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身体与天体
形神合一,若视为道教身体观的基本型态,那么,另一个值得描述的基本型态,就是天人合一。
中国哲学当然基本上都是讲天人合一的,但天人如何合一呢?一是精神上的合,例如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篇》),“之德也,将磅礡万物以为一”(《逍遥游篇》),《易经》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孟子说穷理尽性以知天,都属于这个思路。
第二种路子则是身体上的合,儒家中董仲舒《春秋繁露》就代表这一路。他主张:“天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身,首圆,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胞实虚,象百物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求天数之微,莫若于人。人之身有四肢,每肢有三节,三四十二,十二节相持而形体立矣”……道教天人合一的身体观,我认为即属于这一路,或根本就是由此发展而来的。因为顺着老庄“精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之说是无法讲成此种身体观的。
《太平经》卷三五:“人生皆含怀天气乃具出,头圆,天也;足方,地也;四肢,四时也;五脏,五行也;耳目口鼻,七政三光也”,《老子想尔》也说:“人身像天地”,“精白,与元气同色;黑,太阴中也,于人在肾中藏之”,均是这类人身像天、合天或者即是天之说。道教中道脉虽然多歧,但此一认定殆属共识。在这个共识下,各道各自发展他们的讲法,其中影响最大的,有两个系统:一是《黄庭经》所代表的,一则由《周易参同契》所权舆。
《黄庭经》把人体形容成天地,天地间有日月星辰、山川池水,也有各种神灵住在各个宫中,而一一指实人体各器官之功能作用、相与配合关系及修炼之法,所以梁丘子注序云:“黄者中央之色,庭者四方之中。外指事,即天中人中地中;内指事,则脑中心中脾中,故曰黄庭也。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喻即日月、星辰、云霞之色,内喻即筋骨、脏腑之象。”但事实上这本经典的重要性不只在于人体与天体的比配,更在于对人体各部位名称与功能的确定,例如脑中为泥丸、口为玉池、顶为昆仑、心为灵台、鼻为天岳、喉咙为十二重楼、太一流珠为目,以及身中有上中下丹田、有五脏分配五行等等,都具体影响了后世道徒对身体的认识。
由汉魏以迄隋唐,道教对身体内部的看法,大抵以《黄庭》为主,唐代以后道徒则逐渐以《周易参同契》为依据,发展出新的身体观。它与从前的不同点在于:1.《黄庭》只以五行关系来描述体内五脏,现在则增以八卦、阴阳、月象之解释。五代彭晓《周易参同契分章通真义》序说:“《参同契》者,谓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故托易象而论。莫不假借君臣以彰内外,叙其离坎直指汞铅,列以乾坤奠量鼎器,明以父母系以始终,合以夫妇拘其交媾,譬诸男女显以滋生,析以阴阳导之反复,示之晦朔通以降腾,配以卦爻形于变化,随之斗柄取以周星,分以晨昏昭诸沙漏;故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助,以真铅为药祖,以玄精为丹基,以离坎为夫妻,以天地为父母。互施八卦,驱役四时,分三百八十四爻,循行火候;运五星、二十八宿,环列鼎中。”这原本是烧炼丹药时的譬况说明,以卦爻配合十二时辰,说烧炼时的火候进退状况。但至五代以后却将“外丹”转为“内丹”,谓人体即为乾坤鼎器,阴阳、坎离、符火运行于其中,“阴阳精气出入卷舒,昼夜循环,周而复始,约六十四卦,依三百八十四爻,据爻摘符,火随进退,阴来阳往,阳伏阴施,东西之气相交”,而逐渐成丹。凡此,以卦位来比配身体内部位置,以坎离龙虎来形容身体内部之关系,均为《黄庭》所无。
2.在天人关系方面,《黄庭》仅直接以人体象天地,这时却已吸收了《阴符经》的讲法,说天地顺而生人,人则可逆而成丹。如下图:注1
注1(接上页)至于把易卦、月份、音律、阴阳合并起来谈的,则其比配大抵如下图,而皆出于《参同契》也:
意谓天地媾精,阴阳化育,这是由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八卦五行而化生万物的路子。人要成仙,则要逆返这个历程,由“攒五行,会八卦”到调阴阳,而渐入太极无极之境地。这“盗天地之机,夺造化之妙”(均见《入药镜》萧注)的法门,也是早期《黄庭经》法所无的。
3.《黄庭经》沿续《太平经》以来讲身中神的传统,要人存念身中三丹田及五脏诸神,诸神均有具体之形貌、服色、名字。内丹法则既不讲外神,也不说身中神,原因在于五脏均成虚说,并不针对具体的心肝脾肺肾说其功能与关系;五行亦均指位德而言,如东青木龙、西白金虎、南离火、北坎水、中戊己土之类。此五行之中,又以阴阳对比而再相合之架构予以统摄,东西一组,南北一组,然后龙虎交合、坎离互济。故张伯端《金丹四百字》云:“以身心分上下弦,以神气别冬夏二至,以形神契坎离二卦,以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是为攒簇五行。”
4.早期道教讲天人合一之天,到了这个时候分化出了“先天”与“后天”。原先,《周易》中已有“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之说。宋代邵雍乃将易卦分成伏羲先天八卦和文王后天八卦两套系统。同时略早之五代崔希范《入药镜》更是把气分为“先天气、后天气”。内丹家所重则在先天而非后天。因此《黄庭经》讲服气咽津,内丹家却反对呼吸,谓其所说之气是内气、元气。元气就是元精。如张伯端《金丹四百字》序说:“炼精者,炼元精,非淫所感之精;炼气者,炼元气,非口鼻呼吸之气。炼神者,炼元神,非心意念虑之神。故此神气精者,与天地同其根,与万物同其体。”也就是说,以人合天之天,是先天;而人之所以能合于先天者,也是因为他所凭借的就是先天之元精元气元神。吕洞宾《指玄篇》谓:“先天一气号虚无,运转能教骨不枯”,即指此而言。
5.《黄庭》之法,在于存思内观,内视身体内部气血之运行。内丹家则重在“搬运”体内之水火,“抽添”火候,运行“周天”,并不重视内观。《钟吕传道集》卷下《论内观》说得很清楚:
吕曰:所谓内观之理,可得闻乎?
钟曰:内观坐忘存想之法,先贤后圣有取而有不取者:虑其心猿意马,无所停留,恐因物而丧志;而无中立象,使耳不闻而目不见,心不狂而意不乱;存想事物而内观坐忘,不可无矣。奈何少学无知之徒,不知交合之时,又不晓行持之法,必望存想而决要成功,意内成丹,想中取药,鼻搐口咽,望有形之日月、无为之天地留止腹中,可谓儿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既有此名,须有此象;五岳、九州、四海、三岛、金男、玉女、河东、重楼,呼名比类,不可具述,皆以无中立象,以定神识。未得鱼则筌不可失矣,未获兔则蹄不可无矣。后车将动,必履前车之迹;大器已成,必为后器之模,则内观之法,行持不可阙矣,亦不可执之于悠久。
将内观视为初阶功法,而且说那些对身体内部之描述都只是“无中立象,以定神识”,正足以表明此时内丹家已逐渐放弃了内观五脏六腑之法。当然,此时也有转化内观法,以定神防魔的,如丘处机《大丹直指》下卷说内观起火炼神合道之法为:
静坐升身,举起丹中纯阳之气,内炼五脏,气附神象,上入顶中,外炼四肢,气迸金光,外出神体。非久,神合为道,弃壳升仙。防其阴鬼、外魔、三尸、七魄,假托形像以乱天真,混杂阳神不能合道。所以不计昼夜,常随气转。卯时观肝,肝气现青;午时观心,心气现红;酉时观肺,肺气现白;子时观肾,肾气现黑。五色气出,壶中真境,不同尘世,军马威仪,胜及王者。
这是因为修炼稍久,修道者会看见许多幻象,而阴鬼外魔便趁此时巧作缘业来乱真神,所以要炼气起火,焚炼五脏。这种办法固然也是内观,但与《黄庭》内观存思之法迥异了。
但无论是《黄庭经》法或依《参同契》而发展的内丹法,都是企图以人合天,超越有限,与无限合为一体。因此,它与孟子式的“万物皆备于我”,在有形的我中获得“天地与我同一,万物与我并生”之体验不同:那是以天入我,我中见天,于有限中见无限;道教却是以人合天,有限化而为无限,要将我化为天,故起于炼形,终于“脱胎”、“弃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成为虚无的存有,如陈致虚《上阳子金丹大要》卷八《脱胎换鼎须知》云:“丹阳祖师曰:‘神满太虚,一无所得’,故天有时而崩,地有时而陷,山有时而摧,海有时而竭,凡为有相者,终归于坏。唯道成者神与道合,永劫无坏。”这称为超凡入圣、以有为无、身外有身、脱胎换鼎,所以《钟吕传道集》卷下《论炼形》说:“以有为无、使形化气而超凡躯,以入圣品,乃炼(形)之上法也。”天人合一,至此才成为道教身体观的极致,这在哲学史上也是极为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