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恨歌》及李杨题材唐诗研究
- 付兴林 倪超
- 2579字
- 2021-03-30 03:31:38
第一节 从创作缘起看《长恨歌》之切入角度
陈鸿在《长恨歌传》中曾明确交代了《长恨歌》的创作过程:“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10]这段话为我们考察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切入角度提供了重要依据。
首先,我们由此知道,《长恨歌》是在白居易、陈鸿、王质夫三人于“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后创作出来的。也许,他们三人是在不经意之间涉及了李杨的故事,并共同为李杨之事感叹不已。那么,当时他们感叹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也许是感叹李杨由爱而亡身、误国,并由此而堕入不能自拔的困惑陷阱;也许是感叹李杨之爱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卒然毁灭,以及由此而激发、凝聚起的痴情不改、刻骨相思……总之一句话,他们既有可能从“讽谕”的角度“沉恨细思”,但也不排除从“爱情”的角度“闲坐说玄宗”。
其次,笔者认为有必要对“希代之事”细加推究。有的论者以为,“希代之事”就是男女之事,联系《长恨歌》可解释为帝妃之事。其实,这种说法仅仅是对“事”的内涵的认定,而对“希代”并未作出说明。因而,将“希代之事”定义为帝妃之事,只算说对了一半,还不能令人满意。事实上,问题的关键的确凝聚在对“希代”二字的理解上。持讽谕说者大都认为李杨纵欲,先乐后悲,造成生离死别、几至亡国的下场。甚至有人不无嘲弄地说,玄宗“思倾国”,国果然倾覆。从这里我们知道,持讽谕说者把一般人对“希代之事”的解释进一步收束,落实在李杨淫乐纵欲上。笔者以为,这种理解完全是出于为其主题寻求支撑的苦心,可以说,它基本上偏离了“希代之事”的本意。其实,帝王宠溺女色而导致亡国的事件,唐玄宗以前就屡见不鲜:商纣王宠妲姬,周幽王宠褒姒,汉成帝宠赵飞燕,晋献王宠丽妃,魏晋南北朝时北齐昏侯宠冯小怜,陈后主宠张丽华……由此可见,唐玄宗宠幸杨贵妃并不能算是“希代之事”。那么,“希代之事”究竟是什么呢?笔者认为,“希代之事”有三层含义:第一,唐玄宗以一至尊至贵的皇帝身份,居然保不住自己钟爱的妃子,在历代帝王中出现这样的人生悲剧,唐玄宗算是第一个。第二,杨贵妃作为一个历史上稀有的既美丽又钟情的美神,居然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其被宠极而突然又被毁灭的不幸际遇,开天辟地以来算是头一遭。第三,杨贵妃在马嵬坡蒙难之后,曾有贵妃未死、流落乡野、入籍为女冠的小道消息。玄宗曾派人多方寻找,以致出现了方士为贵妃招魂的神话传说,以及赠物托情、盟誓寄怀的情节。《太平广记·杨通幽》载:“玄宗幸蜀,自马嵬之后,属念贵妃,往往辍食忘寐。近侍之臣,密令求访方士,冀少安圣虑。或云:‘杨什伍有考召之法。’征至行朝。上问其事,对曰:‘虽天上地下,冥寞之中,鬼神之内,皆可历而求之。’上大悦,于内置场,以行其术。是夕奏曰:‘已于九地之下,鬼神之中,遍加搜访,不知其所。’上曰:‘妃子当不坠于鬼神之伍矣。’二日夜,又奏曰:‘九天之上,星辰日月之间,虚空杳冥之际,亦遍寻访而不知其处。’上悄然不怿曰:‘未归天,复何之矣?’炷香冥烛,弥加恳至。三日夜,又奏曰:‘于人寰之中,山川岳渎祠庙之内,十洲三岛江海之间,亦遍求访,莫知其所。后于东海之上,蓬莱之顶,南宫西庑,有群仙所居。上元女仙太真者,即贵妃也。谓什伍曰:‘我太上侍女,隶上元宫。圣上太阳朱宫真人,偶以宿缘世念,其愿颇重,圣上降居于世,我谪于人间,以为侍卫耳。此后一纪,自当相见。愿善保圣体,无复意念也。’乃取开元中所赐金钗钿合各半,玉龟子一,寄以为信。曰:‘圣上见此,自当醒忆矣。’言讫流涕而别。什伍以此物进之,上潸然良久。”[11]这种于传说中富于浪漫情调的仙凡之爱,在以前的帝妃中确实少有。
再次,白居易因“深于诗,多于情”,故被王质夫相中,并被促请“试为歌之”。在王质夫看来,那溢美动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倘若不用文字的形式将其保留下来,恐怕“会与时消没,不闻于世”,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王质夫是作歌的积极鼓动者,但他并没有把保留流传于民间的李杨之事的任务,托付于一同感叹且深于史、多于理的史学家陈鸿,而是托付于“深于诗,多于情”的文学家白居易。由于白居易深爱诗歌、深懂诗歌、深能诗歌,同时又是一位“多于情者”——具有浪漫情怀的风流才子,是位沉溺于爱河的痴情种子,是位深知爱情三昧的性情中人。所以,在相与感叹之后,王质夫便主动促请白居易用诗歌形式将这段旷世佳话保留、记载下来。白居易所特有的素养、气质、才情,决定了创作李杨爱情诗歌的人非他莫属。反过来说,李杨的浪漫之事,最适合白居易“多于情”的禀赋,两者一拍即合。
最后,关于“出世之才”“润色”的含义。笔者认为“出世之才”与“深于诗、多于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两者是互补、交叉的关系。所谓“出世之才”当然可包含诗艺、才情,但细加品味,当还指一个作家超越其时代认识水平之上的真知灼见——这种才智不仅不为俗见、常见所囿,且能自觉地对偏见、浅见迸行内省反扑,并最终跳脱出来,站在时代前列以及美学的高度上,对历史人物作出符合真善美规律的判断和再创造。白居易被王质夫推崇为具有“出世之才”的人,可见白居易识见的过人之处。事实证明,白居易的确是位明辨是非、富有真知灼见的俊秀之才。
“润色”,按我们今天的话讲,就是加工再创造。这是文学规律赋予创作主体的权利和职责。可以这样说,没有加工、改造,就不可能超越历史;没有虚构、想象的艺术手段,也就没有文学。文学创作活动是一个再生的过程,是对历史事件、人物形象进行重构、整形的审美活动。王质夫要求白居易对李杨之事进行“润色”,以有别于历史著述的方法来描绘李杨爱情故事,可见,他对文学的规律性是有比较准确的理解的。当然,史书也存在加工、改造的问题,但那类加工、改造基本上是以史实为主的取舍、组合,是以真实为标准的理性汰选、提取。倘若王质夫意在以历史为鉴,以李杨为戒,他为何不提出由最具此类资格的史学家陈鸿出面进行创作呢?可见史学的“秉笔直书”绝不是文学的“润色”,两者分别隶属于不同的文体所应遵循的创作原则。
从以上的分析、论述中,我们可以推断出《长恨歌》的切入角度:以文学规律、美学规律为利剑,对历史上曾经发生的李杨之事进行删裁、润色,以生生死死的至情为主线,展现凄恻缠绵、痴情坚贞的帝妃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