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字在书写中演变

文字的发明和使用,解决了有声语言传播信息过程中的弱点,使得信息传递可以无限制地久远(时间),范围可以无限制地扩大(空间)。所谓传播,必有施、受两个方面,若要以文字为传播的介质,前提是施、受二者都必须掌握这套文字形体构造的规范。

施者写出一个新字,到了受者那里,或者通过“上下文”被立刻认知,或者通过别人指点才被认知。至于这个新字今后大家用不用,要看它表意和表音的准确度、书写是否便利,以及它是否有悖于当时的文字体系,约定俗成后便进入了文字规范系统。写大家认得的字,既要字形结构规范,还要字体规范。当然,前者是本质的,后者是从属的。汉字的教学,必然在字形结构和字体两方面都有规范的要求。

书写者总是掌握着创造新字、新体的主动权。尤其是新体的产生,完全是由于在不影响辨认的前提下,快写简写造成线条形态、笔画走向、构件形态和构件关系的变化。到了新的书写样式蔚然成风时,新的字体也就产生了。这时,施、受之间已具共识。汉字“写”和“认”不断地作用、反作用,不断地矛盾运动促成汉字的演变。新字体的形成与稳定,反映了矛盾的相对统一。显然,在演变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写”,没有书写者的创造性劳动,就没有汉字的发展、汉字的今天,当然也就谈不到书法的产生和发展。

书写是人类的一种文化活动。汉字的书写受到各种文化因素的影响,不仅是语言,还有环境和时代背景。我们要从内在和外在两方面来探讨制约书写的各种因素。

(一)语言发展对文字的作用。在汉语中,对文字起作用的不是语法,而是词义和语音。汉字从产生到成熟,经历了由简到繁,又由繁到简的过程。从篆到隶,是书写上最全面的一次简化运动,自此,汉字书写进入了全新的状态——“写”真正替代了“画”。这种“写”的感觉还带来了副产品——书法艺术。

(二)工具和材料的变化,直接影响、制约着文字书写。竹木简与毛笔的配合,纸与毛笔的配合,两者比较,可看出工具、材料对书写起的巨大作用。竹木简形狭长,一简只书一行。相同的宽度和字间分隔的行款限制,使得汉字“方块”形态更趋明显,并使一部分过于繁复的字简化。而纸张的应用,使毛笔有了新的用武之地,汉字的书写进入了全新的状态。简牍的限制使汉字线条的走向仍以平行和垂直为主,而纸的使用则让汉字笔画的走向增加了大量的斜线。纸可能具有的幅面和性能,使毛笔可以在上面振动、提按,出现许多形态不同的点画,而这种笔画也使得书写更轻松。这样,汉字的书写不仅提高了效率,而且逐步产生了行草书、楷书这些极有利于推广汉字书写和使用传播的字体,并由于书写时个性和审美情趣的注入,产生了风格各异的书体,使得汉字的“书写”具有了明显的审美属性。

(三)文化环境和教育的影响。写字本身是文化行为,只要是写字,就会受一定的文化因素的制约。书写和认读的能力不会与生俱来,必然来自传承,来自教育。在经济繁盛或政局混乱时,都有可能呈现文化的多元化现象。但是,对汉字的书写,无论何时政府都会要求“书同文”。这是由文字的工具性所决定的。汉字的书写,具体到一个时代,受书写规范的制约,受文字教育的制约,受包括考试制度在内的一切社会文化制度的制约,是毋庸置疑的。不同地域有不同的社会文化条件,也就造成了书写状况的不同。凡经济文化发达、文字使用频率高的地区,字体演进速度就快,同时书写规范的措施也有力。反之,则沿用旧字体明显,书写不规范,俗字、俗体相对较多。唐朝时长安一带为政治中心,文化发达,官修经史、字书,包括“石经”在内的大量碑铭相对集中,都说明了规范文字在这一带的普及与所处的统治地位。而在偏远的敦煌一带,民间“经生”笔下的佛、道经卷,则俗字连篇,书写的规范程度显然较低。

汉字演变中各种字体的相继出现,是书写、认读这一对矛盾运动推进的结果。楷书是字体发展的最后一站。楷书以后再没有新的字体诞生,这同样归因于汉字与汉语、书写与认读的矛盾统一。在表意为主的字符系统范围内,楷书在各方面都已达到极致:1.已经形成一套生成新字能力强、符形数量有限的表音、表意符号,以及能辅助表音、表意符号而起到分辨、标识作用的抽象部件。2.有一套数量有限、易于掌握、区别特征明显的笔画。由这套笔画构成汉字,基本达到了书写便捷、辨识无误。楷书的这些“笔画”虽比以前所有字体的线条都复杂,但比起象形性的构件来,它仍然是极为简单的。

在今后的书写实践中,是否会自然地导致又一种字体的诞生?答案是否定的。字体的演进离不开“书写”(其实主要是“手写”)。楷书在唐代成熟后,雕版印刷随即诞生,至宋代已相当普及。雕版印刷以及之后的活字印刷书籍,几乎无一不是使用楷书。由于书籍在文化传播中的重大作用,楷书也借由书籍而深入人心。“楷书是汉字的基本形态”差不多已成为人们的共识。但印刷术也大幅度降低了汉字书写的概率。现今已到了电子时代,越来越多的人由手写汉字转变成电脑输入汉字。从环境和文化的因素来看,实用的书写已经越来越弱化,字体演变的前提几乎不存在了。

然而,汉字的“书写”,早已浸透了深厚的中国文化,经历了艺术的洗礼。“书写”是字体之源,书法之源,它作为一种精神文化、艺术活动,永远有其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