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学会被封禁后,启超服器书籍皆遭藉没,造次流浪于萧寺中数月,而忖念时局,益感慨系之,满腔热血无由抛洒,浑身力气无处可使,帝阍近在咫尺,报国之门却邈兮远兮。其致汪康年书,愤激之情溢于字里行间:“时局之变,千幻百诡,哀何可言!黄门以言事伏诛,学士以党人受锢……此自中国气运,复何言哉!此间虽已复开(按:指强学会复开),然麇入无赖,贤者羞之,腥膻之地,不复可以居也。兄在沪,能创报馆甚善,此吾兄数年之志,而中国一线之路,特天之所废,恐未必能有成也。若能成之,弟当唯命所适。湘省居天下之中,士气最盛,陈右帅[1]适在其地,或者天犹未绝中国乎。若报馆不成弟拟就之。”[2]
辗转反侧,未来何以用世,启超自审,舍言论外,洵不知尚有他途可寻,办报之心益切。
上海强学会曾办一报,曰《强学报》,资金端赖张之洞支助,躬役者营兹事功,赫赫然弃大清光绪纪年,而用孔子降生纪年,似有改朝换代重定正朔之嫌。此举令张之洞惴惴难安,随勒令禁止。顾维新志士,决意承强学余绪,以舆论觉民。“时同乡黄公度京卿遵宪适在沪,公度固强学会同事之人,愤学会之停散,谋再振之,亦以报馆为倡始。”[3]
未几,梁启超即得汪康年、黄遵宪[4]邀请,转帆南下赴沪参与创办时务报。
时在光绪二十二年三月,不意遇上一场洒洒落落料峭春雪,一时间颠沛流离之苦贯于五脏,夫妻悬绝之思萦于六腑,启超不禁寄墨一抒儿女情长:
春寒恻恻逼春衣,二月江南雪尚霏。
一事生平忘不得,京华除夜拥炉时。[5]
此时可谓顾影自怜,回头应惜。然则思妻怜子之情或催人萎靡颓废,或化作丈夫之志,而启超又岂是夏虫井蛙、拘虚笃时之辈哉!
甫入沪,即交黄公度,后结谊之深,兼于师友。继而得识马相伯先生良[6]、马眉叔先生建忠[7],三人皆可称当时维新思想之大纛。
启超逆旅海上,馆于跑马厅泥城桥西新马路梅福里,与马氏兄弟新马路口住宅相距甚近,晨夕以过从。马氏兄弟厚望于启超,拳拳而告曰,以之年龄尚少,当习一种欧文,且不宜出世太早。其主张曾与黄公度相左,竟乃谓公度为贼夫人之子者。望之深,责之亦切也。启超即就马眉叔学拉丁文,颇形得意,爰书夏穗卿云:“弟近学拉丁文,已就学十余日,马眉叔自愿相授,每日两点钟,一年即可读各书,可无窒碍云。俟来岁相见时,君听我演说希腊七贤之宏旨也。”[8]
借马氏兄弟隆名,启超又结识徐仲虎建寅[9]、盛杏孙宣怀[10]、严又陵复[11]、陈季同敬如[12]及江南制造局、汉阳铁厂当时洋务诸名公,亦与谭嗣同等人交游频密。时年,马眉叔著《马氏文通》,严又陵译《天演论》,未刊之前,皆以示之,足见信之诚悫、谊之笃厚。启超大量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覃思敏求中国社会痼疾,受益匪浅。《时务报》文章,其滔滔雄辩之势,不可谓非得此辅弼。
《时务报》创设于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七月(1896年8月9日),其经费来源,一自上海强学会余款,二由黄遵宪自捐千金。黄君遵宪谓:“我辈办此事,当作为众人之事,不可作为一人之事,乃易有成。故吾所集款,不作为股份,不作为垫款,务期此事之成而已。”[13]急公之义,感孚同人。爰与穰卿、启超三人日夜谋议此事,谓“非创一杂志,广译五洲近事,详录各省新政,博搜交涉要案,俾阅者周知全球大势,熟悉本国近状,不足以开民智雪国耻。”[14]
《时务报》之开,汪、梁二人分任报馆经理、总撰述,期以旬刊,石印,每册约3万字,计有论说、上谕、奏折、中外杂志、报纸选译等,其中心思想率以变法图存为宗旨。
启超为时务报付出巨大心血,其曾借姊妹报《知新报》之末忆述曰:“每期报中论说4000余言,归其撰述;东西各报2万余言,归其润色;一切公牍告白等项,归其编排;全书报章,归其复校;10日一册,每册3万字,启超自撰及删改者几万字,其余亦字字经目经心。6月酷暑,洋烛皆变流质,独居一楼上,挥汗执笔,日不遑食,夜不遑息。”[15]
辛勤耕耘报之以巨大收获,《时务报》一经出版,“一时风靡海内外,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16]。而“通邑大都,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17]。张之洞在《劝学篇》中亦有间接褒扬:“乙未以来,志士文人开创报馆,广译洋报,参以博议,始于沪上,流衍于各省,内政外事学术皆有焉。虽论说纯驳不一,要可以扩见闻,长志气,涤怀安之鸩毒,破扪籥之声论。于是一孔之士、山泽之农,始知有神州;筐箧之吏、烟雾之儒,始知有时局,不可谓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学问之一助也。”[18]严复则称梁启超:“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19]启超声名隆起,“甚至并驾其师,而曰‘康梁’,也就在此时”[20]。
启超为文,笔锋常带感情,平易畅达,却字字若投枪,似雷鸣,若狂飙,别有一种魔力,试举发表于《时务报》第40册上一段文字,以略识其雷霆霹雳之文字功夫:
呜呼!吾不解天下老氏之徒,何其多也。越唯无耻,故安于城下之辱,陵寝之蹂躏,宗祏之震恐,边民之涂炭,而不思一雪,乃反托虎穴以自庇,求为小朝廷以乞旦夕之命;越唯无耻,故坐视君父于难,忘越镝之义,昧嫠纬之恤,朝睹烽燧,则苍黄瑟缩,夕闻和议,则歌舞升平。
官唯无耻,故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不习法律而敢于司李;瞽聋跛疾,年逾耋颐,犹恋栈豆;接见西官,栗栗变色,听言若闻雷,睹颜若谈虎;其下焉者,饱食无事,趋衙听鼓,旅进旅退,濡濡若驱群豕,曾不为怪。
士唯无耻,故一书不读,一物不知;出穿窬之技,以作搭题,甘囚虏之容,以受收检;袌八股八韵,谓极宇宙之文,守高头讲章,谓穷天人之奥。
商唯无耻,故不讲制造,不务转运,攘窃于室内,授利于渔人;其甚者习言语为奉承西商之地,入学堂为操练买办之才;充犬马之役,则耀于乡里,假狐虎之威,乃轹其同族。
兵唯无耻,故老弱羸病,苟且充额,力不胜匹雏,耳未闻谈战事;以养兵十年之蓄,饮酒看花,距前敌百里之遥,望风弃甲。
民唯无耻,百人之中,识字者不及三十,安之若素;五印毒物,天下所视为虺、命为鸩,乃遍国种之,遍国嗜之,男妇老弱,十室八九,依之若命;缠足陋习,倡优之容,天刑之惨,习之若性。
嗟乎!之数无耻者,身有一于此罔不废,家有一于此罔不破,国有一于此罔不亡,使易其地居殷、周之世,则放巢流彘之事,兴不旋踵;使移此辈实欧、墨之域,则波兰、突厥之辙,将塞天壤。吾不解天之所毒中国者,何以如此之甚也;吾又不解中国人之自绝于天者,又何以如此其至也。[21]
林志钧[22]先生《饮冰室合集》序有云:“际此鄙僿怐陋举世昏睡之日,任公独奋然以力学经世为己任。其涉览之广,衍于新故蜕变之交,殆欲吸收当时之新知识而集于一身,文字思想之解放,无一不开其先路。其始也,言举世所不敢言,为举世所未尝为;而卒之,登高之呼,聋发聩振,虽老成宿学,亦相与惊愕,而渐即于倾服。所谓‘思想界之陈涉’,视同时任何人,其力量殆皆过之。”[23]
启超文字洵若黑血金鼓,能沃人心,振聋发聩。然则情盛者,其理必且有折;名隆者,其心必易滋骄。识者如幼陵明公,无忮无求,爱才意切,曾致书启超加以指摘、劝喻。启超亦躬自反省,以为数月以来,耳目所接,尽皆谀美之言,累之以时日,傲物之气亦渐滋增长,揆诸初心,实非所愿。顾启超亦反躬省己,曰,每日周旋于宾客,一稿底成,往往匆迫草率,既付钞胥,再无过目之时。亦常自恕云者,此不过报章篁鼓之信谈,曾未以文章千古事为愿念,虽必有失,靡关本原。甚者,启超谓凡任天下事者,当以陈胜、吴广自譬,不可求为汉高,功成不必在我,则百事可办,故尔创报立论唯视以椎轮土阶之用,俟继起者缉熙于光明之可也,宜其妄发而鲜自择也。
注释
[1]陈右帅(1831—1900),即陈宝箴,字右铭,江西义宁人。1851年乡试中举人而出仕,文才、韬略和办事能力深为两湖总督曾国藩所赏识。先后任浙江及湖北按察使、直隶布政使、兵部侍郎。1895年在湖南巡抚任内与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等办新政,开办时务学堂,设矿务、轮船、电报及制造公司,刊《湘学报》,被光绪帝称为新政重臣。与子嗣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陈封怀,为后人并称“陈氏五杰”。
[2]引自《与穰卿我兄同年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
[3]梁启超:《创办时务报源委》,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4]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人。1876年中举人,历任驻日参赞、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参赞、新加坡总领事。戊戌变法期间署湖南按察使,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工诗,喜以新事物熔铸入诗,有“诗界革新导师”之称。著有《人境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等。
[5]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6]马相伯(1840—1939),名良,原名马志德,圣名若瑟,又名钦善、建常、绍良,字斯藏,又字相伯、湘伯、芗伯,别署求在我者,晚号华封老人,江苏丹阳人。复旦大学创始人,震旦大学首任校长。
[7]马建忠(1844—1900),别名乾,学名马斯才,字眉叔,江苏丹徒(今属镇江)人。留学法国,获法学博士学位,马相伯之弟,早期维新思想家。著有《马氏文通》十卷。
[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9]徐建寅(1845—1901),字仲虎,江苏无锡人。其父徐寿为中国近代化学先驱。自幼受其父影响,热爱自然科学。1889年维新变法时任农工商督办。后任福建船政局马尾造船厂提调,湖北省营务总办,保安火药局、汉阳钢药厂督办。1901年3月,在钢药厂与员工试制无烟药时,失事殉职。著译有《造船全书》《兵学新书》《化学分原》《水雷录要》《欧游杂录》等40余种。
[10]盛宣怀(1844—1916),字杏荪,又字幼勖、荇生、杏生,号次沂,又号补楼,别署愚斋,晚年自号止叟,江苏江阴人。秀才出身,官办商人、买办,洋务派代表人物。光绪二十八年(1902),任正二品工部左侍郎,宣统三年(1911),任邮传部大臣。
[11]严复(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福建侯官(今闽侯县)人。先后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和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曾担任过京师大学堂译局总办、上海复旦公学校长、安庆高等师范学堂校长,清朝学部名辞馆总编辑。译有亚当·斯密《原富》、孟德斯鸠《法意》、赫胥黎《天演论》,首倡“信、达、雅”译文标准。
[12]陈季同(1851—1907),字敬如,一作镜如,号三乘槎客,福建侯官(今属福州)人。早年入福州船政局,后去法国学习法学、政治学,历任中国驻法、德、意公使馆参赞。
[13]梁启超:《创办时务报源委》,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页。
[14]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
[15]梁启超:《创办时务报源委》,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7页。
[16]梁启超著,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2页。
[17]引自《党人列传》,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四,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
[18]《张文襄公全集》(六),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3732页。
[19]王栻主编:《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48页。
[20]吴其昌:《梁启超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页。
[21]梁启超:《知耻学会叙》,《理想与气力》,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241页。
[22]林志钧(1878—1961),字宰平,号北云,福建闽县人(今闽侯县)。癸卯科举人,辛亥革命前留学日本,曾任北洋政府司法部部长,后为清华研究导师。梁启超去世前,将所有手稿托付给林志钧审订发表,是为《饮冰室合集》。
[23]林志钧:《饮冰室合集》序,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