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顶夕照

峨眉山的香火一直从山脚腾起,直冲云霄,香客中有显贵者乘轿,缓缓摇上金顶,仿佛添些香火钱,便可福寿延年,无病无灾;有贫苦者相互扶持,拾级而上,口中念念有词,希望早日能得求富贵;更有真正的虔诚者,三拜九叩,不知道是信仰还是欲望在支撑这些人去完成看上去难以完成的事。

虽山下是一片晴朗,但是金顶却云雾缭绕,人在山顶,仿若云端。舍身崖是金顶外一块极险的岩石,像山峰长出的一只手,直够到云彩的鬓边。佛主舍身成仁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放佛一站上去就会羽化登仙。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霞光突破了云翳,终于给所有云彩涂上了醉人的玫瑰色,这种景色在常雨的峨眉蜀中并不常见。“这里又有什么故事呢?”“天快黑了,”姚瑟转身对天无涯说道,对她来讲,这里的一草一木,在不停地对她说,“孩子,回来吧,孩子。”和隰桑唤归的海风一样亲切。

姚瑟缓缓走向金顶正中高塔般的菩萨金身,菩萨身高十丈,神态平和,像在劝人息心知命,她手执一支如意,纯金打造,在夕阳的薄纱笼罩下,更加熠熠生辉。而菩萨的相貌却十分亲切,竟甚至有几分妩媚。

天越来越暗,天无涯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山顶虽然无风,但这股寒意却直逼骨髓。暮云渐起,飞鸟知还,他闭上眼睛听着远山的钟声,心里浮上了一股有思乡之情,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归程又在何处。

“啊!你们看!”有人惊呼一声,惊醒了凝神的天无涯,他定睛一看,姚瑟竟然飞身上了菩萨手里的金如意!天无涯大惊,姚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她这是公然要与天下信众为敌啊!不及多想,他只好飞身上去把她带下来,但姚瑟岂会乖乖就范,她高声说道,“这是我的事,你别管我!”一边将腰间精制的银钩挂在如意之上,一边反身接了天无涯的招。

天无涯无处借力又不能轻易伤她,倒让姚瑟占了先机,真是又苦又恼,“你做什么要得罪天下信众,现在下面这么多人看着你呢!快别胡闹了!”“你已经得罪了大半个武林,还怕他们几个信众?”姚瑟倒是满不在乎的做了一个鬼脸。天无涯知道她是铁了心要闯祸了,不与她多说,直接强攻而去,掐断了她借力的银钩,姚瑟险些摔死自己,幸好她轻功不错,才回转几圈,落地站稳。她正气鼓鼓地要找天无涯理论,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臂,“清音阁的传信烽火已经点起来了,我们现在赶紧走!”“我姚瑟难道会怕清音阁的几个道士,无涯大哥就更不怕了,对不对?”她既然已经打听得如此清楚,想来这一战必无可避。虽然与姚瑟早有了君子约定,天无涯还是觉得自己怎么处处被算计呢?

“清音剑阵以密见长,他们的武功轻快简单,破绽很少,”天无涯知道别无退路,只好低声向姚瑟说出他对清音阁武功的了解。远远而来的道士里有为首的是一个蓝衣道姑,长相有些抱歉,姚瑟吐吐舌头,躲到了天无涯身后。

“是什么人,惊动了观音娘娘?”来者问道。“是我!”姚瑟从天无涯身后探出头,回答完又缩了回去。“那请姑娘和我们回一趟清音阁。”“姑娘才不去呢,除非圣因师太亲自来接我!”

“这,可由不得姑娘!”道姑一挥浮尘,攻向了天无涯,这一招很是凌厉,但是天无涯却并不接招,反而绕开了。“无涯大哥,你不必让她!”姚瑟有点着急了,天无涯却充耳未闻,待他逃过道姑连发的三招之后,反身一绕,躲到了姚瑟身后。“你这是干什么!”姚瑟正在惊讶,只见其他几个道士也一拥而上,直逼姚瑟而去,天无涯躲到一边,倒看起热闹来。“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要是死了!你可就白忙了!”“死不了,不过,教你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总是瞎闯祸。”天无涯笑道。姚瑟独自对敌还是第一次呢,虽然有些怕,但想想,天无涯终究不会不管自己的,况且数月之前,在贾府,要想找一个真正不会让她的人来打一架,那才是比登天还难呢!

姚瑟的武功说到底还并不高明,虽然初时借着身法轻快有些锋芒,但很快就感到难以应对,她又天生任性,断定天无涯不会真的坐视不理,举手便来硬挡对方的长剑,可是天无涯竟然没有出手相救,长剑之下,鲜血四溅,她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江湖哪里还是贾五小姐的游戏场呢!姚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当即悲愤不已,扑向刺伤她的道士,竟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天无涯在一旁观战已久,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这些人运剑的方式与清音武功完全不一样,姚瑟如此轻易竟能夺下剑来,他料定这些人平时并不善用剑。当念及此,他抬头刚好发现那个蓝衣道姑在观察自己,电光石火之间,天无涯想到,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对方忽然也一瞬间明白了天无涯的觉察,改变了手里的招式,一掌直向姚瑟劈去,姚瑟还在正面迎敌其他人,对这一掌毫无觉察,只感到有人过来,帮她挡了一下,下一刻,天无涯拉住她退到几丈开外。

说时迟那时快,天无涯从怀中取出了几块碎银子,飞掷出去,只听见身后惊叫之声迭起,他们两人已钻入暮色中的密林寻不见了。“墓门的飞花摘叶的功夫真是了得啊!”蓝衣道姑摇头苦笑。

眼见脱了险,姚瑟狠狠甩开天无涯的手,她捂着自己流血的手臂还兀自生着气,责怪同伴没有更早出手。谁料天无涯竟然退了数步才站稳,他面如菜色,涔涔地留着冷汗,仿佛刚才那个运力如风的暗器高手不是他似的。“你...你怎么了?那一掌竟然这么厉害吗?”姚瑟顾不了自己的手了,连忙过去扶住天无涯,可是他已经站不稳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姚瑟,你听我说,我现在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真气,我必须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我清醒之前,不能有人打扰。”“天啊!马上就要天黑了,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姚瑟望着四周,快要哭出来。“你真的,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了吗,贾五姑娘?”天无涯想借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可是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只觉得胸口异常沉闷,这种濒死的感觉又出现了。

入梦,梦中还是那样过度曝光的白昼。她坐在水边打起水花来玩,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她的气息变得活泼多情。“醒醒,无涯,快醒醒。”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的鬓发,梨涡,眼眸都化作了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她化作的。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他只要合上眼,时间就会停止,世间的一切就会变回她的样子,云的柔美,风的轻盈,月的皎洁,日的明艳,这些都是她。

“小莫,小莫,你是一个仙子对不对?可是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仙子?”“我不是仙子,无涯,我是一个最最俗气的人,我只是想要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和你在一起...”小莫忽然感伤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常常叹息,她会和着胡笳的拍子轻轻哼起歌来,“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快乐兮,当我之盛年。”

但天无涯只要拥她入怀,小莫便什么都不再多说,只是要他记住,在以后孤独无助的日子里想起她,想起这个晚上,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天无涯不明白,小莫的每一句嘱咐都带着怎样的心情。

“醒醒,你醒醒啊!”她又在唤他了,他不得不睁开眼,他知道,一旦睁开眼,她的面容就会模糊,会化作一缕烟或者一只蝶,回到她来的地方,可是,只要他需要的时候,她总会回来,她是天无涯唯一的力量。

姚瑟被忽然睁开眼的天无涯吓了一跳,向后挪了挪身子,她手里拿着丝绢,想替他擦干头上沁出的汗。“你一直在说胡话,你感觉好些了没?”姚瑟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没事了。”天无涯的面色红润起来,毫无病态。“你真的完全没事了?”姚瑟非常惊讶,他真是一个怪人!“是啊,我现在壮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天无涯打量起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无人的山洞。“这里有一些素饼,是今天早上我跟一个上来拜佛的老婆婆买的,你要吃一些吗?”“多谢。”天无涯吃了两口,又停了下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我已经尝过了,而且,我很小心都没有暴露行藏!”姚瑟好像很怕被自己的同行者嫌弃似的,连忙解释道。“没事,”天无涯笑笑,“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觉得不对劲,不管你的事。”姚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的溪水洗洗脸,你先休息吧。”

“姚姑娘,”天无涯叫住她,“我昨日有些着急,说错话,你不要在意。”天无涯知道姚瑟已经是一个很努力的姑娘了,可是他因为小莫,对别人的要求已经太过挑剔了。“嗯...”她轻轻回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姚瑟在溪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她郁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无涯的那句话,甚至她自己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天无涯在睡梦之中像一个脱下了面具的孩子,他时悲时喜,时颦时蹙,流露出最真实的感情,与平日那个石膏般面孔的他判若两人,而他在口中不停念叨的名字,只有“小莫”。没错,不知不觉,姚瑟在地上划出的字,就是“小莫”。她忽然很嫉妒,很嫉妒天无涯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在他最孤独绝望的时候,可以借她的力量再康复,也嫉妒小莫有一个时时刻刻念叨她的人,他们和她不一样,她只有她自己。

“姚姑娘,”天无涯在出神的姚瑟身后站了好一阵才出声叫她。“哦?”姚瑟心里一怔,站起身来,脚还在沙上来回划着,想掩盖掉自己写的字。“清音阁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好,我们去看看!”姚瑟点点头,“但是你真的没事了吗?”“放心,我还可以保护你!”“是...保护天眼琥珀。”姚瑟的笑容有一丝淡漠,但她知道,这大约,才是江湖约定的真相吧。

“不过,”天无涯顿了顿,“去清音阁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几个时辰。”

清音阁隐于峨眉最幽静之处,是一方清雅之极的山寺。碧水,翠岫,青山,一重叠着一重,叠成醉人的绿意。寺中传出诵经之音,远比任何音乐都更加的庄重清雅。

此时有两个不速之客跨入了这佛寺清净之地,听见了诵经之声。“这是...?”一个人不解地问。“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另一个人答道,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只是淡淡的让人难以察觉,其实十年之前,他曾与人一起到过清音阁,那个时候,清音阁尚有老禅师在位,他们曾帮禅师抄经送给山下的穷苦百姓。

“你的字如果有你的武功一半漂亮,就是积了福缘了!”他曾被人这样嘲笑过,现在想起来都是很美的回忆呢!

寺外山门已闭,香客四散,只有一个孤女尚在佛前祈祷,她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

“道长,我还想再待一阵。”少女跪在佛前与道士言语。“小施主每日潜心祈福,佛主会保佑你的,今日寺中有大事,不能留人,还请回去吧。”“可是道长!”少女站起身来,“这支签请道长帮我解解,解完就走,绝不敢多留。”道士很无奈,只好答应。

“只应傍泽近篱生,误恋繁华近红尘。春带愁来春自去,可怜花冢悲秋人。”签文如是说,“小施主可是要问姻缘?”“不不,”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是问平安。”“哎呀,这可是下签啊,小施主所问之人离巢远去,一路想来很是艰险啊!”道士答道,急得女子哭了出来,“这可怎么是好啊道长!”

“这是命,姑娘,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

此时两个中年男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进门来了。高的面色惨白,想来身体不好,矮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但眉眼却很是清秀,一双眼睛忙不迭地打量着周围,当他注意到少女的时候,眼神有些惊讶,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待他听到道士的解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意外地获得了姑娘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