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写作人的高峰体验

“高峰体验”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来的心理学概念,他认为人人的心理活动中都有过高峰体验。例如“来自女性的自然分娩与对孩子的慈爱,来自和大自然的交融(比如海滩、森林、群山等),来自某种体育运动,来自翩翩起舞时”,特别是“来自创造冲动与创造激情(伟大的灵感),来自意义重大的顿悟与发现”。总之,这是一种“近乎神秘的体验”,是一种“可能转瞬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人的潜能和价值》)。笔者曾在2003年第一次体会到类似的极致高峰体验,当时我正在创作长篇叙事诗《故乡河》,沉醉了一个星期之久。那几天,我感觉到即使不施行麻醉,割自己的一块肉也不会有疼痛之感。高峰体验是人的潜能发挥最好的心理状态。

文学写作要讲心境,当文学写作高峰体验到来时,作者高度入神,处于最佳心理状态,这时最为集中地勃发出他的“创造冲动与创造激情”。这种高峰体验有三个特征:

(一)自由感。这种自由指的是其不被外界所干扰和左右,也包括潜意识不被限制。“意志力的干涉似乎只能抑制高峰体验。”(马斯洛《人的潜能与价值》)写作作为一种精神劳动,固然够累够紧张,但作者心情却应是自由的、自如的、放松的。故而马斯洛得出结论:“当你们能够善于几近被动地感受时,或当你们抱有信赖感、臣服感抑或道家那种对万事万物随其自然、不加干涉的态度时,你们便处在了最易于形成这种体验的精神状态。”

的确,写作心理往往脆弱、敏感,必须在十分宁静与自如的条件下才能得到保障与保持。假如受到干扰与强制,作者一败兴,就不得不辍笔了。所以作家要么是夜猫子,要么在无人打扰的白天躲到幽僻之处。从这个角度说,文学是孤独浇灌的花朵。优厚的物质条件、各种名利往往都是毒药,让作者难有宁静、自由的心理。作者只有有了心灵的自由,他才能够畅快地写。一旦各种神经元活跃起来,联系起来,各种意识与无意识出入、碰撞,作者的情感、思维、联想便畅行无阻,于是就进入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写作境界。必须指出的是,身体上的不自由不等于心灵上的不自由。故而琼斯、艾青与方志敏能在监狱里写,海明威能用一只脚站着写,爱尔兰作家布朗先天瘫痪,却写出了《我的左脚》等多部小说。

(二)幸福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就容易神情贯注、专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创作达到高峰体验时,写作成了作家的优势兴奋中心,其余一切全部被抑制了。往往伏案一坐,废寝忘食。一旦进入角色,他就成了那个角色。王国维说:“入乎其内,故能写之。”此时的写作,有点类似郭沫若趴在日本公园里,赤身裸体要感受祖国母亲的心跳一般。这是一种极度的高峰体验。

心理全部投入,主要指的是情感投入。这时,作者完全为作品左右,甚至出现癫狂的状态。比如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服毒时,他的口里亦有了砒霜味,并且感到要呕吐。果戈理写《死魂灵》中泼留希金的花园那一章时,据说“得意扬扬”,“心情非常快活”,一下子跑到附近一个花园去,边舞边唱,连手里的遮阳伞只剩下个伞柄,他依然拣起折断的部分,又接着唱。“这就是艺术家的感情得到满足后的反应。”安年科夫(《一八四一年夏天果戈理在罗马》)写作到了高峰体验之时,情感得到痛快淋漓的抒泄,“痛苦的与不愉快的激情”便会“转化为相反的激情”,这种“复杂的情感转化”就是审美反应的“净化”(维戈茨基《艺术心理学》)。于是,作者“沉浸在一片纯净而完善的幸福之中”,强烈的幸福感便产生了。

(三)最佳状态感。心灵自由,审美沉醉,身心的最佳状态让作者思若泉涌。此时,作者情绪饱满,思接千载,神游万仞,无意识的闸门洞开,其全部聪明才智都集中到了写作上。于是,他豁然开朗,左右逢源,灵感如注,精骛八极,很有力量感和把控感,创造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来到了。

对艺术创作中产生的“高峰体验”,王一川做过这样的描述:“人仿佛处于自身潜能、力量的高峰,能‘充分发挥作用’。”他觉得这时的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敏感、更聪明、更有才智、更强有力、更优美。他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实体,是不可重复的“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上帝”。高峰体验意味着自我实现的人正在生成。

作家王朔也深有体会:“其实我这个人日常生活中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机智,但我一旦进入到写作状态,就会比平常聪明数倍,似乎一种潜在的能力也得到了发挥。我可以在这种状态中自我陶醉,或者说这种状况使我个人魅力能够充分展示。”(见《瞭望》1993年第8期)这间接地说明了高峰体验是开发写作潜能的最佳方式。

心理学家奥托以为,“一般健康人只运用了自身潜能的极小一部分”,“一个人所发挥出来的能力,可能只占他全部能力的百分之四”。由此可见,对文学创作者而言,潜力几乎是无限的,所谓在高峰体验中得到“最好的”或“最大的”发挥,仅指“才华横溢”“脱颖而出”而言,并不意味着达到了极限。在马斯洛看来,高峰体验是一种潜能的“自我实现”,那心理的幸福感和自由感是窥见真理时的一种替代性满足。茹志鹃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经历时说:“我在写每一篇东西之时,哪怕是一篇短的散文,我都在调动着我的一切储备。好像这篇写完后,别的东西不准备写了似的。的确,我在写每一篇东西之时,我都翻箱倒柜,用上所有的储备,哪怕并不是用在文字上。”(《漫谈我的创作经历》)这里说的不单是材料、语言等“物质”,还应包括所有的创造能力,故高峰体验中的“自我实现”是一个自觉的过程。潜能发挥受阻、受制,写作必为一种受苦;潜能发挥畅达、无碍,也给文学作者带来高峰体验那无比的痛快和幸福。

既然高峰体验如此妙不可言,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进入高峰体验的最佳心理状态呢?文学写作的高峰体验又要具备怎样的条件呢?

(一)虚静。“虚静”乃一种清纯的心境。庄子把“虚静”作为“天地之本”“道德之至”,从而让人达到“天乐”的精神境界(《庄子·天道》)。如何做到“虚静”?庄子以为,那就必须去掉诸如富贵、名利、荣华、姿色等精神枷锁,惟其如此,“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庄子·庚桑楚》)。

(二)非功利。文学写作乃为一种美的追求,而审美与功利是无缘的。因此,作者就势必“胸正”“虚静”,进入无功利的心理状态,方能进入文学审美境界。假如在文学创作之时,作者满脑浮躁之气,执着于尘世的名利、得失,那势必离开了美的基础,也就无法真正写作了。鲁迅小说《幸福的家庭》里那位作者,当他正“欲构思‘幸福的家庭’时,劈柴之声,白菜讲价,孩子挨打,太太唠叨,使他静不下心来,最后只有将纸团用力地掷在纸篓里”,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题目。他连写作都不能够了,焉能有高峰体验?女作家何玉茹也说:“我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做一件事,即在喧闹的世界保持一个沉静的心境。我想,也许唯此才可以得到追忆往事的愉悦,才能透视当代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唯此才可以预想人类情感的真实发展。”在论述高峰体验时,马斯洛认为“自我实现”体验是一个“无我”的境界。当作者进入“无我”“物我两忘”的境界时,他就能沉入作品中去,去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探寻文学之美了。此时,他非常自由与幸福,因而他也就享受高峰体验了。

(三)心理整合。马斯洛认为,“高峰体验也是整合过的与整合着的体验”,高峰体验有赖于心理整合的能力,一切艺术、文学的创造力就是“整合的创造力”(《人的潜能和价值》)。心理整合就是作者诸多心理功能处于开放状态、形成心理贯通的局面。这要求作者在“非功利”与“无我”的前提下,放开所有心理通道,摒弃心理定势,神思浩渺,“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多种思维一通,辐射、收束、联结、逆反,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与灵感思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让想象飞越,让表象自由搭配和组合;让情感自由流泻,需汹涌则汹涌,需缠绵则缠绵,自由、自如、自在。由于心理功能开放、贯通,作者的意识无碍,又由于优势兴奋中心的汇集,因而顿悟着、神会着,心理整合的创造就发生了。这就像普希金描述的“情思汹涌”;“幻想的成果纷纷向我涌来”,“思想汹涌澎湃,轻快的韵律迎着它飞奔而来,我的手不由得拿起笔,奔赴指尖,转瞬之间,一行行诗歌流泻得飞快”。

心理整合必须顺应“原初创造力”,其乃本来的、已有的心理和能力。同时,必须开发、发展“二级创造力”,其为后来的、继发的心理和能力。文学写作事实表明:作者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重起炉灶,写作中唯有顺应属于自己天性的心理和能力,而又发展新生的心理与能力,于整合创造中,高峰体验才会真正到来。正如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便源自对他天性心理的顺应,同时更有对一己情怀的超越,如此整合创造,方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体验。这“痴”这“味”,不就是他对高峰体验的内省吗?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