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木棒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几个乡丁抱头鼠窜。小海被王先生领着,从大老远就看见打斗混战的场景。“王先生,你看,他们是在打群架。”王先生来到大柳树下,刘家岗的人已停止打斗,张麻子手下的几个乡丁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他们是收福寿膏的,你们为何要打他们?”“乡亲们,政府没收散落在民间的福寿膏,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福寿膏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只有把这个散在民间的阴魂一把大火烧掉,我们才能安稳过日子。”刘大年的老婆也拿出一把福寿膏:“这是我家死鬼藏在茅厕里的东西。”王先生向几个被打的乡丁赔了不是,乡丁们看见王先生也不敢再生事端。
这天夜里,泥河乡乡公所里的洋油灯一夜没熄。张麻子看着大条桌上一堆黑压压的福寿膏,说:“这就是乌金呀!用它就可买枪招兵,就可呼三喝六,就可做更大的官。”他一把把福寿膏抱在怀里,用身体捂上温度,让它们和自个儿说说话。明天,吴雄这条公狗和红小脚这条骚母狗就要把这些乌金带跑掉,他敢不上交吗?他这几十号人到了泥河后吃喝嫖赌,早他妈成为一堆白菜了。他在泥河乡那点事那狗□的吴雄早就记着一笔。快到天亮,他抱着福寿膏,泪像倾盆大雨。天亮了,张麻子却睡着了。
吴雄和红小脚来到泥河乡时,快到中午时分。下午,他们有个焚福寿膏的仪式,桐庐十八乡的人会来看。到时,吴雄会亲自点燃火把。他们到乡公所时,张麻子还在做他的黄粱美梦。门子把张麻子从睡梦中拉到现实。他一惊,大日头的光炽得他打不开眼,他着魔似的跳起来,喊:“福寿膏,我的福寿膏。”他拥抱一夜的福寿膏不翼而飞。他听到吴雄的干咳声,打了一个冷战。“吴县长你来了。”“我要看看那二斤重的福寿膏。”“好,在里面。”吴雄走在前面,他没带人。哈,老天佑我,狗□的要我的脑壳,老子先把他的脑瓜子摘下来,当尿壶踩。打定主意,张麻子的步子快了,他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大盒子。他当着吴雄和红小脚的面,打开那盛过福寿膏的盒子,光光的空盒子。“福寿膏呢?”张麻子压着声音咕哝一句,他拿起盒子,在空气中扇打。吴雄说:“你在打啥子哈哈,那福寿膏会飞吗?”“晚上还好好的,我一晚上都在看着它。”“张麻子,你在玩我吗?”张麻子把盒子往地上一掼,外面张麻子的人冲进来,手里抄着家伙。红小脚一看这阵势,赔着笑脸:“二位大老爷,不就是掉了二斤福寿膏嘛。找找就是了。”红小脚看了一通门窗户扇。“看个毛。”吴雄小声说。他退出内室。
大柴堆在泥河老街的尽头朝天竖着。吴雄、张麻子一行人点了一把火,红小脚往火里甩了一堆黑物。大火烧开来,烧得干柴直叫。围着火堆的农人看得好闹腾。吴雄点了一把火就坐着他的马跑回桐庐城。
在回刘家岗的路上,小海说:“王先生,那大柴堆里没有福寿膏。”“你怎么知道?”“我抽过那玩意,那玩意燃着了,有一股很呛人的气味。王先生,张麻子这帮人可要防一手。王先生您啥都好,就是缺一个心眼。”“我缺心眼。”王先生笑了。
农历三月,黄陂湖里春意盎然,各种水鸟在新发的芦苇丛中像蝶一样漫舞,牛大照一早从地窝子里起来,到湖边打水做早饭。他用手掰开挡路的芦柴,快要到湖边时,有一大块芦苇散乱地倒在地上。他很快地藏起来。有个人倒在芦柴上,一动也不动。牛大照机警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块,往那个人身上扔去。土块落在那个人身上,一动也不动。死人,牛大照心一惊,他径直走到那人身边。一把烟枪搁在那人身边,刘大照用手推了推那僵直的尸体。牛大照又用心地看了一遍,此人面黄骨瘦,嘴歪着,往外淌黑水,手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牛大照用脚猛地一踢死人的手,死人的手伸开来,露出了鸦片。那烟枪还在冒着烟。这人是抽大烟抽死的。不管他咋死的,老天爷让我和他在这黄陂湖生死相见,我就要把他葬掉。“伙家(刘家岗土语,“兄弟”的意思),我只有手和脚,对不住了。”牛大照用脚踹了踹死尸,死尸往湖边滚了一下。“我的妈呀。”刚才死尸遮盖的地方有好几斤福寿膏。“啊!”牛大照一下蒙了,哪来的这些呛人魂夺人命的东西?牛大照把死尸踹到用手挖得动土的湖滩头。牛大照将双手插进泥土,一下一下挖了一个时辰,挖得双手血淋淋的,才挖了一个七尺长、三尺宽的方坑,他飞起一脚一下把死尸踹到坑里,用脚把泥土扫进方坑里。土把人埋了,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牛大照想,伤好了,就要干事了。当晚他带着福寿膏钻出黄陂湖,走无为二坝过江,到了水码头芜湖。
“妈,妈。”喊声不大,刘春兰正在往锅里下米。她停了手上的活,往四下里看。“妈。”声音怯怯的,很细,从卧室里传过来。卧室里只有弟弟在睡觉。春兰跑到卧室,弟弟光着身子,在床上站了起来,腿在不停地打战。她揉了揉眼,真的。八百四十三天啊,老天开眼了,八百四十三天,刘春兰抱着、背着弟弟,在弟弟有毛病的腿上按摩了526天。弟弟站起来却又倒下。“妈。”刘春兰一下抱住弟弟:“叫姐。”
吴雄带着桐庐县民团把泥河乡乡公所围了个水泄不通。张麻子的人也操着家伙,守在乡公所大门口。吴雄骑着高头大马,在大门口吆喝:“张麻子,你狗改不掉吃屎,连缴上来的东西都敢侵吞。”“天大的冤枉,那玩意真的是丢了。”张麻子也在叫。“鬼才信呢,你乡公所一百多号人看不住几斤重的东西?”“神偷呀。”“吴县长,你容我一个月时间,我会给你一个说法。”“谁会听你这鬼话?你出来,到县上我们好好商讨此事。”张麻子要出去,他手下人说:“大当家的,你可千万不要出去,好歹你现在还有一百多条枪,你一走出这个大门,你就赤条条,什么都没有了。”张麻子心想是这个理:现在这乱世一切都是枪杆子说话,好歹会拼个你死我活。吴雄喊了一声:“打。”他手下人就往里冲。张麻子的人占着有利地势,保安团很快就落下好几条死尸。吴雄急了,他抽了坐骑一鞭子,那马长嘶一声,纵身一跃,往那烟雾弥漫的大门奔去。“给我打马腿。”张麻子叫了一下,几条土铳一起发威,马失前蹄,吴雄从马上摔了下来。双方一起哑火。张麻子忙跑上去,扶起吴雄:“吴县长对不住了。”“张麻子,你打仗是有一手。我就给你一个月。到时,我可向孙大帅汇报。”吴雄无功而返,他撂下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得张麻子胸口疼。吴雄一走,张麻子就把他的兵带到街上的馆子里狂喝大吃了一通。“各位伙家,把吴雄打服,你们出了大力。现在,吴雄要我找到那两斤福寿膏,你们一定帮忙。”“大当家的,不,张乡长,其实这事不难,你只要看好了刘家岗那老杂毛就行了,这事跟他那帮人有关系,就是那个老郎中。”
张麻子在乡公所两天两夜没合眼,第三天他带着乡丁,来到泥河街南首,那里聚集着叫花子。叫花子们一个个抬着一双双眼睛,吃惊地望着在他们面前晃动的这些拿着枪的。张麻子一个一个看着叫花子,他在一个老叫花子面前停下来:“老大爷,你饿吗?”“饿呀,我三天都没有吃过饱饭。”张麻子叫手下人把泥河街上包子铺的包子都买下来,一大笼一大笼堆在叫花子们面前。“你们吃吧。”张麻子把包子递给老叫花子,老叫花子一口吞下一个白面包子,噎得他老泪直流。张麻子问了一声:“老大爷,是啥味儿?”“我不知是啥味儿。”张麻子又递上一个包子:“大爷,您慢慢吃,这些都是你们的。”张麻子一指那几笼子白包子。叫花子们都吃起来,那咬包子的声音好大,震着人的耳膜。张麻子就坐在那里,山一样大的包子堆一下子吃得光光的。“老大爷,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吃饱了。”老叫花子打着饱嗝。张麻子开口道:“老人家,你想天天有包子吃吗?”“我想。”“那我天天给包子给你吃。”“天上掉不下馅饼来,我受不起。”“老人家只要你到刘家岗,给我盯着龙王庙白天夜里来来往往的人。”“到龙王庙找王先生看病的人多,那么多人我咋看得住?”张麻子说:“你只要看见走路有点跛的人进龙王庙,就来向我报告。”
“兰子,兰子。”刘春兰在灶台上刷碗,听到二婶喊她,她应了一声。“老鸭窝的三姑子,就是你大的三姐,今天回娘家了。我知会你一声,她想看看你和你弟。”“三姑子在哪?”“在我家。”“我这就去。”刘春兰背着弟弟就来到岗西头的二婶家,三姑子一看见春兰就哭上了。二婶说:“三姑子,你姑侄相见,应该高兴才对。”三姑子擦掉眼泪,说:“这几年,我一直跟着你姑父在外面跑码头。儿啊,你受苦了。你今年十八了,该讨婆家了。”“三姑子,我还小,再说弟还离不掉我。”“你招一个,你这样大的姑娘住在庙里不好。”二婶过来帮腔:“是呀,明天让你二叔到黄陂湖砍芦柴,搭个窝吧。”“我才不搭窝,我在庙里好得很。”“兰子,龙王庙不是你的家。”三姑子板着个面孔,说:“你不要再犟了。你大和妈要在人间,我管不了你,他们不在,我要管。你一个大姑娘家的,要出点啥事,我可对不住刘家的先人。”二婶说:“三姑子说得也对,就这样办了,明天就让你二叔在我家边上起窝棚。”
第二天,刘春兰在龙王庙里起得很早,她为王先生和小海熬了一锅大米粥,就带着弟弟到二婶家去。三姑、二叔站在二叔家窝棚右边,二叔正在用脚丈量屋基场,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二叔的步子迈得很大,前后脚有三尺远。三姑子看到春兰过来,很是高兴。“兰子,给你搭窝子了,你二叔在量地基了。”二婶也走过来:“虽是窝子,但也是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马虎不得,我请了周道士,他过一下就来。”“春兰,这是几个铜板,到时你给他。”周道士来了,刘春兰有点失望。二叔就和周道士拉起了家常。“我那堂妹子这些年和她男人在外跑生意,挣了些钱。我那死鬼堂弟缠了她,每天缠得她五迷三道的,是死鬼要堂妹回去,照顾他那在人世的儿女。”“哦。”周道士叹了一口气。“我那堂妹想给侄儿女起窝子。”周道士低了嗓子:“你那侄女在娘娘庙里待过一阵子,红小脚阴气重。我刚才看了你那侄女印堂发黑,是大凶的征兆。”“啊,周道士,这个不忙,先把门相搞好。”喝了早茶,吃了一些茶点,周道士就和二叔从二叔家的窝棚里走来。周道士解开大手巾,从大手巾里抽出罗盘,摆了一通。周道士在地上画了窝子的范围,又标出大门的方位。他掐指一算,说:“后天起土,筑墙。”
在周道士为刘春兰家看风水时,一艘小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操着“突突”的声响从长江芜湖码头起航,横渡长江,进裕溪口,由裕溪河开到巢湖,后由白山的小河进入桐庐县河,最后停在桐庐县城的南门小码头上。进入桐庐境内的一刹那,船上的马里神父犹豫了,他抬起一双深蓝的眼睛往南方轻轻地一瞥,黄昏中,炊烟从土窝子里飘出来,背着猪草的小姑娘唱着柔软的歌子:“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停,停。”马里神父叫他的同胞——英国人凯特上士,“把轮船停在巢湖和洮河的交汇处。”“阿门,万能的主,您让我听到神的声音了。”
狗□的日头歪挂在巢湖西面的天空,一湖黄金般的湖水滚涌而来,又滚荡而去。远处,大山青黛色背影明明暗暗在安静祥和中。马里神父沉浸在这油画一样的山水中。凯特上士提醒:“马里神父,巢湖上有湖匪出没。”“凯特上士,这巢湖的风光天下奇绝,我们在此停住一夜,也无啥大碍。”“我的任务是保证您此行的绝对安全。”“好了,我到过比这凶险得多的地方,一次次都化险为夷。主保佑我。”凯特上士把枪架在船头上。
夜色渐渐浓起来,从村庄上传来了农人们劳动回家急急的脚步声,娃儿们赶鸡赶鸭赶猪上圈的吆喝声。月亮从远处的东山上升起,银白色的月色铺天盖地压下来,与水面漾起的银光交接在一起,天水都裹进银白的世界里。有黑色的水鸟在水面上上下翻飞,像一个个精灵。渔歌从湖中心飘忽过来。马里神父拿起望远镜往湖中心望去,有小渔船在起伏的风浪中往湖岸边划来。夜渐渐深了,月亮挂在巢湖上空,马里神父陶醉在这东方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