灶房的妇人和走亲戚的三姑六姨七大舅姥爷都涌进祠堂,宽大的屋宇里满满当当。

傩傩一手拿着一根竹节,靠着门框等着“刘文龙”出场时“爆竹”。俩司铳夹着铳在吸烟,他们只要听到锣鼓点子就能准时地放铳。

“一打 一个|哐 一打 一个|哐 一打 一个|……|哐哐 令哐 儿令|哐 一打 一个|哐‖”

锣收鼓休。

傩傩看到“刘文龙”从“出将”下的竹帘里迈开方步、持着纸扇刚一露面,身子便弹到火塘边,快快地将两节竹段扔了进去。“嗵——嗵——”铳也响了,很炸耳。屋里有人在点鞭,稀稀的。不是什么角色出场都要鸣铳放鞭,今晚演的是《刘文龙》和《陈州放粮》,只给“刘文龙”和“宋仁宗”鸣响。

傩傩这回扔进的两根竹节,一根没爆,他伸手在火里暖了暖,挤到了戏台前。金大杉见到傩傩时,推下和他同站在矮凳上的妹妹金小四。金大杉母亲在他之前还生了两个“睡胎”,“大杉”听着也是“大三”,他的妹妹便随口喊了“小四”。

“哥,这儿有凳子。”金大杉在招手。

傩傩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金小四,站了上去,高高的能一眼从戏台沿上看到底根。

“先生”已坐到台上。

傩戏开演!

“哐 咚|哐咚 咚咚|哐 咚|哐 咚|哐‖”

先生:(白)一块沉香木,看看做响板。轻轻敲打动,引得宋中来。

宋中(跑上台):(白)来了,来了,一么来了!

仨人:(唱)明窗下,十余年,满腹文章甚高强。闻得汉朝开南选,便将纸笔去求官。

“好,好,好!”几个老人在台下叫好。

仨人:(白)十年窗下辛勤读,只望身荣照九州。高官贵职贵人听,真个皇宫开选门。仰望四方人皆下,吟作对贵人听。只说贵人吟口吐,口吐明珠无尽藏。

宋中:(唱)辞别贤兄好几春,一番相见一番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刘文龙:(白)哪有许多新?

宋中:(白)宋中有个大礼新。

先生:(白)大的什么礼?

宋中:(白)大的轻小礼。

先生:(白)小的什么礼?

宋中:(白)小的两边看戏的风灯照癞痢。

台下有人扭头朝后看,一个比蜡烛亮三分的癞痢头冲着他骂:“看你大个屌啊——看!”引起了更多人的哄笑。他身旁的老婆抽了他一巴掌:“你个现世宝!自己把自己往裤裆里摁。”

戏还接着演。

先生:(白)这厮莫在人前打瞌睡。莫不是松柏树下土地十大王神?文龙书生在此,如何不识君子,好好作揖。

刘文龙(起身作揖):(白)我也好好作揖。

宋中:(白)即是恭维代后,重者纳福。尊兄高姓?

“即是恭维代后,重者纳福”,哪个也听不懂,但“总稿”就是这么记抄的,只得说唱——傩神肯定晓得是什么意思。

刘文龙:(白)小子姓刘。

宋中:(白)你还是楼上楼、楼下楼?二十四间走马楼?高楼、低楼?

先生:(白)我教导你得知,人姓哪有许多楼,莫不是百家姓上“祖武符刘”?

宋中:(白)尊兄莫不是百家姓上“祖武符刘”?

刘文龙:(白)小子便是。

宋中:(白)尊兄大表?

刘文龙:(白)小子文龙。

宋中:(白)你是天龙、地龙?蛇钻老鼠大大的窟窿?

先生:(白)我教导你得知,人名哪有许多龙,莫不是百家姓上“景詹束龙”?

宋中:(白)尊兄莫不是百家姓上“景詹束龙”?

刘文龙:(白)小子便是。

……

先生:(白)你二人既要去求官,不可离开诗书。你可记得那诗书?

宋中:(白)小子记得那诗书。

先生:(白)你可记得那幼年的“上大人”?温与我老先生听一听。

宋中:(白)小子记得“上大人”:上大人,丑八脚,田畈上打鸦鹊。鸦鹊打不着,打了先生娘子一只大左脚。

先生:(白)学生不要胡言!好好作揖。你可记得那《孟子》“告子”?

宋中:(白)小子记得那《孟子》“告子”:孟子告子,昨日拖枪杀虎。虎没有杀着,杀了老先生的屎肚。

台下起了笑声。

先生:(白)顽皮!你可记得那“梁惠王”?

宋中:(白)小子记得“梁惠王章句上”:学生吃白米,先生吃粗糠。学生坐交椅,先生挂篱笆桩。

先生:(白)顽皮!你可记得那“公孙丑”?

宋中:(白)小子记得那“公孙丑”:公孙丑,公孙丑,昨日下河去洗手。撞见一只大黄狗,吓得小子连忙走。连忙走,回头看,原来是先生家的大母舅。

……

台下“哗”地鼓起掌。

“这话好吗?”金大杉问傩傩。

傩傩说:“好不好先听着。”

……

先生:(唱)文龙听,听我言,一个为官都做官。一举状元金榜上,将来相请做高官。

仨人:(唱)仨人发愿上长安,一个为官都做官。若有一人心思异,举头三尺有神明。

锣鼓停。

先生:(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劝君为学要辛勤,真个文章可立身。不信满朝朱紫贵,纷纷尽是读书人。

锣鼓又起,仨人下场。

金高榆在后场,催着第二出演员上场。

金小四从后边拉了拉傩傩的棉袄:“你姑叫你!”

“去去去!”金大杉拐了傩傩一肘子,“别答她,她想上凳子呢。”

傩傩低下头:“我姑在哪?”

“门后天井边上。”金小四说,“她还给了我一块麦芽糖。”

傩傩跳下凳子。台上锣鼓大作,“刘文龙父亲”上场,第二出唱的是“辞亲”。

金小四没说瞎话,金双美是在找傩傩,见到他矮矮地从一堆人屁股里钻出来,没好气地说:“眼珠子都看进去了吧,喊多少声都听不见?走,等下你小表叔就要上台了,戏衣和脸子还没有拿呢。”

傩傩跟着金双美出大门顺着祠堂绕到后边的“喜门”,门边上已经放了一只凳子。“小表叔呢?”

“上厕所了。懒驴上磨,屎尿多!”金双美气呼呼地说,“你进去,先到后台找到你大桐哥,把旦角的衣服取了,再到‘龙床’边让你高棣叔将‘小姐’的脸子给你,就讲小表叔在门外等着要穿戴。这点小事,能办吧?”

“能!我去讲。”傩傩吸了吸鼻涕。

吴根旺来前山金村顶戏,傩堂里都知道。傩傩进去很快将衣服和脸子取了出来。

“放在凳子上!”金双美说,“你去看戏吧,第三出唱完,再来把衣服和脸子送进去,记得没有?”

“你不能送啊?”

“我是个女的。要是能送,叫你做什么?”

傩傩从“喜门”直接进了祠堂,远远地看到金小四站在凳子上,他便挨着台前天井的烛台边站着,暖和和的,挺好。《刘文龙》第二出唱的是刘文龙辞别双亲去求官,戏很短。傩傩听到了最后一段唱白——

刘文龙:(唱)记得爹爹来教训,求官及第早回程。磨穿铁砚坚心记,求取功名少壮时。青云有路终须有,金榜无名定不归。

刘老爷:(白)我儿早去早回。

刘文龙:(白)自有分晓。

“都别吵吵,第三出有萧氏女唱腔,是轮值年首家的那个娘娘脸表弟来顶的戏。”有个落光了上门牙的老汉说,“前两天在祠堂对戏,要是不看真人跟女的一个粑模子脱的,声音软得能当裤腰带系。”

“他爷,这是什么比方?”旁边有个养过人的妇女说,“也不晓得在讲人家唱得好,还是唱得孬?”

“好不好,你一听就晓得。”豁牙老汉把话说得“扑滋扑滋”的。

说话间,戴着“合仙”脸子的“刘文龙”妻子“萧氏女”的丫头“梅香”上了场。

梅香:(唱)月里弯弯照九州,几人快乐几人愁。几人罗帐哀哀哭,几人吹唱上高楼。

刘文龙:(唱)劝君勤学莫蹉跎,只说长安有举科。眼前只嫌知事少,算来唯欠读书多。(白)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

戴着“小姐”脸子的“萧氏女”身穿团花帔走三步退一步地来到台中站下,原地轻轻地踏着步子,摇动着身子,手持一条方巾在手臂的摆动中如柳招风。

豁牙老汉又说话了:“这小子前生肯定是个女的投胎的!”

萧氏女:(唱)香阁里,二九年,婚嫁文龙刘解元。夫妻三宿同罗帐,恩情未久去求官……

“萧氏女”的声音跟白水河里的水一样,春天湿湿的,夏天凉凉的,秋天鼓鼓的,冬天细细的。两个大小伙子一边叫好,一边各点了一节鞭扔进天井噼里啪啦一层红。傩傩倒不觉得小表叔吴根旺有什么好,一个大男人扭腰摆屁股的没样子,唱唱戏文还差不多。

萧氏女:(白)丈夫共奴三宿夫妻,恩情未久,云雨未长,堂上公婆又未识,百客诸亲未散筵,你思何意,便要去求官?有甚事不足之处?莫不是一来娘家多贫贱,二来行嫁不周全,三来奴家生得丑,月里嫦娥有两般,三般不中丈夫意,抽身便是去求官。

刘文龙:(白)娘子不是如此说,一来娘家多富贵,二来行嫁实周全,三来娘子生得好,月里嫦娥无两般。娘子莫在房中烦恼,我去求些细小名利回来,多则三年少两载,回归依旧合团圆。

萧氏女:(唱)思量苦,好心酸,必定生前无福缘。只嫌奴家缘分浅,抛奴独自受孤单。堂上公婆又未识,百客诸亲未散筵。不识丈夫头共面,不知厨灶哪边安。(白)丈夫既要去求官,奴有三般表记与夫带上,回归依旧合团圆。

……

金大杉什么时候挨到了傩傩边上,傩傩不知道。

金大杉小声问:“你小表叔是妖精变的?”

“你小表叔才是妖精变的!”傩傩瞪着眼说,“你大、你姆、你妹,你全家都是妖精变的。”

金大杉说:“又不是我讲的。”

傩傩说:“我耳朵里听到就是你讲的。”

豁牙老汉不愿意了:“你们俩小屌孩子不看戏,出去!”

“我家办傩呢,”傩傩认得他是后山金村的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头,便顶了一句,“要出也是你出!”

“哎!”豁牙老汉不算眼花,看清是傩傩,“这个傩傩……”他本想说傩傩没大没小,可一想人家孩子还是他爷字辈呢,也就瘪住了嘴。

“戏没看头,”金大杉说,“出去放鞭吧。”

傩傩摇摇头,待了好一会才说:“我还要等着给我小表叔取脸子坐‘龙床’呢。”

金大杉转身嘀咕道:“看你那了不起的样子。”

“我就了不起了,”傩傩脸对着戏台说,“有本事,你了一个不起给我看看。”

“萧氏女”已经将一根金钗、半边明镜、一只藕丝鞋给了“刘文龙”。“刘文龙”正在以海棠花为题赠诗妻子。

刘文龙:(唱)海棠花发后园栽,休把珠帘别个开。莫学后园桃李树,逢春千万莫先开。

萧氏女:(白)丈夫前面两句话说得好,后面两句话打奴家。

我也以海棠花发为题,吟诗四句,答还我夫。

(唱)海棠花发正当时,一处埋根定不移。秋风紧时奴相守,单留枯枝等夫回。

……

“真好啊!”豁牙老汉摇着头,拿袖头摁了摁眼眶。

傩傩看不出什么好,倒是惦记着戏还有多长,四周多是跟他差不多的秧把长的孩子们,可刚刚用硬话顶了人家豁牙老汉,没脸去问他,假装空对着人问了一句:“唉,这出快完了吧?”

豁牙老汉哪计较一个孩子的话,很快接住嘴:“只剩几句白啰!”很惋惜戏太短的意味。

傩傩还是打算从“喜门”走,挤到“龙床”前时,他对金高棣说:“叔,待会儿,我送脸子过来。”金高棣两只眼拴在戏柱子上,用乌黑的大手往后拨拉了两下,跟在茅草地里找野鸡蛋似的。

傩傩无趣地出了门,不小心一脚踩落到屋檐淌水沟里,咔吱,天!上冻了。一股阴风顺着沟底钻到他的裤管里,在裤裆里打了旋又往肚子上爬。傩傩并起双脚,在淌水沟里跳着,“咔吱——咔吱——”他要踩碎这里的薄冰。

祠堂后边伸出一个人头,头上包着黑围裙,见到是傩傩,又很快缩了回去。傩傩不怕,他走了过去,“黑布头”推了推他,还了“嗯”了一声,是个女人。

“深更半夜,不在家,不看戏,撂在屋角里做什么事呢?也不怕鬼。”傩傩心里犯嘀咕。他转身的时候,“喜门”开了,一块光板子倒在了地上,随即门关了,光板子又竖了起来。“萧氏女”立于光板倒在地上的痕迹里,来回扭着头在看。

“小表叔!”傩傩喊。

“萧氏女”指指方凳子,快步走向反手边上的一处厕所。这时,祠堂后边的“黑布头”跑将出来,“萧氏女”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看,没有进厕所,一折身,隐进了巷子,“黑布头”也拎着裤脚跟着追。

傩傩不晓得这是在做什么事?“多大的人了还在躲猫猫呢?”等了好一会,还不见吴根旺过来,脚冻得仿佛被鳖啃了。他跑到祠堂前,孩子们把火塘围得跟好木匠箍的火桶一样,里边的火苗也大。“你们家的柴呢,想怎么烧就怎么烧?”他抓出一把鞭炮甩进火塘里,噼噼啪啪,吓得孩子直往后退,有个女孩还一屁股退倒在地上,手又被人踩着了,嗷嗷直哭。傩傩笑了,自语道:“这火烘得好吧?!”

傩傩趁机靠近火塘,把脚伸了进去,布鞋起着湿烟,远看还以为烧着了呢,他倒换了两次脚,有了热气。他再次回到“喜门”边,“萧氏女”的脸子和团花女帔已叠放在方凳上。

金双美从茅厕边上走过来:“外边冷,赶紧送进去。”

“小表叔呢?”傩傩问。

“你舅爷病了。”金双美说。

“这么晚还翻山回青阳啊!”

“有傩神送他,没有事的。快去吧!”

傩傩抱着脸子和戏服进去,戏台上在插演傩舞“魁星点斗”,它既是对傩戏《刘文龙》情节的延续,期盼“刘文龙”及第,也是祈愿前山金村读书人科场传捷。相比较傩戏,有几个傩舞傩傩挺喜欢,“魁星点斗”算一个。

“魁星”戴着“张龙”的青面獠牙、双角赤发的脸子,凶巴巴的却不吓人,他上身穿着花披肩,披肩里襟襟条条地挂着跟箭头一样的绣有花头的短片,腰里扎着围裙,下边穿的是黑绿色的老布裤,赤着胳膊光着脚。他右手握着一头漆着红的大木笔,左手捏有红布包着的墨斗。他在台上,时而跷着冻得红火火的大脚在踢斗,时而举起大木笔在点点写写。他就这么顺着锣鼓点子满台子地踢呀点呀……直到全身起着热烟时,锣鼓才肯罢休。

“傩傩,”金高榆在喊,一声不应,又喊一声,“傩傩!”

傩傩转头对上了金高榆的眼,看到那里边也在冒着热烟,金高榆远远地用指头点着傩傩:“你还在看呢,上台来吧?!”

傩傩缩进了人群,小声自语:“要不是你办傩,我就是在台上呢。”往年,傩傩站在锣鼓家伙后边看戏,大人以为他准备学打点子,其实就是图个看台子无遮无挡的舒服。

“包家戏”《陈州放粮》年年演、村村演,演的是:宋朝仁宗年间,陈州三县遭灾,皇亲国戚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饿死灾民无数,民怨鼎沸,在老臣王丞相的保荐之下,宋仁宗重新启用被罢官当了和尚的包拯到陈州放粮。

“宋仁宗”头一个出场,佩戴的是“皇帝”脸子,后边打有罗伞,威风凛凛。这回傩傩没有再趴在门框看“宋仁宗”出场,而是金大杉。如果没有金大杉,傩傩也不准备靠着门框跟要饭似的,他只要看着司铳的放铳就行,既然金大杉主动来了,那就让他“报场子”吧。金大杉报得很准,傩傩将两节粗大的竹节丢在半空时,铳响了,接着祠堂里鞭炮齐鸣。傩堂里的鞭不能捡,俩人便没有动弹了,在火塘边烤了一会儿火。不一会,傩傩对金大杉说:“我看见了傩神。在社坛‘启圣’的时候。”

不想这话被过来凑着火塘点烟的两个司铳听见了。“小屌孩子瞎讲什么话呢?”是哪个司铳在说,傩傩没有看清。

金大杉扭着头看着傩傩。

“真的!”傩傩起了毒誓,“扯谎烂屁眼。”

金大杉打了一个哈欠,傩傩也打了一个。金大杉说:“晚上又不‘吃邀台’,还不如回去暖被窝。”

“傩神让你多活一天,你能困十二个时辰的觉。”傩傩站起来,“我大也唱呢,你不去听听?”

傩傩和金大杉削尖着脑袋往里钻,人堆里有人说他们是小黄鳝钻田埂,好不容易钻到台前,戏已第三场了,台中间坐着“宋仁宗”,“王丞相”和“包拯”分立,还有“文武”和“皂隶”。

后台:(唱)……仁宗皇帝传圣旨,说与包文相一人。赐汝紫袍金腰带,去做监仓粜米人。包公见说前来奏,我王万岁纳微臣。

小臣怎敢陈州去,都是金枝玉叶人。我王差出小臣去,去到陈州丧了身。皇帝道言不妨事,重封官职不叫轻。

听声音后台唱的不像是金高榆,不是金高榆会是谁?他是轮值年首,只可能是他。《陈州放粮》唱的不是本嗓子的傩腔,是又叫“青阳腔”的高腔,本嗓子里夹着小嗓子的甩音。金高榆唱得像兔子拉的屎,一粒挨着一粒。傩傩这时才感到金大杉那话有点道理:金姓村族长金高柽的戏唱得最好。傩傩想:金大杉小子还能看出门道呢,但他嘴上不说。当初他顶金大杉拍族长金高柽的马屁是“老鼠想吃猫奶子”。

傩傩看中族长金高柽的不是唱戏,而是无论酷暑霜冻,无论是厚棉单衫,他里边都穿着一件白老布衬衣,尤其是二八月天,解开黑色或蓝色的外罩,前胸露着一片白的样子最衬人。前山金村只有族长金高柽一人穿白衬衣。早年私塾先生也穿,但先生过世时,傩傩还在他母亲芬翠翠的肚皮里。关于族长金高柽穿白衬衣,傩傩搁在心里,没有对人说,也没有问人,包括金大杉。

宋仁宗:(白)寡人封你四个太使,将丈二红罗御笔亲书八字。

御书到处,如朕亲行。特封值仓使、节度使、仓廒监运使、陈州监仓粜米使。

后台:(唱)仁宗皇帝封官职,封与包文拯一人。包公看了王丞相,幞头不动半毫分。包公不把皇恩谢,依了青州王相公。皇帝当时传圣旨,再封官职与包公。

宋仁宗:(白)职轻,再加你四个太使,仓廒都转运使、江南八十一州转运使、西川五十四都督使、内府朝前提调使。

后台:(唱)仁宗皇帝封官职,封于包文拯一人。包公见说心欢喜,不敢擅自谢皇恩。仁宗皇帝心纳闷,包公怎见不谢恩?青州王相前来奏,伏望我皇纳微臣。封得包家官职小,今朝未敢谢皇恩。

皇帝当时传圣旨,依了青州王相公。官家说与王丞相,再封官职与包拯。

宋仁宗:(白)寡人又封你四个太使:五府台前宰相使、十五府提督使、十二开封使、选院使、东厅三省枢密使。陈州粜米回朝,一保上殿,当时文武众官尽皆失色。违法者先斩后奏,正授开封府尹。

“包公要这么多官,怎么能当得过来?”金大杉说:

“你尽讲‘屁眼痒抓不到’的话。”傩傩拿话顶他。

后台:……若要包公陈州去,八般法物要随身。松木大枷松木棒,要断百姓不平人。黑漆大枷黑漆棒,要断官豪宰相家。黄木大枷黄木棒,要断官亲与国亲。桃木大枷桃木棒,夜间灯下断鬼神。只要皂罗旗一面,斩断皇亲剑一根……

“‘亮匾’着火了!”傩傩一声大喊。

果然,戏台后左上方的“入相”小匾从里边起火烧着了,祠堂里顿时乱了开来。“皇帝”“王丞相”“包拯”都从前台跳了下来。金高榆一个箭步冲上去,脱下棉袄,扑打着越来越大的火苗。还是金高棣机智,他端起“龙床”旁的一盆沐手的清水,准准地泼了上去,断了一场大祸。大半边“亮匾”湿透了,竹帘丝丝地往下滴着水。

族长金高柽来到“龙床”前,点烛上香,作揖跪下:“金氏弟子叩请傩神保佑,来年打造‘龙亭’,大供神灵!”

祠堂静肃得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吸气声。

家长们都过来跟着下跪磕头,金高榆蹲到戏台的后侧,仿佛那盆冷水不是泼到“亮匾”上,而是他的心上。族长金高柽找到他时,他的下牙正在打着上牙,嘴还在不停地嘀咕:“包拯没有上陈州啊!包拯没有上陈州啊!”

“不打紧的!元宵还要回来‘大演’献神。”族长金高柽突然暴起喉咙,“你起来!傩神在看着你呢,今年提前问问土地神。”说完,族长金高柽出了祠堂。

傩仪“问土地”一般都是正月十五演完《刘文龙》最后一出“团圆”再举行,有事的傩堂才提前咨问。土地是本家的神,早一天晚一天,不大计较。

“哪里出岔子了呢?开戏前新换的蜡啊,根根插得笔直,怎么就歪倒了呢?”金高榆痛苦地摇着头,有了族长金高柽两句打气的话,瘫下的腿总算硬了起来。

祠堂里开始有人端火桶、搬凳子要走,门外再次放铳,他们又都回身住了手。

“土地”戴着专用脸子,上到台中,他白须垂胸,长袍及地,手持拐杖。

土地:(唱)预报满门吉兆,喜事重重叠见,财源滚滚来朝,读书求名姓氏高,学堂毕业早报,吾非别者,吾乃前山金村老土地是也,今乃人日佳节,天官赐福,玉帝敕旨,我老神领了旨意特地前来开赦加福,开天赦而开地赦,天有天赦地有地赦,人有皇恩大赦,除以往之愆特赐将来之福,因此特来报喜,特来贺喜!

土地坐到金大桐搬于台中的一把椅子上,轮值年首金高榆上前三叩拜,跪下。前山金村各户家长也都上台朝土地公公跪下。

轮值年首(持香礼拜):(白)老土地公公在上,前山金阖门人等新春以来,求问人口一事。

土地:(白)人人清吉,个个平安。老者颜如童少,又加福寿,而添康泰。少者似海水长留,又得名利,而招喜财。男增百福,女纳千祥。一年十二月,月月保平安;一日十二时,时时多吉庆。天上五星来送福,人间九跃去除灾。

之后是问读书、问务农、问工匠、问商业、问天花、问丝蚕、问六畜,“土地”均是好言吉语。当问之火盗一事——

土地:(白)火盗消除一切大吉,家家壬癸当权,户户丙丁退位,纵有不测之灾危,我能拙土埋藏。

“亮匾”着火,事必在傩,金高榆等的就是这最后一问,他拜了又拜。

轮值年首:(白)老土地公公在上,前山金阖门人等新春以来,求问傩戏一事。

土地:(白)在于中堂之上,鸣锣击鼓,铳炮连天。金炉内香烟焚焚,银台灯烛辉煌。尔等香烟齐敬立,神必赐福于满门。

扮“土地”的是金高棣。

金高榆听是听清了,心还是掉在脚后跟上。他扫完祠堂里最后一片纸屑,再次上香时,又朝“龙床”重重地磕下头。

金高榆在台前天井沿上坐到初八的日子里,霜什么时候下到身上,一点不知道。

后山金村早饭前后接走了傩神。金高榆关上祠堂,回家。走时,他没有忘了揣上那两根红烛——金双美的事也是大事——长兄如父啊!

我大太把傩神当神了!他到死也没有弄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有一点我多少是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他后悔了。二月初一傍晚,他吃下了我喂的半小碗菜杂饭,叹了一口深气,能入地三尺,他说:“命里只有七格米,走到天下不满升啊!”他死在这个夜里,第二天早晨我就喊不应他了。其实后来老人在底下嘀咕,这年哪个办傩都不会落好,立春在年后,是正月十四——虎年打两春,黄历翻破了也没有翻到有这样的年份。傩比年来得晚,年份不好,傩只能尽力而为了。能怪傩吗?

我大办傩把自己办进去了,他最该后悔是他把这个家也随手搭了进去。

从族长金高柽头年正月十六应允下我大任下年前山金村“傩神大会”轮值年首,我大十七就牵着牛、扛着犁下到“公堂”,也就是宗族里专供祠堂办傩开支的两亩三分水田里。淌着活水的白水河两岸边上都生着一指厚的冰,水牛在冰冻嘎嘎的田里冷得几次都犟脱了轭头要上埂,我大硬是拽着牛鼻子翻完了田。走亲戚回来的金改水看到租给我大的水牛,心疼得上门大骂我大不是人,我大一副有理的样子:“我怎么不是人了?我光着腿杆子都能下田,还冻死牛了?况且犁的是‘公堂’。”金改水点着指头说:“你就不是人!”这一年,我大只租到了族长金高柽家的一头老牛。

接着,我大一担担地往“公堂”里挑粪,先挑猪屎坑里的,挑完又去挑茅厕蹲缸里的,小半个正月,他身上沾着的都是猪的、人的屎尿气。我最受不了的是,挑空一坑一缸之后,隔一两天他会拿着粪瓢在坑里、缸里刮粪,能刮个半担他也挑到“公堂”里泼泼。刮得木粪瓢白生生的,比供在祠堂里的十二把茅镰还要利——“姓能丢,谱能丢,十二把茅镰不能丢”,说的是我们金氏祠堂里的十二把镰刀。从记事起每年请祖、送神,族长金高柽都要跪着讲十二把茅镰的故事:祖公涉白水河上青峰山,面对四野荒蛮,艰苦砍荒垦地,用坏茅镰一十二把,为表先祖之功业,供柴刀于先祖列位之下,以告后人铭记。

有一回,我大又在蹲缸里拉锯条似的刮粪,我正好要拉屎,他伸过粪瓢说:“就屙到粪瓢里吧?”我屙半天也屙不出一截来,挤出的一线尿滋到了地上,我大照着我屁股就是一脚:“败家的货,就这么一口尿也尿不进瓢里,碗里要是有肉你比哪个都眼尖。”

关于挑粪的事姑姑说过一回:“‘公堂’轮到家里种,施肥是应当应分的,可菜地里,还有家里佃着族长家的一亩水田、青峰山里的一块开荒地不能望天收啊?”我大哼了哼,但还是三天两头地在刮粪。不久,我发现,姑姑在倒我姆留下的那只马桶时不上茅厕了,而是直接拎到菜地里。我大可能看见过,不好作声。

为了“公堂”,我大生了一堆奇闻,说了,有人恐怕不信。其实这话都是别人说的,我听了,立马就信。

我大在田畈里干活,只要一泡屎尿来了,他必会憋着屙到“公堂”里。早稻带肚子打苞的一天,村里几个放水的远远地看到我大拎着裤子往“公堂”方向跑,故意撺掇金改水老婆走到“公堂”附近,好看我大的笑话。也不巧,我大那几天拉肚子,他几次劝金改水老婆回家,保证看好她家田里的水。她故意说:“你想心思呢,等你给‘公堂’里水放满了,我家田早旱死了。”我大在“公堂”边转了两圈,实在憋不住,屙到了裤裆里,让人看到了笑话。等金改水老婆撇着嘴走后,我大走到“公堂”的秧苗中间,脱下裤子洗了三遍,还招水洗了屁股,连一滴屎星都施进了“公堂”里。

家里的那块荒地,听姑姑说,从我姆进门那年雷打不动地种芝麻,一家人的油水全靠它的收成。我大坚持种了棉花,以至于给他办后事,家里找不到一勺油,只得将圈里比我重不了几斤的黑毛猪杀了刮刮进了锅——金大杉他姆过来帮助做饭,给我盛了半碗肉,越吃越香。从摘下第一朵棉花起,我大盯着姑姑天天晚上吱吜吱吜地纺线,纺到冬至,有了两大箩筐。我大挑到山外的秋浦县城的池口,换回了两丈黑老布,请老裁缝做了二十四个脸子套。我多少还沾了点光,多出的布,姑姑让老裁缝给我做了一条裤子,其实我想做褂子。姑姑说:“你多大了,得晓得点丑了。”我这才知道:下身比上身重要。

我大眼里,全是傩,从年头办到年尾。“公堂”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丰收,两亩三分田,风车扇去瘪籽,十七担半稻谷。族长金高柽直到亲眼见到才相信,他馋着口水对我大开玩笑说:“明年你别再租田了,干脆我把田都交你来种,你把田种进银窖里了。”而家里佃的一亩水田呢?我和姑姑连毛带草地只抬回了九稻箩,不到四担。姑姑气得抹着眼泪说:“办完傩就不吃饭了?明年等着喝西北风吧!”哪晓得我大连西北风也没有喝着。

腊月初八,我大卷着铺盖住进了祠堂。一天三餐,少一餐不送,他饿一顿。送饭成了我的专职,起初我都拉着金大杉陪我去送,突然有一天发现金大杉对送饭比我还尽心,有两次在外头玩,要不是他及时提醒,会误了我大的饭点。很快我便晓得,金大杉去祠堂是冲着彩纸去的,因为他用红纸把金小四的脸蛋染得跟桃花一样。自此,再也不让他陪我送饭了。

办傩有许多纸扎活儿,首当其冲的是五色伞。五色伞是神伞,哪个傩神都要靠它才能降到傩堂。我头一回看到傩神,正是在五色伞上。伞巾都是用红、黄、蓝、白、黑五色纸裁成条糊在伞骨上的,每张纸条上都要画上字。傩神不识字,写得不行,得画上。我看过我大画的几张,人也能看懂,他画四个柿子加一根如意棒,指的是“事事如意”;要说“步步高升”呢,便画两只向上走的脚丫子和一条方片大糕。五色伞往年只扎十二层,我大办傩既轮到了四年一闰的年份,又是闰二月,得十三层。扎完伞,我大还要扎戏台上的“亮匾”、引神的提灯和仪仗队的高灯、宫扇,以及傩舞“舞鲍老钱”的钱模、《刘文龙》中“刘文龙”和番时持的节符、祠堂十八对大柱子的对子,都得用纸。金大杉捡的就是我大做纸扎的边边角角,那些天,我一去就帮着扫地,哪次都能拾几口袋彩纸,还得了我大的好脸。有了彩纸,前山金村的孩子们十有八九的跟在我的屁股后边。我给了金改水儿子一张绿纸,他告诉我,他姆说过姑姑的坏话:金双美的屁股比筛箩都大!我说:“你姆长了一个马桶腰。”他不恼,还咯咯地笑。

说实在的,我从内心里对我大产生过敬意,也就这个把月时间,他不是篾匠,却能劈竹片编扎;他不是木匠,却能动斧子用刨。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我大还会打算盘,并且打得呱呱响,之前我以为全金姓村只有族长金高柽会打。虽说“公堂”有十七担半的稻谷和一百担竹子,但哪一样都讨不来,伸手就要花钱。代表九个金姓的三荤三素的供盘、每个傩神一套共二十四套酒饭的祭品、足够神案香火不断的香烛鞭纸、迎送傩神放铳的火药……哪样也少不得。要是“公堂”有余额,还不能拿回一分,得拿出来修桥补路;不够呢,轮值年首家里贴,我大再向着傩神也会清楚家里的底子,想贴也没有的贴,只能在算盘子上敲打了。

我看出,年前最让我大劳心的不是纸扎花钱之类,而是敲定办傩的事宜。他是轮值年首,每一环每一节都得由他来起调,但定音的得是族长金高柽。听他那几天抓翻头皮地在犯嘀咕,我才晓得是指定执事的事,他前后五趟地跑村北族长家才一笔一画地将人名落到了红纸上。他本初也是想找个人做管事来帮他把握把握仪式和演出,可用心在前山金村摸了一遍,只得摇头,合心的不合意,合意的不合心。管脸子和衣箱,最先定下了金高棣父子;唱戏的选了九个,加上小表叔吴根旺,十个。“总稿”上定的是八到十二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锣鼓四人,原本都有老人,族长金高柽却要换“小锣”。“小锣”一直是金有文在打,他辈儿不大岁数不小,锣点子打得从来没有听到台上说过一句话。换就换,可换了三个,族长金高柽都不下笔,最后还是族长老婆拉着满脸苦瓜相的我大说了一个人,总算定了下来。这个人是个外姓,叫周庚。当年周庚讨饭似的从太湖来到前山金村落户正是族长金高柽的主张。周庚的眼往上看,在金姓村,他只看得见族长。我大想起了腊月初吃族长金高柽新房圆水的酒席,族长给周庚“敬酒”时故意大声说:“有些本姓的还比不上一个外姓……”他指的是盖房子。来帮忙的不一定记得住,没有来伸手的记得怪清。我大也只是下桩打地脚那阵子去给砖匠打了两天的下手。司铳的俩人是铁定的,一个年轻时一枪撂倒了青峰山的金钱豹,一个因为想老婆从武汉国民革命军里跑了回来,都是喜欢玩枪的主儿。“銮驾”仪仗队要的人就多了,不过到时全村男丁都出动,真不够,孩童凑。

“苦点累点没什么,就是不能办出岔子。”这是腊月二十三,我大回家过小年,在门口遇到金高棣时说的话,我正拎着猪食桶叉着脚去喂猪。

初七晚上“亮匾”的“入相”一着火,我大吓得半死。我坚信,他狠着命地在寻找触犯傩神的细枝末叶。其实,初八一大早梁姓族长梁尚涛就听到了这边犯傩的根由,但他没有说,一直等到十五。否则,金姓村那年的傩事肯定办不到元宵节,我们家也过不完那个年。

我也吓得半死。那时,我大还不知道我对人说过我见到过傩神。我一门心思地担心我大追问“启圣”队伍路过家门焚燎的事,当时他转着五色伞跑在最前边,只要朝家里瞥只眼角,我的老底子立马被揭穿。我实在不知道,那把稻草是什么时候熄火的。傩神保佑,我大没有朝家里看或他路过时稻草还在冒着烟。初八一整天,我都没有沾家门。早上从锅里顺了一个炆蛋出来,和金大杉顺着白水河往下跑得肚皮贴后背。中午吃了金大杉拿出来的一块焦锅巴,苦得几天后见到黑东西都还泛酸水。

我实在是怕,要不怎么着初八我不会瞎跑,不用偷少说我还能吃到一两个炆蛋。初八家里要来客人,年前我就记住了——七道梁村的梁尚洲家要来给二儿子梁崇泓和姑姑下牒定日子。姑姑要结婚成别人家的人了!

在外耍了不踏实的一天,挨到家门时,屋里黑灯瞎火,看得眼发胀才看清两只火桶一个里边孵着一个人,左边是我大,头朝右耷着;右边的是姑姑,头埋在怀里。不是吵了吧?不会呀,我大从来不跟姑姑吵,这是……?我大突然直起脖子,从火桶里站起来,踩得火桶的档塞吱嚓响。我吓得把身子往墙根里塞。这时,听到他撂石子似的说:“天已经黑成锅底灰,人是不会再来了。这事,得跟族长讲讲,十五朝庙,他梁姓村不给个说法,老子就放铳!”我大出了门,我的心顺着墙站了起来。

“锅里有炆蛋,”姑姑的话像炒菜没有放盐,“烧把火,去吃吧。”

我以为姑姑发现我早上顺了一个蛋吃了,拿话撬我呢,站着没有动。

“叫你去吃蛋,你还站着跟木桩一样做什么事呢?”姑姑生气了,“还要我剥着喂到你嘴里啊?”

我到灶房里吃了两个炆蛋,不敢再吃了。等后来才晓得,初八那天家里的客人根本没有来,肠子悔青了没有再多吃两个。

我大恨不得把地踩出水来地回到了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对姑姑说:“双美,你也别上心,族长讲了,梁姓村欺人太甚,他要把你这门亲事的主做到底。”

“锅里水烧好了……”姑姑只说了半句我大和我都听得懂的话,她不高兴时,都这么说。

族长金高柽在元宵节傩村参加的青峰山庙会上,带着我大气势汹汹地去质问梁姓族长梁尚涛“无端退亲”时,梁尚涛从鼻子里哼出了笑声:“你们金姓还有脸当着社公昭明太子的面问我这话,还是回去问问你们家老祖宗吧?金姓再无人,也不能让女人顶戏啊!”青峰山庙供的是南梁太子萧统、谥号昭明的太子菩萨。

“金姓有女人顶戏?”族长金高柽仿佛被雷击了,“梁族长空口无凭!”

“金姓要是不怕家丑外扬,可以当着所有傩村年首的面,”梁尚涛气势夺人,“如若话有不实,我以梁氏大社的石柱担保。”

梁姓大社的石柱,据说很早是金姓社石一对中的阳石,有年发山洪冲到了下游,梁姓便据为己有,两姓为此打斗几代——到了梁尚涛这代,梁姓什么事都想压金姓半头。金姓族长金高柽死老婆再娶,别人看着眼痛也说不上话。梁尚涛不声不响,顶着傩村老祖“穷不卖妻、富不纳妾”的老规,硬是把家里一个侍女纳了小——梁尚涛敢以石柱做赌,可见他的理有多硬、据有多足。

族长金高柽可不是“桑树条子见风就弯”的主:“丑都做下了,还怕讲?”

“我们梁姓嫁到你们金姓的一个妇女一直怀不上,初七想着请‘傩神’给她送子,结果呢?”梁尚涛说,“你们的‘萧氏’还真是个女的!”

我大这回真的瘫下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来:“不会是双美吧?”

“回村!”族长金高柽咬出了一口血,扭头对另几个金姓村的轮值年首说,“我要活埋了那块骚屄!”

我正好在青峰山庙会上,什么话顺着小风全灌进了我的耳朵,我趁大人都没有在意,将打“銮驾”的一根彩旗塞给了高大杉,转过背疯似的往山下跑。

我越跑越清醒,从初六半夜到初七,以及后来的初八的事一件一件地跟串荸荠一样,成了一大挂——

初六夜里我并没有睡成实心糍粑,夜里后门响了三回。头两回是哪个我不晓得,多少年后,姑姑才说是我大。第三回是小表叔,他在仅和我隔着一层木板鼓壁的姑姑屋里说话。

“小表哥,小表哥,”是姑姑在惊慌,“你来干什么?”

“我一人睡着冷。”小表叔的娘娘腔,我挡耳就能听得出来。

“你到傩傩床上去,小表哥……哎——吴根旺,你把手拿出来,听到没有?我喊人了?”

“我只摸摸。”

“你想什么呢?你沾女身就不怕犯了傩神遭报应。”

“傩神又不是我们家的神。小时候,你都让我摸过。”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

“你不让我摸,我就不给你家顶戏。”

“顶也不让你摸,不顶也不让你摸。我还要嫁人呢!”

过了一会,后门又响了,小表叔出去了。

那时,我不懂大人的事,想不到姑姑不让小表叔摸什么,当然更不晓得小表叔没有摸到什么就真的不给我家顶戏。

初七清早金大杉过来喊我去捡鞭炮,“人日大似年”,村村户户给祖宗拿完早茶,得在门前屋后祭人生日。我是前山金村捡鞭的高手,只要我进村,有几个口袋捡满几个口袋,顺带也给金大杉的装满。我胆子大,放炮的人只要将鞭离了手,我便冲上去用脚踩那满地生火的鞭炮,时常踩上一挂一挂的,金大杉他们得等到鞭全放完了才去抢散鞭,捡的最多的是没有捻子的哑鞭,只能折断了,倒出硝来,点上火滋着玩。我捡鞭炮捡饿了,回到家,见姑姑孵在火桶里死死地盯着门外看,我也扭头看了看,门外干干净净的。逛天街的小雪停了,铺了一层阳光,地很快干了。我蹭了一下,见姑姑不吭声,打算往灶房去找找有没有填肚子的,她突然喊起声来:“糟了,糟了,还没有给你大送饭呢。傩傩,快把锅点着!”说着,她从火桶里蹦出来,一下踩翻了档塞,踢倒了火桶,火星满屋子滚,跟起了火似的,我憋不住笑出了声。姑姑说:“你把火桶扶扶,我去做饭。”

现在想来,姑姑死死地盯着门外看,是在看小表叔,结果小表叔真的回山外青阳的家里去了,将答应好好的顶戏当成了儿戏。初七傍晚,姑姑让我焚燎,她说去接小表叔是骗我的。

那么,姑姑让我给小表叔取脸子拿衣去唱傩戏,也都是假话。她是见小表叔没有来,便自作主张地上了台。结果戏演完了,出门时,被那个“黑布头”女人追上看清了脸面。“黑布头”就是梁姓族长梁尚涛说的他们村嫁到金姓的妇女。到底是哪个,我一直不知道。别看梁姓村和金姓村世世代代都疙疙瘩瘩,但一直通着亲,年年都有嫁娶。那个长腿长舌的妇女不仅回到娘家村子告发姑姑“大逆不道”上傩堂,而且要求梁姓族长梁尚涛出面不许梁尚洲家初八下牒定日子娶“犯了傩神”的姑姑。

我满头大汗跑进家门时,姑姑在给我打鞋底。“姑姑!赶快躲起来,族长他们要回村来活埋你,他们知道你顶戏了。”

姑姑的脸唰地白了,仿佛扑了一层石灰粉。

姑姑缠了麻绳,夹着鞋底往后门跑。我一把拉住了姑姑,那天我的手劲特别大:“你爬进阁楼的棺材里去,他们找不到!”我姆死的时候,家里连我大的棺材也一起箍了。我是怎么知道那里好呢?有次与金大杉他们躲猫猫,我钻到里边,他们差点找死了也没有找到我。

姑姑听了我的话,藏进了我大的棺材里。我把前后门关好,离开家。

族长金高柽说到做到,他指使金姓村家长把我家围得老鼠都钻不进去,当然他不可能想到在棺材里找人。家里被倒腾了几遍,没有见到人影之后,他高声骂道:“哪个只要见到这个骚屄,一棍打死她,有事我负责!”

这年元宵,金姓傩神大会的脸子“坐殿”临时改在了后山金村。亥时三刻,我大勉勉强强地支撑身子,同前山金村的家长们扯下戏台上的“亮匾”、扛着五色神伞还有一堆本来十五要派上用场的“舞鲍老钱”的钱模子、刘文龙和番持的节符等礼神和戏舞的纸扎,来到社坛,一把火烧成了一堆黑不黑、白不白的灰,算是送了傩神。我趁这个时候,支上梯子将姑姑从棺材里接下来。之后,我又在前边探路,一直将姑姑带出村子。分手时,姑姑一把抱住我:“傩傩,别恨姑姑。告诉你大,我去找吴根旺。”

我大用扁担头捅了我的额头,又用老布给我包扎好,本该我躺到床上,不想他却躺下了,并且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起来过,直到十五天后紧紧地闭上了眼。傩神收走的人,再怨再恨,也是瞑目的。我和金姓村人都百分百地认为,我大是跟傩神走了。

我大死的当天,金大杉过来对我说:“我大几天前在你家青峰山荒地里,看到你大的魂灵在拔棉花秆,他还讲今年要种芝麻,多换些油。”

“你大也快死了!”我说。

“我大死不了。我大又不办傩。”金大杉说,“要死,也是族长。”

“你咒族长,”我说,“也不怕族长活埋了你。”

“你不晓得吧,”金大杉想伸过嘴贴着我耳朵,我朝他脸上推了一巴掌,我最恨他那鬼屄屄的样子,他捏着喉咙说,“族长也起不了床了。”

我不信,上午族长金高柽还进了我家,给我大上了一炷香,惊乍乍地骂完姑姑“骚屄”坑了这一门子风水之后,跺着地走的。

“什么时候?”我问。

“中午!是他二老婆在井口边上讲的,”金大杉肯定地说,“谁叫他是总年首?”

族长金高柽在金大栎他姆死后的“七七”里,从秋浦城讨个比金大栎大四岁的二老婆。人长得水济济的,就是好吃懒做。族长金高柽只要一伸手打她,她能把青峰山老洞里的蛇都喊出来。村里人在背地里说他不是讨了个老婆,是讨了个老姆。

“你不是一直讲族长的好吗?”我说,“你的话变得也太快了吧。”

金大杉狠狠地擤了一垄鼻涕:“他拿鱼叉叉死了我家的小花猪。”

这事我晓得,前山金村人都晓得。前年,一只小花猪进了族长金高柽的烟地,将四垄烟苗拱得一棵不剩,断了族长金高柽一季烟,他便气得七孔生烟,拿起家里的五爪倒刺鱼叉,抛了出去……

“族长不是赔了你家一担稻吗?”

“稻又喂不活小花猪!”

“花猪长大了还不是杀了吃肉?你留着做烧锅的呢。”

每次和金大杉说话,不能顺着他扯,最好是一两句给他顶死,否则准这么扯到要理没理、要由没由的话上。我还有正事要办呢——把我大像当初埋我姆一样地埋到黄土地里。

前山金村,我大没有什么直亲,捋得最近的是金高棣。等清楚我大死了,我最早跑去告诉的人也就是金高棣家。他正在喝粥,我喊了声“叔”,又说:“我大死了!”

金高棣急忙放下碗,对屋里的三个儿子说:“吃完都过去!”他出门时,摇着头说:“怎么这么快?过个二月二也好啊。”我不晓得多活一天能好到哪里去?

我姆娘家在隔河东望的芬姓村,她有六个兄弟姐妹,把信捎过去,很快来了两拨人。只是哭了两嗓子,都不拿主见。生怕话沾了手,甩不脱。金高棣让金大桐去了青阳,第二天,舅爷和小表叔进了家门。我一直没有答理小表叔,但见到他们时我直想问:我大死了,我还能不能活?还能活多久?

棺材是现成的。坟地也不用看,我姆的顺手边早留下一个位置。金姓村办老事有一套班子,小表叔按照金高棣的指点,带着我跑了四个村,磕下八个头,人都来了。本来舅爷是想让我大在家多停一两天,请“应付和尚”给我大念念经,末了还是没有念成,早早地陪到了我姆身边。等到了青阳,我才知道“应付和尚”不是和尚,他们吃肉娶老婆,只是学了佛家法事,为七里八乡做斋醮吃饭要钱。

族长金高柽的儿子金大栎到了我家,他没有给长他一辈的我大烧香磕头,进门问都没问,照着小表叔的面门就是一闷拳,打得小表叔一个仰八叉,小表叔的右膀子还磕到了我大的棺材板上,前边的架凳动了动,要是靠劲再大点儿,装了殓的我大还会再摔一跟头,那就不值得了。

金大桐眼快脚快,及时拦住了还要提脚踢小表叔的金大栎:“大栎,你这是闹哪门子呢?”

“叫他把那个‘骚屄’交出来!”金大栎比不上他大,同样是骂姑姑,金大栎的话泛着阴黑恶臭。“要是害了我大,我把这个门子的根给断了。”

狗日带猪拱的金大栎,我白喊了他几年“哥”,这赖着我什么事,你家即使死得光秃秃的,也不能拿鱼叉叉我啊?狗日带猪拱的金大栎!

所有办事的人都聚到堂屋,小表叔被拉着到灶房里洗那一脸的血浆去了。

金高棣拉下脸:“大栎,你有大有小没有?”按辈儿,金大栎也叫姑姑“姑姑”,我亲耳听到他还我家一柄锄头时,叫过“姑姑”。“金姓村还没有轮到你出来讲话的份吧?是你自己来的,还是族长叫的?”

金大栎哭了,伤心得好比族长金高柽真的死了:“傩神也要收我大了!”

“死人大三分!给你叔办老事呢。”金高棣推了推金大栎,“你先回,待会我去看看族长。”

“是我做主来的。”金大栎说,“金双美和吴根旺合灶过日子了。”

金大栎走后,舅爷拉着金高棣说:“他叔,法事就不做了吧?明天上山,早埋早安生啰!”

小表叔吴根旺成了姑父?听到金大栎的话,我的头开始痛,不是前额的月形疤子,而是后脑勺。我不好去问小表叔,也不好问任何人,但很快姑姑就告诉了我,她真是嫁给了小表叔。

金大栎当着我死去的大的面一拳打了小表叔的这天晚上,作为唯一孝子,我得守夜——我大定于明天上山。上半夜,我在听风,风是起着劲吹口哨的那种。我喜欢听这种风声,无论大小都喜欢,不用出门,闭上眼立马觉得风到了头顶上,好比旋转的五色伞一样,要多少圈就能转多少圈,也可以想让它上边站多少天兵天将就能站多少天兵天将……“喵噢——喵噢——”一只不要脸的猫在叫春。好猫叫,只叫“喵”,不带“噢”,这是金大杉说的。叫春的猫声一次又一次地想旋进风圈里,很快就被抛了出来,可它还是往里钻,钻得风哨子吹得乱七八糟。我气得抓拳咬牙恨不得借来族长金高柽家的鱼叉,叉死谁家的这只叫“喵”带“噢”的不要脸的猫,赔稻子我也愿意,一担不行,两担。

这时候,小表叔一手轻轻地从棺材头前取下我大的灵位,一手拉起我,嗡嗡地说:“别出声,你姑在河滩的大柳树下等你,抱好这个。”小表叔说话不是娘娘腔吗?什么时候开始“嗡嗡”了,他的娘娘腔是不是被金大栎打死啦?要是这样,族长金高柽家也得赔,少了一担稻,我赖在他家不走。

姑姑胆子可真大,她还敢跑回到青峰山来,也不怕被族长金高柽抓着活埋了?

我把我大的灵位塞到棉袄怀里,正要出门,小表叔问:“你不怕吧?”

“我抱着我大呢。”我也没想到几天来搭理小表叔的第一句跟上了冰一样。

外边真黑,也冷。我举头听了听,哪里有风?叫春的猫呢?它要还是不要脸地叫,我非得找到它,没有鱼叉,就用我大的灵位拍它,拍它个头破血流。

天再黑也不影响我走路,前山金村哪条路我闭着眼也走不歪,何况河滩上的大柳树,它上边几根枝杈我都记得。但我还是把眼睁得圆咕溜溜的,是怕别人没有闭眼盯上了我,继而发现了姑姑,我不想让族长金高柽活埋了姑姑。

我下到河滩上,大柳树比天还黑地画在那里,一时没有看到人影。我正起心思想是不是小表叔要害我,突然,大柳树好像被斧子劈下一块。

“傩傩!”是姑姑的声音,她不像小表叔那么不经打地被打掉了娘娘腔,姑姑的声音一点没变。

“姑姑!”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吸着气地哭。我大入殓,金高棣让我摔老盆哭几声,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好哼了哼。我听到有人在背地里嚼蛆:“这孩子恐怕被他大的死吓傻了?”放他姆的“老桑树弯不了犁辕”的直筒子屁,你们家前后十八代傻了,我也不会傻。

姑姑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她跪在地上呜呜地哭。既然小表叔让我抱着我大的灵位来,肯定是有用的,我便从怀里掏了出来,灵位被我焐得温温的。姑姑抓过灵位贴到心口上,嚎出了声:“哥啊,我害了你啊,哥!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带走吧?!哥啊——”这一句话,姑姑哭了上百次。她还把灵位摆好,一遍遍地磕头,“哥,我给你和嫂子保证,就是下跪讨饭也要把傩傩养大成人。”看来姑姑是不想让我大带走了,我也不想。

“不哭了,姑姑!”我有些冷,河边的风比村里的风尖,往怀里钻,“族长也快要死了!”

姑姑果然卡住了哭,我一直以为她是听到族长金高柽快要死了她不可能再会被活埋才止住了哭。她捧起我大灵位,用衣摆擦了擦下边的托子。那里可能有灰,冬天的白水河滩被风轻轻一吹,便起一层砂皮。我和金大杉在去年还进行了一次揭砂皮比赛,尽管他揭了一块比屁股还大的砂皮,我也没有判他赢,因为我发现那块砂皮里有一根稻草,我的只是小点,可全是百分百的砂皮。金大杉冻得鼻涕扯多长也没法子。

姑姑将灵位递给了我:“傩傩乖,把你大送上山,就跟舅爷到青阳来。”

“你嫁给小表叔啦?”我忍饥忍渴忍屎忍屁都能忍住,就这句话实在忍不住。

“走时把门关好,钥匙不能丢了。”姑姑交代后,站起来搂着我,我又不冷了,她说,“回吧,乖!”

姑姑将怎么走,我没有问,她能来,肯定就能走。

“梳头盒带不带,姑姑!”我问。

“还是傩傩有心。”姑姑明显愣了一下,“带着!梳头盒的钥匙在堂心你姆挂像背后。”

梳头盒是我姆的嫁妆,里外有三层,红火火的,上边漆着“龙凤呈祥”,镜子在里边,要打开了才能照人。我姆在世时,小铜锁的钥匙在她身上,她死后就归姑姑管了。梳头盒不光是梳头用,我大在田里、山上抓回来几块钱都放在那里边。我早晓得,藏钥匙不是藏别人就是藏我。姑姑把钥匙的藏地儿告诉了我,梳头盒就不用锁了,这个家在我大死后才朝我全部打开。

回到家,我先从窗户里看了看人,堂屋里只有小表叔和我大的棺材,我那房里好像还有大人在说话。办老事的人不瞌睡,不光是给我姆和我大办,给村子里所有的人办,我都没有见他们睡过。我溜进门,急忙将我大的灵位放到棺材头上,正在打瞌睡的小表叔醒了。小表叔掖了掖袄子,出了门,他百分百是去河滩了,姑姑成了他老婆,他就得管,还得管好。

我搬了条凳到西墙边,站上去一伸手便从我姆挂像后摸到了那把铜钥匙,只有我半个小指宽,金黄金黄的,比我大灵位上金水写的字还要黄。我把它放到袄子口袋里,从外边拍拍感觉不到,又掏出来,脱下反脚的鞋,塞进靠脚窝一处破了的口子里,穿上后,只要扭一下脚,就硬硬地在那里放着,跟放在心里没有两样。

我看着我大被埋到了我姆身边。

从山上回来,舅爷泪汪汪地拉着我冰冷的小手说:“傩傩跟舅爷去青阳好不好?”

姑姑不说,我多少也晓得舅爷家。舅爷是青阳十里八乡都有响名的“吴木匠”,他家住的是二十八根合围粗的杉木穿梁的大瓦房,舅奶做的豆腐可好吃了。

“你一个人在这屋里哪个也放心不下啊?舅爷会跟爷爷一样地疼你!”见我抿着上嘴唇没有吭声,金高棣在一边帮衬着说,“这边的屋子我替你照应着,大了想回来娶老婆生人,还是你的家。”

我没有马上答应,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想跟金大杉说一声,别让哪个害鬼在我家柴堆边上玩火。我在家时,哪个也不敢,不在,那就不好说了。金大杉跑来跟我说完“族长也起不了床了”之后,再也没有来家里伸头,莫不是也被傩神带走或者被族长金高柽活埋了?活该他嘴长,族长也敢咒。

我跑到姑姑屋里,抱上梳头盒,又在堂里的木扦上启下挂着的大铜锁,对舅爷说:“走吧,舅爷!”

舅爷从我怀里接过梳头盒放到桌子上,眼里的泪洇了回去,他说:“傩傩就是听话的孩子!等请了给你大办事的人吃完饭,明天带傩傩回舅爷家。”

在前山金村又有了一晚上,足够让我搞清金大杉为什么几天不来找我,我骂是骂他被傩神带走了或被族长金高柽活埋了,全都是不可能的事,傩神都长着两只眼,有的还长着三只眼——我后来大了仿着石城的傩堂刻了“四季”脸子,每个脸子的顶上都有三个小菩萨佬,也就是说一个“四季”傩神多达八只眼——看得比人清亮,带我走也不会带金大杉。族长金高柽敢活埋姑姑,却不敢活埋金大杉,金大杉他姆喉咙那么大,一嗓子能喊透青峰山,他要是活埋了金大杉,金大杉他姆必定把族长金高柽八代祖宗都喊活了到他家去吃喝,他家再有钱,也供不起满坟山的八代祖宗,那他家就真的要穷死了。

金大杉得了天花!

天擦黑,我在他家屋前屋后喊了好几声,他才在后窗上应了我。“我得天花了!”他不敢见风,开不了窗。我说:“没什么事,我明天跟舅爷去青阳,你得把我家柴垛照应着,别让小害鬼们在边上玩火烧了。”金大杉说:“你不讲我也会的。你让我姆回来给我做点吃的,我快饿死了。再不回来,明天就要送我上山了。”毕竟是好朋友,我还是多说了他几句:“天花没有什么大事!初七土地公公讲了‘圣母娘娘保佑赤子,麻痘稀稀朗朗,粒粒周圆,半月以后,成功结厣,人人清吉,个个平安’!我走了?”金大杉也不知道听清没有,他拍着窗户喊:“叫我姆快点回来给我做点吃的。”我点了点头,他哪能看得见?

再见到金大杉时,他满脸的坑坑凼凼,没有一颗麻痘是圆的。

出了青峰山,天就暖了。山外青丝丝的,嘴边上的鲜气能让人吃个饱。到舅爷家,我再也没有饿过,山里和山外的区别就这么大。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姑姑在前山金村当家,到青阳的舅爷家也当家。前山金村的家当不当,就那么回事。记得有一回,姑姑上菜地忘记关门,我大说了一句“出去也不晓得把门关上”,姑姑一句话噎得我大几个礼拜不作声,姑姑说:“你家有金子还是有银子让人偷呢?”舅爷家可不一样,屋里哪样东西都是有模有样,是木的就是木的,是铜的就是铜的,椅子有扶手有靠背,桌子有栏格有雕花。舅爷家也有一只钟,不晓得比族长金高柽家是大还是小,族长金高柽把钟放在睡觉的房里,生怕别人看一眼少一块。舅爷家的,放在堂心的条台上,不怕别人看,村里人只要站在稻场上就能看见。我到舅爷家生活头几年,舅爷还出工,除了小表叔,后头跟了四个徒弟,五月端午光绿豆糕送来八盒,第二年我就不爱吃了。舅爷有五个子女,大表叔和二表叔早都分开单过,下来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江北的安庆,一个嫁到秋浦的城里,只剩小表叔没有成家,一起过日子。

我心里一直别着小表叔的劲。在青阳,我连头搭尾地过了十个年头,也没有叫他一声“姑父”,至多叫叫“小表叔”。我问过姑姑,姑姑说:“叫什么姑父?原来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姑姑是带着三分理走进舅爷家的。

当初,姑姑小心着青峰山的金钱豹,一身汗热了冷、冷了热,叩响舅爷家大门铁环时,公鸡正叫二遍。门是小表叔开的,当他见到在棺材里憋了一天又在山上跑了一夜的姑姑,吓得以为见了鬼,但他很快醒了过来:“双美,你来啦,快进屋!”

“我先不进,你叫舅舅出来,”姑姑太累了,一屁股坐到门边的石墩上,“舅舅叫我进,我就进;不叫我进,我就碰死在这石墩上。”

“地上冷呢!”小表叔气短了三尺三。

“你不是巴望着我死啊?”姑姑说,“我死了你多安生呢!”

小表叔缩到屋里,很快舅爷披着大袄出来:“快进屋啊,双美!”

“舅,我进来就不走,”姑姑说,“你和小表哥想好了!”

“大新正月里,这讲的什么话呢,”舅爷说,“孩子,舅听不懂你讲的话。”

“舅爷,小表哥他听得懂……”姑姑站在门槛外,“他讲好初七、十五给金家顶两场傩戏,结果他走了……你问问他做什么事要走?”

舅爷扭头瞪着小表叔:“你不是讲金姓村不用顶戏了才回来的吗?到底是什么事?”小表叔不敢作声。

姑姑要脸,没有说小表叔进她房的事,她说:“等到天黑,小表哥也没有回来,我只好顶着唱了一场……”

“你顶着唱了傩戏,这不要人命啦!”舅爷裹了裹袄子,“你也太……下来呢?”

“当晚有个从梁姓嫁过来不生伢的妇女以为我是小表哥,追着让‘傩神送子’,”姑姑说,“应该还是被她看到了。初八,梁崇泓家没有来下牒子,退亲了。舅……”姑姑哭了,“昨个族长在青峰山朝庙,晓了我顶戏的事,要不是傩傩跑得快,我已经被他活埋了,我没有地方去了。”姑姑擦了一把泪,咬着字说,“我只能嫁给小表哥了!”

舅爷是吃百家饭的,挡耳听出了话根子,姑姑“没有地方去”,凭什么不找别人,来找到小表叔。“是你小畜生起的坏捻子吧?”舅爷见小表叔低下了头,伸手牵进了姑姑,“双美,舅舅家就是你的家。先不说嫁,那样太便宜这个小畜生了。再好好想想,还得和你哥商量一声。亲事不成,舅把你当小女儿嫁,绝不委屈你一分。”

姑姑是踩着小表叔肩头进的这个门,舅爷后来问过姑姑几次,姑姑一口吃定要嫁给小表叔。

这都是姑姑后来告诉我的,姑姑说:“吴根旺害了我一家,我要他驮一辈子!”

我来到青阳,听到过姑姑和小表叔的一次像吵嘴也不像是吵嘴,头子我没有听见,这是尾巴,短短的,很刺,打人也能痛到心上——

“怎么啦?给金家养人你憋屈,那你就连我一块用斧头砍了呗!”这是姑姑的话。

“我哪是这话?我从来没有把傩傩分彼此,我大也喜欢他,有口好吃的都留着给他。只是……只是……想趁年轻让你把那草药断了。”这是小表叔在说。

“吴根旺,别给你一把米,你要一箩稻。正是看在你爷俩对傩傩好的分上,我才把裤带子给你解了。不瞒你说,出前山金村的时候,我发誓一辈不让你尝到女人是什么味儿。你现在还来想要儿子?我给你生,别人愿意,我哥在地下也骂我分不清好歹。”

“你心也太狠了吧。”

“是我心狠,还是你心狠?你毁了我前程不讲,金高榆是怎么死的?金高柽又是怎么死的?都是我害的?!”

“那你就来害我呗。”

“你自找的,哪个叫你的手贱?我跟你讲,你好好地待傩傩,老来还会有人给你端茶倒饭。”

……

姑姑跟小表叔张嘴便是竹竿子撑喉管的话,但对两个老人和外人,细话能说得糍香糍香的。屋里屋外做起事来,姑姑手脚没有闲的时候,把心全放在过日子上。邻里都说,姑姑即使摔个仰八叉,也会抓一把草塞进锅洞里炒半碗菜。

吴家待我不薄,十年里,无论是舅爷、舅奶在世,还是姑姑、小表叔独立门户,没有对我黑过眼、红过脸。舅爷在我十四岁那年死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是那种不由自主的真哭。青阳人看到,都说我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在青阳,起先最想不通的是姑姑让我学傩。我家因为办傩遭的灾还不够大吗?舅爷也有些不大理解,他说:“傩傩从山里出来了,上私塾读几年书,再跟着学木工手艺,大了不愁没有一碗饭吃。”

姑姑不作声。舅爷便开始点烟。舅奶进了灶屋又来到堂屋,搓了几搓手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傩傩不缺胳膊不少腿,哪里还能把肚子饿了?”

我不想学傩!

每年傩村办傩,别看我和金大杉在前山金村跑得最欢,其实我俩都不喜欢傩,金大杉有句话说得和我想的差不多:“年年就那么一套,有什么演头?”我俩喜欢傩,主要是喜欢热闹。

“你要什么都行,”姑姑拉着脸说,她经常给小表叔拉脸,从来没有给我拉过,“傩,不但要学,还要好好地学,得当着本事来学。”

见我半天不吭声,姑姑拿来吹火棍,嗵嗵两下夯到了我的腿杆上,当时就一片青紫。“学不学?”

“给我做一件白衬衣,我就学。”我想到了族长金高柽,其实这个时候,他也死过了。

姑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八竿子打不着地提出要白衬衣,但听出我同意学傩了,答应道:“给你做两件,用白洋布。”姑姑说到做到,秋后家里来裁缝做衣裳,量了我的尺码,不仅给我做了两件白衬衣,而且还做了夹袄、夹裤。

我没有任何理由再不学傩!

我学傩,起初很简单,白天姑姑要是有空了,她一句一句地教我;晚上小表叔收工回来,也让他教。一年下来,反正我把他俩教的傩舞吉断背得滚瓜烂熟,傩戏唱词唱得比他俩差不到哪里。那时,他俩知道的也都教完了,我以为傩就学到这里了。哪想天冷下来的时候,有天晚上,姑姑当着我的面,对小表叔说:“抽空你进趟前山金村,把家里抄的‘请阳神簿’的‘副本’拿来!”

“那不能拿吧?”小表叔说,“戏本子不得外传啦,那年我抄了几段《孟姜女》的戏词,还被表哥夺下来撕了。”

“传哪个了?傩傩不是金家的子孙啊?”姑姑要做的事,三头水牯也拉不转头,“你只管想方设法从家把本子找来,别的你不管。”

我晓得那个抄本放在我大的小床头柜里,但我没有说,我实在不想再学傩了。

不清楚小表叔是怎么进的前山金村,又是怎么进家翻到了“请阳神簿”。八九上十天的工夫,金姓傩事抄本到了青阳。拿到抄本,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没有踏过学堂门,我是睁眼瞎。

姑姑把我送到邻村私塾先生老许元家。

老许元是秋浦最后一茬秀才,科举关了门,只得回到青阳教书育人。近些年,孩子们都被家长领走读新学,他只靠给九华山寺院抄写经书维持一家生计。

姑姑将“请阳神簿”递给了老许元,轻声地说:“请先生按这个本子,一字不落地教我们家傩傩。一年十担稻,直到教会为止。”

老许元翻了翻“请阳神簿”,直摇头:“教书识字,蒙学为初;科举进试,《四书》《五经》为本。此乃乡野俗物,怎能教材,定会误人子弟。”

“先生,你也别讲那么多,”姑姑拉着我的手要走的样子,“要教就教,一年十担稻,不教,我另请他人。”

老许元说:“老朽试试。”

姑姑嘱咐老许元和我,对任何人只讲在先生这里识字读书。要是我说出与傩的半个字,扒一层皮,赶出家门;先生要是说出去了,一粒稻谷也没有,白教。

厚厚的一本金姓傩堂的“请阳神簿”,老许元教了我五年,他教得很细心,先是一页一页地瞎子念天书。这很关键,每天晚上,姑姑都要考我,她也识不了几个字,但我背一句,她指着“请阳神簿”数一句,少一个字也过不去。等能背下几页之后,老许元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认它、写它。五年里,我认全了“请阳神簿”里所有的字,后来什么书都能读个顺溜。我要谢谢我姑姑逼着我学傩才有机会识字断文,更要谢谢老许元,他太对得起那五十担稻了。即使后来老许元不再教我,我还经常去他家,不过那另有企图,这是后话。

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姑姑对我学傩有着更长远的打算。从出老许元家的第二年正月起,她让小表叔背着干粮陪着我进山到傩村“看傩”。要知道这时候的小表叔已经成了持小斧子师傅的老表叔了,但他仿佛越来越听姑姑的话,姑姑也开始给他说暖话了。“看傩不能只用眼看,要用心!老许元教的是习字断句,台上的一招一式、嘴里的一腔一调都得到傩堂去学。”这是我十四岁那年正月初六,姑姑把我和小表叔送到上青峰山脚下时说的话。

又是一个五年,我看通了所有傩村的傩,学会了五个姓全部的傩仪、傩舞和傩戏。

一九七九年,傩村复傩的时候,五个傩堂来请的都是我,可以这么说:没有我,秋浦傩复不了。可惜这事,姑姑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