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公元”

假设我们现在仍用国号纪年,今年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共和五十二年”。当然,1949年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没有决定用传统的国号纪年。今年还可以是“民国八十九年”,这个纪年法还在中国东南的一个岛省内沿用着。还设想我们今天真的用上了国学大师章太炎考证和创用的“黄帝纪年法”,2000年则是“汉人开国之四千六百九十八年”,总之,假设中国人一如自己的祖先,全然不睬Y2K(Year 2000),哈!我们今天怎么过这个二度的“千禧年”?

时间观念是主观的。人群,人类完全可以现在决定:已经过到今天的日子,从此拉倒重来。二十五史上历朝历代的改朝换代,都是这样做的。“改正朔,易服色”,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纪年。过完了“康熙六十一年”,还有“乾隆六十年”。一百年以前的中国人,不用十年代、一世纪、一千禧来计算时间。一朝一姓一帝的纪年,“法轮”翻转,这是臣民们的永恒。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变的。

时间概念也是历史的。历史上,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纪年。日本把神武立国作为大和民族的纪元。阿拉伯民族把穆罕默德带领信徒离开麦加(公元622年)作为伊斯兰纪元。公年纪年,是由小亚细亚地区的基督徒纪念耶稣诞辰开始的。耶稣活过了,耶稣又走了。一年,二年……信徒们后来高兴地听说,一千年后,耶稣会回来,他要作千禧年的审判。于是每一颗基督徒的灵魂都为此而时刻准备着。公元1年,正是中国的汉平帝元始元年。

“耶诞”,历史上这个非常特殊的民族习俗,传到了欧洲,传到了美洲、非洲、澳洲,也来到了东亚。当基督教成为一个广泛的世界宗教以后,这样的纪年方法才消除了它的民族性,变为一种全球性的习惯,成了全人类必须认同的铁定标准,号称“公元”。现在的世界各民族都接受了公元纪年。否则,“开除球籍”!去年,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无不忙着在自己的电脑里像捉老白虱一样捕捉Y2K“千年虫”。全球联网,不分彼此的时代,各人自家的电脑可以有不同的钟点,但人类必须拥有一个能够统得起来的时钟。

地理大发现以后的全球化运动,中国人落后了。中国没有办法抢先把自己的纪年法推到全世界。一百年前,当中国人酝酿在国号之上用统一纪年的时候,本土宗教也做出过反应。针对西化分子要推行“耶诞”,用公元纪年,中国的信徒们也考证“佛诞”“孔诞”,要用释迦牟尼和孔子的生日来纪年。康有为是近代中国不遗余力推行和建立“孔教”的“教主”。1910年清朝将亡之年,他提出“中国宜用孔子纪年”。他把1910年定为“孔子生二四六一年”。章太炎是反满的民族主义者,他提出的是“黄帝纪年”。但是,1911年的中华民国最终采用的不是“孔诞”“黄帝诞”纪年法,而是国号和公元并用的纪年法。1949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废用国号,改而直接用公元纪年法的政权。

当代中国人计时已经完全西方化了。中国的铜壶滴漏,计时计刻,在四百年里完全改过来了。清朝以前,中国人用“时辰”计时。一天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夜安寝,卯时鸡鸣,“锄禾日当午”。这是传统计时制下的意境。1643年,明朝的最后一年,崇祯皇帝颁布了意大利人利玛窦(Matteo Ricci)和上海人徐光启编订的《崇祯新历》。这部天人相配的新历,非常精确,但并没有帮助“真命天子”挽回明朝,天下反而被满清夺了去。清朝顺治年,这部历法正式启用。历法中,第一次,中国人的一天也被划分为二十四格。十二时辰,一分为二。一时辰分成了二个“小时辰”,一天就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时辰”。“小时辰”后来就简称“小时”。二十四小时,是西方天文学的计时制度,我们用上了和基督教国家相配合的历法。

中国人现在周末也休息,更是明显地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天主教耶稣会士利玛窦最早在1601年出版的《天主实义》中介绍“星期日制度”:“列国之人,每七日一罢市,禁止百工,不拘男女尊卑,皆聚于圣殿,谒礼拜祭,以听谈道解经者终日。”《圣经》的“创世记”,记载上帝在七天里创生了万物,第七天休息。所以星期天教徒必须上教堂,礼拜上帝,这是铁的规矩。上海方言里,至今还把星期天叫作“礼拜天”。直到20世纪末,世界上还有许多基督徒商人在星期天大上门板,上教堂去。中国人不上教堂,但星期天的周末休息也已经是铁的规定。

“小时”“星期”“元旦”“世纪”“千禧年”,这些词汇已经刻在手表,载入日历,植入电脑,深入人心。如今谁再要像清朝不明事理的大臣杨光先那样赌气地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把西方的历法制度都赶走,他无疑是有精神病。假设今天谁持有一张“民族主义航空公司”签发的“孔子生二五五一年正月甲午日午时登机”的飞机票,他敢坐?不知1900年的义和团拳民,和2000年的民族主义者是否想过:在20世纪排拒全球化,是和杨光先排外言论性质一样、程度不同的愚昧行为呢?

1600年,利玛窦从澳门辗转来到江南,徐光启在南京见到了他。自从徐光启和利玛窦开始对话,以此为标志,中国人已经和西方文明打了四百年的交道。现在,第五百年的对话在21世纪又开始了。在过去的四百年里,尤其是最近20世纪的一百年里,中国人从西方人那里接受了许多名物制度。中国文化已经不再故我。古老的中国文化发生了深刻变化。西方的制度,如时间制度,深深地植入了中国文化,就像中国餐馆开到了美国、欧洲各大城市的每个角落一样,为各国人民享受着。其实,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自从各民族走到一起以后,这世界就联为一体了。“公元”,没有太重的民族意义了。况且世界上再也没有不变的民族,不变的文化。中国文明的特征固然还在。我们中国人还是各种人群中相对细腻、相当敏感的民族。我们特别能够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们还是世界上最会吃的民族,我们还是用筷子吃饭,吃米饭。但我们毕竟已经在20世纪中融入了这个世界,我们正和许多其他民族一起分享着人类共有的东西。虽然我们常常觉得人类当中,这种共有的东西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但是,今天,我们至少有着一个普天同庆,天下一家的共同节日:2000年的千禧年。不错了!

(原载《上海文化》,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