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龙三,你是谁

我是龙三,你是谁?

站在教室里向我问话的,是金州新区一园大班的一个小男孩。草绿色的短袖上衣,衬着他的白皮肤,真是好清爽。

呵呵,我笑着,一时不知道怎么来回答他。

在他的龙舞世界里,我只是一个观者啊。

看我无法作答,小男孩得意地笑了。

这一笑,引来了好几个孩子,身前身后围住了我。

我是龙二!我是龙头!我当过龙三,现在是龙二了!

我分不清谁是龙二、龙头,谁又当过龙三走向龙二了,我只记住了绿短袖、黑短袖、黄短袖、蓝短袖,还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白短袖。

好家伙,我陷入“龙世界”了。

徐凌霞园长告诉我,这几个孩子都是幼儿园龙舞队的,也算是老资格的队员了。这些父母眼里的娇宝宝,别看身单力薄,舞起龙来,个个都身手不凡,充满着精气神。

他们穿上舞龙服该是什么模样呢?我开始在孩子们的话语间张开想象的翅膀。

小龙娃,小龙女,我喜欢这样称呼他们。

蓝色龙娃说,舞龙的时候老爽了,越舞越有力。一边说,一边挥动着藕节似的右胳膊。

黑色龙娃说,舞龙时,龙头、龙身不能落地,要用力气控制住,老难了。

白色小龙女说,我举过龙球呢。龙头带着龙队都得跟我动呢。

黄色龙娃说,我演出的时候爸爸、奶奶都来看,他们都说我很酷。

绿色龙娃也忙着插嘴,我去过北京、大连演出。看,我腿上的小伤疤。

绿色龙娃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地板上,伸出来一条胖胖的小腿。果然,膝盖下方有一处旧伤痕。

我也有!我也有!

龙娃龙女兴奋地喊叫着,仿佛他们不是受伤了,而是得到了意外的奖赏。那种有些得意和欣喜的表情,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朗透彻。

于是,我的面前伸来了圆嫩的胳膊、小腿,在不同的部位都能看到一两处擦破的痕迹,轻轻浅浅的。

疼吧?

谁知几个孩子这次倒是出奇地一致,带着愉快的语调回答:“不疼!”好像那些曾经的磕碰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徐园长也心疼了,抚摸着龙娃、龙女的头,眼睛里满是怜爱,也满是欣慰。

作为金州龙舞第十代传人的徐凌霞,她的心里或许期望更多,希望更大。

整个午后,我和她聊的都是关于龙舞的话题。

在一园的书吧里,咖啡飘着浓香。徐园长坐在窗边,把金州龙舞的历史细细地向我道来。

一些我从来不清楚的片段,一些足以令我惊讶的数据,串成一条清晰的脉络,还原了金州龙舞的往昔和现在。

徐园长介绍说,金州龙舞起源于金州古城西门外的望海村,即现在的园艺村,所以也常常称其为园艺龙舞。

光绪七年,清军驻防金州。元宵节,作为军内娱乐,总要在军营内表演龙舞。鼓乐齐鸣,光彩四射的长龙便游动起来,万般灵动与神气,引得望海村的百姓伸长了脖子,喜欢得不得了。望海村的村民坐不住了,也想着扎制一条龙舞起来。苦于清军限制不能进入营地内部,只能望龙兴叹。直到光绪十一年改了规定,百姓可以进入军营观龙,扎棚匠陈德员和纸匠李田英抓住机会,一边看,一边学,成功仿制了一条龙。从此,龙舞走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中,属于金州百姓的龙舞诞生了。一路舞来,竟达130多年。

130多年的龙舞,逐渐成为金州乃至大连地区的一个文化符号,在变换的时代里,如没有宝盒的传家宝,一代传给一代,光芒永存。

2008年6月,金州龙舞成功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至此,“非遗”两个字又成为金州龙舞的另一个符号和身份。

而金州龙舞的由来与发展,许多人并不是特别清楚。所以她的语调,显得有些复杂。是自豪?是担忧?是期盼?

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徐园长递给我一本2010年金州文化局编写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金州龙舞》。红色的封面上,一条金色的龙正腾空而起。书内十二章,从龙舞的诞生、渊源、繁衍、演出、传承到龙舞的种类、花样、龙的制作,及演出的服饰和乐队等,通过大量图片和文字,做了较为详尽的描述。

“金州龙舞有着典型的海洋文化特点……从舞龙的花样来看,也和大海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什么大波浪、中波浪、小波浪、波浪大圈、闹海、蛟龙出海、龙绞水、二龙外大波浪、二龙内大波浪、翻江倒海等等,都和大海有关。”

“金州龙大小适度,体态丰腴,造型俊美,工艺古朴,着色考究,可以和全国各地的龙媲美。在龙的舞法上也很精到,手把活,脚步稳,速度快,抛得高,花样多,变化大,耐力强,难度大,要求严。”

“金州龙舞适应性强,对条件要求不苛刻,露天、舞台都可以表演,白天晚上,农村城市,只要有了一方空间就可舞而蹈之,特别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

读到这些描述,耳畔就传来了龙舞那节奏明快、欢腾而充满气势的鼓乐,眼前就是百花会上舞龙人变化多端、富有魅力的精彩舞动:一会儿是龙出海,一会儿是龙打滚,一会儿是二龙戏珠,一会儿是金龙盘玉柱——眼花缭乱中,内心的喜悦就情不自禁地张扬在我的脸上,忘了自己是谁。

多么奇怪的迷失。

这样的迷失,始于一个词:精彩!

最能佐证这样的精彩,是龙舞的三次进京。

到首都北京演出去!金州的舞龙人真是敢想,五十年代敢想,八十年代还敢想,现在,连幼儿园的娃娃们也敢想。

多么大气的敢想!

徐园长谈起龙舞的三次进京,仿佛站到了讲台前,长长的睫毛也挡不住她满眼的激情。尽管,她的面前,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1957年由19人组成的金州龙舞队代表辽宁省到首都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首演告捷,荣获集体创作奖、导演奖和优秀表演奖,受到周恩来、朱德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在京城瞬间刮起了辽南的“龙舞风”,金州龙舞,誉满京城。

她说,1988年1月和2月,金州龙舞应文化部之邀,两度走上首都北京的舞台。从怀仁堂、人民大会堂到人民剧院、北京大学等,12场演出,观众达四五万之多,场场爆满,座无虚席。陈培显、张爱萍等中央领导观看龙舞后欣然题词祝贺,连北京人民剧场的一位工作人员都由衷地感言:“在这个剧场接待了全国各地的专业艺术团,竟被大连农民给‘盖’了。”真的是“盖”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红旗杂志》《中国文化报》《中国教育报》《解放军报》等,纷纷发专题介绍金州龙舞在京演出的盛况,力赞金州人借龙传情,弘扬华夏文明,振奋民族精神。特别是2月份的再度进京演出,8个娃娃兵也有幸参加了龙舞表演,其中,最大的11岁,最小的9岁。整个龙舞队47人,从1916年出生的韩谦才,到9岁的王安洲,年龄跨度达63岁。金州龙舞,是在代代相传啊。

代代相传,不是一句虚言。

还是这本红色的《金州龙舞》,第九章用大量史料呈现了金州龙舞的传承。从开启金州龙舞时代的陈德员、李田英、吕逢春、张昌玉,一直传至徐凌霞和她时任园长的金州二园,一长串的名字,细数一下,十代传人,多达89人。

“说来也奇怪,这些陌生的名字,这些陈旧的老照片,每一次注目,似乎都很亲切,好像都在和我对话,我接过的这支龙舞传承的接力棒上,好像也有他们每个人存留的温度。你看,我是不是很幸运?”徐凌霞呷一口咖啡,有些动情地说。

我知道,从2005年组建幼儿龙舞队,已经长达十年之久。十年坚持做一事,考验的不仅仅是耐力。可是,她不是太愿意跟我诉说她的不容易。她愿意跟我说,她的幼儿园的娃娃们,怎么喜欢龙舞;愿意跟我描述每次带着龙舞表演,龙娃龙女的一次次成长;愿意告诉我,这些年,各级领导、社会各界给予龙舞的关注和支持;更愿意带着我在幼儿园里随处走走,把每个角落里深藏的故事讲给我听。

这个充满活力、眼睛带笑的美女园长,让我看到了她对龙舞的一往情深,看到了她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与坚守,看到了她肩挑重担腰不弯的飒飒行走。

她带着龙舞饱满的情怀,让她走的一路花香。

让幼儿园的娃娃们舞起龙来,谈何容易。

与龙舞结缘,源于徐凌霞主持开展的《民间艺术资源在幼儿园的开发与利用》课题研究。用什么来浸润、滋养幼儿的心灵,她开始思索与寻找。

当时,金州龙舞已经传至第九代,作为久负盛名的民间艺术形式,却苦于文化传承和经济利益产生的冲突,已经面临着失传的困境。作为金州最具有代表性的传统民俗项目,百姓们喜欢,孩子们也喜欢。徐凌霞眼前一亮,觉得她所主持的课题研究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内容。

把金州龙舞请进幼儿园,带着孩子们把金州龙舞发扬光大。她的想法得到了老师们的普遍赞同。一番研讨,确立了“知龙、爱龙、做龙、舞龙、赏龙、悟龙”的系列化教育模式。金州龙舞,带着百年的风尘,走进了金州一园,走近了徐凌霞和她的孩子们。

回忆那段经历,今天的徐凌霞仍感欣慰。

小孩子总是对身边可见可感的事物感兴趣。为了加深孩子们对金州龙舞的了解和热爱,她和老师们放慢了脚步,组织家长带着孩子到百花会上观看金州龙舞的表演,到龙舞基地参观,并对幼儿园的各个区角有意做了一些改进,把与龙舞相关的元素布置进来,打造了一个小区域的“龙舞世界”。

图片、玩具、打击乐器、龙服饰、头饰等,留住了孩子们的目光,也渐渐走进了他们的心里。一颗颗种子,开始有了萌芽的冲动。

老师们抓住这一契机,带着孩子们找来一些稻草、饮料瓶、盒子、布头、塑料纸杯、挂历纸、包装袋等废旧材料,制作布袋龙、弹簧龙等,在做一做中不断增加关于龙的各种传说。还利用头饰、服装、打击乐器表演一些简单的舞龙动作。

龙舞的大门,孩子们算是迈进了一只脚。但要跑起来,真的很难。

最大的难题是怎么能让这些稚气未脱的娃娃们舞起一条龙。

徐凌霞告诉我,幼儿园孩子舞的龙,分为大小两种,大龙11节,重约20斤;小龙7节,重约15斤。每一节龙身由一个孩子托举。五六岁的孩子要托举着龙身、龙头做出规范的动作,舞出花样,太不容易了。

为了解决这个“不容易”,帮助孩子们掌握舞龙技巧,她和老师们根据幼儿的特点,把各种动作要领编写成朗朗上口的歌谣,在课堂上反复强化记忆,在训练中慢慢体会。

“小手握一握,小手攥一攥,小手转一转,小手举一举,小手握好了”教的是幼儿正确拿龙把。“右手高左手低,伸直胳膊举起来,我学大风刮一刮,然后放下来;跺跺右脚跺左脚,两腿交叉画麻花,向左转来向右转,然后停下来”教的是幼儿龙舞的基本步伐。“小金龙,真可爱,飞上飞下真欢喜,尾巴像小鱼儿,一甩一甩真好笑”教的是幼儿学习盘龙动作。

孩子们背着,说着,练着,慢慢地,龙舞的很多招式就像模像样地学会了,什么盘龙、行龙,什么龙出海、大波浪、小波浪,什么龙抬头、龙摆尾,这些基本的龙舞动作很快就能运用自如了。

聊起一批又一批的龙舞队员,徐凌霞眼睛有些潮湿。她忘不了,训练中孩子们带给她的种种感动。

龙舞的训练需要体力和耐力。几次练习,有的孩子手磨出了水泡,有的胳膊被龙片划出了血道道,有的孩子脚底不稳,摔倒在地,腿上就会出现血瘀。他们哪一个不是细皮嫩肉的啊。但是孩子们很少有放弃的,受伤了,哭;累坏了,哭。可眼泪一擦,啥事又没了。他们身后的父母,一边心疼着,一边坚定地支持着。

也许,经常来给孩子辅导龙舞表演的李成家,感触会更深。

遗憾的是,几次沟通,都因为李成家太忙,我没有机会采访到他。

“爷爷的爷爷耍金龙,一腔热血映天红。爸爸的爸爸耍金龙,一路欢歌进北京。哥哥和姐姐耍金龙,一颗明珠耀京城。龙子龙孙代代传,少年壮志造英雄。”

金州一园的孩子都会唱吟这首和龙舞有关的歌谣,他们的生活里,已经深深扎下了传统的根。我不知道,现在已经进入高中学习的第一批龙娃龙女,他们会不会时常在心里涌起绿叶对根的情意?

从徐凌霞桌子上的一个档案盒里,我看到一份材料:

金州一园2013年上半年活动总结,上面用表格的形式记载着:

2013.1 录制龙舞公益片。

2013.3.20 金州新区教育文化体育局被评为龙舞传承基地。

2013.5.17 幼儿龙舞参加辽宁电视台青少部六一活动。

2013.5.30 幼儿龙舞接受新区电视台专访。

2013.6 大连市文化广播影视局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龙舞传承基地。

2013.8.12 幼儿龙舞参加第十二届全运会演出。

看来,这些小龙娃小龙女,也和他们的先辈一样,也要舞出个大世界了。

离开一园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围着我的那几个小龙娃、小龙女,虽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却记住了他们自信的笑脸。那些小龙娃龙女们的童言稚语,留在徐凌霞园长的工作笔记中,也一行行、一段段地向我走来。

名叫李政霖的孩子:我长大了要当区长,要领着小朋友去舞龙。

名叫李胜超的孩子:老师,舞龙就是让龙跳舞吗?我们是在帮龙跳舞啊。

名叫姜景元的孩子:老师,我今天看到大班的哥哥们耍龙了,可精神了。我也是男人,有的是力气,能让我也去耍龙吗?

若干年后,能否有一个稚气的声音依然在向我发问:

我是龙三,你是谁?

我期盼着,也坚信着。

魏新华,女,笔名格格、梓琼,满族,中学高级教师,现供职于大连金普新区教育科学研究院,《金普新区教育》执行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理事,大连市作协理事,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秘书长,区作协副主席、副秘书长。2007年开始在《海燕》《鸭绿江》《散文百家》《安徽文学》等各级报刊发表了多篇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