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凯风替薛美秋把被子压得更严实了一些,然后又打了热水替薛美秋洗脸,抹上雪花膏。
然后他坐在薛美秋床边,拉住美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让薛美秋的手轻轻的抚摸自己的脸,就这样轻轻地贴着、抚摸着……
过了一会儿,南凯风说:“美秋,《庄子》我带来了,我读给你听。”薛美秋点点头。
南凯风随意打开一页,读了起来: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读完后,薛美秋忍不住笑了,南凯风却并没有说话,又翻开另一页读了一篇“庄周梦蝶”,并一篇“鱼之乐”,薛美秋却仍然听的很认真,并没有说话,南凯风于是读了一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噗嗤——”薛美秋忍不住笑了。
南凯风合上书,看着薛美秋说:“你是笑这位老人家说话有趣。”
薛美秋说:“庄周这位老爷子,很是可爱。
——你看他,其实话说得很刻薄,人家做了高官,他却说那不过是猫头鹰爪下的一只死老鼠。
——监河的官员不借钱给他,他就说一个菜市场鱼干的事情,故意揶揄那人。
但他的刻薄与旁人的刻薄却是不同,不但不招人厌,还反倒挺讨人喜欢。
——如果这个老人家活到现在就好了,无论他在哪儿,我非去寻他不可,我要听他讲故事。”
南凯风说:“是啊,庄子不但智慧非凡,而且很可爱有趣,所以,惠施虽然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可还是要来找他斗嘴,还是要跟他做好朋友。
——其实,我常常在想庄子的模样,我觉得他一定是长长的胡须,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补丁的粗布衣服,一双草鞋。然后手拿一根细细的木棍,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薛美秋说:“我也想过,跟你想的差不多,比如瘦,因为庄周家贫嘛。但有一点不同,我觉得庄周不一定喜拿根棍子指指点点,我觉得他喜欢躺在郊野睡觉:
睡不着的时候,就盯着蓝蓝的天,想着大鱼变大鹏。
睡着了,就变成了庄周梦蝶。
看着山野之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老人家就开始各种感悟如泉涌一般。”
南凯风说:“是,你想想,如果没有老庄会怎样,我们若全都依了孔夫子,好是好,但会太累,古时候多少赶考的书生都要带着《论语》和《庄子》上路,上榜了赶紧打开《论语》踌躇满志;万一落榜也不用投湖,因为还可以打开《庄子》呀!”
薛美秋说:“对啊,还好我们除了孔圣人以外,还有老庄。真好。
——不过,老子和庄子比起来,我更喜欢庄子。”
南凯风说:“我知道为什么。”
薛美秋笑了,道:“那你说说看……”
“虽然老庄的思想脉络确有传承,老子的《道德经》智慧无穷,像一眼不会干涸的泉水一样。但是大周的这位图书馆馆长,好像偏向国家、政治、战争等多一些,而且稍显严肃。
——但庄子则不同,他更关注每一个人的感受,关注人内心的东西,而且更风趣。”
薛美秋说:“知我者南凯风也。
——老子有点儿太严肃,像个不苟言笑的人,如果我见到他,我可能都不敢跟他说话。
——而庄子则可嬉笑玩闹,不拘泥。”
南凯风笑着点了点头,二人并未发现小月已经进来了。
薛美秋又接着说:“你看,庄子眼里的东西多有趣:
鱼在地上吐泡泡,想想相忘于江湖的日子多么美好;鸟儿享受太牢之礼,却活活被吓死了;大葫芦可以做船,逍遥于江湖之上……”
小月在一旁插话了:“小姐,姑爷,你们在想新屋的事啊?
——院子里要养鱼、养鸟,那肯定没问题。……只是这葫芦要长到船那么大,怕是不行吧。”
这下,薛美秋和南凯风都哈哈大笑起来。
小月则不知所以,一头雾水,却也跟着笑了。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徐七瑞一早就到医院来了,带来了美秋爱吃的片儿川面条和葱包桧。
“小姐,这是齐妈早上刚烧好的,你趁热吃。”薛美秋吃得很好。
刚上班,霍夫曼医生就来了,一番检查和询问之后,他说:“你恢复得还不错。盛太太希望你早点回家。
——我想,你再过几天可以回去了。”一听这话,大家都非常高兴。
“不过你回去以后,还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慢慢恢复,我们医院会每天上午都会有护士到你家,你还需要继续护理和用药。好吗?”霍夫曼接着说道。
薛美秋点点头,南凯风说:“谢谢霍医生,回家后,我们每天早上九点让徐七瑞来医院接护士。
——就是他。”他把徐七瑞介绍给霍夫曼,徐七瑞点了点头,说:“霍医生,我每天准时到。”
霍夫曼又说:“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送给南先生、南太太。
——我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大学同学,现在美国的医院工作,美国的假肢技术非常发达,全世界都是一流的。装上以后不但走路更方便,而且也会更美观,如果穿上一条长长的裙子,还可以跳舞。”
“谢谢霍医生。”南凯风说。
霍夫曼又说:“我会安排护士来测量尺寸,然后我会提供给我的同学,让他们尽快为南太太量身定制。
——但也要等待一阵子,制作加上运输,不会特别快。”
薛美秋说:“麻烦霍医生费心了,不着急。”
霍夫曼又说:“你是一位非常美丽和坚强的女士。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我们都不用去回避这件事,不要遮遮掩掩。坦然的面对是最好的方式,接受这个现状,面对自己身上一些小小的不完美。
——而且,只要你自己能接受,所有爱你的人当然也会接受。”霍夫曼的眼神友善而真诚。
“你知道吗?还会有许多第一次,第一次走路,第一次上街,第一次抱孩子……你做这些事情都没有问题,只要你内心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一切都没问题。好吗?”
薛美秋点点头。霍夫曼又对她说:“你的事情盛太太都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你的聪慧和勇气令人惊讶,你从十分危险的状况中解救了许多人,包括你的丈夫。还避免了许多财富损失。
——这件事情如果不是这样,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悲剧。
——而且,很幸运,你活下来了,身体机能也很健康。
——祝福你。”
薛美秋微笑着:“谢谢你,霍医生。”
霍医生刚一离开病房,小月就开始忙不迭地收拾起东西来,盼着早点回家。
薛美秋说:“七瑞,别愣着,帮小月一起收拾。”
徐七瑞羞涩地笑笑,赶紧凑了过去。
南凯风说:“美秋,我中午要到德兴馆去,为小海饯行。然后他还要到医院来看看你,再去码头。
——盛太太对小海印象颇为不错,明叔也找我说,想给他在商会安排些事情。但小海一心只想去南洋,便不再勉强他了。”
薛美秋说:“去南洋是他的心思,拒绝了也不意外。
——那你中午早些去吧。”
南凯风说:“我继续给你读书怎么样。”
薛美秋点点头,南凯风又问:“今天想听哪本?”
薛美秋说:“《六祖坛经》”。南凯风便打开首页,读了起来:
时,大师至宝林,韶州韦刺史与官僚入山,请师出,於城中大梵寺讲堂,为众开缘说法。师升座次,刺史官僚三十余人、儒宗学士三十余人、僧尼道俗一千余人,同时作礼,愿闻法要。大师告众曰:“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知识!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读经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时近中午,南凯风与薛美秋道别,去德兴馆为卢小海饯行,席间两个男人相谈盛欢,从家乡风物、人生、未来、江湖。但因为卢小海要远行,所以只能以茶代酒。
这个中午薛美秋虽然小憩了一会儿,但她没有真正的睡着,她知道南凯风和卢小海就要来了。
卢小海来了,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一顶礼帽,还拎着一只皮箱,远行的人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刚一走进病房,他就说:“美秋,听说你再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薛美秋说:“嗯,是的。
——小海,这班船是去南洋的什么地方啊,要在船上待几天呀?”
卢小海说:“这船去吉兰丹,路上要走二十来天。”
南凯风说:“这路上的时间也长的,我也给小海准备好些上海的吃食。”
……三个人就这样聊了起来。约莫个把小时之后,看了看表,该走了。
卢小海说:“那我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薛美秋说:“小海,谢谢你……”
卢小海说:“美秋,不谢。
——这也是我们的缘分,还记得在张木匠家吗?我说你是我妹妹时,嬷嬷也觉得是。”
薛美秋笑了,说:“是,这是缘分。
——你到了那边要多保重,照顾好自己。从南洋回来的时候,记得来家里坐坐。”
卢小海说:“好。那我走了,再会。”
南凯风说:“美秋,那我去码头送小海。”薛美秋点头,目送着两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心中酸楚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