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

茶秀里该有的宁静,这儿似乎都具备了。这种宁静,就像空气中暗暗浮动的茶香一样,很有质感,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似有若无地,空气中还有流行歌曲在袅绕。低回的男声或者女声,在伤感地吟唱着你侬我侬,隐隐地,透出了一股子情欲的气息。安小雅想,其实,这儿应该播放一些钢琴名曲的,比如《蓝色多瑙河》、《命运》呀什么的;最好是古筝演奏的中国古典名曲,比如《广陵散》、《十面埋伏》呀什么的。现在的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一切都鄙俗化了。

你又心不在焉了。刘天奇抱怨道。声音囔囔的,表情很痛苦。他自称今天感冒了,发烧。

安小雅回过神来,用散漫的眼神笼罩着对面这个男人,这个在两个月前,还是她合法丈夫的男人。感觉自己离他很遥远,遥远得仿佛之间隔着苍山,隔着云海。而他,就在苍山之外,云海之外,苦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透出的乞怜和幽怨,让人心碎,也让人反胃。这个男人,十几年来,一直试图用这种可怜相来赢取自己的心。你能不能另换一种招数?

自从离婚以来,这个男人,时不时地,就要借着谈孩子——谈孩子的学习,谈孩子的健康,谈跟孩子有关的一切事情——打过电话来,杂七杂八说上一大通;末了,再抱怨自己害了他一辈子;还要质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对你还不够痴情吗?等等。接着,就是他的朋友们,轮番上阵了,劝自己回去跟他复婚,劝自己不要再犯糊涂。用的几乎是相互克隆的劝说辞:刘家家境相当不错;刘天奇是个挣钱的好手,而且对你相当不错;更重要的是,你们之间没有实质性矛盾。独身女人生活有一千种一万种不便,比如什么什么,比如什么什么,再比如什么什么;你现在能住在父母家里,但终非长久之计,你以后怎么办?现在的社会形势,对离婚女人很不利,年龄相仿的男人都找小一轮的女人去了,你要再找,就得委屈自己;更要命的是,二水婚姻它本身就不牢固,还有,孩子怎么办……回吧!回吧!回吧!仿佛他们就是洞明一切、造化一切、安排一切的上帝,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甚至胎毛都未褪尽的孩童,或者误入歧途而不知归路的傻瓜蛋。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和逻辑。他们要用他们的道理和逻辑,来规范她,修正她,指引她。只可惜,她冥顽不化。甚至到后来,凡是他朋友的电话,她都一概不接了。再后来,就是今天,他披挂上阵了,拖着据说是感冒了的病身子,约她在这家茶秀见面。

接到他的约请电话后,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来了,如约而至。似乎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心底隐隐地渴望着,他能出面,求自己回家与他复婚。至于答不答应回家,那又要另当别论了。

他说,这些天来,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怎么啦?糊里糊涂我们认识了,糊里糊涂我们结婚了,糊里糊涂我们过了十几年,糊里糊涂我们又离婚了。老实说,我感到就像做了一场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谁操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快疯了你知不知道?

他说,这么多年了,我就只感到你亲近。跟你走在街上时,总有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过头来看你,我感到气恼,更感到骄傲;我总喜欢慢走几步,落在你后边,看你走路的背影。跟你刚结婚那阵子,我总喜欢招呼三朋四友的,到家里来做客,其实是炫耀,炫耀我有一个好老婆。可是,如果有哪个朋友多看了你几眼,我就吃醋;或者他们抱怨你不给大家做饭,对大家不够热情,我又心里不舒服。在单位上,或者亲戚朋友多的场合,我总喜欢听到别人说,天奇娶了个好老婆。有人一说这话,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我把你当珍宝哩!可是,我落了个什么下场?就是你整天跟我商量着要离婚,就这,我都不忍心伤害你。后来,是因为看你实在太痛苦,我才答应了离婚。可是,不行,这么些天来,我度日如年,我离不开你……

他说,我们在一起的十几年里,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随时都像是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你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要么坐着发呆,要么默不做声地干活,要么躲在角落里看书,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跟我说。每到晚上睡觉时,我都要胳膊搂着你,腿压着你,把你牢牢地控制在我的怀里。可是,依然经常做噩梦,梦里你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果不其然!我就搞不明白,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买彩票的话,我肯定中大奖。为什么?因为我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

几乎都是他在说,安小雅只有听的份,只有在心里说“对不起”的份,只有在心里慨叹“你是个好人”的份。可是,这些话已经不能够打动她了,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爱不能够打动她一样;而且,这些话所指向的,是她所不愿回首的过去。所以,有好几次,她心不在焉,又被刘天奇从神游状态中呼唤了回来。这一次,被他呼唤回来以后,他很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外边有人?

安小雅嘴角向一边扯了,脸颊上闪出冷笑来,说,无聊!

刘天奇很顽强,又问,这个人是不是黄杰?

安小雅又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样胡乱猜想有意思吗?

我要实话!

要逼供还是怎么的?安小雅站起身来,向雅间门口走去,你不嫌头大,你猜去!说完,已经拉开了门。刘天奇连声说,别!就当我是开玩笑不行吗?

安小雅在门口站定了,一字一板问,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刘天奇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满脸痛楚和颓丧,不吭气。安小雅静静地望着这个男人,也不吭气。忽然,刘天奇身子往后一挺,像放倒一堵墙似地,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带着哭腔嚷,你怎么这么狠心,小雅!我说了这么多,还……话没说完,喉咙间就发出呜呜的低嚎。

瞬间里,安小雅感觉自己的眼里,雾蒙蒙的——是流泪了吗?这个男人,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毕竟曾经跟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毕竟直到现在,还对自己痴情依旧。心头涌出一股热辣辣的凄怆来,她柔声说,天奇,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两个月前,安小雅是在别人惊诧的目光中,带着女儿刘如意,搬回父母家的。自然,目光最惊诧的,要数她的父母了。尽管父母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正与刘天奇协商着离婚呢——是“协商”,而不是“闹”,就有了软磨硬泡的意思——好在,刘天奇那孩子有丈夫气,依然对她那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老两口就巴望着女儿能被感化,回心转意了。可是谁能料想到,还是离了,悄无无息地离了。老两口免不了要相互抱怨,相互指责,好像女儿离婚的原因,全在他们俩人身上似的。吵闹累了,冷静下来想想,怨只怨自己抬举的这个女儿性情太怪诞,说话做事不合常理;而且倔强,一旦自己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

安小雅很小的时候,就爱说话。但却很少与人说话,是与天空上飞翔的小鸟说话,是与树干上蠕动的毛毛虫说话,是与巢穴前忙碌的蚂蚁说话。父母应该算是厂里的知识分子了,父亲是技术员,母亲是会计,可身份并不妨碍他们吵架,而且经常吵架,好像上瘾了。父母吵架时,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父母吵完了,就搂搂抱抱的、嘻嘻哈哈的,彼此在对方脸上鸡啄米似地,很响亮地亲呀吻呀的,就好像他们经过吵架,感情反而升级了,浓烈了,浓烈得分都分不开了。她还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看。有点像不言的上帝。父母哥哥要逛街,她是不厮跟的;就是父母哥哥要带她去,她也不愿意去。却喜欢独自一个人逛街。稍不留神一个下午或是一个上午,就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东找西找,总是能在哪条街道上找到她——她正蹲在西藏或者内蒙来的人的售药摊位前,不是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动物骨头,或者名字听着都稀罕的草药,而是看西藏人或者蒙古人带着远方气息的长相,听他们推销药物时,嘴里发出的唱歌一样的呜里哇啦。有时候,父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找她,她总会在吃饭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偶尔,她也向父母要东西,比如红纱巾呀、细花阳伞呀什么的。父母倘要满足了还好,要不满足,她不哭也不闹,但却不吃也不喝。母亲脾气燥火,扬起巴掌要打她时,她就梗直了脖子,耷拉下眼皮,直戳戳地等待着巴掌;母亲举起自己记账的圆珠笔要戳她时,她不躲也不闪,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大义凛然得都像铡刀前的刘胡兰了;母亲龇牙咧嘴要咬她时,她会捋起袖子,把精胳膊直接伸到母亲嘴边。母亲多次跟父亲嘀咕,这孩子邪乎,不得了!父亲就笑,咯咯地傻笑,好像得意于自己种芝麻却意外地收获了西瓜。母亲就骂,跟你一样,怪诞的货色!父亲依然傻笑。有时候,父亲不傻笑,反而讥讽母亲的土壤太瘠贫,要不然好好的种子撒下去,怎么会长出这么荒唐的苗来?于是,为了分清种子和土壤的优劣,俩人就又开始吵闹。

及至慢慢大了,是上初中以后吧,安小雅又闹了几次离家出走。每一回都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日子好好地过着,上学,放学,对着天空或者树干自言自语,静静地观赏父母吵架,忽然间,就失踪了,消失于所有在乎她的人的视线之外。每回都是母亲自认为藏得天不知地不知的钱,被洗掠一空。自然,钱数是不多的,百十块钱,但也够她在火车上消费了。每回据她坦白的目的地都是内蒙,说是内蒙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有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有,那个地方的孩子,把父母叫作“阿爸阿妈”。其实,完全的南辕北辙,她去的方向绝对是东南方。东南方有什么?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那边有什么?听说有虚无缥缈的仙山。每回都是被列车员或者好心人遣送了回来。回来后,父母就吵架,都拿对方的基因优劣说事。

大了以后,就不跟鸟呀毛毛虫呀蚂蚁呀什么的说话了,却喜欢发呆。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者面对着墙壁,发呆。一发呆就是好长时间。母亲担心她有什么毛病,父亲倒很坦然,说就这样的品种,什么毛病不毛病的。有一回,父亲见她又发呆,就走过来煞有介事地问她,你一天到晚,满脑瓜子都装了些什么?她竟然没有反应。一连问了几声,她的眼珠子才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茫然地看着父亲,那意思绝对是在问,你说什么?父亲大摇其头,当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找钳工借来虎头钳和螺丝刀,把面前这颗结构复杂的大脑,大卸八块,看看里边究竟有哪些东西跟常人不一样。

好在上高中以后,她突然学习用功了,用的是狠功。然后很顺当就考上了大学。再然后,分配回本市的图书馆工作。再然后,父母欢天喜地地把这个怪物打发给了刘天奇。

但现在,父母又得面对他们离婚的现实了。老两口现在都已退休在家赋闲,当年吵架的激情依旧,吵架后又立刻粘粘糊糊的激情,却早已风清云淡了。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两个人来,而且其中一个是他们当年头疼的怪物,难免很不习惯。更要命的是,这个怪物现在虽然很少发呆了,却添了一样冷傲的毛病,走路时下巴扬得很高,见了邻居爱理不理的;除了整天跟她女儿唧唧咕咕、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之外,跟自己父母也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在饭桌上非说不可的话。一离开饭桌,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睡觉,或者给她女儿辅导功课。自然,也从不陪父母上街。——其实,仔细想想,这些毛病也不是新添的,而是自古就有的,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太扎眼罢了。好在外孙女刘如意活泼泼的,爱说爱笑爱唱爱蹦达,完全不像是她妈的种。老两口就把精力都投注到外孙女身上了,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带她逛街……尤其是父亲,逗如意玩起来,完全没大没小,跟个老顽童似的。如意蹬鼻子上脸,玩起来根本不把姥爷当行将七十的老人,趁他不备,忽然三两下就蹿到了他的肩膀上,骑马;或者,把他要用的什么东西藏起来;或者,正经八百地给姥爷讲同学们中间流传的骂人段子,姥爷被骂了,傻笑时,她会拍着姥爷的脸蛋说,笨蛋……

母亲呢,则又拣拾起了安小雅出嫁前的功课。安小雅常失眠,母亲每晚就和好一杯牛奶,端到她床前,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再帮她拉上窗帘,或者拉严实窗帘。安小雅早间有不吃早餐的习惯,母亲就每天早上榨好豆浆,前后追撵着让她喝下去;有时甚至都追撵到卫生间了。安小雅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她每次出门前,母亲都要唠叨,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常常还帮她给钥匙呀、钢笔呀、近视镜呀什么的,系上带子或者链子,亲手给她拴在衣服上,或者包里……都在一点一滴的细微处,但细微处见了亲情。

关于女儿离婚的原因,老两口晚上睡觉时,也探讨了好几回。他们都按常理推测,说是现在年轻人闹离婚的原因,大致有这么两种:要么是日子实在过不到一块了,要么是有第三者插足。前者么,女儿跟刘天奇不能说是过不到一块了,刘家富足,不缺钱不缺房的,刘天奇也把她当宝贝服侍呢,应该不是主要原因。至于后者,倒很有可能,只不过第三者现在还没有显山露水呢。父亲曾跟刘天奇通过一次电话,刘天奇说他也疑心是第三者插足。他曾在移动公司调过小雅的话费详单,有一个电话号码出现频率较高,而且通话时间都比较长。经过调查,此人叫黄杰,市委机关的一个干部,会画两笔油画;是个劣迹斑斑的男人,有家有室的,却常在外边沾花惹草;快四十了,还是个机关小干事。接下来,老两口除了带孙女,就又多了一样工作。

安小雅正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午睡,忽然间,房门被扭开了,探进父亲那张冷峻的老脸,和大半个身子来。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后,那老脸和身子又缩了回去,房门也轻轻扣上了。正在接听一个电话,就能听到房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很鬼祟、很细碎的声响。想必是门外支棱着一双耳朵了——肯定是母亲。她终生都擅长鬼祟行事。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地搞着那个藏钱游戏,常常是自以为得意地把钱或存折塞进某一个隐秘的角落,过不了几天,连自己也忘了藏匿的地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翻箱倒柜,把自己埋在一大堆衣物里,或者一大堆发黄的书和报纸里。一边翻一边还懊恼地嘀咕,瞧我这记性!——有时候,下班回来,会发现自己的抽屉明显被人翻过了。母亲藏钱总不至于藏到她女儿的抽屉里吧。甚至还有这么一次,父亲邀请她到他们卧室去,说是借用她的手机。然后,当着她的面,翻看她的手机。一边翻看,一边还盘问,这是谁?为什么经常有他的电话?她嘴角扯到一边去,冷冷地看着父亲。待父亲翻看完了,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她说,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脸颊上还闪着淡淡的笑意。父亲说,你是我女儿,这是关心你;你长得再大也是我女儿,我还得关心你。安小雅问,关心什么?父亲说,害怕你犯错误。安小雅问,犯什么错误?父亲突然声色俱厉,在男女问题上犯错误!安小雅冷笑着说一声,莫名其妙。走了。

还有更莫名其妙的呢。那是一天午饭后,母亲突然推门进来了,神神秘秘地——完全没有必要的神神秘秘,好像她发现了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私情。她说,我要跟你谈谈,小雅。说完后,两串眼泪就挂在了脸颊上,悄没声息地。继续说,你还是回去跟小刘复婚吧,这是你最好的路子。就是重新找人,找来的也是二水货。不如……安小雅烦躁地拦断她的话头,谁说我要重新找人?母亲也厉声道,不重新找人,跟那个姓黄的——那叫偷野汉!你知道不知道?那不道德,你知道不知道?安小雅冷笑。母亲在胸前的空气中乱抓乱挖的,眼里的泪光晶晶亮亮的,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你不争气,跟有妇之夫胡乱勾搭!你铁石心肠,抛下了跟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你!你跟人通奸!……小心人家老婆打上门来!安小雅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出去!你出去!母亲惊恐地望着她,往门口退去,眼里的泪光灼人的眼睛。到门口了,吼叫一声,如果人家老婆打上门来,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自打搬回家来,面对母亲的泪眼,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忽然间,母亲就不吭气了,脸拉得好长好长,并且阴风怒号。气氛骤然不对头了,风雨欲来。雨,果然来了,母亲老泪横流,并且抽泣,肩头还一耸一耸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安小雅只好埋下头来,吃饭像咽药。父亲呢,放下碗筷,就开始抽烟,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别处。如意的大眼睛则在每个人的脸上逡巡。母亲突然就爆发了,对着自家男人爆发,你又抽烟!抽!抽!抽!抽死一个少一个!父亲高声反击,烟囱不利,少拿烧火棍出气!然后两人就又是一顿吵闹,直吵得天昏地暗。倘是哥嫂回家吃饭,遇到这种情形,嫂子没事人似地继续吃她的饭,哥哥则很认真地对安小雅说,还是你有能耐,惹得几家人不得安生。安小雅只好扔下碗筷走人,回到卧室里,呆望着窗子外面,抹眼泪。真后悔当初搬回父母家来住。其实当时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心思不是没有。可经过再三考虑后,还是搬了回来。回来了,好像就是为了给父母添堵,好像就是为了搅乱这个家,好像就是为了要当一个罪人……

更要命的,还是面对女儿如意的泪眼了。那是刘天奇跟她在茶秀见面的第二天晚上,深更半夜的,如意突然哭出声来,哽哽咽咽的,而且每一声都好像牵连着心,撕扯着肺,听着让人揪心。她赶紧摁亮了灯,摇着如意的肩膀,如意,如意,你怎么啦如意?如意睁开的,是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一眼,扭过头去,继续哭。身上的被子也随着她的抽搐,有节律地起伏。你怎么啦如意?有话跟妈妈说,啊?是不是做噩梦了?这样问着,手掌已经在女儿赤裸的背上摩挲了,动作很轻柔,很有温情。可怜的孩子!她以前就曾有过被噩梦惊醒的经历。惊醒后,一律都是惊恐地哭,问她做什么梦了,她说是梦见好多好多张可怕的脸,在冲她怪声怪气地叫嚷。她想跑开,可是迈不动脚;她想呼救,却喊不出声来;她被吓哭了,嘴一张一张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那些脸却在她眼前旋转起来,飞速地旋转,还发出了一大片嘎嘎的笑声。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凶恶;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攻她;更不知道,她怎么就逃脱不了,呼喊不出声音,像中了巫婆的魔咒一样。安小雅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曾做过类似的噩梦。

可见,噩梦也是会遗传的。

好大一会儿后,如意才止住了哭泣,回转脸来问,妈妈,你到底回家不回家?目光楚楚可怜。

一时间,安小雅眼里沁出了泪花。总以为女儿已经接受了父母离婚的现实,总以为女儿跟现在的好多孩子一样,对什么事情都好像是满不在乎的。这么多天来,她从来没跟自己说过一个抱怨的字眼,甚至,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爸爸。是女儿懂事了吗?这种懂事,让做妈妈的心痛。看来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小人儿啊!她真是接受不了!她总算爆发了。自己真是个罪人啊!由于自己一个人的原因,有多少人跟着受罪!母亲那张泪水横流的老脸,父亲木呆呆抽烟的神情,刘天奇在茶秀里那张痛楚、憔悴、哀怜的脸,哥哥调侃自己时的那副神情,还有眼前女儿脸上晶莹的泪光……好多张脸,好多好多张脸,在自己眼前旋转起来,发出各种各样的喧嚣。恍然进入了那个噩梦,女儿的噩梦,也是自己的噩梦。

瞬间里,安小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四面八方,围剿她,压迫她,威逼她。这压力只有一个方向,就是要裹挟着她,回去,回到老路上去,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去,回到那个叫刘天奇的男人身边去。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天意难违!她对女儿说,妈妈不想回去,妈妈回去了不快乐;妈妈不快乐了,你爸爸也不会快乐。

妈妈,只有你回去了,爸爸才会快乐!实际上,你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你真自私!你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惹得姥爷、姥姥、爸爸、还有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都不快乐!你真自私!言辞、语气都很激烈。说完后,又哭了起来,依然是哽哽咽咽的。

安小雅望着如意,泪眼望着泪眼。手掌早已呆在了如意的背上。在心里说,孩子,你长大了,是的,长大了。可是,你还不明白,妈妈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如意又说话了,边哭边说,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与爸爸结婚?你们不结婚,就没有我;没有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安小雅柔肠寸断,泪水哗哗地流。真想对孩子说一声,妈妈对不起你,孩子!妈妈对不起你爸爸,孩子!妈妈对不起所有人,孩子!妈妈是个罪人,孩子!

第二天上班后,安小雅想给黄杰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自己心里的事儿。想想却又作罢,自己现在正处于是非的旋涡中,谁沾染自己都可能惹一身是非——而且,现在已经给他惹出了是非,还是跟他疏远了吧。继而又想到,在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里,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里,究竟有多少人堪作自己的朋友?又有多少人愿意作自己的朋友?恐怕只有黄杰和杜鹃了。到如今,这黄杰自己不想失去,恐怕也得失去了。只剩下杜鹃了。

杜鹃是自己单位的姐妹,也是单位里唯一跟她说得来的姐妹,或者说有资格跟她对话的姐妹。杜鹃不像单位里其他的女人,整天一见面,就谈衣服,谈美容,谈小资,谈丈夫,谈孩子,谈公婆,仿佛单位成了她们生活经验的交流场所。可是她们的穿衣妆扮,总是显得短斤少两的,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俗气;她们的言谈举止,一点也不小资,相反,倒像是街头卖菜的村妇;她们的孩子依旧调教得不成功,倘有大人跟他们开玩笑,他们要么翻着白眼咕哝出一串脏话来,要么没大没小地跟大人昏闹一气,让大人下不了台;她们跟丈夫的关系,依旧处理得一塌糊涂,今儿个热战了,明儿个冷战了,大后天又闹出什么婚外恋、网恋了;她们照旧跟公婆水和油不粘连,甚至同室操戈,闹厉害了甚至不惜家丑外扬,互相在外人面前猛揭对方的短处。杜鹃不谈这些。尽管长期以来跟丈夫也锣锣鼓鼓敲不到一块儿,可是,她不谈。她手很洒脱地一挥,短发一抖,说行云播雨,那是小女人的本事,我干吗要跟她们一样?她爱读书,跟安小雅一样爱读书。读书的女人,跟不读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俩人都没结婚时,在一起探讨的问题是,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安小雅坚持说有,杜鹃让她说出理由来,她说,要是没有的话,人这一辈子不是太冤了吗?糊里糊涂被上帝抛到这世界上来,糊里糊涂赎了一辈子原罪,然后糊里糊涂蹬腿闭眼,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太冤?杜鹃坚持说没有,人死后有狗屁灵魂。父母们一次偶然的寻欢作乐,把人撂到这世界上来;然后,经历无数个偶然之后,再经历一个最大的偶然,也是最大的必然,那就是死亡,人就灰飞烟灭了。就这么回事,偶然堆砌了人的一生。偶然本身,就表明了人活着,毫无道理,还有狗屁灵魂?俩人都结婚以后,又经常在一起探讨的是,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是各弹各的调。但最终竟然还形成了统一的认识:要探讨男人是什么东西,就得从男人不是什么东西入手。直到现在,有关这两个问题的讨论,还时不时地,在她们之间展开。

这天,安小雅跟杜鹃是在单位的书库里相遇的。俩人都有这个习惯,单位清闲了,就躲在书库的书架间看书,这地界清静。

俩人几句闲话说过,杜鹃发现安小雅情绪低落,脸色也不好,白里透着青灰,就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小雅苦笑着说,我很有可能要回去了。

杜鹃疑惑地问,回哪儿去?

回到刘家去,复婚。

杜鹃惊呼一声,啊!神态、语气都有些夸张。由不得她不吃惊。她跟老公结婚近十年来,单位里人尽皆知的大的摩擦已经有过三回,一回是老公打得她右胳膊骨折,住院了;一回是老公把一床被子点燃了,从楼上扔下;一回是老公怀揣着菜刀,到单位来寻她闹事。但是,她还跟老公那么过着。她的观点是,跟任何一个男人结婚,都一样的乏味、无聊和庸俗。所以,她说,我已经连离婚的激情都没有了。这一次,安小雅很有勇气地走了离婚这一步,而且,是在婆家家境不错,老公又对她很好的情况下,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了按自己的内心活着,走了这一步——“这一步”对她的意义,就无异于持续阴雨后天边的彩虹了。但是,现在,安小雅又说她要回去了,彩虹最终回归于虚幻,她怎能不失望?又怎能不因失望而吃惊?她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安小雅说,如意昨晚上哭了一夜……接着,她就把这些天来,众人对她的劝解,刘天奇乞求她回家,父母对她的监视,叙说了一遍。语调低沉而平静,像在叙说着别人的故事,像在叙说着已经泛黄的过去的事情,像在叙说着某个电视剧的剧情。但隐隐地,总透着一股子听天由命的无奈,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叙说时,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窗户,准确说,是窗户上的阳光。书库里光线幽暗,幽暗到大白天都要打开日光灯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下,那副窗户上跳荡的阳光,就很灿烂了,灿烂得都有些眩目了。这种眩目,让人不期然联想到,记忆中某个不堪回首的瞬间;或者让人恍惚间感觉,进入了某一个不真实的幻境之中。

最后她说,从小到大,我就喜欢揣摩“在劫难逃”这个成语,老觉得创造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个天才的预言家,老觉得这个成语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一句谶语,我终了一生都要在这个成语里兜圈子。果然,对我来说,到处都是天罗地网。刚有幸逃脱了这样的罗网,欢天喜地地,急急匆匆地,奔向我心仪的所在,可是,我奔向的,又焉知不是又一张罗网?好不容易离了婚,以为就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可是,种种人事牵扯,我只能搬回父母家里。搬回父母家里,我就只能有这种结局。天意如此。

杜鹃一直在认真地聆听,这时插话道,对咱们俩,我一直有一种认识,你外表柔弱,可是内心刚强,敢想敢做;而我,徒有大大咧咧、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外表,内心也有好多好多想法,可是,我敢想而不敢做——说懒得做,说没激情做,那都是骗人的,还是没勇气。你刚离婚那阵子,咱们单位那些小女人们,你知道她们怎么议论吗?她们说,你好像在梦里生活着。明显是嗤笑的话,可是,听话听音,她们内心里,谁不佩服你有勇气?我都为你骄傲了好长时间呢。到现在,你又选择回去,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提醒你,再想想看,在回去和不回去之外,还有没有第三种、第四种选择。

安小雅摇头,要说还有选择的话,那就是,我从父母家搬出来住。可是,父母年龄都大了,我不想惹他们伤心。但跟他们住在一起,又明摆着给他们添堵……其实,选择复婚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孩子身上。我一直担心孩子接受不了,可是没想到,对她造成的伤害有这么大。

杜鹃叹息道,女人啊女人。

安小雅继续说,当然,还有部分原因,在刘天奇身上。他又没做错什么,却要让他承担这样的结果,我有时候想起来都心疼。那天在茶秀,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真让人心酸。

杜鹃一脸鄙夷,嘴角一扯,发出一声“嘁!”

安小雅凄然苦笑,没办法。其实,也不要紧,回去了,大不了世上又添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而已!

杜鹃质问,你老想着为别人承担责任,可是,对你的责任,幸福的责任,甚至生命的责任,谁来承担?

安小雅摇头,哼,责任!你是罪人,谁对你承担责任?你有资格让人们为你承担责任吗?随后又朗声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烦!真想一大早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人也不见,静悄悄地,打起行囊,出门,到一些以前一直想去,却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穿过无数个宁静的乡村,走过无数个喧闹的乡镇,我要看到好多人,人们却都不知道我是谁……

既然下决心要回去,就得考虑回去要面临的一些事情了。人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当初“出门”时,别人,包括刘天奇的父母,刘家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是一片惊诧之声,现在要“进门”了,肯定对他们要有个交代——其实,也不是什么交代,就是要给刘天奇,给刘家父母长点面子。要给别人长点面子,自己肯定就得折损一些面子了。定数。还有,复婚后,跟刘家家人如何相处?跟到刘家来串门的亲朋好友如何相处?日后进出刘家门时,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等等等等。一团乱麻。安小雅都有些自责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陷入这不尴不尬的境地的?

这些倒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在她回去后,要长相厮守的那个男人身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要去接受那个男人。不能说,这个男人没有优秀之处。相反,这个男人会赚钱,会体贴女人,品行也没发现有让人挑剔的地方,是个不错的好男人。问题是,自己的内心却怎么也接受不了她,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当年,安小雅是抱着随便打发自己的心理,把自己嫁给刘天奇的。在大学里,她跟一个绰号“诗人”的男孩谈了四年恋爱,轰轰烈烈地谈,双方都很投入。“诗人”来自海南岛,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有浩淼无垠的大海,有成群结队的海鸥,有洁白柔软的沙滩,有风姿绰约的椰子树,有从海上吹来的咸咸的风。“诗人”还天生有一副浪漫的气质,一头短发自来卷着,鼻梁挺拔,眼眶深陷,整张脸的侧影,极像某一座著名的人物雕塑。就是这两点,让她着迷得要命。她朝思暮想着,毕业后,能够跟随着“诗人”,回到他的美梦一样的故乡,和和美美地走过这一生一世。可是,她没有想到,“诗人”跟她一样,也想远离自己的故乡,也梦想着能够到“别处”生活。最终,“诗人”跟一个北京的姑娘走了,去了他朝思暮想的北京。而她,却被分配回了故乡的小城。所有的梦都碎了,碎得都拣拾不起来了。不久,单位的一位大姐,把自己的本家兄弟刘天奇介绍给了她。小伙子长相不错,看着让人联想到广袤的绿色原野上,一株阳光下的白杨树;联想到蔚蓝的大海上,一只迎着朝阳翱翔的海鸥;联想到无垠的沙漠上,一片映着蓝天白云的水泊。她决定把自己嫁给他,如果能把出嫁当作一次成功的出逃的话。

其时,家里的气氛依然很不好,父母仍旧爱吵架,三天两头吵。更要命的是,母亲还在四处张罗着要给安小雅找个婆家,见了熟识的人就央告,好像在兜售着什么,又好像在清理着什么。

出嫁的前一天,春雷阵阵,还有雨,冷的雨,在二月的冷风中,叮叮咚咚地下。她对自己说,如果明天天气放晴的话,她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跟这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在此地生活一辈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果然晴了,晴得蓝天碧海的,没有一丝哪怕发丝一样纤细的云彩;还有太阳,初春的太阳,有了温度也有了硬度。她哭了,上刘家迎亲的轿车时,哭得呼天抢地的,哭得汪汤汪水的——当然是在想象中哭,是另一个自己,在自己的想象中这样地哭。现实的她,面无表情,或者说神情恍惚,像从一个梦中,走向另一个梦中。

婚后的生活,真的就像一个无聊的、冗长的、乏味的梦。不容否认的是,刘天奇很爱她,很爱很爱,发自肺腑的爱,如痴如醉的爱。他看着她时,目光灼亮亮的,拉得很直,很长,就是要把她罩在她的目光里,然后,熔化。哪怕是她神情木呆呆的,思想根本就不在此时此地,哪怕她感冒发烧了,脸色难看,并且鼻涕眼泪长线短线地流,他都要用那种目光罩着她,丝毫没有游移。只要他在家里,他就容不得自己的感觉系统触摸不到她。一旦发现她不在家里,又是打电话,又是差人捎话,甚至四处寻找,就是要亲眼看到她的身影,亲耳听到她的声音,亲手把她搂在怀里……这些都是她能接受的,还有不愿意接受,也不能接受的呢。

她正在发呆,或者看书,他会不停地问,又走神了,在想什么呢?或者,索性把书夺过去扔到一边,跟我说说话。语气还很柔和。说什么呢?说他们单位领导很器重他,单位遇到什么大事难事,都要他去打理;要么是哪个同志在领导面前犯贱,都不顾及尊严了,都闹出笑话了。说有个离婚女人,长期跟狗做那事,那狗一见男人到她家里去,就发狂地咬;要么是诸如此类的话,都稀奇古怪,都能跟性扯上关系。说他自己今儿个在牌场上如何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或者,他推销保健品时,如何如何跟客商玩心眼……等等,都是她懒得上心的俗常事务。她想一个人静静地睡觉,他会突然拽住她的手,往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上放,还要洋洋得意地命令她,又性冷淡了不是?放你该放的地方去!或者强制性地搬动她的身体,把她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得意地笑,龇牙咧嘴的,像猎狗捕获了一只野兔。她总在疑惑,他身上随时都迸射出的那一股子得意神气,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许是他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了很大一张关系网,在工作之余,推销保健品挣了些钱,让他滋生了这一股子得意吧?又或者,是他生来就有着这么一股子浅薄的得意吧?有时,又不知他从哪儿来的那些狂性,没头没脑地在她脸上、身上狂吻,乱舔,还夹杂着试探性的咬啮,还有两只手狂放地揉搓。她不予理睬,不行,身体的排斥不必谈起,他会越发放肆。她拼命反抗,不行,他有的是力气,他会越发疯狂。她流泪了,不行,她会吻她的眼睛,舔她的泪水。她只能死鱼一样,任他折腾,任他狂欢,任他掠夺。然后,在心底里同情他,刘天奇,你真可怜。

在医生恭喜她有了身孕时,她心里一沉,脑海里仿佛看到自己,正坠向无边的黑暗里。难道就要跟此人,在此地生活一辈子?她自问,也是在问苍天。得不到答复。得到的,只是无边的泪水,往肚里流。

刘如意呱呱坠地了。孩子很漂亮,很可爱,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过来,骨碌碌转过去,是一双天使的眼睛。她想,她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不能贻误了孩子的成长。她想,不能让这个孩子将来跟自己的性情一样,徒然痛苦一辈子。她就不再坐在床沿上,或者书桌边发呆,就不再对刘天奇的示爱无动于衷,就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样,游离于生活之外。她也跟刘家人谈论电视上还珠格格的疯疯傻傻,然后畅怀一笑;她也跟刘天奇的狐朋狗友们讲黄色笑话,然后,毫不掩饰地大笑;她也跟邻居的大嫂大妈交流养儿育女的经验,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微笑。没过半年,她居然胖了,通体上下透着一股丰腴、富足、娴静的美,美得很家常,很亲切,很可人。但也就是那一段时间,杜鹃跟她疏远了,对她说了一句:安小雅,我对你要重新认识了。

刘天奇惊诧于她的变化,相当惊诧。自然心里也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但还是感觉抓不住她。这种感觉都成了他的梦魇了。发现她跟哪个男人说话了,他就要凑上一双耳朵去。她的手机随时都会被她拿过去,翻看,审察,然后,追问,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跟那个人通话通了那么长时间?谁谁谁发给你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她倘要回娘家小住,刘天奇会颠颠地,追着她的屁股而来……

慢慢的,她无法忍受了,既不能忍受刘天奇,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让她无法忍受。在刘如意五、六岁时,她闹了一次离家出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走。方向东南。要到有海的地方去,要到有椰子树的地方去,要到一直想去却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坐火车已经到了广州,脑子里回响的,却满是刘如意的哭声,失去娘亲的哭声;脑子里浮现的,净是刘如意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满是泪痕的脸蛋。她又折回来了,匆匆忙忙折回。一来一去五、六天时间。刘天奇泪水长线短线流着说,这五、六天时间,长得就像五、六个世纪。刘天奇可怜巴巴地说,我这些天张皇失措得,就像突然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刘天奇笑逐颜开地说,我满世界寻找,满世界寻找,差一点就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了,差一点就到公安局报案了。这些话,是在突然看到她时,手在胸前乱抓乱刨着说的,好像要掏出自己的心啊肺啊肝啊,让她来查验似的。这个可怜的男人,那一刻,身上随时都迸射的得意神气,已消失殆尽,脸上憔悴得很,胡子拉碴的,像刚从监牢里潜逃出来。

此后,这五、六天时间,成为他们生活中永远的疑点,成为她身上怎么也洗脱不掉的污点。她不想解释,刘天奇却非要她解释;她做出的解释,刘天奇却怎么也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终成为一个疙瘩,重重地压在刘天奇的心里,也重重地压在她的心里。

如此又磕磕碰碰过了三、四年,她开始跟刘天奇协商着离婚了。她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独身一个人过着,带着孩子,为孩子的将来指一条光明的路径;有闲暇了,就去一些陌生的地方,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去那些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像风一样自由自在;等孩子大了,如果能碰到心仪的男人,也不排除重新组建家庭的可能。她对刘天奇说自己再这样下去,肯定要疯掉,或者哪一天喝了大把的安眠药去。他当然不肯,老在重复着一句话,你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协商无果,她就完全自闭起来,跟任何人都不来往;刘家来了客人,她也不理不睬;时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或者看书,两耳不闻身外事。两、三年后,刘天奇终于开了金口,离吧,你要出了事,我孩子就没有亲妈了。

于是,她就带着刘如意搬回了娘家。

刘天奇打来了电话。先说自己最近打牌老输,都输了好大好大一堆钞票了。然后,骂天骂地,都说是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可这定律在自己身上怎么就不起作用呢?最后问她考虑好了没有?嗓音很喜气,喜气中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得意。应该是他惯常的声气了。茶秀中那种沮丧的、可怜的声气,对他来说,应该是不常见的了。或者说,只在她安小雅跟前使用了。

安小雅木木地回答,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是再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呢,还是让你在父母家里再住一段时间?

……两者都有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语气让人联想到“盲目的乐观”、“愚蠢的自信”、“浅薄的得意”等等一些短语,让安小雅很不舒服,想反击一句什么,却一时间懒得开口。那边的刘天奇又说话了,爸爸说了,你回家那天,家里要焚香燃烛,请道士要做道场哩……安小雅当时脑子就“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苍蝇骤然飞起。她冲着电话喊,告诉你,刘天奇,我愿意回去,完全是因为孩子!喊完,“啪”一声合上了手机。

咬牙切齿呆望着脚前的地面。良久,“嘁”一声冷笑,说,我还不回去了。抬头望望天,四月的天空很蓝,蓝得妖媚,蓝得深沉,蓝得像一个梦幻。又望望眼前,单位阅览室门前的两棵棕榈树亭亭玉立,不,用“亭亭玉立”修饰显得纤细了,这两棵树已经有了年头,少见的高大,少见的粗壮,树梢挑着无数片巨人巴掌似的叶片。有风缠绕其间,摇荡出一片“飒飒”的碎响;还有一群麻雀嬉闹其间,唧唧喳喳的。四周却是一片阒寂,很有份量的阒寂——单位下班了,这里空无一人——这种阒寂,甚至都把风声和鸟鸣逼迫得遥远了,飘忽了。恍然觉得如在梦里。又恍然觉得自己刚从某个梦中醒来。

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烁的,还是刘天奇的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刘天奇抱怨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为什么要挂机?看来,你就没有要回家的诚心。如果你有诚心,应该考虑我姓刘的被你伤害了,你该为他挽回一点面子……

安小雅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刘天奇的话语,充其量只是她耳旁的噪音,毫无实质性内容的噪音。她任他说去。刘天奇质问她为什么不吭气,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刘天奇冷笑一声,说,告诉你,安小雅,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说完,挂机。

这一句安小雅听得真切,她已经料到刘天奇不会罢手。不仅他不会罢手,自己的父母也不会罢手。还有,所有对这件事关注的人,都不会罢手。网张八面,仅留一口。这一口,要么通向回家的路径:她就此回家,与那个叫刘天奇的男人复婚;要么通向死亡的路径:她喝下大把大把的安眠药去,永远的安眠;要么通向逃亡的路径:她打起行囊,悄悄地,把自己消失在所有认识自己的人的视线之外,把自己放逐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去。世界很大,但留给她的,也许就只有这三条路了。一时间,她万念俱灰。随即,却又感到轻松,毕竟自己已经给刘天奇答复了,压在自己心头的担子,可以暂时放下了。至于能放下多长时间,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接下来,安小雅接连睡了几晚上好觉,把连日来积攒的瞌睡打发了,自己也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好,是那种从头到脚都清清爽爽的好,是那种无挂无碍宁宁静静的好,是那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好。也喜欢揽镜自照了,镜中的那张脸饱满、润泽、光洁,白里透着红,像成熟了的水蜜桃。

这天午后,安小雅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心境却莫名地有些苍凉,就凭窗远望。晴天,但天空并不蓝,蓝要从陈旧的灰白色中去寻找,不,光寻找还不够,还得动用想象。远远近近的,飘着几片风筝。在阳光的衬映下,风筝只不过是一片片阴黑的影子。风筝总是能牵动安小雅的心绪,总能让她暗暗地想,倘若突然断线了,风筝又将是什么命运呢?是飘向更深更远更不可测的天空,还是飘着飘着,突然遭遇不明来源也不知去处的气流,忽悠悠一头栽下来?不知道。在最终结局没有出现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忽然想起来,明后两天是双休日,就萌动了要到郊外去转转的心思:信马由缰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看看已然绿意盎然的柳树,听听啁啁啾啾的鸟鸣,赏赏粉的白的桃花李花……可是,行动不自由,还得跟父母告假。

父母的卧室里只有母亲在,父亲大概送如意上学还没回来。母亲正盘腿坐在床上,两手相握着塞在大腿间,脖子却是长长地拧着,仰脸看着屋顶的墙角,又或者什么也没有看。高难度动作,但她经常这样坐着,想必也不会感到困乏。大概又在苦思冥想着藏钱或者存折的地方。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了,而且知道是谁进门了,她问,有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安小雅想抽身离开,母亲说话胡拉乱扯的,而且理直气壮;谁跟她说话都要犯头疼;更要命的,是得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要说的话忘掉,也跟着她胡拉乱扯。也不知道,她在单位里这么多年的会计是怎么当的。更难以想象,这么多年里,父亲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和忍让,才能和她一路走过来。她支吾一声,转身要逃,却被母亲叫住了,你坐下,我正要找你呢。

只好侧身坐在床边。母亲用黑亮亮的目光瞅着她,给人一种威压感。小刘来找过你爸了,说要你回去复婚。是一字一板说出来的。

安小雅没有吭气。情绪刚好了几天,又来了!这个刘天奇,脑子真让猪给舔了吗?难道你就没发现,跟我生活着,你受的伤害更大?我整天价哭丧着脸,你心里就好受?

你倒是吭气呀!母亲焦躁地嚷嚷。

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良心叫狗吃了你不回!你女儿没有个完整的家你不回!你害了人家小刘一辈子你不回!骂着骂着,泪水已经铺了一脸。

好了好了,你把你这些反问句留下来,跟我爸吵架时再用,好不好?

我就是要跟你用!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人家小刘还肯要你,是人家抬举你!你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还在外边找野汉!

安小雅瞪着母亲,目光就像两把剑。真想霍地站起身,摔门而去。

母亲迎着她的目光,说,人家小刘说,是你提出要回去复婚的,是不是?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着盯着母亲,没吭气。

我脸上有字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

安小雅仍旧冷笑着,盯着母亲。

母亲也报之以冷笑,也盯着安小雅的眼睛。

安小雅一时间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感觉自己的母亲怎么看,都像个巫婆。她忽然想笑,想邪恶地放声大笑。瞬间里又觉得无聊,就站起身来,要走。

母亲又说话了,和颜悦色,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手已经伸进了枕头下,拉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来。明显是刘如意用过的废旧本子。母亲仍旧和颜悦色地,盯着她,一只手抚平了本子,说,这里边有内容呢。神情、语气都显出了得意来。安小雅疑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你现在给我说实话,你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语气很和善,像诱骗三岁小孩说真话,又像是成竹在胸了,问你只是要赏给你一个什么机会。

安小雅笑了,笑得古怪而妖气:嘴角挑起来,眉毛一扬一扬的,满脸闪烁着极有内涵的笑意。

哈——母亲喉咙里爆发出很响亮的一声。你不说实话,是吧?其实不用你说,这本子里的一切,足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安小雅也笑,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很想知道,是不是?好,我给你念。说着,母亲食指沾了一点唾沫,很笨拙地蹭开了本子的封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明显是母亲的手迹,很工整,很清雅。当年在单位记账练就的功夫。

公元2006年2月24日早晨8时14分,你打电话13分钟零8秒。在卧室里打的,声音压得很低。

公元2006年2月25日午饭后,确切时间1点16分,图书馆休假,你一个下午不见人影。晚上8点17分回家后,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公元2006年2月26日黄昏6时46分,你在卧室里打电话24分钟25秒。语气有些嗲,舌根有些软。

公元2006……

听着听着,安小雅大笑起来,仰天大笑。笑声还带着阴冷的嘶嘶声,很邪气了。眼睛里还迸溅出了泪珠儿,很细小的。

母亲阴鸷地望着她,你笑什么?

安小雅耸耸肩,两手一摊,反问,我笑了吗?

母亲很认真地呵斥道,别把自己装得像个外国人似的,我提醒你,你是从我胎里生出来的。

安小雅往门口走了两步,回转身来,说,妈,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肯花工夫把我的行踪记录得这么清楚、详细,干吗不把你藏钱的地方也记录下来呢?免得又遗忘,又翻箱倒柜地寻找。

母亲粗了脖子嚷,胡说!我白纸黑字记下来,让你爸发现了,还不得端了我的老窝?

跟母亲吵过架后,安小雅能赖在外面,就尽量不回家。一进家门,她就浑身紧张,不由自主地紧张。母亲虽然在饭桌上不流泪了,但却制造响动。猛然间,厨房里就有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传出来,是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很惨烈,像白厉厉的尖刀在人的耳膜上刮。清早间,父母的卧室里会突然传出“咳吁——”一声,接着,是母亲吼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我真想逃到深山老林里去!虽然依旧给她喝好牛奶,但端进她卧室后,一声不吭,直接重重地往床头柜上一戳,“嗵”的一声,像要把床头柜戳透的光景。然后,像小姑娘一样,屁股幅度很大地一扭,走人。清早间照旧给她榨好豆浆,但不是前后追着她让她喝了,而是命令她,喝豆浆!吐每个音节都好似用了千钧之力。

父亲呢,整天严峻了一张老脸,很少说话,经常抽烟,经常神思恍惚地坐在什么地方,发呆。也很少逗如意玩了。如意却逗他,他打喷嚏时,睁眼,伸脖,张嘴,还没有喷发,如意就扳着指头在他面前等着数数,像拳击赛场上的裁判。他抽烟时,如意就藏了他的打火机,他追着如意要,如意就敲诈他,你跟我有君子约定,你每抽一根烟,都要给我五块钱的。他不呵斥如意,舍不得呵斥,但完全没有逗如意玩的兴致。如意也觉得家里不好玩,跟安小雅嚷她要回刘家住几天,说她都快郁闷得发疯了。安小雅同意了。

嫂子也很少回家吃饭了,倒是哥哥经常回家。一回家,就嘻嘻哈哈地没个正经,说一些社会上或者他们单位发生的趣事,逗父母开心。有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还能好一些。但是,他也常开安小雅的玩笑,看看你的法力,不声不响地,搅乱了多少家庭。

但是还得按时回去,如意不在家,不用给她辅导功课了,还得按时回去。父母掐时间呢,她回家晚了,父母会质问,为什么回家这么晚?或者打她的手机,催她回家;手机打不通,回家照例要质问,很严厉的质问。有时候,踽踽独行在回家路上,她就问自己,冲破这张罗网,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要付出的那些代价,自己还能承受得起吗?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她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搬离了父母家再说: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完全陌生的角落,租一间小房子,把房子完全按自己的喜好装饰一番,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权且寄放下来。问题是,现在的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没有。

就只好回父母家。

并且得按时回家。

但是,那个家,是自己的吗?

不是。

这世界很大。是的,很大,大得无边无际。

但是,何处是我家?

这天上午回家后,却在家里意外地看到了刘天奇。显然是来家里蹭饭的,显然是冲着她才来家里蹭饭的。她进门时,刘天奇正帮着父母撤走饭桌上的杯盘碗筷,很是殷勤。见她进门,两眼刹时放出光来,问,吃过了吗?她点点头,说,吃过了,单位聚餐。这时才发现,刘如意也回家了,就喊一声,如意,来,辅导功课。说完,进了自己卧室。

跟着她进卧室的,不是如意,却是刘天奇。他脸上很谨慎地笑着,举止却是大大咧咧的,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边。又问了一句,吃过了吗?

安小雅应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墙角梳妆台前的凳子上。

跟黄杰吃的?刘天奇问,脸上依然挂着谨慎的微笑。

安小雅盯着刘天奇的眼睛,嘴唇绷紧了,没有吭声。

别人都这样说,你跟我离婚,是因为黄杰。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几声。随后,冲门口喊,如意,来,辅导功课。

我跟如意说了,今天的功课由她姥爷辅导。现在已经开始了。我上午跟爸、妈谈了好长时间,爸和妈都同意你跟我回去。

天奇,你跟我过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的脾气你真不了解?我不适合你,是真不适合你。与其你现在把心思和工夫花在我这儿,不如另找——说不定还能找个姑娘呢。女儿,我带着,给你扫清一切障碍,也算是对你的补偿。拜托,你让我静一静,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好?

刘天奇闷下头来,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我谁也不愿找,就要你。

安小雅盯着梳妆台镜面里的自己,说,你尊重我的选择,好不好?我只想过我想过的日子。

你只想过你想过的日子,可是,你撇下我怎么办?你也尊重我的选择好不好?我只想跟你一起过日子。

安小雅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说,麻烦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小雅!刘天奇叫了一声,看着安小雅冷气飕飕的侧影,说,我会打动你的。说完,拉开门,走人。当然,没有忘记把门轻轻带上。

此后,一连多日,刘天奇的午饭都是在安家吃的。一吃罢饭,就蹭进安小雅的卧室,要跟安小雅谈谈。有时候神情沮丧而可怜,像刚死去了爹娘老子;有时候却喜形于色,还透着股子洋洋得意;有时候,神情严肃谨慎,仿佛要谈的,是国家大事。都谈些什么呢?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觉得安小雅亲近。十几年的感情呢,比亲人还亲”;谈“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以后会对你更好。以前怪我粗心,没有从精神上体贴你,关心你;以后,我一定注意,吸取教训,坚决改正”;谈“只要你跟我回去,家里的大小事,一切听你的。你喜欢旅游,我让你去;你喜欢读书,我不打搅你;你爱干什么,都由着你”;谈“你别担心,这回回去,我家的父母,还有亲朋好友,要有一个人给你脸色看,咱们就搬出家去,住在我们单位上”……都是些掏心掏肺说出的话。都是些能打动人心的话。可是,安小雅不为所动。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麻木了,麻木得可怕。反倒觉得刘天奇可怜,也可恶。她已经不胜其烦了。有时候,真想抹下脸皮来,把这个男人轰出门去,或者,自己屁股一扭离开家门。

谈着谈着,刘天奇就试探着动手动脚了,都被安小雅嫌恶地推开。有一次,他竟然动了邪念,凭借着蛮力,一下子把安小雅按倒在床上,龇牙咧嘴的,动手就要解她的衣服。安小雅急了,一口咬在他的脸蛋上,狠命地咬。他惨叫一声,挣脱了,一只手捂着腮帮子,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趴在床上失声痛哭的安小雅。哭声惊动了安小雅的父母,门被他们推开了,老两口同时出现在门口,狐疑地看看刘天奇,又狐疑地看看安小雅……

也就是从这回起,刘天奇再没来过安家吃午饭。但是,给安小雅打过好多次电话。安小雅都没有接,不想接,她知道刘天奇会说什么话,无非就是一些道歉的、解释的话。她不想听。自然,心中还有隐秘的期望: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刘天奇断绝一切来往的话,那再好不过了。问题是,不太可能,有孩子牵连着呢。自己也不忍心这样做。

在此期间,不断有刘家的,或是安家的亲戚朋友找安小雅谈话。都是些能说会道,并且能跟安小雅说上话的人。他们都遵循古训“见官司说破,见婚姻说合”,所以都绞尽脑汁,都不遗余力,都苦口婆心,都试图用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来改造在他们看来冥顽不化的安小雅。还是那些老套的说辞。几回之后,安小雅失去了听他们谈话的耐心和兴趣:见了电话上的陌生号码,一律拒接;遭遇他们突然来访,就充满歉意地谎称自己有事,然后落荒而逃。

看到爸爸再不到姥爷家吃午饭了,知道妈妈回家无望,刘如意又在夜间哭了一回。哭得很伤心,哽哽咽咽的,浑身抽搐着。又是责备妈妈自私:妈妈,你好自私!你看看,你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惹得多少人不快乐!你以前给我讲故事,说是只有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才是真正快乐的人,高尚的人。可是……你真自私!

安小雅想说,到底是你们自私,还是我自私?你们为了自己的快乐,不惜牺牲另一个人的快乐,到底谁自私?终于没说出口。

此后,母女间无话。刘如意一直哭到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安小雅一直默默地为孩子抚摩背部,默默地垂泪。现在,看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杜鹃在支持自己了。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说起来,这些天,也多亏有杜鹃这个朋友了,能有个诉说的地方。

那天跟母亲吵架后,她向杜鹃诉说,在这个家里,我快成透明人了都!我就搞不明白,他们的权力怎么就这么大?谁给他们这么大的权力?我是贼吗?贼也有人权呀,何况我不是贼!我更搞不明白,我怎么跟家里人关系搞成了这样?我做错了什么,值得他们这样花心思对付我?你知道吗?母亲念她那个本子时,我都快气疯了,差一点扑上去夺过那个本子,撕个粉碎!杜鹃说,消消气吧,在家庭里,你还想有隐私?做梦吧你!某种程度上说,家庭就是个人隐私的曝光台。最近,我每一回上网聊天结束,我老公都要查看我的聊天记录。你说我气不气?但是,我马上调整心态,想,人家这是关心你,在乎你,爱你。你只能这么想,要不然,你还不得怄死自己。

刘天奇在安小雅父母家“蹭午饭”那段时间,杜鹃经常提醒她说,你最好态度能生硬一些,逼他死心。安小雅叹口气说,有时候,他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毕竟,有十几年的情分。杜鹃说,我也算见多识广了,可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都这样了,还死不放手,还死缠烂打——叫人怎么说他呢,死皮赖脸,还是脑子不够用,或者本身就是情痴?安小雅苦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也对他搞不明白。杜鹃冷笑,男人啊,有时候真让人搞不懂。他怎么就认为这样死缠烂打,就能如愿呢?嘁!安小雅说,不仅是男人,人做好多事,都是目的与行为悖离的。我都让他们快要烦死了。父母呢,你们要逼我复婚,却整天揪住黄杰不放;刘天奇呢,要不这样死缠烂打,或许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过一段时间,还真有可能回去呢。杜鹃说,他们可能都认为,他们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安小雅说,是啊,只有我没有道理。看来,只有哪一天,我人间蒸发了,所有的一切,才会尘埃落定……

女儿哭闹的第二天,俩人又相约着,到单位附近一家超市的“休闲吧”里聊天。杜鹃要喝啤酒,她说早上跟老公吵了一架,想一醉方休。安小雅也想麻醉一下自己,但考虑到自己满嘴酒气的,回家后不好面对父母的盘诘和审问;也考虑到,杜鹃要是喝醉了,在公众场合疯言浪语不说,她会完全变为一摊烂泥,不好打发的,就力劝杜鹃不要喝酒。杜鹃“嘁”一声,说,你从良了还?也只好同意。两人就边喝饮料边聊。

刚一坐下,杜鹃就“嘶嘶”地开始骂老公,骂天下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为什么偏偏不死他;骂自己上一辈子肯定杀人放火了,要不,怎么今生今世摊上了这么个乌龟王八蛋;骂自己活得太窝囊,跟一个爱起来把你爱得死去活来,恨起来又把你恨得死去活来的疯狗,这样得过且过着……完全像一个骂大街的泼妇了。

邻近的桌边都坐满了人,有男人们暧昧的目光不时飘过来。安小雅提醒她,小声点。又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杜鹃骂了一句脏话,说,怀疑我搞网恋。

安小雅“扑哧”一乐,你还别说,还真有迹象表明你在搞网恋呢。你时常躲在单位的花园里打电话,一打就好长时间;你在书库里看书时,经常心不在焉;还有,你最近经常提到一个什么“北京的朋友”。老实交代,是不是这个人?

是又怎么啦?不是又怎么啦?我又没有你过不到一块就离的勇气,再不给自己找个释放的途径,你让我憋疯啊。

安小雅暗暗叹口气,说一声,都不容易啊。埋头喝起了饮料。超市里人声鼎沸,有流行音乐在密密匝匝的人声中缭绕,一个如泣如诉的女声,在软软地吟唱着现代人破碎的心绪。

杜鹃忽然一抖头发,满头的短发像要喷溅出去似的,说,不说了,不说了!在你面前骂一骂,我情绪好多了。说说你的事,有什么新进展。

如意昨晚上又哭了。咳——孩子问我,我在她小的时候,给她讲的童话故事里,说只有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才是真正快乐的人,高尚的人。可是,我现在,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快乐,害得所有人都不快乐。她骂我自私。我真的自私吗?

杜鹃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孩子……这孩子够聪明的。

安小雅追问,你说,我是自私吗?

杜鹃这个时候,却懒懒地趴在桌面上,眼睛望着别处,显然是神魂出窍了。

安小雅冷笑,嘁!何谓问题女人?所谓问题女人,就是遇到的问题,几乎都没办法解答的女人。说完,闷下了头。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显出了几分颓废,几分忧郁,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愤懑。其实,她在凝神倾听着超市里嘈杂的人声。就像人仔细审视自己刚写的某个汉字,越审视越觉得不像一样,嘈杂声也是经不住凝神倾听的。听着听着,忽而就觉得这声音遥远了、飘忽了,像梦中的一次退潮;忽而又觉得这声音逼近了,被放大了,像潮水往耳朵里灌。瞬间里,一切都会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比梦还虚幻。应该说,凝神倾听某个声音,感受那声音瞬间里的变化,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了。她喜欢把自己置身于亦真亦幻的感觉之中。

忽然,安小雅说话了,有时候,走在街上,我会突然盯住一辆从身边疾驰而去的汽车,脑子里闪出一个疑问:这辆车为什么不从我身上碾过去?就是不敢从我身上碾过去,也该突然停下来,停在我身边,打开车门,邀我上车,然后,载着我,去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啊。

杜鹃抬起脸来,吃惊地望着安小雅,说,我也有怪诞的念头呢。常常是在某一个早晨,睁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和身边睡着的陌生男人,突然觉得了无生趣。就问天问地问自己,为什么地球上天天死人,死的却不是我?

俩人都不说话了。嘈杂声远了,又近了。远了又近了的嘈杂声,让眼前的空气变得柔软起来,水波一样晃动。水波一样晃动的空气,让她们恍惚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凄迷而虚幻。

杜鹃忽然傻笑起来,你现在呢,是复不复婚的问题;我呢,是离不离婚的问题。我们都是问题女人。来,为问题女人干杯!

安小雅也傻笑,我小时候是个问题女孩,上中学时是个问题少女,大学毕业后是个问题姑娘,结婚生子后又是个问题女人,嘁,你哪有我资格老?来,干!

俩人都举起了饮料瓶,用迷离的目光对视着,异口同声喊道,来,一醉方休!

两只饮料瓶果断地碰在了一起。因为瓶子是塑料做的,所以几乎无声。

父亲也找安小雅谈话了。那是一个傍晚,父亲把她召唤到了自己卧室。父亲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两腿交叉着平伸。见她进来,父亲吐掉嘴里的牙签,坐直了身子,挪了挪腿,示意她坐在床边。母亲呢,则蹲在衣橱前,又在翻弄着衣物,大概又在寻找她早先藏匿的钱或存折了。时不时的,嘴里咕哝出一句什么粗话来。

安小雅侧身坐在床边。大致能猜到父亲要跟自己谈什么,心也早已麻木,就把目光投射到窗外。窗外,暮色已经比较浓稠了,一抹夕阳黄灿灿的,闪烁在对面的楼房顶上,也涂抹在那一排白杨树梢上,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就油亮亮地闪光,煞是惹眼。恍惚间,感觉自己如在哪个梦里。这梦似曾熟悉,好像是昨晚做的,又好像是前晚做的,已记不清了;努力回想梦的内容,也是一片混沌。

父亲干咳一声,说,你又走神了。

安小雅扭头看着父亲,等待训示的表情。

父亲说,我让你哥哥今天找黄杰谈话了。目光、语调都很温和。

安小雅感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心里说,你们最应该找的人是刘天奇!他那天要强奸我,你们也看到了。可是,你们却把工夫花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随即,她愤怒地质问,你们,凭什么……随着这声质问,有眼泪的碎沫从眼睛里迸溅了出来。

衣橱那边的母亲又咕哝出一串话来,依稀可听见“鬼”呀、“妈”呀的,语气明显很恶毒。安小雅语气很冲地质问母亲,妈,你在骂谁?明显撒的是邪火。母亲站起来,厉声说,你说凭什么?他拆散了我女儿的家庭,害得我女儿有家不能回,害得我外孙女没个完整的家,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说凭什么?没待安小雅有所反应,父亲就呵斥母亲道,我跟女儿说话,有你插的什么嘴?母亲狠毒地瞅着父亲,嘴唇麻利地翻飞着,蹲下身去。嘴里翻出的,肯定是不堪入耳的咒骂了。

待母亲又忙起了自己的事,父亲转过脸来,温和地责备安小雅道,你激动什么?随后又问,想知道黄杰都说了些什么吗?

安小雅说,咱们能不能不拿黄杰说事?

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好,好,你说吧。

你哥问黄杰,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肯承认。你哥又问他,能为我妹妹的未来负责吗?你猜黄杰说什么?他直截了当就说,干吗要我负责?我又怎么能负责?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听听,这是一个有勇气、肯担当的男人说的话吗?对这样的男人,你能托付终生吗?行了,小雅,你醒醒吧。

安小雅甚至都能看见自己嘴角闪出的笑意,冷笑,很不恭敬的冷笑。她没有吭气,不想吭气。

父亲继续说,你哥对黄杰的底细,已经摸查得很清楚了。你哥跟他谈完话回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说的是,小雅被这个男人给耍了。这个男人老辣得不得了,就是把小雅卖了,小雅可能还给人家高高兴兴数钱呢。这是你哥的原话。据我掌握的情况,这个男人……

安小雅冲父亲无力地摆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有气无力地说,别说了,爸。声音有些嘶哑。很奇怪的是,对父亲的这些话,她居然身体有了反应:一波眩晕迅疾地掠遍全身,让她恍然进入一个怪诞的异境。接着,感到浑身倦怠,还口干舌燥。

母亲转过脸来,紧张地盯着安小雅,怎么啦,小雅?要不要喝口水?

安小雅又冲母亲无力地摆手,说,不要了。然后,看着父亲,尽力做出一副坦诚的表情,你们相信我,我离婚,真跟黄杰没有……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能说得来的朋友。

母亲撇撇嘴,咕哝一声,朋友?又开始翻弄衣物。

没待父亲有所反应,安小雅站起身来,说,我累了,想早早睡觉。说完,走了。

第二天晚饭时分,哥哥回来吃饭了。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除了刘如意,所有人都好像防着安小雅,又好像想竭力讨好她似的——所有人都躲闪着她的目光。一旦躲闪不及,被她的目光“咬”住了,又都对她笑,笑出一脸的皱折来。让人感到他们之间有秘密。而她,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她是一个多余的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肯定与她有关。恰在这时,杜鹃的电话来了,她想到自己的卧室去接,就对着听筒,很响亮地叫出了杜鹃的名字。用眼睛的余光,她明显看到,自己手机骤然响起时,自己离开饭桌时,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

杜鹃劈头就问,黄杰下午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没有接是不是?

安小雅愣了一下,下午黄杰是打过两遍电话来,她当时正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没听见振铃音。回家后,发现有他的未接电话,想打过去问问,哥哥昨天都跟他说什么了,可又一转念,觉得没那个必要;况且,在家里也不方便,就没有打过去。她答道,是呀。怎么啦?

你哥这人怎么这样啊,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可他下午带了两个人,在市政府门口等人家黄杰下班。然后,把黄杰打了!黄杰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就打到我这儿了,让我告诉你。还捎带着让你给你哥捎话: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安小雅扔下手机,旋风般扑到饭桌边。哥哥正在父亲耳边嘀咕着什么,突然感受到她这叱咤风云的气势,并且盯着自己的目光如炬,惊疑地望着她。她尖声问,哥,你下午……你凭什么?话音落地,她迅速瞥了一眼如意。如意正惊恐地望着她。

父亲说,你哥不是成心要打他的,你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不要跟你再来往。可是,那小子嘴硬,你哥才动手的……

安小雅又扬起下巴,盯着父亲,是你安排的?

父亲躲闪开她的目光。

母亲呵斥她说,好好说话!

安小雅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飕飕的冷气。

母亲犹疑地叫了一声,小雅……

安小雅突然收敛了笑,盯着父亲说,工作做得挺细致嘛。说完,又旋风般转身,旋风般扑进自己卧室。

母亲紧紧跟在她身后,惊恐地问,小雅,你干什么?

眨眼间,安小雅已经打开了旅行箱,一股脑儿把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往里边塞。母亲想拦,被她一把推开了。母亲快步走到门口,冲呆在饭桌边的父亲又是招手,又是使眼色。

刘如意已经冲进了房间,见妈妈收拾行囊,“哇”一声哭了,问,妈妈,你要干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母亲胳膊肘捅了一下父亲,示意父亲赶快拦住女儿。父亲无动于衷,依然冷眼看着手忙脚乱的女儿。母亲哭了,声似裂帛,小雅,你要干什么?

安小雅已收拾好旅行箱,拎在手里,伸手拉过女儿,就往门外走去。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哭着说,小雅……你走了,咱这个家,就散了……小雅……

刘如意也“扑通”跪下了,妈妈,别走!妈妈,咱不走……

父亲转过脸去,用粗涩的手掌,抹了一下脸,再抹了一下脸。感觉眼前的一切,像是某个电视剧里的情节。哥哥仍坐在饭桌边,神情有些沮丧。

安小雅早已泪流满面。

还得住在父母家里。

好在家里的气氛能相对宽松一些。所有的人都在努力。母亲不再在饭桌上抹眼泪了,也不再制造充满火药味的响声了,也再没有突然间喊一句,我都想逃到深山老林里去!反倒对安小雅更体贴了,除了送牛奶和豆浆之外,还时不时地,从街上给安小雅买回一些东西来,要么是药品,柏籽养心丸,或者一些叫不上名堂的妇科用药;要么是书籍,心理学方面的,或者美容养颜方面的;要么是服饰,镶着水钻的发卡,或者街上流行的那种花色的丝巾。

父亲呢,也在尽力缓和着家庭气氛。以前父女间老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父亲呢,是想保持父道尊严的矜持;而在女儿呢,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现在,父亲经常在饭桌上,跟安小雅没话找话说,说一些接送如意上学路上耳闻目睹的逸闻趣事,聊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问一些图书馆的工作情况;也很注意往她碗里夹些肉啊菜啊的;有时候,还很疼惜地望着女儿说,你最近又有点瘦了,气色也不好。你妈给你买的柏籽养心丸,要按时吃。男人凭吃,女人凭睡,睡好了,你身体各方面都会好的。

自然,没有人提黄杰,也没有人提刘天奇,好像这两个人就不曾叨扰过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

父母对安小雅的好,让她心里暖洋洋的,只想落泪;也让她心生愧疚,想自己马上就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了,还让父母这么操心;也让她想到,自己就是长得再大,在父母眼里也只是个孩子;更逼着她想起,她前些日子对父母的不恭敬。只有心疼,落泪。

刘如意这一段时间也很乖巧,一放学回家,就坐下来温习功课;跟姥爷淘气时,也很注意看妈妈的脸色;跟妈妈说话时,也娇声娇气的;还经常给妈妈讲一些书上看来的,或是从小伙伴那儿听来的笑话。说是有只大象,正在游泳池里游泳,忽然,一只蚂蚁气冲冲赶过来,一把揪住了大象的鼻子,把它拎出了水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轻轻地把它放了回去,然后,气冲冲地继续往前走。大象当然不高兴了,质问蚂蚁,你干什么?蚂蚁边走边说,我的游泳裤丢了,看是不是你穿了去。安小雅就笑,笑得眼里都沁出了泪花。此后,母女俩一上床,就要温习一遍这个故事:如意突然掀开母亲的被子,粗声粗气问,是不是你穿了我的游泳裤?母女俩就笑,滚做一团笑。自从跟刘天奇在茶秀见面以后,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要说,也真是怪自己,倘若那天他约自己在茶秀见面,自己态度坚决地回绝了他,兴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自己也不会受那么多的煎熬了。凡事难得的是早知道啊。下一步,他还会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呢?也不知道,他脸蛋上留下伤疤了没有?父母下一步还会有行动吗?又会有什么行动?这些,都是近几天来,常在她脑子里打回旋的问题。

这天,安小雅跟杜鹃又在书库相遇。杜鹃说她老公最近简直比疯狗还疯狂,整天向她寻衅,她懒得搭理他。看着他张牙舞爪的,就像看一个小丑在舞台上蹦哒;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嚣,就像听到了发情的猫在叫春;有时候,看见他摔东西、砸家具,她一点都不心疼,就像他在砸别人家的东西,甚至还想自己也跟着砸两件。这就叫麻木不仁,真正心死了的麻木不仁。随后,俩人都唏嘘感叹了一会儿,又纠缠起了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

安小雅问,像她这样孤苦伶仃一辈子的人,死了后还会孤苦伶仃吗?杜鹃说她现在倒宁肯相信有灵魂了,她死后倒要看看,她老公将来是怎样地不得好死。安小雅吃惊道,你可不能做傻事啊。杜鹃又一抖头发,像要抖掉满头的烦恼似的,说,我还没活够呢。况且,我死了,孩子怎么办?所以,我就快快乐乐地活,活得快快乐乐的。我老公越疯狂,我就越快乐,越认为他这是爱我,离不开我。然后,我更快乐。还有一招,我心情不好了,就想世间还有人比我还要水深火热呢。这样一想,我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今日三十五,明天就十八。俩人又都笑,风疯傻傻地笑。

随后,杜鹃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老想提醒你,可一聊起其它的事情,就把这茬给忘了。今天记好了要给你说的。我总有一种感觉,当然,也是从你的性情推测出来的,你离婚后,可能根本就没有和你父母好好谈过一次,比如,你把你的想法呀,你想要的生活呀,跟他们沟通一下。我想,如果你们能好好沟通一下,或许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一步,把你整天弄得要死要活的。还有,你家里目前的平静,我总感觉不塌实,总感觉后边还有更大的麻烦。

安小雅说,谢谢!这个朋友的确不错,在她自己的事情正一塌糊涂呢,还牵挂着朋友的事。还想说一句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锐声呼唤杜鹃。是哪个领导的声音。杜鹃应一声,匆匆走了。边走边说,有空了再聊。

安小雅望着杜鹃走后留下的虚空,发愣。要是当初能跟父母好好交流一下,或许还真不会遭受那么多的磨难?随后又否定了,不起作用的。自小到大,自己的一切想法,在他们看来都是荒诞的、离谱的、出格的,都是要遭到他们反对、嗤笑和呵斥的。自小到大,自己的一切欢乐和忧伤,希望和绝望,梦想和失落等等,都习惯于自己一个人担当,何曾想过要说与他们听?何况,这一次,自己的离婚,在他们看来,本身就是神经病行为。不起作用的……

后来,倒是女儿的一番话,鼓起了她跟父母沟通一下的勇气。当天晚上,她给女儿辅导完了功课,母女俩上床睡觉,照例又嬉闹了一番。俩人都没心没肺地笑,笑得极畅快。她试探着对女儿说,妈妈跟你爸爸走到这一步,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女儿收敛了笑容,打断她的话说,妈妈,我也想通了。从我上三年级起,我就知道,你们迟早要离婚。在那个家里,妈妈并不快乐;妈妈不快乐了,爸爸也不快乐;我也跟着受罪,要经常看你们的脸色说话,累。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以后就跟着妈妈生活,想爸爸了,就去看看他……她一下子搂紧了女儿,脸贴在女儿背上,啜泣起来。泪水打湿了女儿滑溜溜的肌肤,就感觉那肌肤滚烫烫的。就在那一刻,她想,是该找父母谈谈了。首先找父亲谈,父亲更通情达理一些。

跟父亲的谈话地点,选在了一家品位相当不错的茶秀,要了最好的雅间。显得有些夸张了。但没办法,只是为了躲开母亲。

父亲如约而至。安小雅要了一壶菊花茶,给父亲斟上。这时候,她眼眶湿润了,心头漾起热辣辣的凄怆之感。印象中,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主动坐下来要跟父亲谈话,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父亲也显得有些拘谨,目光很柔和,因为充满了感动而柔和。父亲责备她,在家里也能说话嘛,干吗要花这个钱?她笑笑,动情地说,有时候,我看到人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有儿女,也有孩子,团团圆圆坐在酒店吃饭,说老实话,我就想……说到这里,她都有些哽咽了。

一时间,父女俩都无话。四周很静,静得让人感到荒凉。隐隐约约地,空气中有萨克斯音乐在如丝如缕地袅绕。也多亏这萨克斯音乐了,要不然,人的耳畔响起的,肯定就是白花花的一片蝉鸣了。那更荒凉。

最终,是安小雅打破了沉默。她说,爸,我今天找你谈,只是想向你表明我的想法。我也知道,自小呢,我就孤僻、自闭,做事、说话常常惹你们生气,也给你们添了不少的麻烦。可是,爸,这一次,请你们尊重我的选择。我之所以离婚,与黄杰无关,只是想过我想要的生活……接下来,她把自己想要的生活,如实讲了一遍。

父亲摸出一根烟来,放在嘴上。安小雅说,爸,你别吸烟了。父亲几年前得过一次食道癌,手术后,就戒了烟。可是,自她这次搬回家后,父亲又复吸了。每次看到父亲吸烟,她都有一种负罪感。父亲没有理她,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缓缓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释放出烟雾来。他开始说话了,话题荡得很远,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喜欢独来独往,喜欢胡思乱想。跟你不一样的是,我喜欢读老子和庄子的书。有好多次,我背着你爷爷和奶奶,偷偷地跑到南山脚下的道观去,跟道士们同吃同住,跟道士们谈经说道。去的次数多了,道观的主持甚至都想接纳我,成为道观的一员,因为我对《道德经》和《庄子》研究得很透彻,他认为我有天分。我曾经跟一个独眼的道士学过“香功”,就是在黑暗中,定定地盯着燃点的香头。那道士说,练这个功,可以让人对世事洞若观火。我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练这个功,能让我的心静下来,静得水波不兴。长期练下来,我的眼睛都落下了毛病:黑暗中,我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是又红又亮的一片,像火焰。后来,我就疑心这个功法,是不是这个道士闲来无事自创的。因为我查了好多道学的资料,都没有找到有关这个功法的记载。

当时,你爷爷奶奶见我行为怪异,又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就对我看管得很紧,也对我疼爱有加,想着能感化我。可是,我只要一得空,还是要往道观跑。几乎每回,都是被你爷爷奶奶从道观押了回去。后来,我跟你妈结了婚。婚后,俗世的生活我仍旧格格不入,加上你妈这人又活得太认真,用在单位当会计时养成的那一套习惯,就是精打细算,来对付日常生活,我就经常坐着发呆,不由自主地发呆,就经常被你妈骂,经常跟你妈吵架。你哥哥两岁时,当时还没有生下你,我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也是跑到南山脚下的道观去。可是,因为破“四旧”,道观已经被红卫兵糟蹋得,只剩下没门没窗户的空房子了。荒草遍地,鼠兔横行,我还是在那儿住了三天三夜。当时真想去云游四方,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可后来,思前想后,我还是回了家。有责任呢,对你妈妈有责任,对你哥哥有责任,我不能让他们孤儿寡母的,在这个世界上受罪。回家后,我就安生了,跟你妈妈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尽管你妈妈对我来说,有一千个不称心,一万个不如意,但我还是跟她白头到老了。

这么多年了,我偶尔也心神一恍惚,问自己,假如当初真去云游四方了,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还活在世上吗?你妈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你哥哥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你这个人。现在,回头望望走过的人生,我很满足了,一儿一女,都养大了,成人了,这就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成绩……

父亲显然也被自己的讲述打动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下来。早已泪流满面的安小雅,赶紧给父亲递过茶杯去。父亲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了,又喝了一口茶,深有感触地说,人不管怎么活着,都是一辈子。关键是,当你老了时,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生走过的路,心里能够坦然,没有愧疚,没有遗憾,没有不甘……

安小雅穿过泪眼,望着父亲。眼前这个脸部皮肉已然松弛,头发已经花白,坐在那儿弯腰弓背的,浑身都透着龙钟老态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与自己血脉相连,脾性也相通的父亲。她感觉自己找着根了。她感觉父亲其实一直离自己很近,很近,只是由于自己的乖僻和冷漠,才与父亲疏远了,与世间这个离自己最近的人,疏远了。同时,她感觉自己一下子洞察到了很多很多的生活秘密。母亲藏钱、藏存折,又频繁地转移地方的怪癖,应该不是只与自己早年的离家出走有关。母亲也真是可怜。

父亲继续说道,可是,真要做到没有愧疚,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天造人,原本就给人设计了许多矛盾,许多困惑。就拿你跟小刘的事来说吧,如果你选择回去复婚,按世俗的观点来看,是对的,是会得到大多数人赞成的,先后有那么多人劝你回家复婚,就是证明。再说,人家小刘又没有做错什么,相反,还很爱你,凭什么人家要承担这样的恶果?如果你选择不回去复婚,按你们年轻人新潮的观点来看,也是对的:因为你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好了,你今天既然找我谈,咱爷儿俩就开诚布公地谈,你给我说老实话,这件事到底与黄杰有没有关系?

安小雅说,这件事,真与黄杰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们只是朋友,能说得来的朋友。在那个家里,连如意都说了,我生活得并不幸福。应该与我的天性有关吧,不怨刘天奇的。这样过下去,很不人道。我不高兴了,刘天奇也跟着遭罪,我不想再害人家了。

父亲说,其实,自你哥那天打了黄杰后,我也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跟黄杰真没有关系。这样吧,哪天,咱爷儿俩请黄杰吃顿饭,给人家赔情道歉。至于你的事吧,最终的主意还要你拿。前些日子,我跟你妈的一些做法,的确过激了,可你得了解做老人的心情啊!都是为你好;再说,你们还有孩子,这是金刀斩不断的纽带啊!

爸,你们的心思我清楚,可我,真不能再回到从前那种日子里了。要是回去,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我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

父亲叹口气说,孩子,还是那句话,人不管怎么活着,都是一辈子。你的问题还在心态上,你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去接纳小刘。小刘不错的,也算得上个优秀男人吧……我劝你,还是冷静考虑考虑。想想我跟你妈,还不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十一

跟父亲谈过话的第二天,刘天奇出事的消息就传了来。

刘天奇的母亲把电话打到了安家,是大清早打来的。于是,安家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安小雅的母亲眼里噙着泪花,阴黑着脸,扭开了安小雅卧室的门,“啪嗒”摁亮了灯,语气生硬地喊,小雅,电话!然后,抱起胳膊来,不错眼珠地,看着安小雅从睡梦中挣脱出来:蓦然间睁开了双眼,满眼的茫然和惊恐;脸上还有梦的阴影,一群蝙蝠似地乱飞;几缕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更显出了一股子神经质的慌乱。

母亲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满了幸灾乐祸,或者叫挑衅。安小雅有些恼怒,问,谁的电话?

母亲说,你接了就知道了。说完,屁股一扭,走了。

安小雅看看身边的如意,她依然在酣睡,就赶紧跳下床,跑到客厅,抄起话筒,“喂”了一声。话筒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是刘天奇母亲的。安小雅问,怎么啦,妈?问过后,又觉得称呼不妥,就又追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刘天奇母亲强忍住哭泣说,小雅啊,天奇被派出所抓走了。他昨晚打牌,跟人打了起来,用椅子把人家砸得、砸得都住院了。他最近老打牌,都输了好几万了……

恍惚间,安小雅感觉自己如在某个梦境里,惶惑地望望四周,客厅的壁灯亮着,在墙面上映照出扇面形的橘黄色光晕,也映照得周围的黑暗透亮亮的,营造出一种诡异而迷离的氛围来。父母卧室的灯亮着,父亲可能在吸烟,时不时地干咳几声。母亲又在长吁短叹了,猛然喊一句,我真想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分明又不是梦境。耳畔还有刘天奇母亲凄怆的声音呢。小雅啊,你还是回来吧,天奇舍弃不下你啊!你走后,亲戚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他一概不见啊。你要再不回来,咱这个家,就毁了……

安小雅木木地听着。其实是充耳不闻,就仿佛响在耳边的,是一群蝙蝠振动翅膀发出的声音。此刻,她感觉自己太没心没肺了,并且为自己的没心没肺感到吃惊。刚听到刘天奇出事的消息时,她甚至都感觉有些好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不知道哪些事应该干,哪些事不应该干,什么人嘛这是!

小雅!小雅!你在听吗小雅?是不是电话有问题?那边的声音骤然尖利了,安小雅应了一声,我在听着呢。那边又哭着说,你回来吧,小雅!哪怕是仅仅看在如意的份上……安小雅拦住那边的话头,说,我再考虑一下吧。那边忙不迭说,好吧。孩子,以前天奇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啊?孩子……

安小雅放下了听筒,呆呆地,凝望着墙面上那一团橘黄色的光晕。一时间,脑子里纷乱如麻:哥哥阴阳怪气地说,看看你的法力,不声不响的,搅乱了多少家庭。母亲“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哭着说,小雅……你走了,咱这个家,就散了。刘天奇母亲说,你要再不回来,咱这个家,就毁了……一个漩涡!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要把自己裹挟进去,吞噬进去,直至自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回到卧室时,女儿如意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显然已经察觉出了什么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就乖巧地叠好了被子,摆放整齐了枕头;她自己呢,则站在书桌边,不声不响地整理着书包。见妈妈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提醒妈妈赶快穿好衣服,小心感冒了。安小雅没有理睬女儿,面朝里坐在床边,又发起呆来。如意替她在睡衣外边,又披上了一件衣服,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洗脸刷牙去了。

窗外的世界正在苏醒过来。谁家发情的母猫在亢奋地嚎叫着,叫声惨烈而恐怖,让人悚然想到,倘若它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有天崩地裂的危险。早起的商贩们,可能在往车上搬运着货物,完全不顾及别人黎明的瞌睡的香甜,吆三喝四的,声音极尖锐。远处,不时有汽车驶过,轰响声隆隆的,深沉而极有力量感,仿佛正在奋力撼动着什么……冗长、平庸、沉闷的一天,就要从这些声响中,开始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诡异,有些压抑,有些凝重。前几日那种宽松的气氛——哪怕仅仅是虚假的宽松气氛,从此,将一去不复返了。此刻,母亲显然已经把发生的事情,说给了父亲,俩人不知怎么回事又吵了起来。语气都很激烈,又都压抑着嗓门,所以,在这边听起来,就只能听到“嘁里喀嚓”一片碎响。如意此时应该在餐厅里,吃姥姥为她准备好的早点,屋里倒显不出她的动静。此后,这个家里的日子,将是什么状况,傻子都能想象得到。真想扯开窗帘,推开窗户,然后,坚决果断地,纵身一跃——一个人从三楼坠落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跳楼者死后的灵魂,还是健全的吗?

等屋子里彻底静下来后,安小雅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想必是父亲送如意上学,母亲也跟了去。把孩子送到学校后,他们肯定要一同到刘家去,表示关切,表示慰问,表示雪中送炭的情义。

恰在这时,杜鹃打来了电话。很奇怪了,打来的时间偏早,她的语气也不对头。她问,小雅,我们是好姐妹吗?安小雅应道,是。她又问,一生一世?安小雅诧异道,怎么啦杜鹃?肯定是一生一世。你怎么啦?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又说,我老公今天出差,出门早,我是趁他不在,才敢给你打电话的。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没去上班吗?安小雅记起来,是有好几天没在单位遇见杜鹃了。她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怎么啦?那边笑了几声,明显是苦笑,说,我老公不让我上班。安小雅一时间莫名火起,怒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大的权力!杜鹃又苦笑,不是他们有多么大的权力,而是因为我们是臭虫,太弱小太弱小的臭虫,别人要置我们于死地,只须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拈!就这么回事。安小雅问,总该有理由吧?杜鹃说,有啊!很荒唐的理由。很荒唐的理由还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不,是他妈的吼出来!他是怕我跟你接触,让我跟你绝缘。哈哈,很有趣,是吧?就是那天,我们俩在书库正说话呢,有领导叫我,其实,就是他到单位了,替我向领导请假……安小雅脑子“嗡”的一声,问,为什么?杜鹃说,因为你离了婚,所以,他认为你是个不安定分子;因为他认为你是个不安定分子,所以,怕你传染给我不安定的因素;因为怕你传染给我不安定因素,所以,要我跟你绝缘;因为我坚决、死活不肯答应跟你断绝来往,他就自作主张,到单位替我请假。就这么简单。他妈的,都简单到极点了!安小雅在心里接住了她的话,是的,都他妈的简单到极点了!在世人的眼中,我成了什么人?撒旦?恐怖分子?还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申公豹?我只不过想过我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随后,她笑了,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阴冷的气息,就像来自墓穴的深处,来自冰天雪地的南极。电话那边,杜鹃带着哭腔说,小雅,你笑吧,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不体面的老公呢……

安小雅挂了电话,很果断。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也很果断。呆呆地望着对面洁白的墙壁。墙壁上方,闪耀着一团金灿灿的阳光。阳光的表面,软软地晃动着,像荡漾的水波。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似曾熟悉的梦境之中。这梦足够怪诞,怪诞得不可想象;这梦足够虚幻,虚幻得无法理喻。

以后,这个世界上,我有苦闷,还能向谁去诉说?我有泪水,还能向谁去流?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我的位置?骤然想起那句名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那个天才作家卡夫卡说的。那么,就让一切障碍都来粉碎我吧!悄悄地,有两行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源源不断地滚落……

午饭时分,在饭桌上,父亲对安小雅说,刘家的父母都求我劝你回去……母亲抹着眼泪,接过父亲的话茬说,小刘进派出所,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要是你,就提着盒饭,到派出所看望小刘去!安小雅依旧闷着头,吃饭。父母的话,似乎只是飞过耳边的一只苍蝇。

当天傍晚,刘天奇的父亲打来了电话,直接要的是安小雅接。他说,派出所对天奇的处罚是拘留十五天,还要交罚款。我今天找了人说情,派出所才答应,只要交了罚款,承担了伤者的医疗费,天奇就可以出来。可是,我到派出所交罚款领人时,天奇却死活不肯出来,说是只有你去接他,他才肯出来。你要不去接,他就在里边继续惹事,直到把牢底坐穿……安小雅笑了,甚至都笑出了声,她在心里说,刘天奇,你的手段也太拙劣了。刘天奇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了,小雅,你还是……此后的话,连安小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接完电话,她回了卧室,母亲也跟着进了卧室。就站在她的对面,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说,我要是你,就到派出所去接小刘,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你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刘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就没什么闲言碎语了。小雅,你到底准备……你吭气呀你!

安小雅愣愣地看着母亲,确切说,是看着母亲翕动的嘴唇,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恼怒了,说,你还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告诉你,残花败柳一个!人家小刘这辈子找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安小雅依旧愣愣地看着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又像小姑娘似地,屁股一扭,出去了。门在她身后重重地碰合上,发出天崩地裂的一声:“哐!”震得空气也丝丝颤动。谁料,这声响还未落,她却又扭开了门,直戳戳扑到安小雅跟前,手在胸前乱抓乱挖着,悲切切地说,小雅,我和你爸还能活多少年,啊?还是原配夫妻好啊!你……你这是要让我们死不瞑目啊小雅!

十二

第二天上午,安小雅陪着刘天奇的父亲,去了派出所,领人。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刘天奇从铁栅栏门里出来了,看见安小雅后,就傻傻地笑着,冲她走来。刘天奇的父亲适时地走开了。

安小雅看着刘天奇的笑脸,目光愣愣地、直直地。恍惚间,感觉那笑容极不真实,比梦境还不真实;那笑容的后面,仿佛还有一张脸,一张极其陌生、极其疏远的脸,一张似曾熟悉的,时常带着盲目的乐观和浅薄的得意的脸。她的嘴角机械地绽开一点笑意,想说一句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瞬间里有一种极其怪诞的感觉:好多人,都在舞台那儿演戏,兴致勃勃地为演戏而演戏,更像是在演绎一场阴谋,不,叫“阳谋”或许更合适些。而她,仅仅是从舞台边路过,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到了舞台中央,并且,显然还成了女A角。她只好、也只能跟着他们继续往下演,按着别人设计好的情节,和戏路。

刘天奇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这话让安小雅胃部很不舒服。她说,吃点东西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刘天奇颠颠地跟在后面。

俩人走在街上。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五月的阳光亮得晃人的眼,也亮得极不真实。人走在阳光里,身前的脚下,就有一截明显矮化了的影子,在亦步亦趋地往前蹿,仿佛是影子拖着人在往前走。安小雅望着自己的影子想,按乡下早先的传说,人的影子就是人的灵魂了。倘若说,人活着,是灵魂拖着肉体在前行的话,这也就难怪人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缓慢、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了。因为,人的肉体足够沉重,而灵魂却又是那么纤弱。

刘天奇情绪和兴致都很好,仿佛自己刚刚逛了一趟中南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在留置室里的见闻:瘾君子们烟瘾发作后,就眼泪鼻涕流着,浑身抽搐着,死狗一样在水泥地面上打滚、扑腾。有个妓女,大概是得了尿道炎,不停地想撒尿,不停地叫看守打开门。看守烦了呵斥她,她就躲在墙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下裤子,往塑料袋里撒。前天晚上,就是我刚进去那一晚上,抓来了一个老头,瘸腿的。你猜那老头犯的什么事?嫖客。在一家发廊干完事后,却没钱给人家,被人家堵在大街上。人家骂他老不要脸,玩完了一提裤子就开溜;他呢,骂人家不遵守职业道德,工作不卖力,老子的宝刀还没出鞘呢……哈哈……结果,俩人都被巡逻的抓了来。哈哈……

安小雅嫌恶地想,一个对这些事津津乐道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倘若他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恐怕跟他们会是一路货色吧?又想起父亲的话:人不管怎么活着,都是一辈子。你的问题还在心态上,你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去接纳小刘。随后就自嘲,这就是我试图要接纳的人吗?天要亡我,奈何!

俩人找了一家门脸不大,却极讲究品位的饭店,要了雅间,点了饭菜。相对而坐。刘天奇涎着脸说,咱们夫妻总算又团聚了。安小雅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刘天奇又点了一匝啤酒,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喝点酒吧,庆贺咱们夫妻团圆。安小雅没有理睬,吩咐服务员打开啤酒。服务员斟酒时,动作拘谨而笨拙,而且倒出了大半酒杯啤酒沫,一看就是个新来乍到的农村丫头。安小雅突然来了很邪乎的兴致,一把夺过啤酒瓶,对服务员说,我来教你。倒啤酒讲究个“卑鄙下流”。什么叫“卑鄙下流”?看着——纯然是逗你玩的那种语调,很夸张。说着,侧了啤酒瓶,也侧了酒杯,把啤酒瓶口虚搭在酒杯沿上,暗黄色的酒液挟着细小的酒沫,就顺着酒杯壁流了下去。酒杯斟满后,杯口只浮了薄薄的一层酒沫。安小雅得意地问,你的,明白?服务员红了脸,腼腆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刘天奇一直看着安小雅的表演,表情傻乎乎的。服务员走后,就笑,你还挺顽皮的,嘿嘿。安小雅龇着牙,也回敬了两声笑,嘿嘿。

看来刘天奇是真饿了,一吃起来就没停过筷子。唇齿间还持续不断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很响亮,很细碎,也很刺耳。多少年了,他吃起任何东西来,都这副德性。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吃得很香甜,也很得意。这似乎与他身上随时都表现出来的,那种全然不知来路的得意洋洋,是一脉相承的。

安小雅一直没动筷子,只在一口一口地呷着啤酒,看着刘天奇扇动频率极高的双唇。刘天奇几次催她吃饭,她都没有理睬。有一次,刘天奇用自己的筷子,夹过一块排骨来,要喂到她嘴里,她动作幅度很大地一扭脖子,躲开了。那副倒霉的筷子在空中静止了一会儿,很是不尴不尬。随后,又不声不响地,把那块倒霉的排骨,放到安小雅的吃碟里。安小雅还是不想吃,她似乎只想欣赏他粗鲁的吃相,只想玩味他嘴里发出的不同凡响的声音,脸上挂着赏玩意味很浓的微笑。有一瞬间,她甚至都疑心,刘天奇的嘴唇里,是不是藏着一台通了电的马达。随后,又大胆假设,倘若刘天奇的嘴巴是泥做的,恐怕早已碎成粉末了。她还总结生活经验,倘若成心要客人饿肚子,那么,陪客人吃饭的最佳人选,应该就是刘天奇了。既而又疑惑,这么多年来,他为了推销保健品,陪客商吃饭时,也是这副德性吗?马上又自嘲了,这么多年里,自己究竟是怎样在这种声响中,熬过来的?她想笑,想放声大笑,但却终于没笑出来。因为她忽然感到心酸,想哭。

好在有啤酒,好在是空腹喝啤酒,她已经有些晕乎了——晕晕乎乎面对这个世界,应该是最好的状态了。她突然对刘天奇说,从现在开始,你每吧唧一声,我就喝一口啤酒,咱们比赛。

刘天奇错愕地望着她,忽然很赖皮地一笑,这毛病怎么老改不掉?我改,我改!说着,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为了尽量不发出声响,咀嚼时,就只有紧闭了双唇,嘴巴就很古怪地蠕动起来。咽下菜后,他居然还很得意,怎么样?坏毛病就是这样改掉的。嘿嘿。

安小雅也笑了,很夸张地笑,说,你知道你嘴巴蠕动时,像什么人吗?像没牙老太太。说完,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飞溅了出来。

刘天奇灰了脸,又埋头吃饭。很快就酒足饭饱了,望着仍在喝酒的安小雅说,今天,跟我一块回去吧。

安小雅望着刘天奇,嘴角咧开来,似傻笑,又似讥笑,就是不吭声。感觉大脑里忽而混沌一片,忽而又异常清醒。真是喝多了。其实这种状态最不好。要混沌就一味混沌下去,偏偏又要清醒一阵子,徒然增加人的痛苦罢了。

耳畔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小雅,你醉了。咱们回家吧。定睛一看,那个似曾熟悉的男人,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脸上堆满了虚假的笑;那笑要刮下来,肯定能盛一脸盆。她猛然记起来,自己刚才是脱了外套的,就赶紧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只见粉红内衣下,两座乳峰扎眼地隆起着,如两面招摇的旗帜。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恐慌。

偏在这时,刘天奇的一双手,却不识时务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还不老实,手指还在蠢蠢欲动。安小雅霍一下站起来,打开他的手臂,又迅捷地趔开身子,冲他嚷,我没醉!你以为我今天接你出来,就是要跟你一块回去?你以为你叫我回去,我就会跟你回去?凭什么呀?你以为你是谁?

刘天奇涎笑着说,凭我离不开你呀。

你离不开我,我就得跟你回去?你离不开我,我就得把我的快乐和幸福,全部牺牲在你手里?你离不开我,我就得把我的一生,全搭给你?谁给你这么大的特权?你谁呀你?

小雅,你醉了,我不跟你计较。刘天奇说着,又上前一步,把两只手都搭在了安小雅的肩膀上,摇动着她的肩膀说,咱们别吵了,好吧?跟我回家吧。神情、语气都很恳切,都近乎哀求了。

安小雅一抖肩膀,后退一步,挣脱了他的双手,嚷,少跟我来这套!刘天奇,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多少年了,你都是装出这么一副龟孙子相,试图用可怜来打动我,告诉你,刘天奇,没门!你能不能另换一种方式?你还有招没招?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看看这些天来,你做的这些事情,发动你能发动的一切力量,围追堵截,十面埋伏!你以为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把我逼回去?告诉你,刘天奇,你逼回去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嚷着嚷着,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就软软地坐下去了,坐在顺墙摆放的一条长沙发上。

随之,身心都陷入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小雅又苏醒了。是被惊醒的,她感到有人在脱她的衣服。睁开醉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嘴脸,一张亢奋状态下的男人的无耻的嘴脸。耳畔还分明响着粗涩的喘息声,显得焦躁的男人的喘息声。低头看自己胸前,已经一丝不挂了,两只乳房傲岸地挺立着,相当不知羞耻。还看到有一只手,顺着她的小腹,探进了裤腰,伸向那片禁区。强奸!混沌的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两个极具爆炸性的字眼。她想呼救,扯开嗓门呼救,可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两个含混的音节。嗓子眼太干燥了,失声。她想挣扎着爬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了,都软得快成布条儿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无力感。分明已经身陷绝境。极像某个噩梦——对,是女儿的,也是自己的那个噩梦里的情节。她想哭,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低沉的、古怪的鸣叫。浑浊的泪水涌流。

那男人停止了动作,叫了一声,小雅……是我!分明是慌乱状态下,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听声音明显是刘天奇的。也就是说,刘天奇要施行强奸!凭什么?是你,我就该放弃挣扎,把自己变成一只羔羊,任你宰割?安小雅伸手想抓过桌面上的啤酒瓶子,刘天奇一巴掌扫过去,那只啤酒瓶飞起来,奋不顾身地飞向墙壁,然后,唏里哗啦摔个粉碎,玻璃碎片礼花一样绚烂地绽放。安小雅奋力扬起手掌,想甩给刘天奇一个响亮的耳光,手腕却被刘天奇一把抓住了。他喘着粗气,叫道,小雅!小雅!像发情期的母猫在叫春。安小雅盯着刘天奇的手腕,想一口咬上去,脖子却抬不起来。刘天奇稍一用力,就把她死死地固定在了沙发上。然后,他扑上去,重重地压在安小雅的身上,紧紧地吸住了她的嘴唇,深深地把舌头探了进去。

安小雅起初还在挣扎,慢慢地,重又陷入混沌之中。

待安小雅再次醒来时,却看见一个似曾熟识的男人,趴在她赤裸的胸前,眼泪鼻涕长线短线流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些声响来,谢谢,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