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传习录上(7)

《春秋》不写罪行过程,就没人跟着学坏

原文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华杉详解

徐爱看老师对著述解说圣人经典持否定意见,有些不理解,就说:“著述解说,也有不可或缺的吧?就拿《春秋》来说,如果没有《左传》做参考书,根本读不懂!”

《左传》,就是《春秋左氏传》,相传是战国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以解释《春秋》,把《春秋》书中所涉及的史实叙述详尽。所以徐爱认为,要理解《春秋》,就需要参考《左传》。

徐爱此说,我也有共鸣,因为我自己就做著述讲解圣人经典的工作。之前研究《孙子兵法》,如果没有“十一家注”,根本读不懂。之后写《华杉讲透〈论语〉》,也是参考朱熹、张居正、刘宝楠的注解,以及钱穆、杨伯峻的白话文翻译,才能写成。

不过,王阳明的回答,是另一个角度。

原文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华杉详解

王阳明说:“如果读《春秋》,一定要参考《左传》才能读懂,那就变成猜歇后谜语了。那《春秋》都是微言大义,清楚明白,圣人何苦要给你搞得艰深隐晦呢?那《左传》的内容,大多是鲁史旧文,孔子著《春秋》,就是从那儿笔削删减而来。《左传》又给他加回去,那当初孔子又何必删减编辑呢?”

原文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华杉详解

徐爱说:“伊川先生程颐也说:‘《左传》就好比一件件案子,《春秋》呢,就是对案子的裁断。’如果就写三个字,弑某君,伐某国,读者也判断不了。”

徐爱问的,正是孔子著名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就写个“弑某君”,一个“弑”字,就给你定罪了。但不具体写事情经过,所以徐爱说要读《左传》,才知道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才能了解是非曲直,才能断。

而孔子的写作理念,恰恰是要把那过程删除,不要你了解!

原文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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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程颐老师说这话,恐怕也是跟着大家人云亦云,没有深刻理解孔子著《春秋》的理念。比如写某某人‘弑君’,那弑君就是大罪,何必问他的详细过程?礼乐征伐,是天子的权力,如果说某诸侯‘伐国’,擅自攻打别的诸侯国,那便是大罪,又何必去问他怎么伐的呢?”

王阳明认为,孔子的理念是不写具体罪行过程。因为好人读了也不增加什么教益,好人只要知道那事不能干就行了;而详细的讲解给坏人读了,就会更让他学坏。一些连环杀手,不都是跟着电影、小说、新闻案件报道有样学样吗?所以现代新闻伦理,对一些犯罪过程不大肆猎奇宣扬,也是这个道理。

“圣人删述‘六经’,是要正人心,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孔子也曾经说过,要等有人具体来问的时候,根据对方的心智情况,因人而异地进行讲解。而且他也不肯多说,怕人不切己体察,只是专门来求些说法,道听途说,误人子弟。所以孔子说:‘哎呀!我真是不想说话!’因为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听了你的话之后会想什么。他往往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挑拣曲解,到头来还说是跟你学的。所以,这存天理、灭人欲的事,孔子都不想多说,那‘纵人欲,灭天理’的事,他还会去跟人津津乐道吗?那是一个字都不想说!因为说了就是长乱导奸,教人学坏。”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就是问孟子能不能给他讲讲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迹。孟子回答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孔子门生不讨论齐桓晋文的事,所以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说过。霸道我不懂。您要问,我就给您讲讲王道吧!”

“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孟子的态度。现在的儒者,只是讲解霸者的学问,所以就要去了解很多阴谋诡计。这全都是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他们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孔子不是历史作家,他著《春秋》,和司马迁写《史记》,或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理念目的不一样。司马迁是要著史,好事坏事都要写清楚。司马光是要资治,亲贤臣,远小人,好人坏人都要剖析辨别明白。而孔子呢,他是要正人心,所以坏事一概不说,最好都不要传下来,这样就没人知道可以怎么使坏。

王阳明叹息道:“孔子这番苦心,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没法理解这些道理,你也没法跟他说!”

原文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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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又说:“孔子说:‘我还看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记录的地方。’孟子也说:‘如果《尚书》上的记载都完全相信,那还不如不看《尚书》,一部《尚书》,我也不过在《武成》这一篇里取两三卷来研读而已。’孔子删减编辑《尚书》,对尧舜到夏朝四五百年间的事,也不过就挑选几篇,这难道是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述了吗?但他就只记那么几件事,圣人的用意,应该可以理解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可现在的后儒,却又要把它填补回去。”

原文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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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问:“圣人作经的目的,是要正人心、去人欲、存天理,所以春秋五霸的事,圣人不希望后人详细了解。这个心意我懂了。但是,对尧舜之事,怎么也记得那么少呢?”

原文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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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哎呀!这又是另一回事!那伏羲、黄帝之世,太久远了!事迹已十分模糊,传下来的自然就少。不过,这也可以想象,那是民风淳朴,没有浮夸文饰的风气,这就是上古时代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拟的。”

原文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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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坟》,相传是伏羲、神农、黄帝之书。

徐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太古之治那么好,那记载伏羲、神农、黄帝事迹的《三坟》,当年也传下来了呀?孔子为什么把它也删了呢?”

原文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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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即使有传下来的,也与世道的变迁有所不合了。社会风气日开,文采日胜,到了周朝末年,要想恢复夏朝、商朝的风俗已经不可能了,更何况回到伏羲、黄帝之世呢?但是,各个时代治国理政的礼法虽有所不同,其道理却是一样的。孔子说他的道统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文武之法,就是尧舜之道。与时俱进,因时设治,所施的教化和政令各有不同。即便把夏商时代的制度放在周朝推行,也已经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对于大禹、商汤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研究,遇到与时代违和的就夜以继日地反复思考。更何况是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怎么还能够施行呢?所以圣人就略去不记了。”

这事《论语》里孔子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杞国,是夏禹的后代。宋国,是商汤的后代。孔子说:“夏朝的礼制我大概能说出来,但杞国的现状不足以为证。商汤的礼制我大概也能说出来,但宋国的现状不足以为证。因为文献遗失,没有了。如果有文献,我还能确认是否准确。”

夏禹商汤之治,孔子都找不到文献了。估计《三坟》也只是传说,不能讲是孔子把它删除的。

孔子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夏商二代的礼制虽然不清楚了,但是周朝的礼制,是从夏商二代传承下来的,又与时俱进,加以损益,蔚然大观,所以孔子推崇周礼!这就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由来,这是国家的道统。

原文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华杉详解

先生又说:“只采取无为而治的措施,不能够像大禹、商汤、周文王那样与时俱进,因时致治,非要回归上古时期小国寡民的风俗,那是佛家、道家的学术。如果能因时致治,但不能像大禹、商汤、周文王那样本于大道,而是出于功利的心态来治理,那就是春秋五霸的事业了。后世的儒者讲来讲去,也只是得个霸道而已。”